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漂流在优海中
我叫古兰朵(注1)。
这是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写的句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名字写在这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句做开场，我只知道自己盯着这空白页好一会儿，一定要开始写点东西，不然大概就写不出来了。
我想知道谁会找到我的日记来读?或者说，就算有人找到，我也很怀疑自己会不会知道是谁。我们根本撑不到这次旅程结束。
(当然，我心里还是期望会发生不合常理的奇迹，会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来救我们。亚蕾克说这样希望、尤其还为此祈祷是很糟糕的事，因为要是我们得救，我们的族人就会受苦。我想她说得对，她是我们这群人里最聪明的，不过我也注意到她在练习法术，要是她真的那样想的话就不会再练习了吧!)
是亚蕾克建议我写下这次旅程的，她说我们消失之后，族人可能会找到这本日记，从里头获得一些慰藉，另外还要解释得文的事情。这些都没错，但是我觉得她叫我这样做，只是因为她要施魔法而嫌我吵。
想想这也没错，总比呆坐着等死好。不过我还是很怀疑我们的族人会不会看到这本日记，感觉上被陌生人找到的机会还比较大一些。
一想到可能有个陌生人在我死后读到这些就很怪，想到要跟这陌生人分享我的恐惧跟怀疑就更怪。我居然不能跟我所爱的人分享这些事情。这个陌生人可能是从另一个海月来的，不过我一直怀疑有没有其他海月存在。亚蕾克说，认为上神创造的只有我们、没有别人这种想法有罪，不过我们矮人最会怀疑，对我们没见过的事情一定要有疑问。
我怀疑我们的死能造就什么。
我怀疑海之主根本在说谎。我们的牺牲没有意义，我们的族人毁了。
很好，我总算写出来了，感觉舒服多了。不过这下子可就不能让亚蕾克看见我写的东西了。
我叫古兰朵。
这次下笔简单多了。我爸是嘎根国的父特(注2)因法.大胡子，我妈叫做希尔达。妈妈年轻时据说是全海月最美的女生，虽然也有人写歌称赞我很漂亮，但是我看过她结婚那天的画像，跟她比我真没看头。她两颊的鬓须快垂到腰上了，而且是很少见的蜂蜜色，矮人都很宝贝这种鬓须。
爸爸也说，以前她上场比赛时，其他人看到她就跑了，让她不战而胜，令她很不开心，因为她练习好久，飞斧六发能打中五发呢!如果我还在嘎根，他们大概也会为我办比武招亲，我的探索期也快结束了。
这点墨渍是眼泪。现在我更确定我不能让亚蕾克看到了!请注意，我不是为自己哭的，我哭是因为哈姆，他很爱我，我也爱他，不过我不能再想他了，不然眼泪会把这整页墨水洗掉吧!
发现这本日记的人看见矮人写了这些东西可能会很惊讶吧!我们的族人很少读书、写字、算数，因为根据族里的说法，写字让心灵懒惰，大家都是把嘎根历史直接记在脑袋里，还会记得自己家族的源流。其实矮人根本没有自己的书写文字，所以我现在才用人类的文字来写。
我们的脑袋可以记住很多东西，这对人类或精灵商人来说很不可思议。我见过的矮人都可以把自己这辈子赚的钱算个一清二楚，分毫不差，有些灰胡子老头还可以这样算上好几天哩!
