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漂流在优海中
亚蕾克坚持我们要吃饭,她说这是为了保持体力,不过她为什么觉得我们需要体力我就不知道了。难道要跟那些我们现在称为龙蛇的东西打架吗?靠我们三个?我把这些跟她说了,该死的矮人直肠子!
虽然亚蕾克很好心没有跟我吵,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气馁。得文想尽办法让我们别那么尴尬,还让我们都笑了,但是这样其实更容易掉眼泪。当然我们都吃了点东西好让亚蕾克高兴一点,不过都吃得不多,结束用餐的时候,我想大家——包括亚蕾克——都松了口气。她又回去练她的魔法,得文则是如往常一样,作白日梦想着萨比雅。
而我要继续写故事。
死者的尸体打捞起来之后先放在沙滩上,来指认的家属很快由朋友带到一旁去安慰。至少有二十五个人死了。我看到处理葬仪的人像只无头苍蝇,手足无措,毕竟从来没有一次有这么多遗体要安葬在山里的墓穴。
爸爸和他讨论过后他才冷静下来。爸爸派了一小队士兵去支持他,哈姆是其中一个。这是个沉重辛酸的任务,真替他难过。
我也尽力帮忙,不过能做的很少,原本平静的生活忽然出现这样的起伏,让我眼花撩乱还不能平复。最后我只能坐在平台上远眺大海。有一些逐日舰损伤较轻,船底朝天地漂在水面上,数量不多,看起来很哀伤,很孤独,有点像是死鱼。我把手里抓着的蓝缎带和那束头发丢进水里,看着它们在泛着油光的海面愈漂愈远。
我爸妈发现我在这里,妈妈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们站在那里好久没讲话。
最后爸爸叹一口气说:「我们得通知其他两国。」
「但是我们要怎样潜(注1)到他们的领土呢?要是那些怪物又来攻击怎么办?」妈妈害怕地说。
「牠们不会攻击。」爸爸沉重地看着大蛇留给我们的唯一一艘船,「记得牠们怎么说的吗?『去通知你们的盟友』。」
隔天我们就往爱尔玛斯出发。
精灵王城爱尔玛西亚是美丽梦幻的地方,皇宫通常称为洞府,由白色和粉红色的珊瑚一圈一圈交缠而成,连接这个海月上大大小小的淡水湖滨。这些珊瑚都还活着,还会成长,精灵爱护珊瑚就如同爱护自己一样,不会随便伤害珊瑚,所以整个洞府的形状一直都在改变。
人类和矮人会觉得这太麻烦了,但是精灵觉得这样变化丰富又饶富趣味,所以如果洞府有房间被快速生长的珊瑚给封了,原本居住在里头的精灵就会收拾东西,搬到其他房间去——总会有另一个房间新生出来的。
在这皇宫里行走很有趣,一条走道今天和明天可能会通到不同的地方,每间房又都美仑美奂,有白珊瑚的乳白光晕和粉红珊瑚的温暖色彩,所以对多数精灵来说,住哪间房并不重要。有些来找精灵国王谈公事的人,可能要在皇宫迷路好几天才知道怎么找到他。
精灵社会不认为有什么大事好慌张的,他们的语言原本甚至没有像是「赶快」、「催促」、「紧急」之类的词汇,这些词都是跟人类学的。矮人原本跟人类和精灵都没有往来,彼此交流是近代的事情。
人类跟精灵这种歧异曾经引发相当大的争端。爱尔玛斯的精灵一般来说很好相处,不过也有个底限。经过了好几场大战,双方才明白合作对彼此都有好处。丰卓人可爱又充满活力,很快就发现对精灵就是要用哄的才有效。而人类出了名的魅力连用在脾气很拗的矮人身上也有用,所以矮人也跟人类合作了。
三个种族在生活和工作方面互相合作,但居住在三个不同的海月,几个世代以来都和平共存。我相信原本应该还可以和平好几代吧!不过海日这个温暖、光线,以及生命的来源,却慢慢远离我们。
人类巫师最喜欢观察、探测,找出一堆为什么,他们发现海日的轨道正在转变,开始远离我们。这个发现让人类采取了一连串的后续动作,看起来相当了不起:他们进行测量计算,派出海豚侦察(注2),回报数据,持续进行好几天,用这种方式来建立他们所知的海日演变。
亚蕾克说海豚给的解答是这样:「淇列斯翠是在广大空间中的一个水球,球体外部有一层好几浔(译注1)的冰壁隔绝了无尽虚空。球体内部是优海,温度来自于海日。海日这颗恒星的火焰有超乎寻常的温度,因此海水无法将其熄灭,反倒是海日周围的海水变得温暖,融化了冰层,于是生命得以繁衍于海月上。海月就是一些小行星,是淇列斯翠的造物主创造给大家居住的地方。」
