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淇列斯翠.瑟路南
艾福瑞在瑟路南的街道上悠闲度过一段时日。这城市如同其居民一般,从漫长、强制的沉睡中醒来,很快地回复了活力。居民人数比艾福瑞原先预期的多很多,他当初大概只看到安眠厅的一部分而已。
萨坦人接受评议会指挥,努力将环境恢复到原本的美丽模样,以魔法让枯萎的植物再次青葱,倒塌的楼房再次牢固,遭到破坏的地方再次完好如初。这座城市是美丽、协调、和平、秩序的化身,而萨坦人也开始讨论要如何带领其他三个界域达到这种境界。
艾福瑞看见自己灵魂深处仍然记得的宁静与美丽,心中一阵狂喜。萨坦人之间的对话让他喜悦,心中满是符文魔法编织出的各种奇幻景象,听到符文魔法的音律时,他眼眶都湿了,不懂自己怎么能遗忘这样的美好,于是再一次让自己沉浸在同胞的微笑之中。
「住在这里我一定会很快乐。」他这么告诉奥拉。
他们穿过城区,准备参加七人评议会。狗儿从前一晚就没离开艾福瑞身边,现在也还跟着他。瑟路南的美景滋润了艾福瑞的灵魂,而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原先的内在几乎毫无养分,槁木死灰。
他甚至发现,他可以在街上安稳行走,不会摔倒,不会绊到别人的脚。
「我可以体会你的感受,」奥拉高兴地看着他,「就跟往常一样,好像没过多久。」
狗儿觉得没人记得牠,叫了一声,凑到艾福瑞悬空的手掌上,冷冰冰的鼻子让艾福瑞吓一大跳,一低头看着狗儿的时候就没注意前面,结果摔在一张大理石长凳上。
「你没事吧?」奥拉关切地问。
「没事,谢谢。」艾福瑞含糊地说完就起身想站好。
他看着穿着轻软白袍的奥拉,还有其他也穿着白袍的萨坦人,然后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仍是艾瑞亚那斯史堤芬王宫那件褪色的紫绒上衣,袖口都破了,裤子也松垮垮的一堆皱纹,加上他手脚细长,衣物根本不合身。然后他一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开始觉得这些兄弟姊妹的微笑不再友善,而是同情和怜悯。
忽然间艾福瑞有种冲动,想要抓着一个弟兄的白袍领子使劲地摇,摇到对方牙齿咯咯作响为止。
时间过很久了!他想大声告诉所有人,已经过了几世纪,已经过了永恒的岁月,当初从火中新生的界域现在已经冷却老化,在你们沉眠的时候无数世代经历了生老病死,但这一切对你们的意义是什么?只不过是你们漂亮大理石上头的一层灰,你们拍掉之后又准备再来过,可是不对,没有人记得你们,也没有人需要你们。你们看顾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远离家园,也许他们自力更生过得不算太好,但至少他们有尝试的自由。
「你说你没事,不过我看应该有事吧?」奥拉热心地建议,「如果你受伤了,评议会可以延期……」
艾福瑞赫然发现自己在发抖,他没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因为自己可能是错的,而且可能性很高。毕竟自己是什么人啊?一点都不聪明,尤其不用跟萨玛或奥拉相比。
狗儿已经习惯艾福瑞这种突发的摔倒,轻巧地跳了开来,然后回头看着他,好像是在责备一样。
我有四只脚要顾,你只有两只。狗儿跟他说,你应该可以表现好一点的。
艾福瑞想起了哈普罗,还有自己摔在他身上时他恼怒的模样。
「我想,」奥拉看着狗儿一脸正经地说:「我们还是把牠留在外面吧!」
「牠不肯留在这儿的。」
萨玛的意思也差不多,他看了看坐在艾福瑞脚边的狗,眼神很怀疑。「你说这只狗是那个派崔恩人养的,你也说那个派崔恩人会用这只狗去探查别人,那牠不应该出现在评议会里。拉姆,把牠带走——」他向自己的儿子,同时也是评议会的侍务长(注1)比了个手势,「把这动物带出去。」
艾福瑞没有反对,狗儿一开始对着拉姆嚎叫,不过艾福瑞安抚一下之后,牠就乖乖地跟着拉姆出去了。拉姆回来之后,关上门,回到定位,然后萨玛也在长形白色大理石桌前就座。其他六位评议官也上座,萨玛左右各有三位,都自行入座。
穿着白袍的萨坦人一脸光明,充满智慧、美丽、庄严、神采奕奕。
艾福瑞坐在恳求者的位置,长凳上的自己完全相反——畏畏缩缩,灰灰暗暗,只有头顶一片光明。狗儿伸着舌头,懒懒地躺在他脚边。
