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淇列斯翠．优海
哈普罗在床上，盯着手背瞧，上面的刺青颜色更蓝更深了，他的魔法一刻一刻变得更强。同时符文闪着淡淡的光亮，他也感觉到身体有种刺痛——是符文在警告他有危险，虽然还很远，却快速地接近中。
一定是龙蛇。
哈普罗觉得船的速度也变快了，动作变得不灵活不规则，还有脚下的甲板震动更大了。
「我可以去问那个矮人，她应该会知道。」他自言自语地说。
还有，他也应该告诉那些下民龙蛇的巢穴就要到了，让他们可以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死吗?
得文，也就是那个苗条纤细的精灵，差点没有用战斧把自己的头给砍下来。
亚蕾克可以用魔法，可是她会的东西迷宫里的小孩通过第二道门就懂了。要靠她对抗那些龙蛇的强大力量，就跟把一个小孩丢进怪物堆里差不多。
还有古兰朵。哈普罗一边微笑一边摇头，如果这三个下民里头有人可以对付龙蛇，看样子就是这个矮人女孩了。不看别的，光是她的固执就让她要死也很难。
他该去说一声，帮他们做好准备，于是他起身。
「不对，」他忽然开口，然后又回到床上，「我今天跟这些下民厮混得够久了。」
他是着了什么魔，居然发誓不会让他们受伤?他能让自己活下来就很了不起了!
哈普罗握紧拳头，仔细察看骨头、肌腱上绷紧的符文，之后又举起手臂，看着自己满是刺青的皮肤下，有棱有角的肌肉线条。
「本能。就跟我父母把我藏在草丛里引开怪物一样的本能。保护比我们弱小的人，让我们一族可以在迷宫中活下来的本能!」
他跳了起来，开始在他的小房间打转。「主君可以体谅我的，」他安慰自己说：「主君也有相同的感受，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用在回去迷宫中战斗、保护族人和孩童，这是种自然的情绪……」哈普罗叹了口气，轻轻骂了一声，「可是这真麻烦!」
跟保住三个小孩的性命相比，他还有更重要、更急切的事情要办。这可恶的海水洗去他魔法的速度比普通的水冲掉灰尘还快。还有龙蛇承诺的事情。
至少他假设那是个承诺。
萨玛，伟大的萨玛，七人评议会之首，引发大裂变、打败派崔恩人、将派崔恩人囚禁起来度过漫长折磨的首席评议官。
评议官萨玛。迷宫中许多事物已然消逝，但这个名字却还残存，一代传一代，由将死的父亲用最后一口气告诉儿子，在母亲的诅咒声中教导给女儿。萨玛的敌人未曾忘却他，而能发现活生生的萨玛让哈普罗有种说不出的喜悦，连开口问一声「这怎么可能」都给忘了。
「我要把萨玛抓起来，带回去给主君，这样可以弥补我之前的过错。主君一定会让萨玛付出代价，很高的代价，为了我们族人所流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滴血负责。他下半辈子都要负责，他的每个白天都会是折磨、痛苦、恐惧，每个夜晚都要害怕、惨叫、惊骇，不能休息，没有睡眠，永远得不到安详，除非死亡。很快、很快，萨玛就会求我们让他死。」
不过幽联界之王保证会让他活下来，会让他活很久……
房门忽然一阵砰砰大响，把哈普罗从血腥的幻想中惊醒，这阵声音已经敲打一下子了，不过哈普罗一直以为是他复仇大梦里有雷声轰隆作响而没去注意。
「也许我们不应该打扰他的，古兰朵。」得文轻柔的声音穿过门板，「也许他睡了……」
「那他最好快点醒过来!」矮人回答道。
哈普罗对自己的出神很气恼，像这样瞬间的分心如果在迷宫中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摸到门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门打开，原本一直用斧头柄敲着门板的古兰朵马上跌了进来。
「嗯?你们想干嘛?」哈普罗问。
「我们……我们吵醒你了。」亚蕾克说着，眼光从哈普罗身上移到凌乱的床上。
得文结结巴巴地说：「很……很抱歉，我们不是故意——」
「船在加速，」古兰朵打岔说，而且眼睛盯着哈普罗的身体瞧，「还有你的皮肤又发光了。」
哈普罗一句话都没说，瞪着她看，想说她懂得的话应该就会走掉，得文和亚蕾克都已慢慢后退了。
可是古兰朵是吓不动的，她把战斧扛在肩上，两脚在摇来摇去的甲板上文风不动，直盯着哈普罗的脸瞧，「我们愈来愈靠近龙蛇了，对吧?」
「也许吧!」他一边回答，一边关上门。
古兰朵用她的矮胖身体挡住了门。「我们要你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哈普罗烦得想对她大叫。在迷宫里我也遇过有这种魔法的对手，但没这么强，更何况这些龙蛇只要对我泼一盆海水就搞定了。
三个下民静静站着望向他，信任他(嗯，其中两个信任他)，他们都静静地恳求着，希望着。
是谁给他们这种希望的?而他有没有权利去粉碎这种希望呢?