我们矮人则可以提供人类有关海月的知识,我们自古以来就在探索挖掘这些球体。海月有坚硬的岩石外壳,内部有很多物质,这些物质与海日的光线交互作用,释放出可供呼吸的气体,在海月外围形成一个气泡,因此海日是维持生命的必须条件。
于是丰卓人得到结论,大概再过四百天,海日就会漂得太远,于是长夜来临,优海冻结,届时留在丰卓、嘎根,或者爱尔玛斯的人也逃不过结冰的命运。
「海日漂得太远的话,」亲眼见过这些现象的海豚报告说:「优海结成冰,会慢慢覆盖住海月。但是海月具有魔法性质,生长在海月上的蔬菜和一些动物都会继续生存,只是冻结住,等到海日再度靠近,融冰之后,这些地方就又可以居住了。」
我记得以前在爱尔玛斯、丰卓和嘎根王室的紧急会议上,听过丰卓的酋长杜玛卡将海豚提供的讯息转述给大家。那次会议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海日在远离的消息。
会议在丰卓举办,丰卓有间长屋(译注2),人类都在那里举办各种典礼。我们三个女孩子则是跟往常一样,躲在外面的矮树丛里偷听。(我们都很习惯厚着脸皮去打探爸妈的事情,从小就这样子了。)
「啧!一只鱼(注3)懂个什么东西?」我爸爸不屑地说道。他一直都不觉得该跟鱼说话。
精灵国王艾利亚森则说:「我觉得被冻结很浪漫呢!想象一下,可以沉睡好几百年,醒来就是新的时代了。」
艾利亚森的王妃才刚过世,我想他一定觉得不会作梦、没有痛苦的沉睡很安宁吧!
后来我妈跟我说,她脑海里出现的景象是几百个矮人在新时代解冻,湿答答的胡子滴水滴得满地毯都是!她觉得这一点都不浪漫,而是一团乱!
丰卓酋长杜玛卡则告诉精灵说,虽然结冰睡个几百年再醒过来好像很浪漫,过程却绝对非常难受。更何况,有谁能保证我们一定会醒过来?
「毕竟我们现在有的只是一只鱼说的话而已。」我爸爸这话一出口,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海豚带来消息说,有一个新的海月刚解冻,这个海月比我们三族居住的都要大。海豚才刚开始探查那片土地,不过牠们觉得那个海月应该非常适合我们居住。于是杜玛卡提议建造逐日舰队,启程追随海日,像古人一样找到这片新天地。
艾利亚森不太喜欢「建造」、「追逐」这种字眼,这几个字表示要有很多活动,不过他倒是不反对这个提案。精灵很少反对什么事情,因为反对太耗神了;不过同样的,他们也很少真的赞同什么事情。爱尔玛斯人听天由命,人类才是成天想改变、扭转、修补、更正、进步的人,而我们矮人呢,只要有钱赚,一切没问题。
丰卓和爱尔玛斯决定要出资建造逐日舰,建造工作则由嘎根进行。人类提供木材,精灵提供逐日舰运转所需的魔法,因为爱尔玛斯人很善于机械魔法(或者任何让他们不用体力劳动的技术)。
矮人高效率的优点依旧,逐日舰如期完成,而且质量优良。
「但是现在,」我听见爸爸一声叹息,「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逐日舰全毁了。」
那是第二次王室紧急会议,由我爸爸召开,如我之前所说,地点在爱尔玛斯。
我们女孩子被大人留在萨比雅的房间彼此「聊聊」,不过他们一走,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赶快找了个好地方偷听他们谈话。
大人在一个面对优海的大露台上就座,我们则在那个露台上方找到一个(新的)房间,亚蕾克用她的魔法把一个小孔弄大,让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并听见会议内容。我们三个尽量靠着这小窗窝在一块儿,但也小心翼翼地隐藏在阴影中以免被发现。
于是我爸爸描述了大蛇攻击的经过。
萨比雅悄悄说:「逐日舰全都坏了?」一边说一边把她那副精灵的杏眼给睁到最大。可怜的萨比雅,她爸什么都没跟她说,精灵的女儿总是被保护得好好的。像我爸就都会和我或我妈讨论所有的计划。