萨玛的目光略过艾福瑞,盯在狗儿身上,他对拉姆皱了皱眉。
拉姆大吃一惊,「父亲,我刚刚才把牠带出去的,而且——」他看看身后的门,「我还把门关上了,我发誓!」
萨玛示意要艾福瑞上前,进入恳求者发言的圆圈里头。
艾福瑞拖着脚走了进去。
「弟兄,我得请你把这只动物带出去。」
艾福瑞叹了口气摇摇头,「牠还是会回来的。不过我觉得你不用担心牠会监视我们,牠就是因为主人不见了才会在这里。」
「那牠是要你帮牠找到主人,也就是一个派崔恩人?」
「我想是这样吧!」艾福瑞软软地说。
萨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一只派崔恩人养的狗跑来找你这个萨坦人帮忙?」
「嗯,不奇怪,」艾福瑞想了一会儿说:「只要想想这只狗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我觉得是什么,或者可能是什么。」他说话说得有点乱。
「那牠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不要说比较好。」
「你是在拒绝首席评议官的直接询问吗?」
他把头缩进肩膀里,像只受到惊吓的乌龟一样,「我有可能是错的,我也真的犯了很多错,我不想告诉评议会错误的讯息。」
「弟兄,我很不喜欢这个状况!」萨玛的声音像鞭子般呼啸而来,艾福瑞只得节节败退。「我一直都希望能体谅你,毕竟你与下民一起生活太久,没有其他萨坦人或是评议会的陪伴与指引。可是你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与我们同吃同住,你却仍然不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连真正的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们。看来你并不信任我们,你不信任你自己的族人!」
艾福瑞觉得这指控很公正,他知道萨玛说得对,知道自己有缺陷,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与他的族人共处。他内心很想吶喊说他都知道,很想拜倒在他们脚下,躲进他们白袍的皱褶里头。
躲。没错,这就是我要做的,我要躲避我自己,我要躲避那只狗,我要躲避绝望,也要躲避希望……
他叹了口气,「我相信你,萨玛,还有评议会的各位,可是我不相信自己。我拒绝回答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样有错吗?」
「你可以分享信息,分享你的猜测,这对我们也许都有帮助。」
「或许吧!」艾福瑞说:「但也可能并非如此,我得自己判断。」
「萨玛,」奥拉温和地介入,「这种争辩没什么意义,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得体谅他。」
要是萨玛的身分是个下民国王,他一定会叫自己的儿子把艾福瑞抓起来逼供,现在看来萨玛倒真的很气自己怎么不是个下民国王了。挫折的感觉让他双手紧握,眉毛皱成一团,不过仍然勉力镇定继续开会。
「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相信你应该知道答案。」
「我可以的话会尽量回答。」艾福瑞谦卑地回应。
「我们迫切需要和其他界域的同胞联系,这有没有办法办得到?」
艾福瑞吃惊地抬头望向萨玛,「这……我以为您明白的!其他界域根本没有我们的同胞了!除非——」他颤抖着说:「你们想联络埃布尔瑞克的死灵法师。」
「就算是死灵法师,你也说了,他们是萨坦人。」萨玛如此回答,「如果他们堕入邪道,就更有理由要找到他们。而且你也承认自己并没去过普莱恩,所以你根本不能肯定各个界域里还有没有我们的同胞。」
「但我和去过那里的人聊过,」艾福瑞驳斥说:「他有找到萨坦人的城市,可是没有萨坦人存在的迹象,只有我们创造出的可怕怪物——」
「想想你是从谁那里得到这种消息!」萨玛的声音如雷贯耳,「一个派崔恩人!我可以在你脑海里看见他的样子!这样你也想要我们相信?」
艾福瑞又畏缩起来,「他没有理由说谎——」
