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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淇列斯翠.瑟路南

  艾福瑞心里老念着萨坦大图书馆,好像老妈妈说的鬼故事,半夜化成一只冰冷的手把他惊醒,伸出一只手指作势要艾福瑞过去,去面对他的大灾难。

  「乱七八糟!」他对自己大叫,然后翻来覆去,想要好好睡一觉不去想这件鬼事情。

  晚上是还可以这样做,可是这个阴魂在白天还是一样跟着他。艾福瑞坐在早餐桌上,假装在吃东西,但心里老是想着拉姆检查的那一柜,到底里头有什么东西要这样严密保护?

  「好奇心,就是好奇心。」艾福瑞骂自己,「萨玛说得对,我跟下民厮混太久了,变得跟灭王子的保姆说的鬼故事里那个女孩子一样。『城堡里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去,只有顶楼那间上锁的不行。』但是那女孩会满足于其他一百二十四间没上锁的房间吗?不会的,她就是会吃不下、睡不着、心神不宁,除非她能闯进顶楼的房间。」

  「跟我现在一样。顶楼的房间……我应该离远一点,不要去想它。有其他房间我就该满足了,其他房间都是金银财宝呢!我很高兴,我会很高兴的。」

  不过他当然不满足,一天比一天还要闷闷不乐。

  他想把自己的不安隐藏起来不被男女主人发现,也成功了,或者说他自以为成功了。萨玛对他的注意程度就像盖格人看着匡啷轰隆,随时准备修补漏水的地方。受到这种吓人的监视,加上自认为是犯错的一方,艾福瑞看到他就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看着萨玛严正的脸孔。

  不过萨玛出门时——他去处理评议会繁忙事务的时候——艾福瑞就可以喘口气。奥拉常会陪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那个鬼好像就没有独处时那么烦人了。艾福瑞一直没发现,他独处的时间变得很少,也没有怀疑过为什么奥拉都不用处理评议会的事情。他只想到奥拉真是善良,愿意花这么多时间陪他。然后心里一想到图书馆就让他更羞愧。

  艾福瑞跟奥拉待在她家的阳台,奥拉正在帮萨玛的袍子念保护符文,边念边用灵巧的手指在衣服上勾勒,每道符文都是她对丈夫的爱跟关怀。

  艾福瑞难过地看着,这辈子还没有一位女性像这样帮他处理衣物,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或者说,至少不是他希望的人。他忽然对萨玛有种疯狂的嫉妒,他不喜欢萨玛对待妻子的态度,既冷淡又不负责。他知道奥拉很委屈,他看得见奥拉没说出口的痛苦。不对,萨玛根本配不上她。

  可是自己就配得上吗?他不免怀疑起来。

  奥拉看看他笑了笑,准备继续聊她的花。

  艾福瑞的心思被她发现了,再也没办法隐藏心里那团丑恶、纠结、带刺、扭曲的藤蔓,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他心里想的不是那些花。

  奥拉的微笑不见了,叹了口气,放下手边的工作。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对我……或者对你自己。」

  「对不起。」艾福瑞道了歉,外表跟内心都很糟。

  他伸出手去摸摸狗儿,狗儿看到朋友心情不好,也同情地把头放在艾福瑞的膝盖上。

  「我这人真是太糟糕了,其他萨坦人才不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妳先生说得对,我一定是跟下民相处太久,被同化了。」

  「也说不定不是下民。」奥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狗儿。

  「妳是说哈普罗。」艾福瑞拉了拉狗儿的耳朵。「其实派崔恩人心中充满爱,而且是极其强烈的爱,妳知道吗?」

  他的眼睛盯着狗儿看,没注意到奥拉惊讶的神情。

  「他们自己没注意到,而且用其他的方式来称呼这种爱,也就是『忠诚』。那是保护全族的一种本能。不过这是一种爱,一种沉潜的爱,但毕竟还是爱,就算他们之中最糟糕的人也充满这种情感。那个幽联界之王虽然如此残暴、强大、野心勃勃,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去迷宫拯救受苦的子民。」