此外，他也冷静地告诉自己，这些下民可能会派上用场。他心里头已经有了个计划……
「进来吧!」他勉强地说着，把门大大打开。
三个孩子鱼贯进入。
「坐下吧!」哈普罗吩咐他们。
房里只有一张床，亚蕾克看了看，床单还没整理，而且还有哈普罗的体温，她眨了眨眼睛，整个脸都红了起来，摇摇头说：「没关系，我站着就好……」
「坐下!」哈普罗严肃地命令道。
亚蕾克便坐了下来，不过是在床的最边边。得文在亚蕾克旁边找了个位置，两条长腿显得很不自在(因为矮人的床都离地板很近)。古兰朵在床头找地方坐下，两条短腿荡来荡去，脚跟在地板上摩擦。这三个人都看着哈普罗，神情凝重。
「我就直说吧!我对这些龙蛇所知不多，也许比你们知道的还少。」
「牠们有和你说话。」古兰朵提醒他道。
哈普罗完全无视她的反应。
「嘘，古兰朵，别吵。」亚蕾克小声地说。
「我们能保护自己的做法没什么稀奇。你——」哈普罗目光转到得文身上，「最好还是扮成女孩的样子，把头跟脸都遮住，不管怎样都不要拿下围巾，也别开口。你们都一样，要说话的时候我来出面。」他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望向古兰朵。
古兰朵哼一声别过头去。她一直把战斧夹在大腿间，焦虑地用斧柄敲地板，这斧头提醒哈普罗一件事。
「船上有没有别的武器?小支的、刀子之类的?」
古兰朵不屑地说：「小刀是精灵在用的啦!矮人才不用那种小玩意儿。」
「不过船上是有些刀子，」亚蕾克说：「在厨房里。」
「餐刀啊!」哈普罗喃喃自语后又说：「刀子利吗?够小吧?得文能不能藏一把在腰带里?妳也藏一把在……嗯，看藏哪里好。」他在亚蕾克的紧身衣上指指点点说。
「那些刀子当然很利!」古兰朵忿忿不平地说：「矮人从来不做不利的刀子!不过就算刀子跟这把战斧一样利，也没办法砍伤那些怪物的。」
哈普罗没作声，思索着怎样用最轻松、最温和的方式把他心里想的话说出口。「我在想的不是要用这些刀子对付那些龙蛇。」接下来他没说话，希望他们能听懂。
他们过了一会儿的确是懂了。
「你是说，」亚蕾克睁大了又黑又圆的眼睛说：「我们可以用刀子来……来……」她说不下去。
「自杀。」哈普罗决定要干净利落。「死了有时候会轻松些。」
「我懂。」亚蕾克发着抖说：「我有看到族人的死状。」
「我也看过龙蛇怎样折磨那个精灵。」得文说。
古兰朵反常地什么也没说。这个毛躁的矮人现在也显得沉重。
得文深深吸一口气后说：「我们了解您的意思，也很感谢您，不过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做得到……」
你做得到。哈普罗以沉默回应他。当恐怖、痛楚、折磨超过自身所能忍受时，你会愿意结束一切的。
但是我怎么跟他们说呢?哈普罗心中有种苦涩的感觉。他们还只是孩子，除了摔伤撞伤，他们懂得什么痛苦呢?