「他可有理由了!他和他的主君想要征服我们,奴役我们!」萨玛忽然收声,瞪着艾福瑞,「快点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做到。我想只要通过死亡之门就可以。」艾福瑞没帮上什么大忙,不过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样派崔恩人的暴君就会知道我们存在。时机还没到,我们还没有实力对抗他。」
「还有,」奥拉说:「说不定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把剩下的事情告诉艾福瑞吧!」
「所以我们得相信他,」萨玛说得很酸。「就算他不相信我们也一样。」
艾福瑞脸一红,低头看着鞋子。
「大裂变后随之而来的是混沌的年代,令人恐惧的一段时期。」萨玛皱眉说:「我们知道会有人受苦,有人会丧命,我们也很遗憾,但是我们相信之后的美好可以弥补这些。」
艾福瑞低声说道:「所有发动战争的人都用这个当借口。」
萨玛气得脸色铁青。
奥拉介入说:「兄弟你说得没错,不过有些人持不同的意见。」
「过去无法挽回,时间不能重来,」萨玛语气坚定,但是有几个评议官在椅子上坐立难安。「我们释放的魔法远比预期中更具破坏力,而且等察觉到这股力量无法控制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许多同胞牺牲了自己,试图阻止这场浩劫,可惜没有用,我们只能在无助和恐惧中看着一切发生,等灾难平息之后,再尽力救助幸运存活下来的人。」
「我们成功地创造了四个界域,也将敌人囚禁起来。之后我们带领下民到了安全和平的乐园,也就是淇列斯翠。」
「这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界域,在无垠的黑暗之中就像一粒蓝白的珍珠闪闪发亮。淇列斯翠完全由水组成,最外圈是冰层,是宇宙的寒冷造成的。在淇列斯翠中心,我们摆了一颗恒星,可以温暖海水,还有在海日旁边漂流的杜奈。杜奈是沉睡中的生物(参考附录二),也就是下民所说的海月。我们的用意是希望下民在瑟路南住久了、习惯了之后,就可以移居到海月去,而我们则继续留在这片大陆上。」
艾福瑞不是很明白,「所以这里不是一个海月啰?」
「不是。萨坦人需要更坚实、更稳定,更像过去那个世界的地方,要有天空、太阳、树、云。我们住在这个界域的底层,这个地区是石块组成的,形状像个高脚杯,石头的表面跟内部刻了力量强大的符文。」
「在杯子内侧有融岩,跟我们原先的世界一样用地壳包住。然后在这个小天地里头我们创造了云、河流、山谷、湖泊和丰饶的土地,还有天空将海域隔绝在外,只有海日的光芒会透进来。」
「你是说,」艾福瑞敬畏地说:「我们周遭都是水?」
「这片蓝绿色的天空其实并非你所熟悉的天空,而是海水。」奥拉微笑说:「这些水可以和其他界域分享,例如可以和埃布尔瑞克共享。」她的微笑退去,「我们在绝望下来到这里,希望获得和平,却只看到破坏跟死亡。」
萨玛继续说:「我们以魔法建造这座城市,带下民来此居住,刚开始一切都很完美,可是后来出现了一种生物。牠们来自无垠的深处,我们无法相信自己所见,因为新世界的一切动物都是我们创造的,可是我们并没有创造出这些怪物。牠们外形丑恶,气味腐败,下民沿用旧世界的神话称牠们为龙。」
萨玛说的话在艾福瑞脑海中浮现出影像,他的心神随着评议会回到遥远的过去……
……萨玛站在评议厅外头的阶梯上,带着失望跟愤怒看着新生的瑟路南。虽然所见尽是美好,他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情,因为这片美丽在他看来像是种嘲讽。在高耸闪亮、布满鲜花的大理石城墙之外,他可以听见下民的吵闹声,听来像是海上风暴的怒号。
「叫他们回自己家去,」萨玛下令给拉姆,「然后告诉他们一切都会没事。」
「我们已经这样讲了,父亲,」拉姆回答:「可是他们不愿意。」
「他们很害怕,」奥拉看到丈夫拉下脸来急忙解释道:「心里很慌乱。这不能怪他们,他们经过这么多事情,受了这么多苦。」
「那我们受的苦呢?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萨玛的回答很酸涩。
他沉默了很久,听着那些声音。他可以分得出是什么种族的声音:最刺耳的大叫是人类,笛声般的叹息是精灵,轰隆的低鸣是矮人。这个糟糕的乐队第一次没有想要压过对方的声音,而是合奏了起来。