「嘘!」亚蕾克要我们安静,想要听个清楚。
「我等会儿再跟妳说吧!」我捏了捏萨比雅的手要她先安静。
杜玛卡开口问说:「没有办法可以修好吗?」
我爸大声地说:「没有!除非你那些巫师有办法把木屑变回木板!」
我爸语气很讽刺,因为矮人不喜欢魔法,哪一种都一样,我们觉得那大半是骗人的把戏,不过也说不出到底魔法的原理是什么。从窗台上我可以看到杜玛卡的脸色很凝重。
我爸爸又叹了口气才一屁股坐回那张不舒服的椅子。我很同情他,因为精灵的椅子都是为了他们的小臀部设计的。
「抱歉,朋友,」我爸爸捻了捻胡子,显然心情很不好,「我不是真的想对你吼,但是那些混账怪物真的是狠狠扯了我胡子一把啊!你们现在该怎么做,就不是我一个矮人说得出来的了。」
「我觉得你根本不用担心,」艾利亚森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说:「你到爱尔玛斯的航程平平安安,也许那些大蛇脑袋里以为逐日舰对牠们有威胁,然后把船打成碎片,就高高兴兴地走了,不会回头来烦我们。」
我爸提醒他们说:「牠们自称是『海之主』喔!」我爸爸一对黑眼闪动,「牠们是认真的。我们是在牠们允许下航行到这里的,我很确定,就像是亲耳听到的一样。而且牠们一直都在监视,我整天都感觉得到牠们那对又绿又红的大眼睛在看我。」
「我觉得你说得对。」
杜玛卡唰的一声站起来,走到一堵珊瑚矮墙边,站在那里遥望清澈宁静的优海深处。不知道是我在幻想,还是我真的看到海面上有一抹油光?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大家我国的情况。」杜玛卡的妻子德露开口说。
杜玛卡没有立刻答话,还是背对着大家,阴沉地看着大海。他很高,以人类标准来看算是长相英俊,而且说话很快,走路很快,动作也很快,在爱尔玛斯这片悠闲的土地上显得是别人的两倍快;但是现在他没有发疯似的到处乱窜,没有试着逃离人类终究要面对的早夭命运。
「亚蕾克,妳爸爸怎么了啊?」萨比雅小小声地问说:「他生病了吗?」
亚蕾克轻轻地说:「等一下妳就会听到了。」她的声音很哀伤,「古兰朵的爸妈不是唯一要说可怕故事的人。」
艾利亚森一定也跟我一样,发现这位人类朋友变得怪怪的,于是站起来优雅地走向杜玛卡,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他。
「坏消息跟鱼一样,放久了味道也不会比较好呢!」艾利亚森温柔地说。
「没错,你说得很对。」杜玛卡还是看着大海,「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这些事情,因为我不确定真假,现在正交由法师调查。」他眼光飘过自己妻子身上,德露本身就是个厉害的巫师,她朝杜玛卡点了一下头回应。「我本来想等结果出来再说,但是……」他深深吸了口气,「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
「两天前丰卓一个小渔村,就在嘎根王国对岸,也遭到攻击,彻底毁灭。渔船被打碎,房屋被铲平,一百二十个村民,有男有女,还有小孩,」他摇摇头,弓起肩膀说:「全死了。」
「啊!」我爸爸抓了抓前额的头发表示同情。
「上神怜悯,」艾利亚森默祷,「是部落斗争吗?」
杜玛卡看了看在场所有人。丰卓人的皮肤黝黑,害羞的时候看不出脸红,恐惧或生气也不会脸色苍白,和喜怒形于色的精灵完全不同。他们的肤色常常掩盖了情感,不过眼神还是会传达很多东西。这位酋长的眼睛就透露出愤怒和悲苦,还有无助的绝望。
「不是斗争,是屠杀。」
「屠杀?」艾利亚森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人类说的这个词汇。「一百二十个人哪!不过是谁……还是什么东西?」
「我们一开始也不确定,只找到无法解释的一堆线索,不过现在都懂了。」杜玛卡的手在半空快速地画了一道S形曲线,「沙滩上有弯曲的波浪纹路,还有黏滑的油渍。」
