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淇列斯翠．丰卓
精灵晚了两天才到。这已经早得让大家很讶异了，当然哈普罗不算在内。
杜玛卡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得到精灵，所以听到海豚说精灵已经朝丰卓出发时相当惊讶，他把村里所有人都派去打理给精灵准备的住处。那是特地为精灵搭建的住所，精灵跟矮人一样需要特别的安排。举例而言，精灵绝对不睡在地上，那不只是舒不舒服的问题，而是因为很久以前，精灵的炼金术士可能曾经想控制海日漂流，却意外在实验中发现海日跟海月之间会进行化学作用，产生可呼吸的气体包覆整个海月。
那些炼金术士因此推断这种化学反应发生在海月表面到海日之间的这段距离内，因此只要有物体滞留在海月表面，就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同样的反应——其中包括精灵或其他生物。
所以在精灵王国里，只有无生命的东西才可以放在地上，而且比较珍贵的东西也都要定期换位置，以防任何异常变化发生(注1)。住在地面的生物也因此不为爱尔玛斯人所喜爱，渐渐消失，剩下来的都是猫、鸟、猴子这些住在树上的动物。
精灵不吃任何生长在地面或土中的东西，不在同一个地点站太久，如果可以的话根本不站，尽量坐着，然后脚放在椅子上。
丰卓跟爱尔玛斯之间最古老也最惨烈的一次战争就是床铺战争。一位精灵王子来到人类领地，希望以和谈避免战争，本来一切顺利，但是等人类族长请他到自己家中过夜就出事了。精灵王子一看到床铺设在地板上就认定人类想谋杀他(注2)，于是当场宣战。
事后人类跟精灵虽然并不认同彼此的信念，但已经懂得互相尊重，所以丰卓招待精灵的房屋会以树枝和绳索搭建简易的床铺，精灵在自己家园上看到人类带着毯子打地铺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艾利亚森后来也不会趁客人睡着时偷偷把他们弄上高床，因为某次一个人类半夜滚下来摔断一条胳膊。)
精灵到达的时候，客房的家具都还没摆好，杜玛卡和德露联袂迎接贵客，因法也到场了，不过双方人马离得很开。亚蕾克跟古兰朵也有到场，分别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
这两个种族之间的鸿沟加深了，双方家长都禁止小孩和对方谈话，但是哈普罗看到两个女孩偷偷眨眼做暗号，很怀疑这种禁令能有效多久。他可不希望女孩们违规被逮到，酿成另一场风暴;不过至少这禁令让亚蕾克心里不会只想着自己，他也谢天谢地了。
三国王室彼此招呼着，看来友谊深厚——这是为了人民着想。杜玛卡邀请哈普罗出席，将他视为贵宾，而他也稍微安心地发现至少自己在场，矮人的态度不会那么强硬。然而，谁都无法隐瞒这次会面不如往常一般和谐，握手的姿态正式却僵硬，声音冷淡刻意修饰，都是称呼对方的姓，而不是直呼名字。
哈普罗真想把他们通通丢进海里。
都是海豚惹的祸，牠们很自得其乐地把矮人拒绝乘坐逐日舰的消息传到精灵的耳里，艾利亚森是比较倾向人类这边的，不过依照精灵的本性，他传回来的消息则是他不愿意仓促决定。这种话两边都没讨好到，结果变成精灵人都还没到，已经让人类跟矮人两边都不爽快了。
这一切让哈普罗气得咬牙切齿。他唯一还宽慰的是至少龙蛇没跑出来，不然矮人一看到那些庞然大物就更难说服了。
会议的时间定在当天傍晚，因法便带着手下悻然离去。艾利亚森满面愁容目送矮人离开，摇了摇头问杜玛卡说：「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杜玛卡不高兴地说：「我只能说他的胡子大概长到脑袋里了，居然敢说宁愿全族冻死也不肯踏上逐日舰。我看他们真的会这样搞，这些家伙太固执了。」
哈普罗一直很沉默、很低调，且总是与他们保持距离，不过都在一旁想要听到一些东西，好让他能想出个解决的办法。
杜玛卡搭上艾利亚森的肩膀，「很抱歉，你已经够难过了，还要给你添麻烦。不过呢，」他专注地看着精灵国王说：「你应付得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我得让逝者安心离去，」艾利亚森缓缓说道：「才能照顾好活着的人。」
年轻的精灵得文站在码头看着水面，亚蕾克也站在他旁边，热切地对他说话。古兰朵只能带着渴望的眼神被爸妈带走。
只不过亚蕾克说的话大概都变成耳边风，得文根本没在听，完全没有反应。
杜玛卡严肃的表情变得温柔许多，「这么年轻，却要面对这么残酷的事。」
「我们花了三天，」艾利亚森语气很落寞，「最后发现他就在我女儿跳……在那里……」他的话卡在喉咙说不出口，脸色一片惨白。
