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淇列斯翠.瑟路南
萨坦人在萨玛英明的领导下很快回复了原本的生活,他们充满能量,让艾福瑞讶异得无法招架。萨坦民众离开墓穴,回到久远以前为自己建造的乐土,藉由强大的魔力很快回复环境的生命力。这个地方美仑美奂,艾福瑞时常看着看着就溢出喜悦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个都市名为「瑟路南」,也就是代表「中心」的根源符文,所以这座都市就是他们的文化心脏,或者至少原本希望如此,可惜这颗心脏一度停止跳动。
然而现在心脏又活起来了。
艾福瑞走在瑟路南的街道上,赞叹眼前的美景。这里的建筑以玫瑰色和珍珠色的大理石兴建,这些石材是从旧世界带来的,以魔法塑出塔尖,耸立于翠绿、蓝绿两色交杂的天空中。大街、巷道、壮观的庄园,先前陪着主人沉眠,现在魔法生命跃然,一切都朝瑟路南的中心——评议会大厅集中。
艾福瑞早已忘记和同胞在一起、与他人分享自我的愉悦,他已经将自己隐藏了太久,封闭了自己的本性,这样才不需要担心别人会发现他的魔力。不过即使在这美丽新天地中与自己的族人共处,他仍旧不觉得舒适、自在。
这个都市分成两部分,有内部的中心区,还有相较之下大上许多、却没这么漂亮的外环区。两地区之间有高墙分隔。艾福瑞逛到外围时,一眼就知道这里曾是下民的住所。萨坦人沉睡之后,这些下民怎么了?从他所见的一切来看,答案很凄惨。萨坦人努力尝试过要把痕迹消除,但他还是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有激烈的战斗,房屋倾颓、围墙破损、门窗碎裂,以人类、精灵、矮人三族语言写的广告牌被拆了下来丢在地上。
艾福瑞难过地看着这里,这些事情是下民自己做的吗?的确有可能,他也知道下民天性好战,但是萨坦人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呢?接着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萨玛时,在他的思维中看到过可怕的蛇形怪兽,这些怪兽是什么?又是另一个疑问,疑问愈来愈多了。萨坦人为什么要沉睡?为什么他们会抛下对这世界、对他们一切创造物应负的责任呢?
一天傍晚,他站在萨玛家的空中花园,认为一定是自己有什么严重缺陷,才会一直冒出这些想法,这种缺陷让他没办法快乐。他现在终于有了他梦想的一切啊!他找到了自己的同胞,这些人也跟他想象的一样,既强壮,又坚定,力量更是强大,他们已经准备好修正一切错误,先前在他肩上的重担现在都没了,因为有其他人可以扛下来。
「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啊?」他难过地自言自语。
「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声音回答了艾福瑞,「曾经有个人类被关在监牢里非常多年,某天别人打开门跟这个人说他自由了,这个人却不愿意出去,因为他害怕自由,害怕光线,也害怕新鲜空气。他只想待在幽暗的监牢里,因为他了解那里,他在那里才安全,才不用为生活烦恼。」
艾福瑞回头看到奥拉对着自己微笑,她的声音和所说的话都甜美悦耳,而且艾福瑞看得出来她真的担心自己的困惑和不安。
他脸红了,叹了口气,看着地上。
「你还没有走出你的牢房喔,艾福瑞。」奥拉过去站在他身边,轻抚艾福瑞的手臂,「你还是穿着下民的衣服。」她会这么说,可能是因为艾福瑞正好盯着自己不合大脚的鞋。「还有你也不肯告诉我们你的萨坦名字,你对我们不愿意敞开心胸。」
「那你们有没有对我敞开心胸呢?」艾福瑞抬头望向她轻声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惨剧?住在这里的下民怎么了?我到每个地方都看见破坏的景象,鲜血沾满每片石头,可是没有人愿意提,没有人肯谈这件事。」
奥拉一脸苍白,双唇紧闭。
「对不起,」艾福瑞叹息,「这不关我的事。你们对我很好,有耐心也很仁慈,都是我的错,我正在想办法克服。不过就像妳说的,我被关在黑暗中太久了,光……会刺痛我的眼睛。我想妳不会明白吧!」
「那就告诉我吧,亲爱的兄弟,」奥拉温柔地说:「帮我明白你的感受。」
她再一次回避了这个话题,不愿意多谈她自己或她的族人,让这个话题回到艾福瑞心中。她为什么不愿意多说呢?不过每次提到这些,艾福瑞都会感觉到恐惧和羞耻。
我们有求援……萨玛之前这样说。
为什么?是不是萨坦人曾经快要输了一场仗?但那怎么可能?能跟萨坦人匹敌的对手都被关在迷宫里了啊?