「是那些大蛇?」艾利亚森不可置信地说:「但是到底为什么?牠们到底想要什么?」
「屠杀!牠们想杀人!」酋长的手紧紧握拳,「那根本就是草菅人命,单纯为杀而杀!如果是一头狼咬走我们一头羔羊,我们不会愤怒,因为那是狼的天性,牠咬走小羊也是为了喂饱小狼。但是这些鬼蛇还是什么鬼玩意儿杀人不是为了觅食,只是因为牠们高兴!」
「所有被杀的人,每一个,小孩也一样,都看得出来是慢慢死去的,而且死前受到极大的折磨,尸体刻意留下让我们发现。我听说率先到达村里的几个人看到那种惨况几乎要精神错乱。」
「我亲自去了那里,」德露圆润的嗓音压得很低,我们三个女生要挤在窗户边才听得到。「那之后我晚上就常作恶梦。我们连要为死者在优海上办个象样的葬礼都无能为力,因为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看着他们扭曲的脸孔还有那些痛苦的痕迹。法师最后决定将整个村庄,或者说村庄剩下的部分,通通烧掉。」
杜玛卡沉重地说:「这就好像是凶手要告诉我们『这就是你们的死期』!」
这时我回想起海蛇说的话:你们今天见识到的就是我们的力量……你们最好乖乖听话!
我们三个女孩面面相觑,沉默回荡在我们之间,回荡在下面的露台。杜玛卡又回过头望向大海,艾利亚森则坐回椅子上。
我爸爸以矮人一贯的率直插嘴说话。他很努力地把自己从那张小椅子弄下来,在地上重重踏了两下,可能是想促进血液循环。「我不是要对死者不敬,但这些人是渔夫,不懂战斗技巧,又没有武器……」
「就算是军队也没用。」杜玛卡冷冷地说:「这些人有武器,他们也和别的部落战斗过,还跟丛林里的野兽对抗过。我们找到几十枝村民发射的弓箭,看得出来根本没用;也有断成两半的长矛,看起来是被巨嘴咬断吐出来的。」
德露平静地补充说:「还有,他们多数人都懂魔法,虽然只是基础的。我们有找到村民以魔法自卫的证据,但是魔法也没有用。」
「不过法师团总是有办法的吧?」艾利亚森提出建议,「或者还有精灵武器啊!就是我们以前制造过的那些,或许有效。当然我并不是看不起巫师。」他谦逊地补上最后一句话。
德露看了看丈夫,看得出来是征询丈夫同意,要告诉大家更糟糕的消息。杜玛卡点了点头。
德露个子很高,跟她丈夫差不多,披着的头巾里露出脖子后的灰白头发,和她黝黑的肤色相映衬,显得相当迷人。她的披肩上有七条彩带,象征她位列第七法阶,也就是人类法师的极限。她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然后握得更紧,希望双手不要颤抖。
「法师团有一位成员担任村落的守卫,当时也在那里。我们找到她的遗体,死状是最惨的。」德露一边颤抖,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坚定地继续说:「她被肢解,法器散落在尸体旁边,好像在嘲弄她一样。」
「那是一对多……」艾利亚森想开口。
「阿盖娜很厉害的!」德露大叫,吓得我跳了起来,「她的魔法可以让海水沸腾!她挥挥手就可以引发台风!她一句咒语就会撕裂大地、吞噬她的敌人!这些我们都亲眼见过的!但她还是死了,他们都死了!」
杜玛卡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安慰她,「亲爱的,冷静下来,艾利亚森只是觉得整个法师团连手的话,或许可以用更强大的魔法击败这些海蛇。」
「很抱歉,我失态了。」德露幽幽地对艾利亚森微笑,「我们的魔法在面对这些大蛇时根本起不了作用,就算牠们离开了,我们都感觉一样无力。可能是因为牠们碰过的东西都沾染了那种恶心的黏液,我们不确定,不过法师一进村庄,就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开始流失,连想要用魔法来火葬死者都做不到。」
艾利亚森看着大家阴郁的样子说:「那我们要怎么办?」