本来我也不会有机会学习读书写字的，不过因为我是——当初是——王位继承人，常需要跟人类或精灵打交道，所以我爸妈认为我应该要和他们一起长大，受他们的教育，而(我想他们觉得这才是重点!)他们也要我告诉人类和精灵，我们矮人的方式是怎么样。
我很小就被送到爱尔玛斯，也就是精灵的海月(注3)去。跟我一起去的有亚蕾克，人类丰卓族长的女儿，和我年龄相近，不过是指心智上，不是说真的年纪(人类生命短得可怜，他们被逼得要快快长大)。然后还有萨比雅，她是精灵公主，和我们一起读书。
萨比雅漂亮又温柔，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感谢上神，她躲过了残酷的命运。
我们三个女孩子在一起很多年，把老师逼疯了，不过我们愈来愈亲，就像亲姊妹一样。我们真的比我自己认识的多数姊妹还要亲，彼此没有竞争，也不会嫉妒。
我们唯一会不合的是要容忍其他人的缺点，不过我们的爸妈很睿智，让我们一起长大。例如我从来都不喜欢人类，人类说话太大声太快又太冲，主题和地点都跳来跳去，不懂得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和人类在一起这么久让我了解到，原来人类之所以没耐心又太贪心，还有他们老是忙东忙西，其实都是为了克服自己寿命太短的限制。
相对的，我也了解到长寿的精灵不是懒惰爱作梦的人。大部分矮人都这样以为，但其实精灵只是从容度日，不为明天担忧，毕竟他们有太多个明天可以面对了。
亚蕾克和萨比雅人很好，能容忍我直肠子的个性，这是矮人的特征。(我很想说这是优点，不过可能太直了些。)矮人总是很诚实，不管对方是不是想听实话;还有我们很顽固，站得稳就不愿让步，所以很顽固的人类会被其他人形容成「生了双矮人的脚」。
还有我学会如何说写流利人类以及精灵语(只是我们可怜的老师总是认为我握笔的方式很笨拙)，读过他们海月的历史，也了解到他们的淇列斯翠史和我们的版本有何不同。不过我真正学会的是和姊妹相亲相爱，同时也爱她们的族人。
我们以前计划过登基之后要如何让彼此的族人更亲近，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海月上努力。
但是没用了，我们都活不了那么久。
我想我最好写下发生什么事。
事情发生在我要祝福逐日舰的那天，属于我的一天，美妙的一天。
我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很快换上最漂亮的衣服——一件长袖上衣，质料朴素耐用(我们不喜欢花俏)，一件后面用带子绑住的罩衫，还有一双结实厚重的靴子。站在王宫里我房间的大镜子前面，我开始进行那天最重要的工作：好好打理我的头发和鬓须。
我爸爸很快就跑来叫我，感觉上时间真短，我假装没听见他的声音，认真地看着自己能不能见人。别以为我很虚荣，我是王位继承人，外表和举止都要合宜。
我得承认，我真漂亮。
我把那些从爱尔玛斯进口的瓶瓶罐罐收拾干净，然后把发钳放回火炉旁边的架子上。萨比雅身边老是有一堆仆人(她从来没自己梳过那头金发)，完全无法体会我不但自己梳妆打扮，还要自己收拾。我们嘎根人是骄傲自负的民族，绝不会作梦要别人帮忙打杂。我们的父特也是自己砍柴生火，母特同样要洗衣拖地，而我要自己缠头发。王室和平民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必须比别人多付出一倍的努力。
然而那一天，我们是要奖赏百姓，因为他们完成了逐日舰队的建造工程。我爸爸将请求上神祝福这些船只，我也很荣幸可以将一束头发钉在船艄上。
我爸爸又叫了一次，我快步走出房间跑向大厅。
「娃娃在哪儿啊?」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海日快落下去啰，等她准备好我们都冻死啦!」
我妈妈缓缓地说：「今天是她的大日子耶，你也希望她体体面面的吧!想追她的人都会来呢!」
「啧!」我爸闷哼，「她想这些事情也太早了吧?」
「或许吧，不过现在抓得住眼睛，以后才抓得住脑袋啊!」我妈妈说了一句矮人的谚语(注4)。
「哼!」我爸又哼了一声。不过他看到我的时候可骄傲了，就没管我是不是迟到了。
爸爸，我好想你!喔，这真痛苦，真的好痛苦!
我们离开家门，我家像是山壁上凿进去的一个洞穴，矮人的住家和各种行业都在山壁内部，跟人类或精灵在山坡上的建筑不同。我当初花了好久才适应爱尔玛斯的海岸城堡，因为那看起来好像在岩石上摇摇晃晃的，我还梦到城堡崩塌，我跟着一起摔下山崖呢!
