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淇列斯翠．瑟路南
艾福瑞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请去参加下民和萨坦评议会的商谈，正常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出席，现在是因为萨玛知道哈普罗跟着下民过来，而他想要就近监视艾福瑞，看看能不能逮到两人之间的联系。
如果是正常状况，艾福瑞也不用担心跟哈普罗碰面，因为哈普罗一定完全不理会他，更不用说会和他说话。可是现在狗儿跟着艾福瑞，至于到底为什么狗儿会在他身边，哈普罗又是怎么把狗弄丢的，他也回答不出来。
艾福瑞心里觉得一旦哈普罗看见狗儿，一定会把牠要回去，然后萨玛今天晚上就会找到艾福瑞跟派崔恩人串通的证据，可是艾福瑞无力阻止。
他也考虑过不要出席，在城市里找个地方躲起来，甚至大胆地想过回死亡之门去，但是因为种种理由不得不放弃这些念头——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不管他上哪儿，拉姆都跟在后头。
拉姆带着艾福瑞跟狗儿上评议会大厅，领着他们进了会议室，其他评议官都已经到场就座，他们看看艾福瑞，一脸凝重地交换了眼神。拉姆指了一张椅子要艾福瑞也坐下，然后就直接站在他背后，狗儿则是躺在他脚边。
艾福瑞想要跟奥拉交换眼神，但是没办法，她一言不发，端庄、冰冷地坐着，就跟撑着她双手的大理石桌一样。她和其他评议官一样，都不愿意正眼注视艾福瑞。不过萨玛可比这些战友要坚决多了。
艾福瑞一朝他的方向望去，慌张地发现这首席评议官正用严峻的眼神大剌剌地看着自己，艾福瑞连忙别过头去试着不要去看他，结果更糟，因为他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就算没看到也一样，这种凌厉、充满质疑的眼神让他打从心里发毛。
他一直感觉到这种模糊的恐慌，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弄得连下民进来了都不知道，一直到他旁边的评议官交头接耳了他才回过神。
下民走进会议室，他们高高抬着头带着骄傲的神情进来，努力装作不被一路上的奇景吓着了的模样。
不过评议官窃窃私语的原因不是这些下民，他们只注意一个人，就是有着蓝色刺青的派崔恩人，他最后才进来，一直走在下民后面，然后待在偌大房间中的一个幽暗角落。
哈普罗也知道他们都在看着自己，他淡淡地微笑着，双手交叉在胸前，自在地靠墙站着。他的眼光扫过评议官，在萨玛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盯着一个人瞧。
艾福瑞全身血液都冲上脸部，他自己都感觉脸热了起来，还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想还好没有从鼻子流出来。
哈普罗收起微笑，他的眼睛从艾福瑞转到趴着的狗儿身上，狗儿还没发现自己的主人已经来了。然后他目光又回到艾福瑞身上。
时间还没到。哈普罗默默跟自己说，现在还不要妄动，继续等。
艾福瑞心里在哀号，他的手脚都蜷曲得跟只死蜘蛛一样。这下子整个房间的人都在看他，萨玛、奥拉、拉姆和其他评议官。除了奥拉之外，每一对眼睛都带着轻视、不屑，至于奥拉，眼里则是同情。如果死亡之门就在附近，他会二话不说直接跳进去。
他对会议进行完全没留心，只依稀记得下民说了几句礼貌的话，介绍了自己，然后萨玛起身响应，介绍了每个评议官(不是用萨坦真名，而是以下民语言的对应说法)。
「如果各位不介意，」萨玛说道：「我就用人类的语言讲话，我觉得这种语言比较适合这场合。当然我也会以矮人语和精灵语翻译——」
「不用麻烦了，」精灵国王用毫无瑕疵的人类语回答道：「我们都懂得彼此的语言。」
「真的吗?」萨玛挑起眉毛，喃喃自语说。
这时候艾福瑞才静下心来好好看看下民，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他很喜欢自己所看到的。那对矮人夫妻有着他们种族的刚烈气息，另一对人类夫妻也有典型的急性子，不过智慧跟常识使他们都变得圆融。精灵国王是一个人，而且苍白又哀伤，大概是最近才痛失亲人吧!艾福瑞看着他的白衣若有所思。他有着与年龄相称的睿智，甚至还有着他的人民在这无数年岁中所累积的智慧，这是艾福瑞在其他界域多数精灵身上所找不到的特质。
更重要的是，这三个种族是团结的，而不是急就章的组合，看得出来是历经很长时间的联盟，在细心呵护下生根发芽，现在已经成长茁壮又密不可分了。艾福瑞很感动，他只能猜想，也许萨玛和其他评议官也一样印象深刻吧!
