会说话的星星
下方某处,河船引擎有节奏地“隆隆”作响。赛义德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他们沿着伏尔加河航行了五个多小时,天开始黑了。
赛义德头朝舷窗躺着,并没有往窗外看,但即便这样,他也知道他们驶过了什么。都是一样的田地、果园、堤坝、村庄以及他们不会停靠的偏远码头。(航程很短:下诺夫哥罗德——切博克萨雷——绿桥,只有一个中间站)。在田间,一些联合收割机缓缓挪动,漂浮着一些小艇和驳船。(这已经不是在田野上了,而是在田野中间一些看不见的运河上。)灰色的村庄之上,是一些洋葱头教堂顶和大型粮仓的塔楼。河道某处通向区长庄园,庄园房顶是三面旗帜:罗斯旗帜、下诺夫哥罗德旗帜和本区旗帜;旁边是一座网格结构的通信塔。在离岸边很远的地方,延伸着一条与河道平行的林带,而林带后面是一片忧郁的黄沙漠。
令人愉悦但单调的风景,自“韦特卢加号”河船从下诺夫哥罗德码头出发以来,就没有变过。它已经变得像河船下面发动机的声音一样熟悉,不再能引起赛义德的好奇心了。
狭小的二等舱几乎整个被一张上下铺床占据。赛义德躺在了下铺。他的胳膊和腿被紧紧地用松紧带绑在床上。
赛义德的瘫痪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十五分钟后,他的身体功能开始恢复,颤抖停止了。这整段时间,他都完全清醒地躺在银行的门廊上。周围聚集了一群围观者,而布伦丹只是瞎忙乱,什么忙也帮不上……真羞耻!又过了几分钟后,赛义德勉强站起身,笨拙地、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地走了起来。发作完半小时后,他就完全康复了。但在船舱里,布伦丹还是把他绑了起来。
“这一切已经在小鼠身上发生过了。”医生解释道,“先是颤抖和瘫痪……然后是癫痫发作。黑花病毒在所有小鼠身上都唤起了巨大的力量和某种本能。有的想吃掉一切,有的想受精,有的想攻击,有的被吓呆了……”
“我不是你的老鼠,我是人!”赛义德很愤怒,“我有意志力!我可以控制自己!”
“我也希望如此。希望如此,但……老实说,我不指望。还是让我把你绑起来吧。每次发作不会持续太久,一两个小时就会恢复。”
然而到现在,赛义德已经被绑了五个小时(中间有休息时间——用来活动活动手脚),但还没有等来第二次发作。他毕竟不是一只老鼠!赛义德不无骄傲地想。某个恶魔植物要想夺取亚当后代的权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在赛义德是一个人——布伦丹去吃晚饭了。男孩躺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想,也许布伦丹是对的。是的,他身上发生了某种不正常的事情。也许这个癫痫还会发作一次,然后是某个别的鬼疾病……也许黑花病毒会整个把他变成僵尸……也许,他应该感到害怕?
但不知为何,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自从瘫痪发作过后,赛义德就没来由地坚信这病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奇怪!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他一直害怕自己的病——而现在,当可怕的事情开始时,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内心有个声音,这个声音在某些地方一下子又像父亲、又像母亲、又像凯特、又像布莱姆·孔季。这个声音告诉他,很快会发生某件奇妙的事情,而且你会康复……是的,你不是真的有病,而布伦丹只是个白痴。
赛义德躺在那里,握紧拳头,又松开拳头,不让血液滞留。这时布伦丹刚好回来,从小卖部里拿了装着晚餐的纸盒。
“一切都正常吗?”医生问道。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也不像刚摔倒时那样胡乱忙活、嗷嗷叫了。
“是啊。”
“我来把你的胳膊松开,腿还是继续绑着。拿着,吃吧。”
赛义德坐在床上,开始狼吞虎咽。布伦丹密切注视着他——一定是担心他的原始食欲发作。荒唐!