杜玛卡什么都没说，只是捏了捏精灵的手臂，表示自己都懂。艾利亚森深深吸一口气之后说：「谢谢。我们发现他……在那里，透过窗户看着下面的石头。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们多害怕他也做傻事，所以才把他带来，希望有朋友陪伴，可以让他走出阴影。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比原本要早出发。」
哈普罗听了喃喃自语说：「多谢了，得文。」
亚蕾克最后无奈地看着爸爸，然后说得文可能会想看看住的地方，就说要带他过去。得文的反应很像艾瑞亚那斯那边盖格人做的机器人，低着头一副游魂的样子跟在亚蕾克后头，看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已经不在意了。
哈普罗还跟在艾利亚森跟杜玛卡身边，但看起来他们两个聊天的话题只剩得文和他有多难过这些事情了。他心想，那正好，就让他们两个聊吧!反正这两个人总不会为此吵起来，这样五个下民里总还有两个人会说话。
他忍不住回想起在艾瑞亚那斯的日子，当时他一直希望挑起三个种族之间的嫌隙，可是现在却得付出两倍心力让这三个种族聚在一块儿。
「我看我也快相信有个上神了，」他自言自语道：「感觉上会有个谁看着我哈哈大笑吧!」
典礼的鼓声响了起来，召集王室去参加会议。村子里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各方人马往长屋出发，如果状况不是这样，大家会很高兴能看到这场面，然后丰卓人会一边聊着天，一边指着矮人的长胡子和精灵的金头发给小孩看。
可是现在丰卓人都保持肃静，小孩问问题的声音也被大人不耐烦地打断。风声如营火般延烧开来，随着风起烧得更旺，火花落地之处就会点燃一片火海。现在所有部落都知道了。其他部落的人已经乘着小舟来亲眼目睹这次会议。
过来的人很多都是女巫或巫师，他们是法师团的成员，由德露款待，安置在她自己的住所。其他一些人是酋长，效忠于杜玛卡，也就由他接待。当然还有一些无名之辈只是因为好奇就来了，多半在村里头有朋友或亲戚，现在几乎每一间屋子都多出至少一个打地铺的人。
大家都跑出来看与会者的行列。与会者有三国王室、丰卓其他部落的代表、丰卓法师团、爱尔玛斯公会代表，以及嘎根长老团——后面这些团体都是代表自己的人民做见证。人类都不出声，脸上很僵硬，他们很担心，也很焦虑，因为大家都很清楚，不管会议结论是什么，他们的命运就决定在这儿了。
哈普罗早早就出发了，想趁其他与会人员还没到场就先溜进去。但是他望向大海一眼，却大惊失色地看见了蜿蜒扭曲的长颈子和绿红歪斜的眼睛，是龙蛇。
他忍不住作呕，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痛，皮肤上的符文也放出微光。他真希望这些龙蛇没出现，还有最好没人看见他。此外他还要记得阻止别人跑到海岸。
鼓声愈敲愈大，然后戛然而止。三国王室在长屋外面碰头，互相表示了友谊——矮人很不情愿，其他人则是很不自然。
正当哈普罗想着要怎么避开这些礼节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他身后出现，亚蕾克跟古兰朵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给拖进丛林中。
「我没空跟妳们玩——」他一开始很不耐烦，看了她们一眼之后则说：「发生什么事?」
「你得帮帮我们!」亚蕾克喘着气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我们应该跟我爸爸说——」
「我们不能那样做!」古兰朵叫道：「会议才刚开始，现在打断的话天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让他们碰面?」
「但是——」
哈普罗问道：「到底怎么了?」
「是得文!」亚蕾克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惶地说：「他不见了!」
「可恶!」哈普罗暗自说道。
「他不过是去散散步啊!」古兰朵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本来栗子色的脸现在一片惨白，鬓须也抖动着。
「我要去跟我爸爸说，他会派人去找。」亚蕾克说完就跑了出去。哈普罗抓住她把她叫回来。
「我们不可以打断会议!我自己就可以找到他了，我们一起去找，安安静静地把他带回来，不要惊动大家。古兰朵说得对，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人去散心。好，妳们最后在哪里看到他的?」