清晨很美，海日透过浪花映出一片闪亮(注5)，稀疏的云层从房舍上飘过，也沾染了海日的光彩。我们一家和其他矮人一起顺着倾斜的道路往优海海岸走去。邻居叫住了爸爸，有几个人跑来拍拍他的大肚子;这是矮人传统的打招呼方式，他们邀爸爸在仪式结束后一起去酒店。
我爸也拍了拍肚子响应，然后大家一起往下走。嘎根人只要在陆地上就一定用双脚走路，车子是用来载马铃薯的，不是载人的。虽然矮人也已经习惯看到精灵驾马车和人类用驮兽，但多数嘎根人还是认为这代表人类和精灵有懒惰的劣根性。
矮人唯一使用的交通工具就是有名的潜水船，这是设计用来在优海航行的船只，也是矮人的骄傲——之所以设计这种船是因为矮人很不幸地在水里就跟石头一样，天生就不会游泳。
我们嘎根人擅长造船，丰卓和爱尔玛斯原本还自己造船，现在都不做了，完全用我们的船。有了人类跟精灵的资助，我们终于打造出经典之作——逐日舰队，可以容纳三个海月的全部居民。
爸爸说：「我们希望能建造出逐日舰队已经有好几代了。」我们停顿了一下，骄傲地往下顺着斜斜的道路望向远方海平线的港口。「从来没有一支舰队这么壮大、设计来载运这么多人，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是我们会永远记住的一刻。」
「也是古兰朵最光荣的一刻。」我妈妈微笑对我说。
我回以微笑，不过没说什么。矮人的幽默感不好，我更是矮人中比较严肃的人，今天我脑袋都是自己的任务，完全没想到什么感性或浪漫的东西(萨比雅以前就常常为此感到难过)。
妈妈又说：「我真希望妳的朋友今天能在这儿看看妳。我们有邀请她们来，不过当然她们忙着自己国家的事情，也在准备逐日。」
「嗯，妈妈，」我也同意，「她们要是能来就好了。」
我不会为了追逐海日这件事改变矮人的生活习惯，但是我忍不住要嫉妒丰卓人对亚蕾克的尊敬，还有爱尔玛斯人对萨比雅的关爱。在我的族人眼中，我在多数时候只不过是个矮人小妹罢了。我安慰自己说，我可以告诉我朋友(我一定要诚实)说，她们都没办法把自己的头发钉在一艘逐日舰的船艄!
我们到达港口，巨大的潜水船停泊在这里。一靠近舰队，我就被壮观的场面给震惊，讶异要多少苦工才能打造出这些船只。
逐日舰设计得很像黑鲸鱼，光滑的船头以丰卓的干木制成，干木之所以叫干木，是因为上面有一层天然树脂保护，不会受水损坏。船身上有很多窗户，在海日照耀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然后是船的大小!真是难以置信!总共十艘逐日舰，每艘都将近八斯他德(注6)长。我对这种尺寸很吃惊，不过我提醒自己，这些船可是要载运三个国家的人啊!
起了海风，我理了理鬓须，妈妈帮我把头发顺了顺，码头上聚集的矮人好心地让了一条路给我们。嘎根人虽然很兴奋，仍然守秩序有纪律，没有人会像人类聚在一起那样粗暴地推来撞去。
我们从人群中走过，向左右点头致意。矮人男士将手摆在浏海上，这是正式表达尊重的手势，很适合现场的庄严气氛。女士则是行屈膝礼，顺便戳戳她们的小孩，这些小孩看到巨大的潜水船都合不拢嘴，注意力完全无法从这种奇观转回每天都看见的国王身上。
我在妈妈身边走着，这是未出嫁的年轻矮人女子该走的位置。我直直地朝前看，努力让目光低一些、谦逊一些，同时心里想着我该怎么办。但是没办法，我眼睛老是会飘到那两排穿着皮甲、胡须剃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身上，他们立正站在码头的尾巴。
矮人男子在探索期都要当兵，最精良的士兵今天受选为荣誉护卫，保护国王和王室成员。这些士兵中很可能会有一个有荣幸成为我的夫婿。我实在不应该偏心，但是我相信哈姆可以轻松击败其他人的。
他发现我朝他看，便对我微笑了一下，让我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好帅喔!赤褐色的头发又长又密，鬓须颜色更浓，等他结婚了下巴可以留胡子，相信也会搭配得很好。他已经升到了四团长，这对未婚矮人来说，是很高的军阶(注7)。
军官一声令下，士兵执起斧头——他们最爱的武器——向我们行礼，先是耍弄一阵，然后才把斧身插入地面。
我注意到哈姆玩起斧头比团里其他矮人灵敏很多，这是好现象，因为飞斧、砍劈和闪躲是比武招亲的重点。
妈妈抓住我的袖子狠狠拉了一下。「别再盯着那个年轻人了!」她小声地说，「不然他会怎么想啊?」