  艾福瑞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忘记身处何处。他的目光探进狗儿的眼中,流动的棕色将艾福瑞吸了进去,将他带到另一个境界,好像一切都似真似幻。

  「我自己的父母牺牲了性命保住我,那时候一群史那格兽正在追杀我们,其实他们逃得掉的,妳知道吗?可是我还只是个孩子,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所以他们把我藏好,然后引开怪物,结果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怪物凌虐我父母直到他们死在我眼前。后来有一群陌生人出现,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

  狗儿的眼睛变得温柔而悲伤。「后来我也恋爱过,」艾福瑞听到自己说着:「对方是个跑讯者,跟我一样,也跟我父母一样。她是个漂亮、健美、苗条的女人,晚上抱着她的时候,我手指碰触到她的身体,她身上缠绕的蓝色符文总是有一股青春活力的脉动。我们一起作战,彼此相爱,一同欢笑。没错,我们有时候也会笑的,虽然我们身在迷宫之中,常常都是苦笑,忧郁的、悲哀的笑,可是如果不笑,我们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最后她还是离开了我。我们来到一群定居者的村子,在那里住了一晚,结果遭到袭击。她想要救村民,那是个非常、非常愚蠢的举动。定居者的战力根本不够,我们去帮忙也是送死,我是这样告诉她的,她也知道我说得没错,但是她心中充满挫折跟愤怒。妳知道的,她喜欢那些村民,但是她又很害怕这种感情,因为这会让她心中有种虚弱、无力、伤痛的感觉。她同样害怕自己对我的爱,所以她离开我。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知道的,只是她不肯承认。我后来就没看到她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我的孩子有没有活下来——」

  「住口!」奥拉大叫一声,把艾福瑞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恐慌地看着艾福瑞。「别再这样对我了!」奥拉面色惨白,不住喘气。「我受不了了!我一直看到你脑袋里那些可怕的景象……那个可怜的孩子,看着自己父母被奸杀、被分尸,而且他还不能大叫,他好怕……我也看到你说的那个女人了,我感觉到她的痛苦,她的无助,我知道怀孕的痛楚,然后想着她一个人待在那可怕的地方,她也不能叫,因为一叫就会害死她和孩子。我晚上想到他们就睡不好,因为我知道我们……我……我是该负责的!」

  奥拉用手摀住脸庞,想阻挡那些影像,然后开始啜泣。艾福瑞自己相当讶异,不知道这些影像——其实是哈普罗的记忆——是怎么跑进他脑袋里的。

  「坐下……狗狗乖。」他一边说一边把狗儿的头(狗儿是不是对着他在笑?)推下膝盖。

  他跑到奥拉身边,脑袋里模糊的想法是要递条手帕给她,可是手臂似乎有别的打算。他惊吓地看着自己的手抱住了奥拉把她拉近,奥拉就这样靠在他的胸口。

  一股强烈的刺激流过他全身,他抱着奥拉,全身每一吋都爱着这个女人。他笨拙地抚摸她亮丽的头发,然后,因为他是艾福瑞,所以说了句蠢话。

  「奥拉,大图书馆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萨玛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

  奥拉用力撞了艾福瑞一下,把他往后推得差点踩到狗儿然后跌进玫瑰花丛里。她眼里燃烧着怒火,脸颊因为生气而涨红——是愤怒和……艾福瑞又在想象吗?奥拉眼中好像有着跟萨玛一样的恐惧?

