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联界
「好狗不挡路!」哈普罗踹了狗儿一脚。
狗儿蜷着身子溜到一边,躲进阴影避避锋头,等主人心情好点儿再说。
然而哈普罗彷佛看见好几双悲伤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他自责、懊悔,不过这些感受只是让他更烦躁、更生气罢了。他看着狗儿,看着船舱里的一团乱:箱子、桶子、盒子、绳子都是匆匆搬上船的,丢得乱七八糟,简直像个鼠窝一样。哈普罗往常总是会好好整理,该堆的堆整齐,该收的收干净,但是这次他不敢浪费时间去管这些小事,因为他拚了命也要赶在被主君逮到之前离开幽联界。其实哈普罗看到这团乱就静不下来,老是手很痒想要收拾一下,不过他还是转身迈步朝舰桥走去。狗儿静静抬起头来,悄悄地跟在后头。
「艾福瑞!」他回过头对着狗儿大骂,「都是他的错!那个鬼萨坦人!我怎么让他给跑了?应该要把他带回来见主君,让主君料理那无耻小人才对!天知道这胆小鬼怎么会有种敢跳船!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哈普罗停下来狐疑地瞪着狗儿,狗儿则站在几步外,歪着头,一派天真地看着他,但一听到艾福瑞这个名字,牠还是高兴地摇了摇尾巴。哈普罗闷哼着继续往前走,东张西望四处检查,看到龙船没有大损伤让他松了口气;船身上的防御符文保住了龙翼号,度过了埃布尔瑞克的炽热环境,也挡下了尸妖想劫船时施放的强力魔法。
他才刚穿过死亡之门回到幽联界,而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早回来。从埃布尔瑞克回到这里的途中他失去了意识——不对,「失去意识」不够精确,应该说是他刻意放空意识,进入无梦的医疗之眠,治好了大腿的箭伤,也解开了凯恩.奈克罗斯下的毒。清醒之后,哈普罗肉体完好如初,但心灵却不然。他根本就不想醒过来。
他的脑袋跟船舱一样乱糟糟的,各种想法和感觉纠缠在一起,有些念头被挤到了黑暗的角落,可是他却仍然看见它们正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其他杂念在脑海里堆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只需轻轻一推就会掉个七零八落。哈普罗知道自己可以好好理出个头绪,花一点点时间就成了,但是他没时间也不想要有时间,他一定要逃,愈快愈好。
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尽快逮到逃跑的萨坦人,派信差将埃布尔瑞克的报告交给主君,而没有亲自去面见。
主君,您可以将埃布尔瑞克排除在计划之外了。我发现萨坦人和下民在这团一无是处的熔岩居住过,不过该处的气候实在太过恶劣,即便他们法力强大也还是无法生存。看得出来他们曾试图与其他界域联络,不过并未成功,而他们的城市现在成了他们的坟场。
埃布尔瑞克是个死灭的世界。
报告内容是真的,哈普罗对埃布尔瑞克的描述所言不假,但这就是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哈普罗可以肯定主君绝对知道这个仆人在说谎,因为幽联界之王有办法知道一个人脑袋里的一切……还有心里的一切……
幽联界之王让哈普罗又尊敬又崇拜,却也让哈普罗十分畏惧。主君的惩戒极其可怕,甚至会致命,而主君的法力也是难以置信地强大。年轻时的主君是第一个活着走出迷宫的人。而所有派崔恩人之中(包括哈普罗在内),他也是唯一一个敢回到那座可恨监狱对抗骇人魔法以解放同胞的人。
哈普罗一想到可能会遇上主君就全身一阵寒颤,这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怕的不是肉体的折磨或者死亡,而是主君眼中的失望,还有要承认自己辜负了视己如子的救命恩人。
「不对,」哈普罗对着狗儿说:「我得赶到淇列斯翠去,愈早到那里,成功的机会就愈大。说不定我能趁这段时间想清楚一点,这样回来见主君就可以坦荡荡的了。」
他上了舰桥,站在那儿低头盯着掌舵石看。他都想好了,只要把手放上这颗写满符文的圆石,固定龙船的魔法就会解除,船会升空,航向幽联界玫瑰色的微光……那他为什么犹豫?
不对,通通都不对。他没有像以前一样仔细检查龙船,虽然船是安然脱离了埃布尔瑞克,也通过了死亡之门,但那不代表可以再次启航。
他应该加紧整顿这艘船,没空修理的地方先找办法凑合,先前旅程磨损的符文要补强,船身的木材或符文也许会有裂缝,还有磨损的缆绳要替换掉。
还有该向主君请教新界域的状况。莽撞地进入水之界域,对自己要面对的世界一无所知,未免太过愚蠢。萨坦人有留下一些关于幽联界四界域的文字记载。以前,他都会和主君见面一起研究……
不过不是现在!