评议官起立接受萨玛介绍后回到原位。「请坐。」萨玛优雅地挥手请下民就座，但是下民面面相觑，因为那里没有椅子。
「这是个玩笑吗?」杜玛卡面带微愠问道：「还是说我们得坐在冰冷的石头上?」
「您是什么意——啊!是我疏忽了，抱歉。」萨玛看来像是才刚发现自己的疏失一样，随即唱了几道符文，黄金打造的椅子便忽然冒了出来，刚好每个下民身后都有一张。矮人国王感觉自己背后有东西碰了他一下，紧张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出现了一张原本不在那儿的椅子，他深呼吸一口气，暗自咒骂了几声。
人类夫妇也稍微呆了一下，只有精灵国王比较冷静，不为所动，他随即坐好，双手置于大腿上，两脚离地，按照精灵的礼节行事。
德露也优雅地坐下，顺便把她还睁大眼睛生气的丈夫一起拉到座位上。杜玛卡握紧拳头，黑亮的皮肤下青筋暴起。
因法不自在地看了椅子一眼，又用更不自在的眼神看了萨坦人一眼，然后说：「我站着就好。」
「就照您的意思吧!」萨玛正想继续说下去，精灵国王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不给我们的朋友哈普罗一个座位吗?」艾利亚森以优美的手势朝派崔恩人比了比，点了一下头，哈普罗还是站在那边。
「您称这人是『朋友』?」萨玛问话的语气有种危险的尖锐气氛。
下民都感觉到了其中的危机，但是无法理解原因。
「是的，他当然是我们的朋友。」德露回答：「或者说，」她一边补充，一边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哈普罗，「如果他愿意把我们当成朋友，我们会感到相当荣幸。」
「我们族人都说他是『救星』。」艾利亚森也平和地说道。
萨玛瞇起眼睛，身子微微往前倾，两手靠在桌子上握紧说：「你们对他了解多少?完全不了解吧!我敢保证。例如，你们是否知道，这个人他们一族一直都是我们最大的死敌?」
「我们以前也都是仇家，」因法说：「矮人、人类、精灵，最后都和解了，也许你们也可以这样做。」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帮忙协调。」艾利亚森真诚地说。
萨玛对这出乎意料的回应大感讶异，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艾福瑞则是努力忍耐着想鼓掌的冲动，而哈普罗依旧站在角落带着一抹微笑。
萨玛回复镇静，「谢谢各位的好意，不过我们两族之间的歧异并不是你们可以理解的。请听我的劝告，他对各位来说是个危险人物，他们这一族只想要一样东西，就是彻底统治你们，还有你们的世界。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各种诡计、欺诈、叛变、谎言都会出笼。也许他看起来像是你们的朋友，可是最后他一定会成为你们最可怕的敌人。」
杜玛卡一怒起身想骂人，艾利亚森制止了他，精灵国王平缓的语气就像漂过海面的精油一般遏止了他的气愤。
「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们的孩子，也为我们和龙蛇进行和平谈判，甚至我们能安全到达这个可以建立新家园的地方，也是多亏他的帮助，这像是敌人会做的事情吗?」
「这都是敌人会耍的诡计，」萨玛冷冰冰地说：「不过我不会和各位争论这件事，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骗倒你们了。」
下民代表似乎还有话要说，首席评议官却挥手制止，继续说了下去，「各位前来是要求我们分享这片土地，我们同意这项请求，各位的族人都可以移居到瑟路南上为各位分配的地区。我们会为各位建立政府，订立法律，并和各位合作提高你们的经济水平，还会教育各位以及各位的下一代。我们愿意提供这些，只要各位也同意为我们做些事情。」