精灵的天性应该会让他想告诉大家说什么都别做,静观其变,不过爸爸说过艾利亚森是个精明的领导者,属于精灵之中比较务实的类型,所以他很清楚,即使自己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族人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必须要有人做决定,而他愿意将这个权力交给别人。
「距离海日移位真正造成影响还有一百天的时间,」杜玛卡说:「还有时间建造逐日舰。」
「那也得要海蛇愿意让我们建啊!」我爸爸忧心地说:「我觉得不太可能。还有牠们说的代价不知道是什么?牠们会要什么呢?」
全场沉默,陷入长考。
「我们用逻辑来看,」艾利亚森最后开口,「为什么大家会战争?为什么我们三族几代之前也互相作战?是因为恐惧,还有误解。我们最后是因为好好沟通,了解彼此的不同点,就找到解决的办法,从此和平共存。也许海蛇也一样,虽然力量强大,但是却很害怕我们,把我们当成威胁。也许只要我们尝试跟牠们沟通,保证我们不会伤害牠们,我们只是想出发寻找新海月,或许——」
一阵吵闹声打断他的话。
声响从露台和宫殿连接处传来,我看不到那个地方,因为我太矮了,没办法把头探出去看。
我紧张地问:「怎么啦?」
「不知道耶……」萨比雅试着偷看又不要被发现。亚蕾克是真的把头伸出去,还好大人没有注意这边。
「有个传令来了。」她为我们报告。
萨比雅惊讶地说:「居然打断王室会议?」
我搬来一张脚凳站了上去,这才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仆不顾礼仪,跑上露台。这个仆人看来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弯下身子和艾利亚森耳语一番,而精灵国王一边听一边皱眉头。
「把他带来。」最后艾利亚森才开口。男仆匆匆告退后,他黯然看着其他人说:「有个传令的骑士在路上遭到攻击,伤得很重。他有消息要给我们,给今天参加会议的人。我已经下令要他们把人带过来。」
「是谁下的手?」杜玛卡问。
艾利亚森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蛇。」
「一个『给今天参加会议的人』的消息,」我爸闷闷地说:「我说得没错吧!牠们一直都在监视我们。」
「代价。」我妈在这次会议第一次说话。
「我不懂,」艾利亚森很气馁,「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猜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他们不再讨论,呆坐着等,很不情愿地对望,在彼此脸上找到跟自己一样的困惑,一点慰藉的感觉都没有。
「我们不该在这里,我们不该这样做。」萨比雅忽然开口,她一脸苍白,双唇颤抖。
亚蕾克和我看着萨比雅,然后看着对方,再看看下面开会的地方,觉得好惭愧。萨比雅说得没错,我们一直把偷听大人说话当成游戏,当成一个晚上大人把我们赶上床之后笑着聊天的话题;但是这再也不是游戏了。我不知道她们两个怎么想,可是我发现单是看着爸妈现在的样子都让人害怕,他们以前坚强又聪明,现在却迷惑又沮丧。
萨比雅催促我们说:「该走了。」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是要我爬下板凳,我可能会先从窗子掉出去。
「再一下就好。」亚蕾克说。
一阵脚步声缓缓接近,拖着脚的声音感觉是负着重物。大人都站了起来,站得又高又直,刚才的不安变成一股凝重的气氛。我爸开始顺胡子,杜玛卡双手交叉在胸前,德露从腰间的小袋子里取出一颗石头在手心摩搓,嘴里念念有词。
又进来了六个精灵,背着一个担架,这些人移动得很慢很小心,怕会撞到伤者。精灵国王做了个手势,他们就把担架轻轻放在地上。
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名精灵医师,懂得精灵的医术,我看到他进来时看了看德露,可能是担心德露会插手。精灵医术和人类医术差异很大,精灵靠的是解剖所得到的知识配合化学的辅助,但人类用的是一些和谐魔法(译注3)、驱逐坏情绪的歌谣,或者把某种石头放在身体重要部位之类。我们矮人则只依靠上神和常识而已。