  奥拉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带着受伤、难过的神情离去。艾福瑞努力想把自己弄出那堆刺得要命的荆棘,狗儿也来帮忙,可是艾福瑞对着牠大吼。

  「都是你啦!」他暴跳如雷地说。

  狗儿抬起头,一副无辜的样子,完全不承认艾福瑞说的话。

  「就是你!你干嘛把那些东西装到我脑袋里?你干嘛不去找你那可恶的主人,然后离我远远的?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你还来!」

  狗儿头朝另一个方向,好像是同意了这件事。可是感觉上狗儿似乎觉得这段对话已经达成合理的结论了,牠伸伸前脚抬抬屁股摇一摇,然后走到花园门口,满怀期待地看着艾福瑞。

  艾福瑞觉得忽冷忽热——这感觉很差。

  「你是想说,我们现在没人管了,是吗?没有别人在,没有人监视我们。」

  狗狗摇了摇尾巴。

  「那我们可以……」艾福瑞吞了吞口水,「可以去图书馆。」狗狗又摇了摇尾巴,做出苦苦等候的表情。看起来就是觉得艾福瑞动作太慢,反应更慢,但是很宽宏大量地不介意这些小事情。

  「可是我没办法进去啊!就算我进去了,也出不来,萨玛会逮到我的……」

  狗儿忽然觉得很痒,趴了下来到处乱抓,盯着艾福瑞好像是在说:快来啊!还记得我在等你吧?

  「喔,好啦!」

  艾福瑞鬼鬼祟祟地看了花园四周,心想萨玛会不会忽然从玫瑰丛里蹦出来伸手抓住自己,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有,艾福瑞就开始吟唱,舞蹈,施展符文。

  现在艾福瑞站在图书馆外,狗儿冲到门前,很有兴趣地嗅来嗅去。艾福瑞也慢慢跟上去,难过地看着这道门。上头的保护符文一如萨玛所言,已经强化了。

  「由于目前的危机,以及人力不足无法安置服务人员的问题,图书馆暂时关闭,开放时间另行通知。」他大声地念出标示上的文字。

  「这挺有道理的。」他说:「现在谁还要做研究?时间都用在重建都市上了,还要想办法应付派崔恩人,又要去想其他同胞在哪儿、怎样联络他们等等。他们又要应付埃布尔瑞克的死灵法师跟这里的龙蛇……」

  狗儿可不同意。

  「你说得对,」他听见自己在反驳,他的内在就跟四肢和器官一样不听话,「既然有这么多问题,我该去哪儿找答案?当然是善用我们人民的智能,也就是记录在这里的智能啊!」

  嗯。狗儿不耐烦地闻着大门,好像是在问:那我们等什么?

  「我没办法进去。」艾福瑞虽然这样说,但是却很小声——那是心虚、畏缩,根本没有用的谎话。

  其实他知道怎样才能进去又不被发现,这办法是他昨天夜里忽然想到的。

  其实他并没有刻意去想,这方法自己就冒出来了,冒出来的时候他还极力想阻止自己去思考,可是就是冒出来了。他的脑袋坚持要去计划,分析风险,然后决定(做决定的冷血感觉连他自己都吓一跳)风险不大,值得一试。

  他会想到这办法其实是因为灭的保姆那个笨故事。艾福瑞忍不住老希望她走霉运,她没事干嘛跟个敏感的小孩说这种恐怖的故事呢?(不过话说回来,灭自己就是恐怖的化身了吧!)

  想到那故事,他就连带想到之前在艾瑞亚那斯、留在史堤芬国王身边的日子。接着愈想愈多,脑袋里满满都是回忆,他也不知道下一样会想到什么……直到最后他回想起有一个贼闯进宝物库。

  在艾瑞亚那斯,水就是金钱,因为那里很缺乏这种生命必须的液体,所以水是相当珍贵的东西。王宫里囤积了不少水以因应紧急状况(例如精灵成功切断运水船补给时),而放置这些水桶的宝物库就在王宫围墙内一处有高墙铁门的地方,这个宝物库日夜都有人看守。

  但是再怎么看守,屋顶还是没有守卫。

  有一天深夜,那个贼用绳子和滑轮做了个精巧的工具,成功地从旁边那栋楼的屋顶移动到宝库的屋顶上,可是他想凿穿水晶树制成的屋顶时,不小心把屋顶整个弄坏了,刚好跌到下面守卫的怀里。