艾福瑞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手从一条开着花的葡萄藤上拔叶子下来,一片又一片,他把叶子拔下来盯着看,但是又没真的在看,然后丢到地上。
奥拉拉住他的手,「树痛得大哭了呢!」
「对不起!」艾福瑞放开了藤蔓,惶恐地看着他做的好事,「我……我不是故意的!」
「跟树相比,你的痛苦更深沉,」奥拉接着说,「请让我和你一起承担吧!」
奥拉温柔的微笑有如蜜酒令艾福瑞暖和许多,他沉醉其中,忘却了迷惘跟怀疑,同时发觉自己将深藏心中的许多思绪和感觉不断散发出来,这些心事平时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醒过来,发现其他人都死了。我无法接受现实,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孤伶伶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在艾瑞亚那斯的陵寝过了多久……几个月,还是几年?我活在过去,不断回想自己跟族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很快的,过去就变得比现在还来得真实……每天晚上,我睡觉之前都会告诉自己:等隔天早上睁开眼睛,大家都会醒过来,我不会再孤单了。但是那一天一直没有来。」
「这一天来了啊!」奥拉又一次抓住艾福瑞的手。
艾福瑞看到她眼中闪着泪光,自己也差点哭了出来。他清了清喉咙,强忍泪水说:「这么说来,那一天来得很漫长,」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而且之前的夜晚非常黑暗。我想我不应该拿这些烦妳——」
「不不,我很抱歉,」奥拉连忙说:「是我不该打断你说话,请继续吧!」
她还是一直握着他的手,触感温暖、坚定,令人感到慰藉,于是艾福瑞下意识地更靠近她一些。
「有一天我站在朋友的棺柩前,自己的棺柩里是空的,我还记得那时候脑袋里想着,『我得爬回去,闭上眼睛,这种痛苦就会结束了。』没错,我想自杀。」艾福瑞淡淡地说,但是发现奥拉用害怕和震惊的眼神盯着他,又继续说:「结果跟下民说的一样,我碰上了所谓的转折点。最后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确是孤伶伶活在世上,我只能选择向前继续活下去,不然就应该放弃。那是很挣扎的抉择,但我终究把我所知所爱的一切放下,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种经验很可怕,我不止一次想要回去,把自己永远藏在那个墓穴里头。我一直害怕下民会发现我的力量,然后想利用我。在那之前我一直活在回忆里,在回忆中获得慰藉,但是我发现回忆其实很危险,我得把之前的生活从脑海中挤出去,不然就会一直想要去利用这些记忆,并从记忆里找出点东西来,可是我必须要去适应下民的生活,我必须成为一个下民。」
艾福瑞停了下来,凝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和点缀其间的淡蓝色云层。
「妳无法想象那种孤单。」他最后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到奥拉非得靠过去一些才能听得见。「下民非常非常孤独,他们一定要透过具体的方式沟通,一定要依靠文字、表情,或是动作来描述自己的感觉。但是他们的语言却又相当贫乏,多数时候他们都没办法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意思,所以无论是生前还是临终,都不知道到底真相是什么,他们永远不明白自己或别人的心。」
「这真的很可悲。」奥拉喃喃自语道。
「我刚开始也这么想,」艾福瑞回应她说,「但是后来我才明白,下民具备的许多情操都克服了这种缺陷,让他们看见彼此的灵魂,就跟我们萨坦人一样。他的语言里头有像是信心、信任、荣誉这些词汇,一个人类可能会对另一个人说:『我对你有信心,我信任你。』他并不知道朋友的心里在想什么,他没办法看到别人的内在,但是他对朋友有信心。」
「他们也有其他萨坦人没有的词汇,」奥拉语气略为强硬,放开了艾福瑞的手,也把身子挪远了些,「例如欺骗、谎言、背叛、变节。」
「没错,」艾福瑞软弱地附和,「然而我发现这两面神奇地彼此平衡了。」