我乖乖地将目光转回爸爸的背上，可是我知道我刚从哈姆身边走过，他就站在码头边。我还听到他又一次把斧头插进地上，那是为了我。
旗舰的船头方向升起一个典礼台让我们站在上头可以高过群众。我们走上平台，爸爸踏上平台那一刻，原本就没什么声音的群众完全沉默下来。
「亲爱的家人(注8)，」爸爸开始说话，双手互扣在大肚子上，「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我们最后被迫建造逐日舰队。即使是最年长的矮人——」他向一位年岁已高、胡须泛黄、站在前排贵宾位置的矮人点头致意。「也没办法回溯当时我们祖先逐日、最后定居嘎根的时光。」
「我爸就可以!」一个老矮人叫道，「他还是个小娃儿的时候参加了那次的航程!」
我爸爸停顿了一会儿，他没料到演讲会被打断，思绪都乱了。我朝人群后方一望，看见绵延的房舍和色彩鲜明的门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这个成长的地方，航向另一片土地，一片陌生的土地。而陌生的土地上不会有一扇门可以走进山里头安全阴暗的家园。
我的眼眶泛出泪水，所以低下头来，不想让别人(尤其是哈姆)看到我在哭。
「一片新天地等待着我们，新的海月会大得足以容纳三个种族。人类、精灵、矮人将在同一片土地上有各自的国家，互通有无，彼此合作，共同创造和分享一个繁荣的世界。」
爸爸继续说：「这会是一次漫长疲惫的旅程，就算到达了，也要辛勤工作，才能重建家园和事业。离开嘎根是个艰苦的决定，我们不得不抛下自己爱惜的一切，但是我们真正在乎的会与我们一起离开。那就是我们彼此。我们可以留下一切，每一分钱，每一块布，每个锅子，每个摇篮，每张床铺，但我们还有彼此，整个矮人王国会一起到达目的地，做好万全准备来开拓我们的新世界!」
爸爸一边演讲一边抱住妈妈，而妈妈则牵起我的手，底下人民一阵欢呼，我的眼泪这时也干了。
「只要我们还有彼此，」我对自己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片新土地就会是我们的家。」
我不好意思地偷看了一下哈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向我微笑了一下，只对我微笑。一切都在微笑中传达清楚了;虽然比武招亲不能免，但是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我爸爸继续说着，谈到在淇列斯翠史上，人类、精灵、矮人第一次共同进行逐日。
过去我们当然也进行过逐日，苦苦追赶恒久漂流在这片水世界的海日。不过当初只有矮人被迫逃离家园，因为长夜的冰雪渐渐包围了我们的海月。
我把远离家园的难过心情通通赶走，开始去想在船上的快乐时光，能和亚蕾克和萨比雅在一起呢!我要跟她们说哈姆的事情，指给她们看，不过人类和精灵的女孩子大概不懂得欣赏他的帅气吧!
爸爸咳了一声，我看见他在瞪我，妈妈也用手肘轻轻推我一下，我觉得自己脸要烧起来了，连忙按照仪式进行。我手里拿着那束已经剪好了、用鲜蓝缎带绑着的头发，然后爸妈分别交给我槌子和钉子。我拿着这些东西走到船的木梁，木梁高高耸立，人群安静下来，等待仪式结束那一刻尽情大叫。
我感觉大家都在看我(尤其有两个人最明显)，我把那束头发紧紧地缠在钉子上，把钉子摆上船身，正准备要利落地把钉子槌进去时，却听到群众一阵低语，让我联想到淇列斯翠难得发生风暴时的涨潮。
我记得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很生气，不知道是谁还是什么东西破坏了我重要的一刻。接着我知道大家的注意力都跑掉了，我放下槌子，四处张望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
所有嘎根人，不分男女老幼，都盯着大海。有人伸手指着，比较矮的人踮起了脚，伸长脖子想看看怎么回事。
「看样子，」我一边咕哝着，一边想看看船只周遭的状况，不过没什么收获。「是亚蕾克跟萨比雅终于来了吧!正好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选的时间真差，不过至少她们可以看到我啰!反正我可以从头来过。」