看到德露没有朝伤员走过去,医师松了口气;不过也可能是他忽然发现女巫师用不用魔法都没差别,因为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大人都看得出来:受伤的精灵没救了。
「别看了!萨比雅!」亚蕾克一边警告,一边想挡住不让朋友看到这惨况。可惜太迟了,我听见萨比雅倒抽了一口气,就知道她一定是看见了。
受伤的年轻精灵衣衫都破了,全身是血,碎裂的腿骨从腿上发紫的皮肉刺穿出来,然后眼眶是空的,眼珠被挖了出来。他头转来转去,嘴巴开开合合,神智不清地反复一些我听不到的话。
一个精灵说:「陛下,他是早上在城门外被人发现的,我们有听见他的惨叫声。」
「是谁带来的?」艾利亚森用严肃的语气掩饰心中的恐惧。
「陛下,我们谁都没看到,只在他身上发现污浊的黏液,痕迹一路延伸到海里去。」
「谢谢你的报告,可以退下了,在外面等着。」
带伤者进来的精灵鞠躬告退。他们离开之后,我们的爸妈才表现出真正的感受。艾利亚森把斗篷盖住头,撇过脸去,这是精灵伤痛的表现。杜玛卡转过身去,强壮的身躯因愤怒跟遗憾不住颤抖,他的妻子起身站在他旁边,用手轻抚他的臂膀。我爸爸抓了一大把胡子一直扯,扯得眼睛都湿了,我妈妈也一直拉着她的鬓须。
我做了同样的事,亚蕾克则忙着安慰萨比雅,因为她快晕过去了。
「我们应该带萨比雅回房间去。」我说。
「我不想走。」萨比雅抬起下巴,「我有一天会成为女王,我得学会面对这种事情。」
我盯着她,心中涌出讶异和敬佩。亚蕾克和我一直认为萨比雅太柔弱,之前她看到没煮过、滴着血的肉就脸发白,但是遇上这样的危机,她却变得像个矮人士兵了。我真为她感到骄傲,果然跟人家说的一样,虎父无犬女啊!
我们小心翼翼地探头偷看。
医师正在和国王说话。
「陛下,这位斥候拒绝使用任何舒缓的药物,坚持要传达讯息。我请求您听听他要说什么。」
艾利亚森马上脱下斗篷,跪在濒死的精灵身边。
「你的国王就在这里,」艾利亚森尽力保持声音稳定。他将那人在半空摸索的手抓牢,「把话告诉我吧!然后光荣地去见上神,在天国得到安息。」
精灵伤者空无一物的眼眶转向说话的人,慢慢地开口说话,中间常因为呼吸艰难而停顿。
「海之主要我转达:『我们准许你们造船将人民带到安全的地方,只要你们付出代价,也就是用三个王室的长女交换。同意的话,就把女儿放在船上送进优海。拒绝的话,发生在这个精灵、那些人类渔夫,还有矮人造船匠身上的事,只不过是我们的牛刀小试罢了。你们有两天时间可以考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们的女儿?」艾利亚森大叫,紧抓着伤者的肩膀几乎摇了起来。
「我……不知道。」受伤的精灵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去。
亚蕾克离开窗边,萨比雅退到墙边,我则是在摔下去之前赶快爬下凳子。
「我们不应该听到这些的。」亚蕾克声音很空洞。
「的确不该。」我也同意。那时我全身又冷又热,忍不住发抖。
「我们?牠们要的是我们?」萨比雅喃喃自语,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
我们无助地看着彼此,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窗户!」我警告说,然后亚蕾克就用魔法把窗口给封了起来。
「我们的爸妈绝对不可能同意这种事情。」亚蕾克飞快地说:「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听见了,不然他们会非常难过。我们先回萨比雅的房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不安地看着萨比雅,她脸惨白得跟凝结的牛奶一样,感觉好像当场要昏过去了。
