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淇列斯翠．瑟路南
艾福瑞在狗儿的陪伴下早早离开了评议会，然后又在瑟路南散步。他对这块新天地的喜悦已经毁了，眼中看着一片美景，可是心中再也没有感动;耳朵里回荡着自己的语言，但听来却如此陌生而遥远。这座城市理当是他的家，然而他却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
「去找哈普罗。」他对狗儿悄声说，狗儿听到这个名字高兴地叫了一声。「你要我怎么去找他啊?我找到他之后又要怎么办啊?」
他心里又乱又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你都找不到自己的主人了，我要上哪儿去找他啊?」他一直问，但狗儿只是同情地看着他，没办法回答什么。
艾福瑞不高兴地说：「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懂呢?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看周围，他走太远了，比他之前走得都要远。他再一次怀疑，是不是他的身体又自己决定要逃跑，但是没有通知他的大脑?
「『我们只是要问那个派崔恩人一些问题。』萨玛是这样说的。评议官不会对我说谎，他不可以说谎。萨坦人是不会彼此欺瞒的。」
「可是，那为什么，」艾福瑞闷闷不乐地问狗儿，「为什么我就是不相信他?为什么我对他的信任甚至比不上哈普罗?」
狗儿还是无法回答。
「也许萨玛说得对，」艾福瑞继续自言自语着他的不幸，「说不定派崔恩人真的让我腐化了。可是他们真有能力这样做吗?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萨坦人会被派崔恩人的魔法控制。不过我想也许有可能吧!」他叹口气，伸手摸摸秃头，「特别是在我身上。」
狗儿看得出来艾福瑞不会忽然把哈普罗给变出来，就在阳光下喘着气趴了下来。
艾福瑞自己也觉得很累很热，就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休息。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方形建筑，是用萨坦人最爱的白色大理石建造，不过艾福瑞已经看得有点厌烦。这座建筑前方是一道有顶的门廊，由很多根白色大理石柱支撑环绕，有种冰冷、严肃的感觉，像是一栋公众建筑，缺少了私人住宅的气息。
奇怪的是这座建筑物和其他公众建筑相距甚远，没有坐落在城市的中心。艾福瑞一边思索着一边走近，廊柱的阴影让他可以躲开萨坦城市中永无止尽的日照，狗儿也跟了过来。
到了走道前，艾福瑞失望地发现这里没有板凳可以坐下来休息，他心想，里头总该会有吧!他等了一会儿，直到眼睛习惯了这里的幽暗，然后开始读着两扇大铜门上的符文。
他很迷惑也很讶异地发现这是保护符文，不过魔法不强，不像在埃布尔瑞克诅咒圣厅的一样就是了(注1)。这些符文弱得多，让艾福瑞觉得好像应该乖乖地、有礼貌地、识大体地离开。如果他有事要进去，他应该要先经过评议会同意。
其他的萨坦人，例如萨玛，或是奥拉应该会微笑一下，点个头就转身走开。艾福瑞也打算这么做，他的确是想要——转身走开。
不过这时有一半的艾福瑞转了过去，但是另一半却决定要把门稍微打开来偷看一下，结果当然就是艾福瑞绊倒自己摔进门内扑得满脸灰尘。
狗儿看到还以为是在玩哩!就跟着他跳了进来，舔他的脸，咬他的耳朵。
艾福瑞努力把爱玩的狗儿推到一边，手忙脚乱之中踹到门，砰的一声巨响把大门给关上了，震得满天灰尘，他和狗儿同时开始打喷嚏。
艾福瑞趁着狗儿还在跟灰尘奋战时赶快站起来。他感觉很不自在，可是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没有光吧!这栋建筑物内部并不像黑夜一样完全无光，但是却有一种会扭曲形体的幽暗，让平凡无奇的东西看来也怪异可憎。
「还是快走吧!」艾福瑞对狗儿说。狗儿搔搔自己的鼻子，又打了个喷嚏，好像也觉得这主意不赖。
于是他摸索着走回大门处，想要把门打开，这时却发现门上没有把手，他只好呆呆地瞪着入口，搔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门完全关上了，一条缝都不剩，感觉上已经跟墙壁融为一体。艾福瑞觉得很怪，他可没到过这样的地方。他仔细看看门的位置，希望会有符文亮起，说他错把出口当入口，现在应该掉头什么的。