最后看见他的是亚蕾克。「我把他带到精灵的住处去，本来都在他身边，想要跟他聊一下。后来艾利亚森带着其他精灵回来，要准备开会的事情，我只好先走。不过我一直都在附近等，还是希望等艾利亚森跟其他人走了之后可以找机会和他说话。我又进去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在那里。」
「然后我跟他说古兰朵和我在长屋后面发现一个地方可以……呃……」
哈普罗接口说：「偷听?」
「我们可是有权利去听的!」古兰朵强调，「都是因为我们才会变成这样，我们应该要在那儿的啊!」
「我同意。」哈普罗平静地说话安抚生气的矮人，「我来想个办法，先告诉我得文后来怎样了。」
「一开始他看到我好像很生气，告诉我说他不想听大人说了些什么，他不在乎了。之后他又忽然比较高兴了些，感觉上太高兴了点……有点可怕。」亚蕾克边说边发抖。
「他说他有点饿，然后又说因为开会的关系，晚餐还要等很久，所以要我帮他找点吃的。我跟他说应该有，然后叫他跟我一起去，可是他说他不想离开那间屋子，因为路上的人瞪着他看他会紧张。」
「我就想说，好吧，他吃点东西也好，他好像好几天没吃了，所以就去拿点东西。当时屋子里还有其他精灵。我在路上遇上古兰朵，她正好在找我，所以我们就一起走，反正我觉得她也能让得文振作一点。可是等我们回到精灵那间屋子——」亚蕾克两手一摊，「得文就不见了。」
哈普罗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状况，他知道在迷宫有些人撑不下去，受不了痛苦和恐惧，无法从失去朋友爱人的悲伤中走出来，然后他也看过那种令人浑身不对劲、回光反照般的快乐模样。
亚蕾克看见他脸上的黯淡神情，手摀着嘴发出一声呻吟;古兰朵也面色难看地拉着鬓须。「也许他真的只是去散个步，」哈普罗又说一次，「妳们有没有先在村子里找找看?还是他跟着艾利亚森过去了?」
「他没有。」亚蕾克小声地说：「我们回到精灵住处的时候，四处找了找，我只发现……一些脚印，我确定是他的脚印，而且直朝着丛林里去了。」
这就糟了，哈普罗心想。他大声地说：「要保密，假装没这回事，然后快带我过去，快!」
三个人连忙摸到精灵住屋的后头，他们绕了一大圈好避开其他人和长屋前头的人潮。哈普罗看见杜玛卡在迎接矮人代表团，而且东张西望，可能正在找自己，同时艾利亚森也上前，准备介绍他的代表团。哈普罗很高兴有一堆精灵在那边，心里暗自希望他们的名字最好都又臭又长。
亚蕾克带着他来到精灵住处的后侧，指着湿软的泥土。地上的确有脚印，又细又长，不可能是矮人，而且有穿靴子，丰卓人都是光着脚的。
哈普罗心里忍不住咒骂着。
「其他住这边的精灵发现他不见了吗?」
「我想应该还没有，」亚蕾克回答：「他们都跑出去看典礼了。」
「我去找他，妳们两个留在这里，说不定他会回来。」
「我们跟你一起去。」古兰朵说。
「是啊!得文是我们的朋友。」亚蕾克也附和道。
哈普罗瞪着她们，不过矮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紧咬着嘴巴，亚蕾克也用坚定的眼神望向他。这样下去又要吵一架，但是他没时间了。
「好吧，过来。」
两个女孩马上顺着足迹走去，不过却发现哈普罗没跟上来。
「怎么了?你在做什么?」亚蕾克问说：「我们不是要赶快吗?」
哈普罗蹲了下来，在沾有精灵脚印的泥巴上画着符文，然后很小声地念着咒语。符文发出了绿色光芒，接着忽然长出许多植物覆盖了那片泥土，让精灵足迹消失无踪。
古兰朵不耐烦地说：「我们应该没时间整理花园吧?」
「别人很快也会开始找他。」哈普罗看着植物把足迹覆盖起来之后站起来说：「我要确保不会有人跟过来。这件事得处理好，还要找些理由瞒住别人，知道吗?」
「喔!」亚蕾克咬着嘴唇说。
「没异议吧?」哈普罗严肃地盯着两个人看。
「好啦!」古兰朵说。
「嗯。」亚蕾克也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他们远离了营地，顺着精灵的足迹进入丛林中。一开始哈普罗原以为古兰朵会不小心猜到真相。看起来沮丧的得文只是打算结束自己的痛苦，足迹从外面就看得到，代表他根本没想过要隐藏行踪，而且他也知道至少还有亚蕾克和古兰朵会追过来。
足迹到一半忽然消失了。
附近什么痕迹都没有，加上周围植物茂密，没有谁可以穿过去又不留痕迹，而且那边的花草树木看来都好好的。
「他跑哪儿去啦?长了翅膀飞走啦?」矮人看着前面一片幽暗咕囔着。
「大概吧!」哈普罗说着说着看见垂在半空的藤蔓。得文一定是爬上树去了，不过往树林深处一看他发现事情不对。
第一个闪过哈普罗脑袋的念头是：可恶!精灵又要哀悼了!