「您能不能……」得文舔舔舌头，努力想要勇敢。「您能不能……示范给我们看?」他看了看在他左右的两个女孩后说：「亚蕾克和古兰朵我是不知道，但是我从来不需要……不需要做这种事情。」他苦笑着说：「我想我一定会搞砸。」
「我们不用刀子。」亚蕾克说：「我原本不想说的，不过我有带一些药草，用量少的话可以止痛，要是整片叶子吞下去——」
「醒来就投胎了。」古兰朵接了这句话。她看着亚蕾克，眼神带着怨恨的崇敬，「我都不知道妳有带着那东西，亚蕾克。」接着她想到一件事，「不过妳说妳原本不想告诉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是想，」亚蕾克说：「我本来是想说要让你们自己选择。就像我之前说的，」她轻声说着，眼睛飘向哈普罗，「我看到我们的族人死得有多惨。」
哈普罗这时忽然意识到亚蕾克喜欢自己。
知道这个也没让他比较好过，反而让他更难受了。这样他就又要多担心一件事情。不过他干嘛要担心?对他来说有没有伤了这不幸女孩的心有什么差别呢?她也不过是个下民。不过他很肯定自己必须改变看法：不能只把她当成个孩子。
「很好，亚蕾克。」他让声音尽量冷淡无情绪。「妳得把这些药草藏在龙蛇找不到的地方。」
「嗯，我放在——」
「别说!」哈普罗举手阻止她说下去，「别说出来。我们其他人都不知道的话，龙蛇就没办法从我们这里问出来。把那些毒药藏在安全的地方吧!」
亚蕾克严肃地点点头，然后还是盯着哈普罗，眼眶又暖又湿。
别这样，我们是不可能的。哈普罗很想这么告诉她。
也许我该跟她说，或许这样比较好。但是我要怎么解释?我该怎样说清楚，在迷宫里与人相爱只是让自己受伤?相爱没有好结果，只有死亡、辛酸，还有空虚的孤寂。
我又该怎样解释说派崔恩人不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下民?就哈普罗所知，在大裂变之前，派崔恩人不分男女都会与下民寻欢取乐。这种结合既安全(注1)又享受。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派崔恩人现在对生命更加地重视。
亚蕾克垂下眼睛，双唇流露出一个害羞的微笑。哈普罗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她，而且她一定误会了。
「那解散吧!」他硬生生地说：「回房间去准备好，我想我们不会有太多时间了。得文，你最好还是带把刀以防万一，古兰朵妳也一样。」
「我带你们去拿。」亚蕾克说。
他们离开的时候，亚蕾克还对哈普罗笑了笑，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瞥了他一会儿，之后才走出去。
得文也跟在后面，这精灵一边走出房间，一边打量哈普罗，然后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冷酷、幽暗，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倒是古兰朵停在门坎上，张大了嘴、竖起鬓须说道：「如果你敢伤害她，」矮人举起她小小的拳头威吓着说，「我不管蛇不蛇的，一定宰了你。」
「我想妳应该有其他的事要操心吧?」哈普罗淡淡地说。
「哼!」古兰朵闷哼一声对哈普罗甩甩鬓须。
矮人转过身后大步离去，战斧还在她肩上晃来晃去。
「他妈的!」哈普罗用力把门甩上。
接着哈普罗在小房间中踱步，拟定了计划之后又觉得不妥，反复好几次。他现在终于觉得，这一切事情都莫名其妙，他只是一直想掌握他不能掌握的人事物。忽然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哈普罗稳住身子，目不视物，毫无头绪，看样子是潜水船撞上了什么东西。冲击将哈普罗弹了起来，接着他又撞上墙壁。一阵摩擦声由下方传来，他猜想船是触礁了。
船身又一次剧烈摇晃，倾向一侧，接着好像稳住了。所有动作，所有声音，在此刻静止。
他动也不动，屏住气息，仔细聆听。
房里不再一片漆黑，身上的符文发出蓝色亮光，让他和房里的东西都笼罩在一片奇诡的光芒中。哈普罗以前只有一次看到符文对危险的反应如此剧烈，那是在迷宫里，他不小心闯进血龙的巢穴，而血龙是迷宫里所有怪物中最可怕的。