「我没办法撒谎!」她叫道:「我没办法跟我爸说谎!」
「妳不必说谎。」亚蕾克打断了她的话,恐惧让她语调尖锐又干脆。「妳什么都别说,安静就好了。」
她把可怜的萨比雅从角落拉出来,和我一起扶着这精灵小女生走过亮晶晶的珊瑚走道。绕了几个弯之后,我们来到萨比雅的房间,一路上没人说话。
我们都在想先前看到的那个精灵,还有他所承受的折磨。我心里怕得揪成一团,一股难闻的味道冲上喉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亚蕾克说得没错,我爸妈才不会让大蛇把我带走。
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其实是上神在跟我说话,只是我那时候不愿意倾听。
我们走进萨比雅的房间,还好没有仆人在,我们赶快关上房门。萨比雅倒在床边,双手交缠。亚蕾克恨恨不平地看着窗外,好像想去打人一样。
一片沉默之中,我就没办法不去听上神的声音了,然后我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神也在跟她们说话。而我身为矮人的任务就是把那些不中听的话给讲出来。
「亚蕾克说得对,我们的爸妈不会真的把我们送过去,甚至连提都不会跟我们提。他们会把这个当成秘密不告诉族人,然后我们的族人会死光光,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有机会活下来。」
萨比雅悄悄地说:「我好希望自己没听到那些话!要是我们没过去那边就好了!」
「我们是注定要听到的。」我很粗鲁地说。
「古兰朵妳说的没错,」亚蕾克回头面对我们,「是上神要我们听见的,让我们有机会拯救大家。神把决定权交给我们,而不是交给我们的爸妈。我们才是要坚强的人。」
听到她说这些,我觉得有点过头了,她大概满脑袋都是殉道、牺牲那些浪漫情操。人类很崇拜这些东西,我们矮人一直不懂。人类的英雄都早死,太早了点,放弃他们原本就短暂的生命完成一些高贵的目标;但是矮人不会这样,我们的英雄都是长者,他们过了非常多年的正当生活,工作努力勤奋。
我忍不住想到死去精灵眼睛被挖掉的样子。
这样子死掉哪里高贵了啊?我很想这样问。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脱口而出,就让她在这之中获得慰藉吧!而我能得到安慰的地方是我肩负的责任。至于萨比雅,她说要当女王是很认真的。
「我就要结婚了啊!」她说。
精灵小女孩没有吵吵闹闹,她很清楚我们该怎么做,那句话是她对这可悲命运的唯一抗议,一个很小很小的抗议。
亚蕾克第二次来叫我睡觉了,她说我们要「保持体力」。
啧啧!算了,随她去吧!反正我也该停笔了。接下来要写的是得文跟萨比雅的故事,一个痛苦又甜蜜的故事。我等会儿躺着睡不着、在孤寂的黑暗里努力让自己不害怕的时候,这些回忆可以给我一点安慰。
注1 矮人习惯说「潜」而不说「渡」,以潜水船来说是较为精准的用字,不过精灵跟人类还是沿用古代的说法。
注2 人类是第一个学会海豚语言,并与牠们沟通的种族。精灵则认为海豚有很多小道消息,说话很风趣,所以适合邀请来参加宴会。矮人是向人类学会海豚语的,主要只将海豚当作航海信息收集用,因为矮人生性多疑,不是矮人的他们都不信,所以他们并不信任海豚。
译注1 一浔为一点八二九公尺,不过此处可能只是形容。
译注2 长屋是印第安人传统用于会议的大屋子。淇列斯翠的人类在很多方面有类似印第安人的特征。
注3 人类跟精灵认为海豚不是鱼,而是跟自己接近的一个种族,因为海豚产下后代的方式与他们相近。矮人并不接受这种荒谬的说法,他们坚持跟鱼一样游泳的一定是鱼。
译注3 和谐魔法(sympathetic magic)亦有人称为交感魔法,基本原则是「相似或相关的人事物之间,就可以产生魔法效力」。典型的交感魔法包括以舞蹈模仿丰收、对玩偶或纸人插针、拿对手的头发或衣物来施咒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