萨玛尖锐的眼神扫向哈普罗。「请你们不要再与他来往，并命令他离开。如果他真如你们所称是『朋友』，想必他能了解我们是为了各位好，而他也应该会乐意配合。」
下民代表瞪着萨玛，震惊了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了我们好!」杜玛卡好不容易从讶异中回复开口能力。「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统治我们的政府?要我们遵守的法律?」因法在胸口一捶生气地说：「矮人自己会管好自己!没有其他人可以为矮人做决定。人类不行，精灵不行，你们也不行!」
「不管你们变出多少张金椅子都没用!」希尔达也嗤之以鼻。
「我们人类自己会选择朋友，就像我们会选择敌人一样!」德露激动地大叫。
「朋友们，冷静些。」艾利亚森温和地说：「请冷静，不是说好由我发言吗?」
「好吧!」杜玛卡大吼一声回到座位上。精灵站了起来，往前一步，优雅地鞠躬说：「我想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误会。我们来到此地，是请求您和您的族人与我们分享这片土地。瑟路南显然相当宽敞，足以容纳我们所有的人，我们在航程中就看到这片宝贵土地大半都闲置着。」
「我们可以开发这些土地，让瑟路南更加繁荣，然后提供给各位现在想必有所需求的服务跟货物。当然，我们也乐意与你们同盟，大家都会有平等的投票权——」
「平等!」萨玛感到无比诧异，「我们跟你们不平等!不管是头脑、魔法、智慧，我们都远胜你们!我已经有让步了。」他停了一会儿恢复镇静，「那是因为你们还不了解萨坦人——」
「我们了解得够多了!」杜玛卡又站了起来，德露也站在他身边，「我们带着好意而来，是希望和你们和平共存，把彼此当成平等的伙伴分享这片土地，你们到底接不接受?」
「伙伴!和下民当伙伴!」萨坦大手在石桌上一拍。「没有什么平等的伙伴!回你们的船上到另一个地方找你们的『平等伙伴』去!」
「您明知道我们没有地方可去。」艾利亚森严肃地说：「我们提出的请求很合理，你们没理由不答应。我们并没有要占领各位的土地，只是希望开发你们没有利用的部分。」
「我们认为这样的要求并不合理，因为我们不只是『利用』这个界域，我们还创造了这个界域!你们的祖先把我们当神一样膜拜!」
下民看着萨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就先走了。」德露一脸正经说道。
「我们膜拜的是上神，」因法说：「是创造这世界的上神，指引波浪的上神。」
指引波浪的上神。一直蜷曲在椅子上一派可怜样儿的艾福瑞原本很生气、很挫折，想要介入又怕把事情愈弄愈糟，听到这句话忽然坐直身子。指引海浪的上神。他先前在哪儿听过这句话?是另外那个人的声音说了这句话?
或者是一句很像的话?因为似乎有些不同。
指引波浪的上神。
我在一个房间里，坐在一张桌子前，附近都是我的兄弟姊妹。白色的光芒打在我们身上，平静祥和笼罩我全身。我找到答案了!我找到了!这么多年毫无所获的追寻有了结果。我现在知道了，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哈普罗和我……
艾福瑞忍不住朝哈普罗望过去。他当初有听到吗?他想起来了吗?
他有!艾福瑞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带着怀疑响应着艾福瑞的目光，他严肃紧绷的嘴唇上看得出来，他交叉在胸前、不让人亲近又遍布刺青的手臂上也看得出来!艾福瑞知道真相，他还记得埃布尔瑞克的祝福圣厅，他还记得那片光芒，那张桌子，那道声音，还有那位上神……
指引波动的上神!