不过这种事情没发生，事实上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愈来愈不安，就发着抖念了几个符文出来。如果有路的话，这些符文应该可以把门打开。
符文一闪即逝，把对门施展的魔法都抵销掉了。不管他用什么魔法，都会被同样的力量抵销掉。
艾福瑞在这片昏暗中摸索出路，不小心踩到狗儿的尾巴，下巴也撞到一张大理石凳，手指还因为他想打开自以为是另一道门的缝而破皮了，不过那道缝其实只是大理石上的小瑕疵。
看样子不管是谁进到这里，就得要留在里头。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他决定要坐下来好好想一想。
外头的符文的确是要求他别进来，不过那只是个要求，并不是禁止。不过他当然也没有事情非进来不可，更没有得到评议会许可。
「嗯，我是做错了。」他拍拍狗儿好让牠靠近自己一点，这样会比较安心。「但是我也没有错得很离谱啊!不然他们应该要在门上用更强的魔法好让大家不敢靠近才对。看起来的确有人会来这里，至少很久以前是有才对。」
「然后因为根本没有写什么出去的方法，」他继续想着：「所以说一定有个出去的地方，而且进来的人通通都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根本不用写出来。我不知道当然是因为我才刚来，但是我应该找得到，说不定有个门在后面或是旁边之类的。」
心情好一点之后，艾福瑞念了一个照明用的符文，符文出现在他头上的半空中(狗儿看得很着迷)，光芒照向四方。
现在艾福瑞可看清楚了，比较知道周围的地形。他现在身处于一条左右方向的长廊，这长廊往两边延伸跟建筑物同宽，尽头则是直角转弯。天花板上有微弱的光线透过天窗射进来——不过他觉得天窗真的该清洁一下了。
这时他想起灭的玩具——一个大盒子里头有中盒子，中盒子里头又有小盒子。在墙壁中央的门正对着他刚刚进来的大门，这扇门会带他进到下一个盒子里。艾福瑞仔细研究了这扇门还有旁边的墙壁，告诉自己说如果有警告的符文，这次要听话一点。不过这扇门表面光滑，没有提供什么讯息。
艾福瑞带着兴奋把门推开。
门很轻松地打开了，铰链没有发出声音。他往里面走，让狗儿尽量靠近，当他发现门好像要关上的时候，想到用鞋子卡住门别让门关上。少了一只鞋的他不自然地走进去，然后站在那儿呆掉了。
「图书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不过是个图书馆而已啊!」
艾福瑞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好像有些长着又长又尖的牙齿的模糊怪兽影像在他心里窜过)，不过绝对不是这个。这房间宽敞通风，大型毛玻璃天窗稍稍降低了太阳的灼热，但又提供了适于阅读的充足光线。房间中央有不少木头桌椅，大理石有蜂巢般的洞穴，里头装了很多黄金的卷轴夹。
这间房里完全没有灰尘，墙壁上布满了保存和保护的符文，所以卷轴都没有毁坏。
艾福瑞注意到远方墙上有一道门。
「啊!出口在那里。」
他往那里走去，走得很慢，心想这样才不会撞到一堆石桌，弄坏东西也弄伤自己。不过这很难，因为穿越房间的时候，各个卷轴柜上的分类标签都一直让他分心。
太古世界。他还看到很多分类：艺术……建筑……昆虫……恐龙……化石……机械……心理……宗教……太空计划(太空?那是什么?什么都没有的空间?还是很空旷的空间?)……科技……战争……
艾福瑞的脚步慢了下来，几乎没再走了。他开始怀着崇敬的心检视四周。不过是个图书馆而已，他刚刚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这大笨蛋!这是图书馆哪!萨坦大图书馆!在艾瑞亚那斯的族人一直认为这座图书馆在大裂变之中消失了。他这时看到另一面墙上写着：萨坦人历史。在下面一点的地方，有著书比较少但是次分类较细的派崔恩人历史。
艾福瑞很突然地坐了下来，幸好那边正好有张椅子，不然他就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了。原本要离开的念头现在一扫而空。这是宝藏啊!珍贵的宝藏!旧世界原本对他来说只存在梦中，那原本是个完整的世界，却被硬生生扯了开来，那是他们一族和他们仇敌的故事。毫无疑问的，故事会指向大裂变、评议会、会议中的讨论……