他那时候夹着尾巴逃跑了，跑到他的腿撑不住开始抽筋，跑到他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跑到他真的痛了累了开始哭起来，他还是又跑了一段距离。他的身体现在也告诉他要逃……
他看着发亮的符文，感受着令人疯狂的刺痛逼着他要行动。可是龙蛇没有威胁他，相反的，牠们承诺——至少看来是承诺——要帮他向宿敌复仇。
「也许是个阴谋，」他思考着，「一个把我骗来这里的诡计。陷阱?可是为什么?」
他又看看身上的符文，心里安心许多。他很强，他的魔法很强，已经回复正常了。如果这是个陷阱，这些龙蛇会发现牠们钓到的鱼太大了些——
哭声、叫声、脚步声，打断了哈普罗的思绪。
「哈普罗!」是古兰朵的叫声。
他立刻甩开门，下民顺着走道朝他冲过来。亚蕾克手里拿着一个灯笼，装了像是海绵的生物发出亮眼白光(注2)照亮通路。他们看到哈普罗好像很吃惊，因为他的皮肤跟灯笼一样亮。三个人就这样停了下来，紧紧靠在一起，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哈普罗。
黑暗中符文大亮，他心想，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壮观。
「我……我想我们用不着这个了。」亚蕾克微微说道，然后把灯笼丢掉。
灯笼落在甲板上，当啷一声传进哈普罗耳里有如利刃一般。
「别出声!」他叫其他三人安静。
他们马上吸了口气点点头，交换一个害怕的眼神。
他们大概以为龙蛇正在监视我们吧!嗯，或许是，哈普罗心想。不管先天还是后天的直觉都叫他要如履薄冰。
他做了个手势要其他三人靠近，他们顺着走道尽可能不发出声音走过来。亚蕾克头发上的珠子发出响声，古兰朵的重靴子踏在地板上很吵，得文被裙子绊倒撞上一堵墙。
「嘘!」哈普罗生气地小声制止他们。「不要动!」
三个下民僵在当场，在黑暗中安静许多。哈普罗匍匐来到古兰朵身边跪着。
「妳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矮人点了点头，张开嘴。
哈普罗把她拉过来，指指自己的耳朵，古兰朵的鬓须磨蹭着他的脸颊，「我想我们潜进一个洞里了。」
哈普罗想了想，没错，这有道理，可以解释忽然变暗的现象。
「你说这是不是龙蛇的家啊?」亚蕾克问说。
她移动了一点，站在哈普罗身边，哈普罗可以感觉到她纤细的身子在颤抖，但她的声音仍然坚定。
「嗯，龙蛇就住在这里。」哈普罗边说边看着手上发亮的符文。
亚蕾克又靠得更近了，得文也发着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紧咬着双唇。古兰朵则是鼻子呼呼地喷着气，加上皱着眉头。
没有尖叫，没有眼泪，没有恐慌，哈普罗也不禁觉得这三个下民真是勇敢得过了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得文尽力让声音不要太响亮。
「我们就留在这儿。」哈普罗说：「我们哪儿都不去，什么也别做。等就是了。」
「我们不会等太久的。」古兰朵观察之后说。
「什么?为什么?」哈普罗问道。
古兰朵往上一指，哈普罗顺着她的手势抬头看，头顶上的木板在符文照耀下闪闪发亮，然后一滴水滴落在哈普罗脚边，然后又一滴，再一滴。
哈普罗马上往后跳，整个人贴在墙壁上。他看着甲板上的水，看看不断从上面滴下来的水，这水愈积愈多，很快就会变成一条小细流了。
「船要解体了。」古兰朵说完皱了一下眉头，「但矮人造的潜水船不会解体，一定是龙蛇干的好事。」
「牠们想把我们逼出去，我们得游泳了。」亚蕾克说：「别担心，古兰朵，我和得文会帮妳的。」
「我可不担心。」矮人说着说着眼光扫向哈普罗。
哈普罗这辈子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这股恐惧让他软弱，心中的害怕让他无力去思考，让他只能呆呆看着海水，脑袋里想着一堆可怕的状况，而海水却一步一步逼近了。
游泳!他差点没笑出来。这的确是个陷阱!牠们把我引诱到这里来好让我无计可施。