“还有钱吗?”赛义德满口食物,问道。
“还有。”布伦丹皱了皱眉头。
钱是个问题。布伦丹在下诺夫哥罗德银行发现自己的账户被封了,而他本人居然正被新莫斯科通缉。于是他不得不兑换身上不多的现金尤尼。兑换汇率跟抢钱似的,但他们还是在最后一刻完成了兑换。银行宣布了某个消息(布伦丹没有告诉赛义德那是什么消息),之后就完全不再接收新莫斯科尤尼了。
这笔钱只够买两张去绿桥的票(而不是到最终目的地卡普-亚尔)。口袋里只剩下不足果腹的食物。哪里有钱来继续航程?靠什么来生活呢?布伦丹只是无奈地摊手。
要是在我们拉巴特,你这个蠢货根本就活不下去,赛义德想。他对布伦丹几乎失去了尊重,虽然他很感激他养活和照顾自己。他只想着把我这个小孩绑起来!怕我扑到他身上!当然,医生自己是另一种说法:“我把你绑起来,是免得你伤到自己。”但赛义德看得出,布伦丹有些怕他。而且虽然身为医生,布伦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对这个黑花病毒一无所知。布伦丹所有的希望都在卡普-亚尔。“到了卡普-亚尔,他们会解决的,他们会帮忙的。”他只是在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一个字,蠢!我一定要和他分开,赛义德想。不能指望他……
但现在他不想去想这些。晚饭后的心情很好。对奇妙事情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它仿佛用一种安静的金色光芒照亮了一切。赛义德开始为布伦丹感到惋惜。他非常想安慰他,让他也相信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布伦丹!”赛义德充满热情地说,“知道吗,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会很好!我知道!确切地知道!你要我发誓吗?”
这番话显然让医生更加担忧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就这样!”
“说说理由。”
你真是方头不劣,赛义德想。他开始思考……如果这个傻瓜固执己见,该怎么跟他解释?怎么才能说服布伦丹?好,让我们试试……
“你看。”赛义德开始说道,“你凭什么认为黑花是有害的?”
“这是什么话?”布伦丹甚至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黑花是我们的敌人阿奎拉人发送来的。那些已经攻击过一次地球的人。他们能给什么好东西?”
“你凭什么认为黑花病毒是阿奎拉人派来的,而不是跟我们交好的其他某种生物?”
“呣,阿奎拉是唯一已知的外星文明。要是我们有朋友,我们会知道的。朋友不会藏起来。”
“即便如此,你凭什么认为是阿奎拉的东西就意味着邪恶?也许他们想谈判,想寻求和平。而他们不会使用我们的语言。也许这个黑花病毒会向我输入他们的语言,而我会成为翻译?你想,既然我现在感觉这么好,它怎么会是坏东西呢?”
布伦丹似乎陷入了思考——而赛义德因为能够如此清晰、简单、明了地说出这些话而流露出快乐的神情。事实上,这些论点都是他随口编出来的。他自己不用任何论据就知道真相,而布伦丹可能被这些论据说服了……但布伦丹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
“难道你没明白吗?”赛义德感到伤心。
“让我再把你绑起来吧。”医生决定,“老鼠身上好像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是影响到快感中枢了还是什么?伏隔核19?可惜沙菲尔不在这里,不然他会解释的。”
“你又来了。我哪儿不对?”
“对,不是你不对。是黑花病毒蛊惑了你。不过解释也没用,等一个小时后发作结束,你自己就明白了。”
“什么发作?”赛义德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感觉很好!你无法想象有多好!”
哦,是的,他已经不只是感觉好了。现在赛义德感受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甚至不是喜悦,而是即将爆发的某种不可思议的幸福……每一秒,光芒都在充斥他的意识……那光芒是如此充满爱、善良与清晰……是的,是的,清晰!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他开始明白一切,世界上的一切,他清楚地看到了光明,那是回答所有“存在”疑团的答案……他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把这个告诉所有人!告诉全世界,然后人们就会明白一切,就会迎来幸福,就会彼此拥抱,再也不会互相争斗和折磨……
赛义德嚎叫起来,布伦丹设法把一些硬东西塞在他的两排牙齿中间。然后在下一个瞬间,意识中的光芒亮得让人无法忍受,以至于一切都在光辉中黯淡下来。
赛义德醒了。
全身的肌肉都异常酸痛,就像他背着一袋石头挖了一天山一样。他的脑袋快要裂开。全身空虚无力。还有一些其他东西,一些无法言说、难以捉摸的甜美奇怪的东西……赛义德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吃了晚饭,然后……他躺了多久?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船舱里的夜灯亮着。
“我怎么了?”赛义德声如蚊蚋,勉强能够听清。
“癫痫发作。”布伦丹疲惫地说道,“黑花病毒使你的大脑短路了。不是在伏隔,是在颞叶的纽伯格区。它……好吧,不讲课了。我不记得这种情况是否在老鼠身上也发生过。到底能不能发生在老鼠身上……”
“别再谈你的老鼠了。”赛义德隐约记得,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情,非常重要,也非常美好。跟布伦丹说了也没用,反正他什么也不会明白,“你终于要给我松绑了吗?”