他听见一声呜呜叫,感觉有个凉凉的鼻子在碰自己的腿,于是伸手过去,脑袋空白地摸摸狗儿那对软耳朵,拍拍牠的头好让牠安静。
「恐怕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明白。」奥拉说:「你所谓的平衡是什么意思?」
艾福瑞这时跟下民一样,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意思用文字表达出来。「那是说……我可能会看到一个下民背叛另一个人,因此觉得很讶异,很厌恶,可是几乎是一眨眼,我就又能见证无私的爱、信心,还有牺牲,然后觉得自己好卑微,好惭愧,居然还敢去批判他们。」
「奥拉,」艾福瑞转身面对她,这时狗儿靠得更近,他就用手在狗儿的耳朵后面搔呀搔,「是谁给我们权力去评判下民?是谁给我们权力自认生活的方式比下民要好?是谁给我们权力去在他们身上实行自己的想法?」
「那是因为下民的语言里有杀人和背叛这些词汇!」奥拉回答,「我们一定要担负起导师的角色,指引他们摆脱这些软弱和缺陷,训练他们靠自己的力量过活。」
「但是有没有可能,」艾福瑞质疑,「我们无意之中让他们摆脱了所有的东西——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在我看来,我们想为下民创造的世界,只是一个下民完全屈服于我们意志的世界。我想我一定是弄错了吧!」他谦卑地说,「可是我无法分辨那和派崔恩人的目标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奥拉激动地说:「你怎么会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抱歉,」艾福瑞懊恼地说:「我说错话了,亏妳还对我那么好。不要管我说的话,我——怎么了吗?」
奥拉两眼直瞪着,不是看着艾福瑞,而是艾福瑞的脚边。「这是谁的狗?」
「狗?」艾福瑞往下一看。
狗儿也往上看,摇了摇蓬松的尾巴。
「萨坦人保佑!」艾福瑞大吃一惊,「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狗儿很高兴所有人都注意到牠了,竖起耳朵抬起头,还叫了一声。
艾福瑞脸色忽然白得跟死人一样。「哈普罗!」他大叫,「你在哪里?」然后发疯似的在四周查看。
听到这个名字,狗儿也兴奋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又大大吠了一声。
可是没有响应。
狗儿垂下耳朵,也不再摇尾巴了,瘫在地上用前脚包住鼻子,叹了口气,沮丧地抬头看着艾福瑞。
艾福瑞镇定下来,看着狗儿说:「哈普罗不在这里是吧?」
狗儿又对这名字产生反应,抬起头期待地四下张望。
「乖,乖。」艾福瑞自言自语道。
「哈普罗!」奥拉很不甘愿地吐出这名字,好像这名字有毒一样。「哈普罗!这是派崔恩人的语言!」
「啊?喔,没错,我想的确是。」艾福瑞全神贯注地说着:「这个字的意思是『孤身一人』。这只狗没有名字,哈普罗一直没有帮牠取,这很有趣,妳觉得呢?」他跪在狗儿旁边,颤抖的手温柔地抚摸狗儿的头。「我们都没事,对吧?嗯,我想我们都没事。是不是哈普罗派你来监视我的啊?是不是啊?」
狗儿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艾福瑞,好像是在说:我以为你会对我好一点的。
「这是那个派崔恩人的狗?」奥拉问。
艾福瑞抬头望向她,犹豫地说:「可以这么说,但是……」
「牠可能是被送来监视我们的,现在就在看着我们。」
「是有可能,」艾福瑞承认这点,「但我不这样认为。我们以前是有这样做过——」
「我们!」奥拉退后一步远离艾福瑞。
「我……我是说……哈普罗叫牠去的……在埃布尔瑞克……巴塔查尔的王子,他是个死灵法师。我并不想去监视他,可是我没有选择……」
艾福瑞看得出来这些话并没有让状况好转,只好重新来过,「哈普罗和我在埃布尔瑞克迷路了——」
「拜托!」奥拉虚弱地打断他的话,「请不要再提到那个名字了!我——」她蒙上眼睛,「我会看到很可怕的东西!很恐怖的怪物!死得好惨……」
「妳看到的是迷宫,妳看到的是你们……是派崔恩人被囚禁了这么多个世纪的地方。」
「我们囚禁他们的地方,你刚刚想这么说吧?可是,这在你心中好真实,就好像你亲自去过一样……」
「奥拉,我的确去过。」
大出他意料之外,奥拉一脸苍白骇然地盯着他。艾福瑞连忙向她保证,「我不是说我真的到过那里——」