  到底这个贼想出什么办法好带走这么多水,才甘愿冒这个险,后来没人知道。当初大家也都认为他有帮手,不过就算真的有,那些人大概也跑掉了,这个贼也没有供出来,刑求也一样。他最后一个人受了死刑,什么都没捞到,只是让守卫以后连屋顶都要巡逻而已。

  就是这样,艾福瑞想到了进入图书馆的办法。

  当然萨玛有可能用魔法罩住了整个图书馆,不过基于对萨坦人的了解,艾福瑞觉得这不太可能。萨坦人都觉得以符文礼貌地请人离开就很足够了,而且也只有艾福瑞的脚才会不听使唤地走进去。萨玛是强化了门上的符文,但是他一定想不到会有人(尤其是艾福瑞)胆敢闯进他说不可以进入的地方。

  是想不到,艾福瑞惨淡地觉得自己真的堕落了!疯了!

  「我……我应该快点离开这里……」他虚弱地说着,用袖口抹着自己的额头。

  他下定决心了,坚决地要离开,他不想知道图书馆里头有什么。「不管那里有什么,说不定什么都没有,萨玛一定有理由不想让无聊的学者无意间看到。这理由我也不用过问,跟我根本没关系。」

  这种独白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之中他反复几次下定决心要走了,都已经转身离开了,可是马上又会掉头往图书馆走回来。

  狗儿就跟在他后面走来走去,最后牠累了,停在路中间,饶富兴味地看着艾福瑞在那边犹豫不决。

  最后他终于做了决定,「我不要进去。」他说得很果决,却跳了一下舞,然后唱起符文。

  符文魔法在他身边成形,把他抬升到半空中,狗儿兴奋地跳了起来开始大声地叫,让艾福瑞大惊失色。虽然图书馆距离中心都市很远,附近没有什么居民,但紧张的艾福瑞还是觉得狗儿的叫声可能在艾瑞亚那斯就听得到。

  「嘘!乖狗狗不要吵!我——」

  为了不让狗儿出声音,结果艾福瑞忘记自己朝哪儿飘了,或者说,至少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发现自己人在图书馆屋顶上头飘来飘去。

  「啊!糟糕!」他吓了一跳,结果像块大石头一样摔下来。

  然后他趴在屋顶上好长一段时间,担心会有人听见狗的声音,结果召集萨坦人大军来找他这现行犯。

  还好一切平静,没有人过来。

  狗儿舔了舔他的手,轻轻呜了一声,要他赶快再升空,这小动物觉得看人飞来飞去很有趣。

  艾福瑞似乎忘记了这狗儿有本事出现在任何意想不到的地点,被牠这样一吓,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靠着屋顶的栏杆,用颤抖的手拍着狗儿,然后向四周看了看。他的计划无误,能看到的符文都是一些普通的支撑、保护魔法,用来防止天候的侵蚀。他的做法是对的,但是他讨厌自己站在对的那一边。

  屋顶的梁柱是用一种艾福瑞认不得的木材做的,这种木材散发出淡淡的树木香气,可能是萨坦人穿越死亡之门时从旧世界带过来的(注1)。巨大的梁柱之间有着间隔,下头有比较小片的木板穿插弥补空隙,梁柱跟木板上都画有精细的符文,用来防止风吹日晒雨淋小动物等等各种东西造成的损害……

  「就是防不了我。」艾福瑞一边说,一边闷闷不乐地看着这符文。

  他坐在那儿很久,不愿意动,直到最后他的小偷本性告诉他评议会再不久就要散会了,萨玛回到家要是发现他不在,一定会起疑心。

  「疑心?」艾福瑞淡淡地说:「什么时候开始萨坦人也对彼此有疑心了?我们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他缓缓地趴下,在梁柱上画了一道符文,同时发出低沉悲伤的符文声。符文下沉,穿越了原本不属于这世界的木材,同时带着艾福瑞进入图书馆中。

  奥拉在家里来回踱步,心中忐忑不安。她好希望萨玛在家,但却又很高兴他不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头,去花园找艾福瑞,跟他道歉说自己的举动很笨,好让这场尴尬结束。她不应该让这件事影响自己的,不该让他影响自己的!