不过从底下站着的矮人脸上，我知道出现的不是我们给精灵造的华丽天鹅船，也不是给人类造的坚固大渔船。如果是人类或精灵，大家应该会甩甩胡子、偶尔挥挥手来欢迎他们，尽力摆出矮人热情的样子。不过现在他们抚着胡子(这是矮人不自在的表现)，而且底下的妈妈们都把乱跑的孩子给带在身边。
矮人部队的军官跑上平台。「父特!您一定要来看看!」军官叫道。
「你们留在这儿。」爸爸叫我们留着，自己下了平台跟着军官赶过去。
仪式当然是毁了，我很生气，生气自己什么都看不到，生气我爸居然就这样跑走了。我站在那儿拿着槌子跟头发，诅咒老天干嘛让我生为公主，害我只能呆呆站在平台上，可是其他嘎根人却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不敢违背爸爸的命令，矮人女子要是敢抗命，鬓须会被割掉作为惩罚，那是很丢脸的事。不过我当然可以移到平台边缘，也许我可以从那儿看到些什么。我才刚要踏出一步，就听见妈妈吸了口气叫我回来，这时哈姆跳上平台跑过来说：「父特命令我在他离席时保护两位的安全。」他说完对妈妈尊敬地鞠躬。
不过他的眼睛是盯着我看。
天知道命运是怎么一回事。我决定留在原地。
我妈着急地问：「发生什么事?」
「海上有些问题，没什么。」哈姆悠闲地说，「海面上浮了一层油之类的东西，然后有人以为自己看到里面伸出几颗头，不过我想他们可能喝多了。应该只是一群鱼吧!已经派船去调查了。」
妈妈看来安心了些，但我没有，我看到哈姆的目光转到军官身上，等着接命令，而且虽然他想英勇地微笑一下，表情还是很沉重。
「母特，我认为，」他又开口说，「在我们弄清楚浮油打哪儿来之前，也许您先下平台会比较好。」
「年轻人，你说的没错。古兰朵，把槌子给我，妳拿着这个站在那里样子好呆。我要去找妳爸。不行，古兰朵，妳跟这年轻人一起留在这儿。」
我妈连忙下了平台冲进人群去找我爸。我真是感激她!愿神祝福她!
「我不觉得妳看来会呆，」哈姆对我说，「我觉得妳美极了。」
我朝这位年轻矮人靠过去一点。现在手上没槌子了，就可以意外地碰到他的手了。小船陆续离开海岸，船上的人奋力划桨朝海前进。我们也离开平台，跟着其他嘎根人往水边过去。
我小声地问：「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哈姆回答。现在我们独处，他就不掩饰脸上的忧虑，「这星期我听到一些怪消息，海豚报告说优海里有奇怪的生物，看来像蛇，可是皮肤沾满了油，会弄脏海水，倒霉经过的鱼也都被毒死。」
「牠们打哪儿来的?」我靠得更近了。
「没有人知道。海豚说从海日的行进路线改变开始，就融化了一些只有天知道冰封了多久的海月。也许这些东西是从那些地方来的。」
「看!」我大呼一声，「有点不对劲!」
大多数小船上的人都不划了，有些人放下了桨，呆坐在船上瞪着大海，其他人紧张地赶回岸上。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海面上浮着一层油，又绿又黄，像泥浆一样漂在海浪上，碰到的船只边缘都沾了一层。还可以闻到味道，那种毒气让我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哈姆紧紧抓住我的手。海水倒退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就好像有一张血盆大口把我们脚下的水给吸了进去!
几艘已靠岸的船现在搁浅在湿润、覆盖了一层油的沙子上，比较远的小船就跟着水一起被吸走!船上的人疯狂地摇桨想让船停下来，潜水船也一边摇晃一边随着水位降低，最后碰到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接着从波浪中伸出了一颗头颅!灰绿色的皮肤上覆盖着鳞片，在微弱的日光下闪动着恶心的红光。头不特别大，跟脖子差不多，但是好像全都是脖子，除非把后面想成是尾巴。这大蛇弯弯曲曲很吓人，一开始牠看着我们的眼睛闪着绿光，但是忽然发出了红芒。牠把自己高高抬起，愈来愈高愈来愈高，水也愈吸愈多愈吸愈多。
那是头巨大的怪物，看起来至少有半座山那么大!
我眼睁睁看着海水从我脚下消失，忽然很害怕自己会被海水一起带走。哈姆伸手抱住我，他厚实的身体让我感觉很信任、很放心。
大蛇升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忽然往下一冲，头朝着船舰撞去，在船身上撞了个大洞，同时海水也回流变成一道巨浪!