水溅上了他的手臂，哈普罗手一缩马上把水抹掉，可是太迟了，被海水碰到的地方，符文已经暗了下来。水位愈来愈高，已经到了脚趾头的地方，哈普罗可以感觉到他的魔法之圆开始分崩离析。
「哈普罗!怎么了!」亚蕾克叫道。
船身一部分撑不住了，木板碎裂开来，海水从破洞狂涌而入。得文在水中一个不稳被往后冲走，亚蕾克一手抓着柱子，一手拉住得文的手没让他被冲到走廊尽头，得文这才重新站好。
「我们不能继续待着!」哈普罗大叫说。
水已经涨到古兰朵的腰际，这时候她也开始慌了，全身从栗黄变成灰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起来。矮人和人类、精灵一样，都可以在海水中呼吸，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们粗壮的身体不习惯水，他们就是不喜欢海，也不信任海。
古兰朵从来没待在高过自己脚踝的水里头。可是现在水已经涨到她的胸部了。
「救命啊!亚蕾克!得文!救——救我!」她尖叫着乱挥手臂打着水，「亚蕾克呃呃呃呃——」
「古兰朵!没事的!」
「快，抓住我的手!啊!不要捏我!我抓住妳了，放松!来，也抓住亚蕾克的手!」
「我抓住妳了，古兰朵。妳没事的，放轻松。别把海水吞下去啊!头低下去，吸一口气，就像在空气里一样。不!别这样!妳会噎到的!古兰朵，她喘不过气了……」
矮人沉到水里，结果一阵咳嗽，口沫横飞，让她更恐慌。
得文大叫说：「我们最好赶快把她拉上来!」
亚蕾克忧虑地往哈普罗的方向看过去。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水已经淹到他的大腿，他身上的光芒也不见了。
哈普罗看见她的表情，知道她很担心自己，差点笑了出来。
「快点!」哈普罗大叫。
更多船身的木板裂开来，水几乎淹到古兰朵的鼻子。矮人女孩努力把头抬高，不停地喘气，发出咯咯的喉音。
得文脸部抽搐着说：「亚蕾克，她快把我的手给扯下来了!快点!」
「快走!」哈普罗生气地说。
船身随着一声巨响终于崩溃了，海水灌进来，把哈普罗的头也淹没了。看不到那三个下民，看不到任何东西，如同黑夜化为黑水笼罩四周。有一段时间他跟矮人一样恐慌，闭着气直到胸口发痛，因为他不想吸入那片黑暗。他心中那股绝望告诉他：溺死轻松多了吧!……不过他的身体并不愿意这样做。
他大大喘口气之后开始在水中呼吸，过了一会儿脑袋也清醒了，但他还是看不见，只好摸黑在船的残骸中前进，一路把木头踢开来好重返自由。
他漫无目的地游着，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会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挣扎到累死为止，不过就在这种想法刚刚成形的时候，他的头探出了水面，他感谢地吸进了空气。
他安静地打着水浮在水面上，然后看看四周。
岸上升起了旺盛的营火，木柴劈里啪啦地燃烧，带来温暖也带来光亮，火红色的光辉反射在洞窟的石顶跟石墙上。
哈普罗感觉到一股恐惧，外来的恐惧，这股巨大的恐怖气息包围了他。四周的墙上沾满了某种黏黏的棕绿色物质，好像是从石头中流出的血液一般。他有种莫名的怪异感觉，好像是这个洞窟受伤了，好像是这洞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还有令人害怕的疼痛。
可笑。
哈普罗很快地左右扫视一下，但是看到的东西不多，只有湿石头上的零星火光。
然后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三个人影——从火光看过去只是三团影子——从水中上来，其中两个在帮第三个，第三个人根本走不动。看到这画面，加上珠子叮当的响声，还有另一个人蒙着脸的样子，哈普罗马上知道是那三个下民孩子。
他没看到龙蛇出没的迹象。
亚蕾克和得文努力把古兰朵拖上岸，等他们都上来了，就累得松了手，三个人都趴在地上。不过亚蕾克只是深呼吸几下就又重新站起来，朝着水边走去。
「妳要去哪儿?」精灵清脆的声音在山洞回响。
「我要去找他啊，得文!说不定他也要人帮忙，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脸——」