  「你到底为何而来?」她悲哀地对着不存在的他问道:「一切混乱和哀痛都结束了,我原本可以再次安详度日,你为什么要出现呢?你何时会离开呢?」

  奥拉又在房里绕了一圈。萨坦人的住所宽敞,房间都是冰冷的直线配上完美的弧形拱顶,靠着笔直的柱子支撑,家具陈设淡雅朴素,以实用为主,没有装饰或观赏的摆设,在这样的房子里走动相当轻松。

  不过是一般人才能够轻松走动吧!她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把艾福瑞撞歪的桌子挪回原位。

  她把桌子摆正,因为她知道萨玛看到东西不在定位会很恼火,但是她的手还在桌上逗留,她笑了一下,好像又看到艾福瑞撞歪桌子的情景。这桌子明明摆在沙发旁边,根本没有谁会走到这儿,艾福瑞也明明就离得远远的,没打算要靠近这里。可是奥拉亲眼目睹艾福瑞那双大脚带着他朝这桌子走过来,两只脚打了结朝桌子撞上去跌个东倒西歪,然后艾福瑞还像个保姆带着一群不听话的孩子般搞不清楚状况,无助地看着奥拉跟她道歉。

  我知道是我不对。他的眼神这么说着。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的腿就是不听话啊!

  为什么他这个表情会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呢?为什么她会想要抓住那双笨拙的手,想要分担那驼背肩膀上的重担呢?

  「我是另一个人的妻子啊!」她提醒自己说:「我是萨玛的妻子吧?」

  他们有相爱过吧!她心想。她都为他生了孩子,他们一定有相爱过……一定有过。

  可是她也记得艾福瑞让她看到的影像,两个人那么热切,那么激烈地相爱着,那是因为他们只有一晚,那是因为他们只有彼此。所以不对,她悲哀地承认,她根本没有爱过。

  她在心里找不到痛苦,什么都找不到,只发现一片宽敞的空虚被冰冷的直线勾勒出来,靠笔直的柱子支撑。家具摆设整整齐齐,偶尔打乱了一点,但是从来没有真的改变位置过,直到一双大脚,一双沉思寻求的眼睛,还有一双笨拙的手探了进来,一切才变了样。

  「萨玛一定会说这是母性使然,因为我过了养育孩子的年龄,所以才想照顾些什么人。太奇怪了,我居然记不得照顾自己孩子的事情,我应该要记得的啊!我应该有照顾过他吧!可是我能记得的却只有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打转,清理家具上的灰尘。」

  她对艾福瑞的感觉应该不是母性,奥拉根本就记得他笨拙的手、怯生生的抚摸、红通通的脸颊。不对,那绝对不是母性。

  「到底他有什么好在意的?」她大声地问。

  表面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一个秃头、弯腰驼背、脚不听使唤的人,还有他温和的蓝眼珠以及不肯换掉的下民服饰。然后奥拉又想想萨玛:强壮、镇定、充满力量。可是萨玛从没办法让她感觉到情感,没办法让她为他人的哀伤而哭,没办法让她单纯地为爱而爱。

  「艾福瑞似乎有种力量,」奥拉对着线条笔直毫无反应的家具说:「一种因为他不自觉而更加强大的力量。如果真的告诉他了……」她笑了笑,「他大概会一头雾水,开始结结巴巴……我爱上他了。这怎么可能?我居然爱上他了。」

  而且他也爱妳。

  「哪有。」她虽然想反驳,但是这反驳又轻又软,还带着甜笑。

  萨坦人不会爱上别人的配偶。萨坦人对婚姻誓约相当忠诚,所以即使他们相爱也没有希望,只会以悲剧收场。奥拉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得收拾这些微笑跟眼泪,抚平一切,让一切回归原本的直线和空虚。可是现在,就只是现在,她想要记得艾福瑞碰触自己的温暖手心,她想记得自己曾经在他怀里,为了另一个女子的小孩哭泣,她想记得自己还有感觉。