我爸大叫，「快跑!」他的声音压过了失声大叫的人群。「快回山上去!」
嘎根人民转身逃跑，虽然恐惧，但是没有慌乱失措。年长的矮人走得不够快，就由儿女带着，大家一起逃，母亲抱着婴孩，父亲把大一些的孩子背在肩上走。
「古兰朵妳快走吧!」哈姆说：「我要回我的岗位去!」
他扛起战斧，跑去和军队会合，军队在岸边集合，掩护群众撤退。
我知道我该走，但是我的双脚却像麻木了一样，只能勉力支撑着我站直。我盯着那大海蛇，牠从潜水船的残骸中高高升起，毫发无伤，一张无牙大嘴咧开好像是在无声地大笑，接着又撞向另外一艘船。木材被撞得破碎纷飞，然后另一只同样的怪物又从海里出现，破坏其余的潜水船和船只，牠们弄出的大浪打在海岸，让这场大破坏连痕迹都不剩。
船都翻了，上面的人摔进水里，有一些人就这样被吞没;侥幸留在船上的人，也在油腻的浪花中消失。军队英勇地面对大海蛇，哈姆更是最勇敢的一个，举起战斧冲向海边做出挑战动作，不过海蛇完全没理会士兵，继续破坏港口的船只，幸免的只有一艘——王家御用船，是我们往来丰卓和爱尔玛斯用的。
带头的大蛇停了下来，看着我们，看着一片狼藉，眼睛又由红转绿，一眨也不眨。牠的头缓缓地左右转动，睥睨地环视四周，跟牠眼光接触的人都不由得缩起身子。接着这只大蛇说话了，其他大蛇这时不再攻击，听牠说话。
「我现在传达讯息给你们，还有你们的人类以及精灵盟友。从现在起，我们是新的海之主，得到我们许可你们才可以在海里航行，要得到许可必须付出代价。代价是什么，之后会告诉你们，而你们今天见识到的就是我们的力量，也是你们胆敢违抗的下场。你们最好乖乖听话!」
大蛇遁入水中消失，其他大蛇也跟着离开，从油腻海面漂浮的零星木屑中游走。我们站在那里，看着毁坏的逐日舰，我还记得族人间那阵沉默，没有人有余力为死者哭泣。
等到确定大蛇离开了，我们难过地开始打捞尸体，死去的人看起来全部都中毒了。曾经纯净可以饮用(译注)的海水，现在浮着一层油污，不小心吞下去的人都会没命。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其实我的故事还有很多没写，但我听到亚蕾克来找我的声音，叫我去吃东西。人类啊!总以为食物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我也跟其他矮人一样爱吃东西，可是我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该停笔了。
注1 出自嘎根王国公主古兰朵.大胡子之日记《亲爱的陌生人》。
注2 父特是嘎根语中父亲或国王的意思，皇后则叫做母特，也就是母亲的意思。(译注：原文其实即为德语的父亲与母亲。)
注3 海月是萨坦人创造的一批小型可居住陆块。之所以称为海月是因为它们绕着淇列斯翠的海日运行，然而海日跟海月都存在于世界的内侧而非外侧。
注4 矮人的一生有许多阶段，一开始是断奶期，之后进入探索期，再来是理性期。进入理性期的矮人才可以结婚，因为探索期的年轻热血到这时候才会冷却下来，蜕变为成熟与世故。理性期大概是人类的五十岁。理性期之后大概两百岁时就进入睿智期了。
注5 海日与海月的相对位置让阳光出现在特定的海月中，如同海日是在海月之下的水底一般，因此阳光是从水底透出，而不是从天空洒下。海月的天空通常是蓝绿色的，因为洞壁上会生长苔藓。
注6 矮人的长度单位：一斯他德约等于六百二十矮人呎。斯他德同时也是纪念前两任共同治理的国王的一种赛跑活动，到底是比赛因单位为名，或者单位依比赛为名则不得而知。(译注：斯他德亦为古希腊第一次奥运即存在的短跑项目中，计算距离的单位，相当于两百码。同一词也出现于《新约圣经.路加福音》二十四章第十三节，译为司他迪亚，等于一百八十五公尺。)
注7 矮人军阶是以氏族为主轴，同一氏族以族长为首，族中年轻男子编制成小军团。哈姆管辖四个小军团所以叫做四团长，上面还有军团长、军官、族长，最后是国王(父特)。
注8 淇列斯翠的矮人相信他们都是大裂变时期两个幸存矮人的后代，因此彼此之间血脉相连。虽然传说的真实性待考，但这解释了矮人为何如此团结，原因就是他们极度重视家庭。从这个角度来看，矮人王室其实是大家长的角色，而非统治者。
译注 淇列斯翠的海水可以饮用，但是仍然无法止渴，请参照附录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