医生犹豫了一下,给他松了绑。他守了一会儿,不过由于没有再发生什么事,他就到上铺睡觉了。
赛义德躺在黑暗中,没有入睡。
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异样。当布伦丹闭上嘴,不再分散他的注意力时,这种感觉就会清晰起来,并且变得更加强烈。
现在赛义德能清楚地感觉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第三人,无形无声。
难道是黑花病毒?疾病?精神错乱?赛义德当然知道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但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无形的第三人的存在,仿佛他就躺在自己身边呼吸。
“我快疯了。先是瘫痪,然后是癫痫,现在又是这个……”赛义德知道自己应该害怕——但是他没有。
无形的存在并不可怕。它让人很安心。它注入了信心和保护感。
“没事的。”那无形无声的存在说,“我和你在一起。我保护你。”
“你是谁?”男孩在心里低声问。
“闭上眼睛。”传来无声的回答。
赛义德紧闭双眼,对无形存在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已经不可能和他产生争辩,不可能用任何理智的理由来切断和他的联系……神秘的朋友就在这里。他是真实的。现在这一点毫无疑问。
赛义德闭上眼睛,仔细看着一些暗淡的彩色点在闪烁,直到明显形成某个形状……他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只要他把视线集中在它身上,它就会消失——但用余光好像能够分辨出某个东西。简单的、圆的、白的、发光的……一颗星星?
“星星。”它用沉默确认,“我是你的星星。我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我保护你。什么都不用怕……”
无比的平静充盈着赛义德的内心。他融入其中,陷入沉睡。
赛义德睁开了眼睛。他的心不安地跳动着。某个梦……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一睁开眼睛就全忘了。或者没有……
星星。他的星星。
必须现在就找到那颗星。
赛义德把双腿从床铺上垂下来。布伦丹在上铺打着呼噜。甲板灯的冷光从舷窗中渗进来。星星在那里——当然在天上,和其他星星一起——它在等着他。他必须现在就看到它,对它说一些重要的东西。
他在梦中看到却忘记的东西。赛义德知道,只要看到自己的星星,他就会想起一切。
为了不吵醒布伦丹,男孩只穿着内裤,光着脚溜出了船舱。他尽量悄悄地关上门,在昏暗的灯光下穿过空旷的走廊,来到了甲板上。
夜间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寒战。下方传来发动机的响声,船头处的黑色水面上拖出一片楔状泡沫,水面浮动着一团团鬼魅般的雾气。更远处是一动不动的岸影和稀疏的村落灯火。星空中,飞船和卫星的闪光缓缓移动着……而那颗正是他的星。
赛义德凭着准确的感觉一下子找到并认出了它。它明亮、洁白,没有闪烁。
毫无疑问,它就是那颗星。
一颗在等着他说一些话、传递一些无比重要的信息的星星……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无法解释。但他十分确定,就像他知道父母爱他一样,知道天上有真主、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死一样……
他冷得发抖却没有察觉,持续凝视着那颗白星。一个被遗忘的梦从埋藏的记忆深处升起。声音……没有形象的梦,只有声音的梦……陌生语言的歌声……
“Øurřöœ...Ţzz...Fś||p...Θyŕæ...T!ā...Ųčhe...Ŋła...20”
是的,现在他明白了,他想起了梦中那个无比重要的东西……他在发作前发现的那个美丽的东西……他必须喊出来让星星听见!他必须要把这首歌唱给它听——所有这些奇怪的声音——从他记忆中不可知的某个角落里冒出来的歌声,然后……
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将康复,回到拉巴特,见到他的父母,战争将结束,他的母亲将给他生一个弟弟和妹妹,他们将会发财,成为瑙鲁兹区最受尊敬的家庭,每个人都将永远幸福,永远,永远,永远!……要做的只是向星星喊话!
“Øurřöœ,”赛义德用他那冻得僵硬的嘴唇唱道,“Ţzz...Fś||p...Θyŕæ...T!ā...Ųčhe...Ŋła...”
以前,赛义德无法想象自己的舌头和喉头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组合。没有一个声音重复了两次,歌中没有任何声音听起来像人类的语言——但谁知道星星们彼此之间说的是什么语言呢?
“Šŕmë!”赛义德喊得越来越大声,“Qwrŋaþħ!...Đæł;łę!...”
然后值班船员上来了,揪住他的耳朵,骂骂咧咧地把他拖回了船舱。
赛义德没有反抗。他已经明白,反正星星是听不到的。
一个人的声音当然是传达不到它那的。毕竟星星很远。
他不是傻子,他明白:要想让星星听到,需要无线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