「他们到底想怎样?」他最后开口问。
「他们很害怕那些叫做龙的东西,然后要我们打开大门,让他们进到中心区来。」拉姆说:「他们觉得在城墙里头比较安全。」
「他们在家里也一样安全!」萨玛说:「保护他们的魔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父亲,你不能怪他们,他们不了解。」拉姆带着不屑说:「他们跟小孩一样,听到雷声就害怕,想要躲到爸妈的床里头。」
「好吧,那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为他们安排住处,尽量让他们造成的损坏降到最低。然后跟他们强调这是暂时的,评议会将设法消灭那些怪物,之后希望下民能理性地回家,至少别比我们预期的还更不理性。」最后这句话的语气很刻薄。
拉姆一鞠躬便去执行父亲的命令,其他的侍务长也一起过去。
「那些龙没有造成什么大伤害,」奥拉说:「我不喜欢杀生,萨玛。能不能请你试着和牠们沟通,先了解牠们、知道牠们要的是什么,说不定我们可以达成协议——」
「奥拉,这些话妳已经在评议会上说过了。」萨玛不耐烦地打断奥拉的话,「评议会也已经做成决议,这些生物非我们所创,又超乎我们控制之外……」
「所以就得死。」奥拉冷冷地说。
「评议会是这样决定的。」
「这个决议并不是全体都赞成。」
「我知道。」萨玛语气冰冷,但仍然愤怒,「为了让评议会和我自己家里能安稳,我会去和这些大蛇谈谈,尽量了解牠们。不管妳相不相信我,我的妻子,我也不喜欢杀生。」
「谢谢你。」奥拉说完想勾住萨玛的手。
萨玛却挺直了身子,不让她碰到自己。
来到这个自己创造的新世界后,萨坦的七人评议会首次离开高墙围绕的都市。七个评议官手牵着手,踏着庄严典雅的舞步,唱出符文,唤来无限可能性的永恒之风,带着他们越过高墙,越过哭号的下民,到达附近的海滩。
龙正在水中等待他们,萨坦人看见龙群吃了一惊,这群庞然大物的皮肤皱成一团,嘴里没有牙齿,牠们的存在比时间本身还要古老,而且邪恶至极。牠们的身体散发出恐惧,红绿色的眼睛激射出太阳暴怒般的怨恨。萨坦人的心慌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就算是在仇敌派崔恩人的知识中也没有。
海滩上的沙子原本白亮如细碎的大理石粉末,现在却成了一片灰绿,沾染了令人作呕的黏液。水面上也浮了一层油,缓缓地冲上饱受污染的海岸。
萨玛领头带着所有评议官在海滩上排成一线。
龙群开始滑行翻滚,搅动海水刮起滔天巨浪打上海岸,浪花拍在萨坦人身上,酸腐的气味引发脑中一幕幕可怕的情景,好像眼前是一座巨坟,里头躺着的是惨案之后仓促掩埋的腐烂尸身、战场上残缺不全的肢体,还有无数世纪中遭暴力杀害的所有死者。
萨玛抬起头高声说道:「我是治理萨坦人的首席评议官,请派一位代表与我们谈话吧!」
一只比其他同类更巨大、更有力的龙探头出水,引起又一波大浪。萨坦人走避不及,皮肤、衣服、头发都湿了,冰凉的海水冷到骨子里。
奥拉发着抖赶到丈夫身边,「我相信了,牠们是该被消灭的邪恶生物,我们赶快动手然后离开吧!」
萨玛抹掉脸上的海水,他看着海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涌起一股惊惧和疑惑。「我怎么觉得怪怪的?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笨重的铅块,双手好像不听使唤,脚也动不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奥拉叫道:「我们施法一定要快——」
「我是龙王,我族的统治者,」大蛇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听不见,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在此与你对话。」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你们想要什么?」萨玛对着大浪叫道。
「毁灭你们。」
这句话在萨玛心中盘旋纠缠,龙群也在水中翻覆旋转,龙头在水面起起伏伏,龙身龙尾抽动摆荡。海水汹涌拍打上岸,萨玛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心中满满的不安。他的身子被海水打得湿透,四肢麻木,脚掌僵硬,他的魔法已经无法暖和自己的身体了。