哈普罗一边自言自语一些骂人的话，一边游了过去，亚蕾克也听到他打水的声音，但是因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声响，所以一动也不敢动。得文马上冲到她身边，手里闪着金属的光芒。
「是我!」哈普罗出声叫他们，然后拖着身子上岸，站起来滴滴答答地走出海水。
「你……你没事吧?」亚蕾克胆怯地伸出手，但是看见哈普罗生气的模样又缩了回去。
他才不会没事，他可糟糕了。
哈普罗没理会人类跟精灵，穿过他们，快步走到营火边。他愈早晾干，魔法回复得就愈快。矮人躺在一处湿透的小沙丘上，哈普罗有点怀疑她是不是死了，不过矮人咕哝一声让他知道她没事。
「她受伤了吗?」他一边问着，一边走近营火。
「没有。」得文一边回答，一边也起身跟着过去。
「她主要是害怕吧!」亚蕾克补充说：「她等一下就好了。你……在做什么?」
哈普罗哼了一声说：「脱衣服。」他把衬衫、靴子都脱了，接着开始脱皮裤。
亚蕾克喉咙哽着一声尖叫迅速别过头，还用手把眼睛摀住。哈普罗又哼了一声，心想如果这小妮子没看过裸男，那就现在看吧!他可没空去管女人的心思。尽管他的警告魔法没了、符文也都被洗掉了，他还是清楚感觉到洞窟中还有别人在。他们被监视了。
哈普罗把裤子甩在地上，蹲在火边，伸出手去暖身子，满意地看着水滴蒸发。身体渐渐干了。然后他往四周一看。
「围上围巾，」他对得文说：「坐在火边，不然看起来很怪。脸不要曝光，还有把刀收起来!」
得文照做了，把刀子收在胸垫处，拿了条湿布包住头脸，发着抖待在营火边，慢慢盘着腿蹲了下来。
「别坐得一副男人样!」哈普罗念了他一声，「注意膝盖，这样才对。亚蕾克，把古兰朵带过来，顺便叫醒她，我要大家都头脑清醒保持警戒。」
亚蕾克点点头，没多花时间回答，就去扶起倒地的矮人。
「古兰朵，妳快醒醒啊!哈普罗说了，古兰朵——」亚蕾克压低嗓音，「我感觉得到那种邪恶，龙蛇就在附近监视我们。古兰朵，拜托，妳一定要勇敢!」
矮人又呻吟了一下，不过她坐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累得眼睛都红了。亚蕾克扶她站了起来，两个人开始朝营火走去。
「等一下!」哈普罗忽然说，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他听见身后亚蕾克急促的呼吸，还有古兰朵用矮人语乱念了什么，接着一切陷入沉静。得文又躲回阴影中。
从黑暗中出现红绿色的眼睛，相形之下营火显得黯淡无光。那是一对对歪斜的蛇眼，而且有好多对，远超过哈普罗所能计算。这些眼睛俯视他们，高度令人难以置信，都围绕着他。一阵像是巨大沉重的身体在沙石上拖行的声音传来，然后一股污浊腐败的恶臭袭来，让他口鼻之中都是死亡酸臭的味道。哈普罗的肠胃一阵翻腾，还听到身后下民害怕的呜咽声，不知道是谁已经吐了。
不过哈普罗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龙蛇已经滑行到营火边，火焰照在那巨大、长满鳞片的身体上闪闪发亮，他已经完全被眼前这生物的庞大所震慑。牠们庞大的还不只是肉体，还有力量，他完全地敬畏、感到自己的渺小，不再觉得失去魔法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就算有魔法也派不上用场。这些生物只要稍稍吹一口气就可以轰得他溃不成形，轻轻说一句话就可以压得他五体投地。
所以他握紧拳头等死。
龙蛇之中最大的一只忽然低下头来，绿红色的眼睛像在燃烧，像在散发一种不洁的光辉覆盖了整座洞穴。接着牠阖上眼睛，向还赤身裸体站在营火前的哈普罗低头。
「是派崔恩人啊……」牠的语气毕恭毕敬，「主人，您好。」
注1 哈普罗所谓的「安全」是指因为遗传差异，此种结合不会诞生后代。
注2 这是刺灯鱼，外观是一个球体上生有长而锋利的鳍，会发出白光引诱其他动物上钩。要是刺灯鱼觉得受到威胁，亮度会更高，直到对手看不见逃走为止，也因此要使用这种灯笼，最好要养在舒适的环境中把牠喂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