「妳们两个先回去。」他用肯定的语气说着。可是亚蕾克忽然尖叫起来，哈普罗还来不及阻止她，她就一头跳进树丛里。哈普罗只好跟着跳了过去，把她抓回来推过去给古兰朵，结果两个女孩撞在一起。哈普罗继续向前，回头确定两个女孩子没有跟过来。
穿着厚重靴子的古兰朵被藤蔓给缠住，而亚蕾克看来想抛下她自己追上去，这时候古兰朵发出一声怒吼，说不定好几哩外都会听见。
「叫她闭嘴!」哈普罗一边叫道，一边努力穿越浓密的树林。亚蕾克扭曲着脸转过身去帮忙古兰朵。
哈普罗终于找到得文了。
这精灵用藤蔓紧紧缠住自己的脖子，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寻死。
看着那无力的身体在藤蔓上摆荡的诡异画面，哈普罗一开始心想：真被这家伙成功了。不过随即看见得文手指抽动一下，天知道是不是死后的抽搐。
哈普罗过去接住他，把脖子上的藤蔓松开来。得文已经没有呼吸，失去意识，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藤蔓在他纤细的脖子上留下深深的勒痕，还有瘀青和血迹。哈普罗很快地检查了一遍，发现他的脖子没断，气管也没受伤，看样子是藤蔓顺着脖子滑动了，结果没有如得文预期把脖子弄断。所以说，他还活着。
可是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哈普罗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有很微弱的生命迹象。他蹲坐下来思考着，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成功，就他所知这种方式还没在下民身上用过，但是他还记得艾福瑞好像说过有用魔法治好灭那个小子。
如果说萨坦人的魔法对下民有用，那么派崔恩人的魔法应该也可以……甚至会更有效。
哈普罗抓住精灵瘫软的双手，随着精灵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圆已成形。
哈普罗闭上眼，专注在魔法上。他隐约可以感觉到亚蕾克跟古兰朵走到身后，忽然停了下来。亚蕾克倒抽了一口气，古兰朵也呼出一口凉气，哈普罗没有多加理会。他把所有力量用在得文身上，手臂上的符文放出耀眼蓝芒，魔力从他身上往精灵流去，带着哈普罗的生命力进入得文体内，也将得文的痛苦带到哈普罗身上。
哈普罗可以感受到那股可怕的悲痛、炽热的罪恶感、啃噬着自我的悔恨，得文就是这样日夜受着煎熬，最后才会想要寻求解脱。哈普罗深刻地感受到得文跳下去之前那份无奈和恐惧——自救的本能直到最后都想要抗拒。
最后他做了决定，那是痛苦、窒息的可怕感觉，知道自己将死得安详，全部的折磨都会结束……
哈普罗这时听见一声呻吟，还听到附近树木沙沙作响，他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得文盯着他，一脸的恼怒、扭曲、痛苦。「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他的喉咙被藤蔓缠得瘀青酸痛，只能用沙哑的声音虚弱地说：「我要死!让我死啊!可恶!让我死!」
亚蕾克大叫，「不可以!得文!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他知道。」哈普罗沉重地说。他往后一坐，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妳跟古兰朵先回去吧!我来跟他谈谈。」
「可是——」
「快回去!」哈普罗生气地大吼。
古兰朵抓了亚蕾克的手把她带走，慢慢穿越了刚刚踩过的草丛跟折断的树枝，回去原本的小径上。
「你想死，」哈普罗对着得文说，这时得文转过头来，闭上眼睛。「那就去死吧!把你自己吊死。我不会阻止你的，不过如果你能等到逐日舰的问题解决再死，我会很感激的，因为我猜到时候又要为你哀悼好长一段时间，结果是你的族人倒霉。」
精灵不愿意看着哈普罗。「他们不会有事的。他们还有生存的意义，我没有。」他的声音其实只是沙哑的嘶吼，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喔?那你觉得你父母把你从树枝上弄下来之后生存的意义是什么?你知道他们对你最后的记忆会是什么?你的脸会很肿，皮肤颜色都变了，像腐烂的毒菇一样。还有眼睛会突出来，舌头会伸到嘴外面!」