「我在这里可以花上好几天时间呢!」他告诉自己。他记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眼花撩乱地快乐过。「什么好几天，搞不好是几年!」
他忍不住想感谢那些保住了这座知识宝库的人，他们可能牺牲了个人珍贵的东西来保全这个对后代有重大意义的地方。他站了起来，想认真地跳支舞(狗儿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把艾福瑞从美梦中惊醒。
「我就知道。你在这干嘛?」
狗儿跳起来竖着毛疯狂地对着一片空无嚎叫，艾福瑞吓得乱七八糟，抓着一张桌子瞪大眼睛东张西望。
「谁……谁在那里?」
一个，然后变成两个，两个形体出现在他眼前。
「萨玛!」艾福瑞稍微松了口气，全身瘫在椅子上，「还有拉姆……」他从破破烂烂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抹抹自己的额头。
首席评议官和他儿子带着严肃指控的神情走到艾福瑞面前。
「我再问一遍，你在这里干嘛?」
艾福瑞抬头看着他们，四肢开始发抖，身体开始冒冷汗。萨玛现在很明显地、很危险地，极度愤怒。
「我……我是在找路出去。」艾福瑞怯懦地说。
「我知道，」首席评议官声音冰冷无情，让艾福瑞想要躲开。「你还要找什么呢?」
「没……没有，我——」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到图书馆来?叫那畜生闭嘴!」萨玛怒气冲天地说。
艾福瑞伸出颤抖的手抓住狗儿的脖子，把牠抓近过来小声说：「没关系，乖乖喔!」不过他在想，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狗儿干嘛要相信他。
在艾福瑞的抚摸下狗儿比较安静，原本的咆哮变成喉头的低鸣，不过牠还是死盯着萨玛看，即使偶尔没有瞪着他，也会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你到图书馆来干嘛?你到底在找什么?」萨玛又追问，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加强气势，让桌子跟艾福瑞都颤抖起来。
「这是意外!我……我到这里只是意外!」艾福瑞在萨玛的逼视之下又说道：「我会来这里的原因是我觉得很热……你知道的……这里比较阴凉……我是说，我原本不知道这里是图书馆……我也不知道我不能来这里……」
「门上有禁止的符文，或者至少我上次看到之前都还有。」萨玛说：「符文怎么了吗?」
「没……没有啊!」艾福瑞吞一口口水说：「我有看到，然后我只是想稍微偷看里面一眼而已，就是好奇嘛!这是我的缺点。可是……呃，我绊倒了，然后就进了那门，接着狗儿跳过来然后我的脚就……我是说我觉得我的脚应该是……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我猜我踢到门然后门就关上了吧!」他好不容易才说完。
「这是意外?」
「喔，当然啦!」艾福瑞口齿不清地讲着，「真的……是意外。」他的口很干，咳嗽了一下说：「然后……你也知道，我找不到路出去，所以走到这里来……想找出口——」
「这里没有路可以出去。」萨玛说。
「啊?没路出去?」艾福瑞眼睛大得像被吓到的猫头鹰。
「没路出去，除非你手上有钥匙符文。我是唯一有钥匙符文的人，你得从我这里拿走。」
「我……我很抱歉，」艾福瑞结结巴巴，「我只是好奇，我没有恶意。」
「好奇，这是下民的缺点，我早该想到你会被污染的。拉姆，检查一下有没有东西坏了。」
拉姆马上行动。艾福瑞低着头，四处张望，就是不想跟萨玛对望。他看着狗儿，狗儿还在低吼，他看着拉姆，无意察觉到拉姆直接去仔细检查了萨坦人历史那一柜，甚至还不厌其烦地用魔法检查艾福瑞有没有留下什么。
艾福瑞觉得很难受，没有多想。不过他注意到拉姆在其他几柜的检查时间都很短暂，几乎只是一眼带过，直到派崔恩人历史那一柜，他又详加检查了。
「他没有乱翻，」拉姆向萨玛报告，「他大概没时间做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要干嘛!」艾福瑞很不高兴地说。他现在不害怕了，因为愈想愈觉得这种待遇不对劲，他该生气的，所以站了起来面对萨玛，「你以为我想要做什么?我只是进了图书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我不能来学习我们一族累积的知识了啊?其他人又为什么不行?」