哈普罗觉得口干舌燥,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他吞了吞口水,可是没什么用。他把手伸向掌舵石,然后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快要没时间了,主君应该已经看到报告,他一定知道自己撒了谎。
「我该走了……现在就得走。」哈普罗轻声说着,强迫自己把手放上掌舵石。
然而他就如同看见末日到来的人一样,明知该逃命去,却动弹不得,四肢不听大脑使唤。
狗儿竖起了毛,盯着哈普罗身后某一处发出低吼声。
哈普罗没有回头,那没必要,他很清楚是谁站在长廊上。
他有太多线索:耳朵没听见声音、皮肤上的警示符文没有启动、狗儿也是等那人欺近自己才有反应。
狗儿站在原地垂下耳朵,还是不停地低吼。
哈普罗闭上双眼,叹了口气。出乎意料的,他觉得舒坦多了。
「狗儿,快走!」
狗儿抬起头来呜咽一声,好像是求哈普罗重新考虑看看。
「快点!」哈普罗咆哮道,「滚蛋!」
狗儿哀嚎了一下,凑到哈普罗跟前举起前脚扒着他的腿,哈普罗抓了抓牠毛茸茸的耳朵,又用手磨蹭了一下牠的下巴。
「快走吧!去外面等。」
狗儿很不情愿地低头慢慢走出舰桥,哈普罗听见牠在走廊上趴下来发出叹气般的声音,知道牠在不违背命令的前提下尽可能贴着门等候。
哈普罗没有望向在幽暗光影中浮现的身影,只是低着头,带着紧绷又紧张的心情,手指在掌舵石的符文上游移。
他感觉到对方靠了过来。这种感觉比听觉或视觉还来得真切。然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是只老迈、粗糙的手,干皱的皮肤上画满了符文,符文都还清晰可辨,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孩子。」温和的声音呼唤着。
要是幽联界之王大发雷霆冲上船来,劈头就骂他是个叛贼,不断地威胁他、谴责他,说不定哈普罗就会挣扎,就会反抗,至死方休。
然而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哈普罗难以招架。
「孩子。」
哈普罗听见的是原谅,是体谅。他哽咽着跪了下来,眼眶中涌出的热泪又苦又烫,好像他在埃布尔瑞克吞下的毒药一样。
「帮帮我,主君!」彷佛胸中痛苦难耐,他喘息般地恳求,「帮帮我!」
「孩子,我会的。」剎一边回答,一边用粗糙的手轻抚他的头发,「我会的。」
剎的手忽然一紧,狠狠地将哈普罗的头向后一扯。
「孩子,你伤得很深很重,而且伤口不干净。伤口是不是都化脓了,哈普罗?都烂了啊!你得把伤口割开,如果不把它清干净,你会染上热病、烧光你的生命。」
「看看你,看看自己病成什么模样。当初那个无视迷宫天罗地网,大胆杀出重围的哈普罗,现在在哪儿?那个一次又一次勇敢穿越死亡之门的哈普罗,现在又在哪儿?哈普罗现在在哪儿?就在这儿!在我跟前哭得像个娃娃一样!」
「孩子,跟我说实话,告诉我埃布尔瑞克真正的状况。」
哈普罗低下头,滔滔不绝地全都招了出来,在这过程中洗涤了伤口,抚平了疤痕。他飞快地说着支离破碎毫不连贯的所见所闻,不过剎却可以轻易理解,因为派崔恩人和仇敌萨坦人的语言都可以在心灵中勾勒出影像,这些意象可以看见,可以体会,即便文字难以理解也无所谓。
「所以说,」幽联界之王喃喃自语道,「萨坦人施展了禁用的操尸术?这就是你不敢告诉我的事情啊!我可以谅解,哈普罗,我懂得你的排斥和厌恶。相信萨坦人是误用了这种神奇的力量,让腐尸四处替人打杂,让骸骨大军把彼此打得灰飞烟灭。」
粗糙的手又一次轻抚着哈普罗安慰他。
「孩子,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经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不了解我?你不明白我的力量吗?你真的认为我也会跟萨坦人一样滥用那种力量吗?」
哈普罗轻声说:「原谅我,主君。」他觉得虚弱、疲惫,却非常地舒服。「我太愚蠢了,没想通。」
「而且你原本掌控了一个萨坦人,应该带回来交给我的,但你却让他给跑了。哈普罗,你让他溜走了。不过我可以体谅的,他扭曲了你的心智,让你看见假象,欺骗了你。我都懂。你生了病,就快死了……」
羞愧如火般熊熊燃烧,「主君,请别为我开脱,」哈普罗的喉咙哭到发疼,但还是激动地说:「我不想为自己找借口。毒药削弱的是我的身体,不是心灵。是我软弱,是我没用,我没资格再让您信任。」