得文一脸惨白恨恨地瞪着哈普罗，然后又把头转过去说：「走开。」
「还有——」哈普罗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说：「如果你的尸体吊在那儿吊得够久，吃腐肉的鸟就会来了，牠们会从眼睛开始吃，最后连你父母都认不出是你，或者说认不出你剩下来的部分啦!反正鸟吃完了还有蚂蚁跟苍蝇——」
「够了!」得文想要大吼，结果却是啜泣。
「然后亚蕾克跟古兰朵，原本就少了一个朋友，现在又要再少一个。我看你根本也不会想到她们两个吧?你只会想到你自己，『好痛苦，我受不了这种痛苦了。』」哈普罗一边说，还一边模仿精灵的清脆语调。
得文大叫，「你懂什么啊!」
「我懂什么?……关于痛苦吗?」哈普罗咀嚼着这句话，「跟你说个故事吧!然后你要自杀就请便。以前在迷……在我住的地方，我认识一个人，他为了自己的生命努力奋战。在那个地方，你得要奋战才活得下来。总之呢，他受了很重的伤，他……全身都是伤，他的痛苦无法想象，完全无法忍受。」
「他战胜了敌人，乔狄恩恶魔的尸体就躺在他旁边，但他却撑不住了，伤得太重了。原本他可以试着用魔法治疗自己，可是他却觉得那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他躺在地上，让生命一点一滴流走，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回心转意。那是一只狗……」
「发生什么事?」得文小声地问，蓝色的眼睛专注在哈普罗身上，「那只狗……做了什么?」
哈普罗皱了皱眉头，摸摸下巴。一来，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但他又很高兴自己还记得。
「那只狗也和乔狄恩恶魔作战，同样受了伤，就要死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可是，看到那个人这么痛苦，牠却还想帮忙。那只狗没有放弃，开始在地上爬着，拖着肚子，想要帮忙。牠的勇气让那个人觉得真是惭愧。」
「一头笨畜生，根本没有非得活着的理由——既不懂希望，又没有梦想，更别提什么野心——却坚持要活下去。我呢?我什么都有，年轻、强壮、打了场漂亮的胜仗，但是我却想放下一切……就因为痛苦。」
「那只狗死了吗?」得文轻声地问。他虚弱得跟个孩子一样，也跟孩子一样，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没有，那个人治好了狗，也治好了自己。」他还没发现自己刚刚说溜了嘴，自己和「那个人」早就混在一起，「然后他在同族之中获得了很高的地位，也改变了大家的生活……」
「你是说『那个人』从龙蛇口中救了别人吗?还是说『那个人』让别人不会傻得去自杀?」得文问的时候露出一抹哀伤的微笑。
哈普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叫道：「随便，或许吧!反正就是这样。好了，你现在要怎样?要让你再试一遍吗?」
得文抬头看看断掉的藤蔓，现在都还垂在他头上，「不用了，不了……我……跟你回去吧!」他想坐起来，结果却昏了过去。
哈普罗伸手探他脉搏，现在已经比较有力也比较稳定了。他帮得文拨开一丝黏在脖子血痕上的亚麻色头发。「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对着失去意识的年轻精灵说：「你不会忘记她，但是回想起来，也不会那么痛了。」
注1 也因此精灵住在会不断改变形状的珊瑚之中也可以习惯，反正家具、服饰、床铺等等迟早都要移动。
注2 爱尔玛斯的精灵大多相信人类寿命如此短暂是因为他们有睡在地面的不良习惯，可是丰卓人也以畏惧的态度看待精灵的高床，因为他们睡在上面可能半夜会摔下来当场死掉。嘎根的矮人觉得这种争执真是可笑，只要有坚实的石头在头顶上，哪里不能睡个好觉?不过这种态度也造成矮人对乘船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