萨玛举起手在半空画出符文,双脚也踩着舞步随着身体律动勾勒符记,然后他对着狂风怒海高声唱诵,可是声音平板沙哑,双手像爪子般到处乱抓,双脚往不同方向移动。萨玛跌跌撞撞一副笨拙样子,魔法全都被洗掉了。
奥拉想要帮忙,可是身体却做不到,她开始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乱晃,两条腿完全不受她控制。其他的评议官有的步履蹒跚,有的跌进海里,看来像是一群醉汉。
萨玛蹲在沙滩上,努力对抗恐惧。他面对的、猜想的,都是自己可悲的死状。
「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他看龙群涌上海滩,绝望地大叫,「你们是谁创造出来的?」
「就是你们啊!」龙王这样回答。
可怕的影像退去之后,艾福瑞全身虚弱颤抖,而且他还只是个旁观者而已。他根本无法想象经过这些还能活下来的感受是什么。
「不过龙蛇并没有那天就把我们杀光,我想你也看得出来。」萨玛冷冰冰地下了结论。
他叙述这段过程的语气相当平稳,不过平时那抹坚定、自信的微笑变得稀薄,变得紧绷,他摆在石桌上的手也微微打颤。奥拉则整个脸色发白了,其他的评议官发着抖,还有一个人把头都埋进手掌里。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生不如死。」萨玛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群龙把我们当成玩具,让我们在沙滩上东奔西跑,最后累得昏倒。有人倒下之后,那些龙会用牠们没牙齿的大嘴巴衔着我们在地上拖来拖去,我们只剩下恐惧,其他什么都没有。我们再也跑不动了,心脏好像要裂开,四肢再也撑不住身体,躺在沙滩上等死。龙却把我们留在那儿走了。」
「可是后来牠们大举进攻了。」奥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着大理石桌,好像这么做可以让原本就光滑无比的表面还要更光滑一样。「牠们袭击了这座城,用巨大的身体撞破城墙,残杀、折磨、肢解看到的所有生物。我们的魔法还有效,与牠们对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我们也发现魔法慢慢在衰退,刻满符文的护城墙也慢慢无法支撑下去。」
「为什么?」艾福瑞惊讶又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些人,「这群龙到底用什么方法打败你们的魔法?」
「牠们没有方法。当然这些龙可以对抗我们的魔法,而且牠们比其他生物都要强,不过我们很快地发现其实并不是龙本身的力量让我们陷入苦战,是海水的缘故。」
艾福瑞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狗儿抬起头竖起耳朵,原本在描述跟龙对抗的作战时,牠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可是现在牠站了起来,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但那是你们创造的海水啊!」艾福瑞说。
「就像说,大概也是我们创造了那些龙蛇啰?」萨玛苦笑了一下,敏锐的目光扫过艾福瑞,「你在其他界域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嗯……没有。当然是有看到龙,可是应该都能用魔法控制,连下民都可以做到。或者,至少看起来可以。」他想了想,补充了最后一段话。
「这片海,我们叫做『优海』的地方,」萨玛说到优海这名字语气带着嘲弄,「里头的海水可以彻底消除我们的魔法。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一滴海水滴在我们的皮肤上就会启动一个圆,把我们的符文结构给破坏掉,直到我们完全无力,甚至比下民还要无力为止。」
「也因此最后我们要下民进入优海里。海日开始漂移,我们没有余力阻止,因为全部的力量都投入与龙的对抗。我们让下民跟着海日走,去寻找其他的海月,他们可以生存在那里。深海中的生物,鲸鱼、海豚,还有其他与下民友好的生物都一起去了,可以警戒、保护他们不受到龙群侵袭。」