「这就对了!」艾福瑞跳起来大叫，「指引波动的上神!哈普罗你不记得吗?在埃布尔瑞克，在那间大厅里?那道光!还有说话的声音!那是在我心里，可是我听得一清二楚，你一定也是!你一定记得的，你就坐在旁边……」
艾福瑞的声音愈变愈小，因为哈普罗满怀敌意跟恨意瞪着他。是啊，我记得，他心中默默说道，我忘不掉，不管多想忘也忘不掉。我原本很清楚的，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样获得我要的一切，但是全被你毁了，你让我怀疑主君，你让我怀疑自己。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听到熟悉的名字，狗儿醒了过来，拚命摇着尾巴，颤抖地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主人。
哈普罗吹了一声口哨，拍拍大腿说：「乖狗儿，过来!」
狗儿呜咽一声，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看艾福瑞，然后停了下来，又呜咽一声，然后回头看看哈普罗。接着牠绕了一圈，回到一开始的地方，也就是艾福瑞的脚边。
艾福瑞低头拍拍牠说：「去啊!」他催促着狗儿说：「快去找他啊!」
狗狗低声叫着，朝哈普罗走了几步，可是又绕了一圈回到艾福瑞身边。
「狗儿!」哈普罗生气地高声叫着。
艾福瑞的注意力放在哈普罗跟狗儿身上，可是他也很不自在，因为感觉到萨玛正看着这一切。他想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还有这在萨玛耳里听来像什么意思，然后预料会有更多疑问，更多质询，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过那个时刻，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狗儿……还有哈普罗。
「去找他啊!」艾福瑞一直叫狗儿走，还轻轻地推了推狗儿的屁股，可是狗儿就是不肯动。
哈普罗恶狠狠地瞪了艾福瑞一眼，如果靠得够近他大概会打人吧，不过他一个转身就走出了会议室。
「等等啊，哈普罗，」艾福瑞叫道：「你不能把牠留在这儿!还有你，你也不能让主人跑掉啊!」他对狗儿说。
可是狗儿动也不动，哈普罗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们一定要在一起!」艾福瑞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抚摸着很难过的狗儿，「而且要快啊!他现在想起这只狗，也想把牠要回去，这是件好事。要是他真的全忘记了……」
艾福瑞叹了口气，悲哀地摇摇头。
人类开始跟着哈普罗离开。
萨玛瞪着他们说：「如果你们就这样跟着你们的『朋友』离开，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艾利亚森低声和其他人交谈几句，然后杜玛卡生气地叫道：「不行!」不过德露抓着他的手臂要他忍耐。因法也喃喃道：「我不喜欢这样。」可是希尔达接着说：「没有选择啊!」艾利亚森最后用眼神征求他们的同意，杜玛卡别过了头，德露则静静点了头。
于是艾利亚森回过头对萨坦人说：「我们接受你的提议，你所有的条件，除了一件事——我们不会要求朋友离开。」
萨玛挑眉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无须多说，因为你们包庇派崔恩人一天，我们就一天不会让你们踏上这片土地!」
「你不是认真的吧!」艾福瑞惊讶地大叫，「他们都同意其他的事情了——」
萨玛冷眼看着他说：「弟兄，你并非评议会的一员，容我请你不要干预评议会的事务。」
艾福瑞脸一白，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那你要我们去哪里?」杜玛卡质问说。
「去问你们的朋友，」萨玛回答：「问那个派崔恩人还有龙蛇吧!」
「您这是置我们于死地，」艾利亚森静静说道：「也有可能是置各位自己于死地。我们带着和平、友好的意图前来，提出我们认为合理的请求，但您却羞辱我们，以恩人、长辈的地位自居。精灵是爱好和平的种族，我先前并不相信我会主张动用武力，但是现在——」
「哈，终于说实话了。」萨玛冷傲地说：「没错吧!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对不对?你们跟这个派崔恩人早就计划好了——想打仗。你们想把我们给毁了，很好，跟我们动手吧!幸运的话你们说不定还能活着忏悔。」
首席评议官开始诵念符文，半空中浮现火红色的印记，在下民头上伴随着轰然巨响炸裂开来，灼热刺痛了下民的皮肤，强光让他们张不开眼，冲击力把所有人都打倒在地。
魔法戛然而止，会议厅中寂静无声，下民被这远超乎理解的强大魔力弄得头晕脑胀，一起身就赶快寻找萨玛的踪影。
不过他已经消失了。
又惊又怒的下民马上逃窜出去。
「他不是认真的吧?」艾福瑞问奥拉说：「他不会真的想……跟这些比我们要弱的种族作战吧?我们不是该保护他们吗?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萨坦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他不是认真的吧!」
奥拉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快速地看了逃跑的下民一眼，然后没响应艾福瑞就径自离去。
不过艾福瑞并不需要答案，他已经知道了。从萨玛的表情，还有他使用这么惊人的魔法，就可以知道了。
艾福瑞还记得那表情，他自己有过那种表情的次数多不胜数，也在自己的灵魂上看见过。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