接着他又想到一件事，「你又在这里干嘛?你为什么会过来?除非你知道我在这儿……你是知道我在这儿!你有设警报——」
「请冷静点，弟兄。」萨玛试着缓和气氛，好像一瞬间不再愤怒，马上雨过天晴了一样。他甚至还想抓住艾福瑞的手示好，不过狗儿看样子不太喜欢这动作，夹在两个人中间不肯走。
萨玛冷冷地看了狗儿一眼，把手缩了回来。「看来你好像有个保镖喔!」
艾福瑞脸一红，想把狗儿推开，「对不起，牠——」
「不不，弟兄，该道歉的是我。」萨玛摇摇头，懊悔地叹口气说：「奥拉说我工作太忙了，神经太紧绷，老是反应过度。我都忘了，你才刚来，不知道我们对图书馆有些规定。图书馆当然是开放给所有萨坦人用的，不过，你可以看看——」萨玛手比向古代历史那几柜，「这些卷轴有的又古老又脆弱，所以不可以让小孩拿到，也不可以给一些只是无聊想看看的人翻阅。这些人当然都没有恶意，但要是造成损害就无法挽回了。我想你也不会怪我们要注意有谁进入图书馆吧?」
是不会，艾福瑞得承认这理由听来合理极了，但是萨玛才不是那种会因为担心有小孩把葡萄果冻弄翻在他心爱的卷轴上就跑过来的人。更何况，他刚刚在害怕，他是又生气又害怕，只不过愤怒掩盖了恐惧而已。艾福瑞的眼睛开始往刚刚拉姆最先检查的那柜飘过去。
「当然我们欢迎认真的学者进来，」萨玛继续说：「他们只要跟评议会说一声，取得钥匙就可以了。」
萨玛很仔细地看着他，艾福瑞尽力不让眼睛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尽力想让眼睛注视萨玛，但那真是困难，眼睛就是自己会飘过去，艾福瑞要很努力才能把眼睛转回来，结果太用力了，眼皮开始抽动，他无法克制地拚命眨眼。
萨玛话说到一半停下来盯着他，「你还好吗?」
「抱歉，」艾福瑞一边咕哝，一边用手摀着眼睛说：「神经太敏感。」
萨玛皱了皱眉头，因为萨坦人没有神经方面的问题。「弟兄，你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管制图书馆的出入了吗?」他语气很急切，看起来耐心用光了。
我明不明白为什么图书馆变成陷阱，还有警报，好让进来的人都被首席评议官抓起来质问吗?艾福瑞心想，不，我可真是不明白。
不过艾福瑞还是点了点头，乱讲了些他当然明白的回答。
「没事了，没事了!」萨玛挤出一个微笑说：「就像你说的，只是个误会，也没什么损失。我想你对自己做的事情也有歉意，而我跟拉姆也很抱歉把你吓个半死。总之，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我们可以跟奥拉讲这件事。我说拉姆啊，你母亲一定会笑坏了。」
拉姆怪异地笑了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觉得这事情很滑稽。
「请坐吧，弟兄，」萨玛比了比一旁的椅子，「现在我去把门打开，符文有些复杂，需要一点时间。你看起来很累了，所以我想就别在那边干等，拉姆会留下来陪你。」
应该是说拉姆会留下来确定我没有跟踪你、找到出口吧!艾福瑞坐了下来，手摆在狗儿头上抚摸牠毛茸茸的耳朵。也许这么做只会弄得更糟，不过我应该有权利问一问吧?
「萨玛，」他把正往另一边的门口走去的首席评议官叫住，「现在我知道图书馆使用规则了，那我可以请你们准我进来吗?你也知道我对下民有兴趣，以前还在艾瑞亚那斯针对矮人做研究，我刚刚发现这里有一些文献……」
他可以从萨玛眼中看到答案。
艾福瑞收了声，张开嘴又合上嘴好几次，但是说不下去。
「弟兄，你当然可以在这里做研究，我们也希望让你取得所有有用的数据，不过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艾福瑞重复一遍。
「恐怕是不行。评议会想要检查一下图书馆，确定在我们沉睡中，这里的东西都没有坏。在我们有空处理之前，我建议评议会先封闭图书馆。我们现在也要开始注意，希望没有人会『意外』闯进来……」
首席评议官转身从另一头墙壁上一个用符文打开的门离去，萨玛念那符文的声音很小声又很低沉。他离开之后，门就关上了。艾福瑞虽然可以听到萨玛在门后唱诵符文的声音，但是辨认不出那是什么符文。
拉姆坐在艾福瑞对面，对狗儿做了些友善的动作，可是狗儿似乎不太领情。
艾福瑞的眼睛又一次朝被封锁的卷轴柜飘过去。
注1 请参照第三部《火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