  她这才想到,自己离开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

  「他一定以为我生气了,」她这才后悔地想起自己是怎样从阳台跑开的。「我可能伤到他了。我要去解释一下……还要告诉他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公事除外。我做得到吧!是啊,我做得到。」

  可是她的心却跳得很快,无法平息,她没办法只好一直重复一段镇静用的咒语,直到放松下来可以强做没事的样子。理了理头发,抹一抹泪痕之后,她试着露出冷静的微笑,在镜子前面焦躁地看了半天,看看这抹微笑会不会跟她自己感觉到的一样,看起来很紧绷、很做作。

  接着她停下来开始思考怎样提起这件事。

  「艾福瑞,我知道你爱我……」

  不行,这样好自大。

  「艾福瑞,我爱你……」

  不,这当然不可以!想了半天,她最后觉得一定要迅速,要利落,就跟那些可怕的下民医生一样,手起刀落就把坏掉的四肢切除。

  「艾福瑞,你和那只狗今晚就得离开我家。」

  没错,这样就对了。不过她还是叹着气,没对这办法抱多大希望,然后回到了阳台。

  艾福瑞根本不在这里。

  「他去图书馆了。」

  奥拉马上就知道了,好像她可以看透几哩外的墙壁,发现他在那里一样。他找到办法进去图书馆又不会触动警报了,而奥拉知道他会找到他在找的东西。

  「他不会明白的,他不在场啊!我得想办法让他看到我的影像!」

  奥拉轻声念了几个符文,手中描出符记,然后乘着符文的翅膀离去。

  狗儿叫了一声,神情警戒,站了起来。艾福瑞放下卷轴抬头一看,白衣人影从图书馆后方逼近过来,但是看不清楚是谁。是萨玛?还是拉姆?……

  艾福瑞其实不在意了,他不再紧张,不再觉得自己有错,因此也不再害怕。他讶异,他震惊,他厌恶,他……他赫然发现他很高兴有人来了。

  他站了起来,身体还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那道人影走进了他做出的魔法光源中。

  两人看着彼此,急促的呼吸变成叹息,两双眼睛在静默中交换了那些留在心中无法说出口的只字词组。

  「你知道了。」奥拉说。

  「嗯!」艾福瑞回答完低下头来,非常激动。

  他想看到的是萨玛。遇上萨玛的话他就可以发火了。他需要愤怒,他需要将心中有如埃布尔瑞克灼热熔岩海一样滚烫的怒火发泄出来。可是面对奥拉,他怎么做得到?他真正想做的是拥抱她啊……

  「很抱歉。」奥拉说:「这样事情就很棘手了。」

  「棘手!」艾福瑞怒火中烧地说:「棘手?妳就只有这句话要说吗?」他指着面前摊开的卷轴(注2),「你们所做的……你们知道的时候……这卷轴都记录下来了,你们评议会的争论都在里头!包括有些萨坦人开始相信有更高层次的力量!你们怎么可以……谎言!全都是谎言!所有的恐惧、毁灭、死亡……全都不必要啊!而且你们都知道——」

  「我们不知道!」奥拉大叫。

  她迈步站在艾福瑞面前,将手放在桌上,两人之间隔着那份卷轴。狗儿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充满智慧的眼睛看着这两人。

  「我们并不知道啊!我们不能确定!可是派崔恩人的力量愈来愈强大,想要对抗他们,我们拥有什么呢?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一些没办法说清楚的东西。」

  「模糊的感觉!」艾福瑞叫道:「模糊的感觉!我知道的!那是……那感觉……那是宇宙间最美好的经验啊!他们说那是诅咒圣厅,可是我知道,那其实是祝福圣厅,我在哪里体认到了存在的意义,我了解到我可以将世界变得更美好,我听见了,只要我有信仰,一切都会顺利。我不想离开那里——」