「我们不知道下民有没有成功,不过他们的机会比我们要大得多。海水对他们以及他们的魔法没有影响,甚至可以说海水让他们更强壮。我们只能留下来,看着海日离去,等冰层覆盖我们……还有我们的敌人。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很肯定龙想要的是我们,牠们根本不在意下民。」
「我们也的确猜对了,那群龙还是继续进攻,」奥拉继续说:「不过牠们的数量不够所以没有成功。然而打胜仗好像并非牠们的目标,痛苦、折磨似乎才是牠们想要的。我们把希望放在等待、放在拖延时间上,海日的热度每天递减,最后黑暗终于包围我们。那群龙的脑袋里可能只有对我们的憎恨,所以没注意到这点,也或者牠们自认可以用魔法解决这个问题。又或者,也许最后牠们逃走了。我们只知道海面结冰那天,龙并没有出现,也就在那一天我们最后一次传送讯息给我们其他界域的同胞,请他们在一百年后来叫醒我们,然后我们就进入沉睡。」
「我很怀疑有没有人收到你们的讯息。」艾福瑞说:「就算他们收到了,也不一定有办法过来。情况是每个界域都有各自的问题。」他叹了口气,眨眨眼,「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现在我比较懂了……我很抱歉我之前那种态度,我以为……」他盯着鞋子,两脚不安地动来动去。
「你以为我们不顾自己的责任。」萨玛冷冷地说。
「我之前看见过……在埃布尔瑞克……」艾福瑞吞吞吐吐地说。
萨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带着期望看着艾福瑞。全部的评议官都满怀期望看着他。
现在你懂了,他们告诉你了,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有艾福瑞自己不懂。他摊开发着抖的双手。
「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想要我跟你们一起对抗那些龙吗?我是懂一些跟龙有关的事情,但那是艾瑞亚那斯的龙,跟你们描述的大蛇相比,感觉上是很弱、没什么用的龙。要是想叫我对海水做实验,我怕——」
「不是这样的,弟兄,」萨玛打断他的话,「不是这么困难的事情。你曾向奥拉提过,这只狗会出现在淇列斯翠就代表牠的主人也来了,而现在牠在你身边,我们希望你去把牠的主人找出来,带回给我们。」
「不行,」艾福瑞慌张地说:「我不能……你知道吗?他可以把我困在迷宫里,但却放我走了——」
「我们并没有要伤害这个派崔恩人,」萨玛的语气和缓下来,「我们只是想问他一些问题,想知道迷宫里的真实情况,他们族人受到怎样的痛苦。没有人敢保证,弟兄,但这也许会是我们两族之间和平谈判的契机啊?如果你不愿意,然后发生了战争,你明明有能力却没有阻止,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
「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啊!」艾福瑞抗议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他不会来的——」
「不会吗?他可以见到他长久以来想挑战的敌人。想想看,」萨玛在艾福瑞慌张地想要再说些话来反驳之前又说:「也或者你可以用这只狗引他过来。」
「你应该不会拒绝评议官的要求吧?」奥拉温柔地说:「这个要求是如此合理,又可以保护大家的安全?」
「呃……当然不会……」艾福瑞不太高兴地回答。
他低头看看狗儿。
狗儿抬头看着他,毛茸茸的尾巴拍打着地板,好像咧着嘴在笑。
注1 这个荣誉职通常由未来最可能成为评议会正式会员的人来担任,一般来说是世袭,不过原则上所有萨坦人都有机会。想成为侍务长的人必须先向评议会报告,之后要通过一些秘密考验,最重要的是能证明自己的魔力,然而也必须表现出自己的知识水平。侍务长负责服侍、传令,同时在评议会员受到攻击(这几乎不可能发生)时,必须挺身护卫。侍务长共有七人,但例行会议只有两位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