「不是这样的,孩子,你一点都不软弱。我说的伤口并不是埃布尔瑞克那个暴君给你吞下的毒药,而是那个萨坦人艾福瑞对你下的毒。这个毒可怕得多,影响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灵,这才是我说的伤口啊!不过这个伤现在已经干净了,是不是呢,孩子?」
剎用手指搓捻着哈普罗的头发。
派崔恩人抬头看着自己的主人,老人脸上有很多皱纹,还有种种苦难,以及长期对抗迷宫强大魔法所留下的痕迹。但那不是一张松垮的脸,下巴依然强而有力,鼻子突出如足以撕裂对手血肉的猛禽尖喙,熠熠有神的双眼透露出睿智,还有饥渴。
「是的,」哈普罗说,「伤口干净了。」
「伤口要用烧的,才不会再感染。」
门外传来一阵沙沙声,那只狗从幽联界之王说的话里察觉到危险,跳了起来准备保护主人。
哈普罗命令道:「狗儿,不要动。」他做好了准备,低下头来。
幽联界之王弯下身,撕开哈普罗的上衣。哈普罗的肩膀和背部露了出来,皮肉上的符文隐隐发着红光和蓝光,这是他身体面对危险的不自主反应,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哈普罗咬紧牙关,依旧跪在地上,身上的符文光芒渐渐消散。他抬起头来,坚毅冷静地看着主君。
「我愿意接受主君的惩罚,希望惩罚能使我进步。」
「希望如此,孩子。我并不喜欢这么做。」
幽联界之王将手伸向哈普罗的胸口,在心脏前面以手指勾勒出符文。虽然长长的指甲在皮肉上刮出了血痕,但他身上的魔法伤得更重:心脏位置的符文是哈普罗这个圆的第一环,被主君这么一触,符文开始裂解,整个连结破碎了。
幽联界之王将魔法更进一步刺进哈普罗的符文之中,震散整个符文。符文间的第二道接点与第一道接点分了开来,出现一丝缝隙,然后第二、第三、第四、第五通通都散开了……赋予哈普罗力量、保护他不受外力侵犯的符文,以愈来愈快的速度渐渐粉碎。
这种酷刑有如皮肉被刺穿般,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哈普罗紧咬牙关,抗拒惨叫的冲动,等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出来,已经意识模糊到以为是别人在哀号了。
幽联界之王下手相当老练,当哈普罗痛得快晕过去时,剎会收手,柔声诉说他们过去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等哈普罗慢慢回过神,同样的手段会再从头来过。
夜晚,或者说是幽联界所谓的夜晚,为飞船披上了一层淡薄的月光。幽联界之王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符文,折磨旋即终止。
哈普罗像具尸体般瘫在甲板上,赤裸的身体沾满汗水,他冷得直打哆嗦,牙齿嘎嘎作响。残留的一丝疼痛带着灼热刺穿他的血管,哈普罗忍不住再次厉声大叫,他的身体一阵阵地痉挛抽搐,完全无法控制。
剎弯下身子,又一次将手放在哈普罗心脏的位置。只要他毁了符文,把符文破坏到无法修补的地步,哈普罗就会死。主君的触摸在他发烫的皮肤上是如此冰凉,他一边颤抖一边呻吟,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处决我吧!我背叛了您……我没资格……活下来。」
「孩子,」幽联界之王微弱的声音带着惋惜,眼泪滴落在哈普罗的胸口,「可怜的孩子。」
主君的魔法随着这滴眼泪停了下来。
哈普罗叹了口气,翻过身去,开始痛哭。剎靠过去,将哈普罗淌血的头抱在怀里,轻摇着他,抚慰着他,施展魔法让哈普罗全身的符文再次成形,直到哈普罗全身的圆重建了为止。
哈普罗睡了,治愈的睡眠。
幽联界之王解下精纺的白亚麻披风覆在哈普罗身上。他停下脚步望着哈普罗一段时间,哈普罗的疼痛渐渐舒缓,表情坚强严肃,冷静毅然,一如尖锐的刀身经过了锻铸更显其锋,石墙的裂隙以熔钢填补更显强韧。
剎把手放上了掌舵石,念诵符文让飞船启航,穿越死亡之门。离开之前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幽联界之王迅速地在船上巡了一圈,锐利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黑暗角落。
狗儿不见了。
「很好。」
幽联界之王满意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