  「但你还是离开了!」奥拉提醒他说:「你没办法留在那里,对吧?你离开埃布尔瑞克的时候,那里又怎样了呢?」

  艾福瑞不安地后退了,他低头看着那卷轴,但是其实也不是在看卷轴,只是用手玩弄着卷轴的边缘。

  「你怀疑了。」奥拉说:「你无法相信你所见到的东西。你质疑你的感受。你到了一个黑暗可怕的世界,如果你真的看到了那伟大至善、那远胜于你的巨大神奇力量,那祂到底在哪里?你一定也想过,那是不是个玩笑……」

  艾福瑞想到乔纳森,埃布尔瑞克的年轻贵族,他被当初深爱的妻子杀害分尸。乔纳森就是相信的人,他有信仰,而他最后也因此惨死。现在他可能已经变成那些受折磨的活死人了,变成一个尸妖了。

  艾福瑞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狗儿看到他不高兴,用鼻子碰碰他,艾福瑞头痛了起来,就趴在桌上。

  温柔、冰凉的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奥拉跪在他旁边说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真的知道。我们的感受都一样,不管是萨玛,还是其他评议官都一样。那就像是……萨玛是怎么说的,我们就像是人类喝了烈酒一样,他们喝醉的时候,每件事情看起来都很美好,他们也什么都做得出来,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可是一旦酒醒,只会恶心,只会受伤,只会觉得比之前更糟。」

  艾福瑞抬起头,神情凝重地看着奥拉,「但是如果错在我们怎么办?如果我当初留在埃布尔瑞克呢?会不会就有奇迹发生?我不知道。我就是离开了,因为我害怕,所以我离开了。」

  「我们也很害怕。」奥拉诚挚地说着,手指在艾福瑞的臂膀上抓得更紧了。「派崔恩人的黑暗非常明确,而我们所体验到的那点微弱光亮却只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我们能够把希望寄托在那里吗?在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上面?」

  「信仰是什么?」艾福瑞缓缓问道,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跟自己说话。「就是相信你所不了解的事物。我们这些可悲的凡人又怎么能了解这广阔无边的意志呢?」

  「我不知道。」奥拉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我不知道。」

  艾福瑞抓起她的手,「这就是你们争吵的原因,妳和其他评议官,还有妳和……」艾福瑞很难说出那个名字,「……妳和妳丈夫。」

  「萨玛完全不相信。他说那是个诡计,是敌人的伎俩。」

  艾福瑞也听哈普罗说过,派崔恩人说的话好像回音一样。诡计,萨坦人!是你的诡计……

  「……对抗大裂变,」奥拉还在说着:「我们在采取这种激烈手段之前也想要先观望,但是萨玛和其他评议官害怕——」

  「而且看来我们的确有理由害怕。」一个冷峻的声音传来。「我回家发现你们两个都不在,就知道要到哪儿找人了。」

  艾福瑞听到声音开始害怕、颤抖,奥拉也脸色苍白,缓缓地站了起来,不过她还是待在艾福瑞身边,手放在他肩上像是保护,又像是支持。狗儿没看好门,似乎想要弥补一下,用尽全力对着萨玛狂吠。

  「叫牠闭嘴,」萨玛说:「不然我会杀了牠。」

  「你杀不了牠的。」艾福瑞摇着头回答:「不管你多努力也杀不了牠,你杀不死这只动物,也杀不死牠所代表的一切。」

  不过他还是将手放在狗儿头上,狗儿也因此安静下来。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了。」首席评议官冷酷地看着艾福瑞说:「你是个派崔恩人派来的间谍,想要窃取我们的机密,」然后萨玛眼光转向他的妻子,「而且还玷污了我们的子民。」

  带着坚毅和尊严,艾福瑞起身说:「你错了。我很难过地说,我是个萨坦人。至于所谓窃取机密——」艾福瑞向卷轴比了比,「我发现这些机密好像是不想让自己的族人发现,而不是不想让所谓的敌人知道。」

  萨玛气炸了说不出话来。

  「不是的,」奥拉真诚地看着艾福瑞,手指都快嵌进他手臂里了。她小声地说:「不是这样的,你搞错了,是时机不对——」

  「奥拉,我们做事情的理由跟他无关!」萨玛打断了奥拉的话,稍稍停了一下等可以控制自己的气愤之后才说:「艾福瑞.蒙特班!在召开议会决定该怎么处理之前,你得被关在这里。」