「当然不是,」她无力地回答,「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你不是那个意思,就请不要说那样的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妳不高兴。」可是艾福瑞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奥拉这么生气,又这么害怕。她为什么要害怕?疑问更多了。
「我想你最好解释一下你说的话。」奥拉说。
「嗯,我尽量。我有待在迷宫过,但那是在哈普罗的身体里。妳可以想成是我们交换了心灵,那是在穿越死亡之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也进到你的身体里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不肯说,连用名字叫我都不愿意,老是叫我萨坦人,还有点不屑。这也不能怪他,他一定不喜欢我们……」
奥拉皱眉说:「你进入了一个派崔恩人的意识中,我想大概没别的萨坦人有这种经验了。」
「应该是吧!」艾福瑞难过地同意,「我好像老是遇上些怪事——」
「你一定要跟萨玛说。」
艾福瑞满脸通红,不敢看奥拉,「我想还是不要吧……」然后开始拍拍狗儿。
「但这很重要啊!你还不懂吗?你进入了一个派崔恩人的心中,你能够告诉我们派崔恩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些反应,甚至能让我们明白如何击败他们。」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轻声提醒她。
「但是另一场战争才要开始啊!」她握紧拳头说。
「那是萨玛的想法,还是妳也这样想呢?」
「萨玛和我是有不和,」她很快回答,「这大家都知道,我们也不避讳。但是艾福瑞,他是个睿智的人,他毕竟是评议会的首席。他的目标就是我们的目标,也就是和平地生存。」
「妳真的认为那是他想要的吗?」
「那当然!」奥拉插嘴说:「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艾福瑞想到萨玛先前说:看样子我们醒来的时间很完美,各位同胞。我们的宿敌又想开战了。还有当时他脸上的表情。这个影像在艾福瑞心中浮现,奥拉也看到了,神情软化下来。
「和萨玛谈谈,对他诚实,然后——」她叹了口气,「他也会对你诚实的。他会回答你的问题,会让你知道淇列斯翠发生什么事,还有你想知道的,为什么我们没尽到自己的责任。」
艾福瑞的脸一热,「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某方面来说你是对的,但是在你评断我们之前,应该要先知道真相,就像我们评断你之前也应该知道真相一样。」
艾福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找不到话来辩驳。
「至于现在呢,」奥拉双手交叉在胸前,「这只狗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艾福瑞非常不自在。
「如果这只狗是派崔恩人的,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跑来找你?」
「我不确定。」艾福瑞犹疑地回答,「我想牠可能迷路了。」
「迷路了?」
「嗯,我想牠可能找不到哈普罗吧!然后牠希望我帮牠找到主人。」
「这没道理!你好像在讲故事给小孩听一样。这只动物或许在同类中算是很聪明的,可是牠毕竟还是一只低等生物——」
「不不不,这只狗非常特别。」艾福瑞严肃地说:「而且如果这只狗在这里,就可以确定哈普罗也在这里……在淇列斯翠的某个地方。」
狗儿大概觉得两个人讲这么多一定有点进展,便抬起头来摇着尾巴。奥拉皱了皱眉头,「所以你认为那个派崔恩人也在这个界域啰?」
「这很合理。这是第四个界域,是之前他想要去的最后一个界域——」他停了下来。
「——之后派崔恩人就会发动攻击。」
艾福瑞默默地点点头。
「我可以体会为什么知道敌人在这个界域会让你很心烦,不过与其说是心烦,似乎更可以说是悲伤。」奥拉困惑地低头看着狗儿,「为什么你会这么担心一只迷路的狗?」
「因为,」艾福瑞沉重地说:「如果这只狗迷失了,那么哈普罗的自我可能也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