  「关在这里?有必要吗?」奥拉反驳。

  「我认为有必要。我来是顺便要告诉妳刚刚从海豚那边得到的消息:这家伙的派崔恩人同伴已经被找到了,他就在淇列斯翠,而且跟我们害怕的状况一样,他现在和龙蛇一国了。他已经见过龙蛇,他和下民王室的代表一起去的。」

  「艾福瑞,」奥拉问道:「这会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艾福瑞无奈地说:「恐怕哈普罗是有可能会做这种事,不过你们得了解到他——」

  「奥拉,听我说,到现在他都还想帮那个派崔恩人辩解。」

  「你怎么可以这样?」奥拉远离艾福瑞,用混杂着悲哀跟痛苦的神情看着他说:「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被毁灭啊!」

  「不,他会看着他们的族人获胜,」萨玛冷冷地说:「奥拉,妳忘记了,他根本就是个派崔恩人了。」

  艾福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椅子后面,手不停地握拳又放开,握拳又放开。

  「你为什么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奥拉叫道:「跟我丈夫说他弄错了啊!跟我说我弄错了啊!」

  艾福瑞淡蓝的眼珠望过去,「我说什么你们才会相信?」

  奥拉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充满挫折地摇摇头放弃。她转过身,离开房间。

  萨玛冷酷地看着艾福瑞。「这次我会派守卫来。等着被召见吧!」说完他也在狗儿不满的咆叫声中走了出去。

  拉姆出现在他父亲刚刚的位置,朝桌子走过来,狠狠地看了艾福瑞一眼,然后将手放在卷轴上,很刻意地仔细卷好,放进卷轴夹里头,归回原位。之后他找了一个房间后面的位置,在萨坦人目力所及的最远距离监视着艾福瑞。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监视,就算门大剌剌地开着,艾福瑞也不打算离开。他沮丧地坐着,悲哀地弯着身子。他现在成了自己族人的阶下囚,他渴望已久的族人把他给关了起来。他做错了,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而且他花一辈子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他的举动触怒了萨玛,更糟糕的是他伤害了奥拉。到底为了什么?只是想去干涉一些跟他无关的事情,这些事情根本超乎他的理解。

  「萨玛比我有智慧多了,」他对自己说:「他知道怎样做比较好。而且他说得对,我不是萨坦人,我根本就一部分是派崔恩人、一部分是下民,甚至——」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脚边这只忠实的动物,「还有一小部分是只狗。但是大部分的我反正就是个笨蛋。萨玛怎么会想隐藏这些事呢!他只是像奥拉说的一样,在等一个适当时机罢了啊!」

  「我要对评议会道歉。」他继续说着顺道叹气,「然后我会接受他们所有的要求,再来就要离开这里。我不能再留下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带着挫折摇了两下,「为什么我会毁了我碰到的每一样东西?为什么我会毁了我所在意的一切呢?我应该离开这个世界,永远不要回来。我还是该回到艾瑞亚那斯的墓穴里沉睡,睡上一段长长的时间。运气好的话,也许就不会醒来了。」

  「至于你,」艾福瑞生气地盯着狗儿说:「你自己去想办法!你根本不是从哈普罗身边走失,对吧?根本就是他故意丢掉你、不想要你了!丢得好!我也懒得理你了,懒得理你们两个!」

  狗儿被他大骂一顿又赏了白眼就缩了起来,尾巴耳朵垂下去,在艾福瑞的脚边用难过、悲哀的眼神看着他。

  注1 很可能是西洋杉。

  注2 既然萨玛如此害怕卷轴内容被发现,为什么没有烧掉呢?「我相信,」艾福瑞在这一段补注说:「萨玛对于真相有种内在的执着。他虽然不肯公开,虽然想要把事情掩盖住,但是他却无法下手毁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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