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淇列斯翠.浊诺近海
「大人回来啦!」古兰朵(注1)尽一个矮人所能,悄悄地溜进亚蕾克和她爸妈共享的房间说:「他们看起来不大高兴喔!」
亚蕾克叹了口气。
「我们得知道会议进行得如何。」得文说:「妳觉得他们会到这儿来吗?」
「不会吧,他们人在隔壁艾利亚森的房间里,你听,」古兰朵抬起头说:「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喔!」
他们三个靠在墙上,可以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不过声音太小了,听不到内容。
这时古兰朵伸手指着墙上的一个小洞。
亚蕾克马上明白,将手放在洞口,在洞缘画着圈圈,低声念着些什么,接着洞口就慢慢地、悄悄地变大了。亚蕾克从洞口看过去,转身叫两个朋友也过来。
「我们很走运,我妈一枝羽毛杖正好挡在这儿。」
于是三个人就靠在那儿偷听。
「我们从来没看过那样的魔法,」德露一副挫败的样子说:「我们哪有办法对抗这么强的力量?」
「没试试看不知道,」她丈夫说:「而且我想要一战,我们就算跟狗说话也比他们的态度要好。」
「这是个困难的抉择。」艾利亚森说:「其实他们是土地的主人,他们有权拒绝我们住在那里,可是这样子就是要我们死!在我看来这就不是他们有权做的事情了。我虽然不想打仗,可是我也不能看着族人死。」
「因法,」哈普罗问:「你怎么说?」
矮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踮着脚的古兰朵眼睛靠到洞上,看到她爸爸一脸凝重摇了摇头。
「我的族人都很勇敢,不管是人类、精灵,还是他们自称的什么什么人——」他朝萨坦人土地的方向不屑地挥了挥手。「如果他们敢公平作战,拿刀枪斧头弓箭,我们才不怕。」
因法怒目扫视一圈,看有没有人不同意,接着叹了口气说:「可是对付今天看到的魔法?……我不知道。」
「你们不需要应付他们的魔法。」哈普罗说。
王室代表盯着他看。
「我有个计划,有个办法解决,不然我就不会带你们过来了。」
「你……早就知道了吧?」杜玛卡皱眉怀疑地问:「怎么会这样?」
「我说过,我这一族跟他们……很像,」哈普罗指着身上的刺青符文说:「这是我的魔法,如果碰到海水,魔力就消失了,我会变成废物,比你们都要无力。因法,你可以问问你的女儿,她有看过,相信她明白。这种现象在萨坦人身上也一样。」
「要我们怎么办?」古兰朵粗鲁地小声说:「成立水桶部队去进攻吗?」
得文捏了她一下。「嘘!」
不过大人看起来也是很困惑。
哈普罗这时解释,「很简单,我们用海水淹没他们的城市。」
所有人都看着他,默不作声在心里思考这奇怪的提议。听起来太简单了些,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家想了又想,但最后希望之火渐渐燎原,在每个人阴郁的眼里发出光芒。
「海水不会伤到他们吗?」艾利亚森焦虑地问。
「不会比伤到我的程度严重。」哈普罗回答:「海水会让我们一律平等,而且不用流血。」
「看来这似乎就是答案。」德露还有点犹豫。
「可是萨坦人只要小心别弄湿不就好了。」希尔达插嘴说:「这些人法力这么强应该做得到吧?」
「萨坦人或许可以抵挡高涨的水位一段时间,他们可以飞到屋顶上像小鸡一样躲起来,可是他们不能一辈子躲在上面。何况水位会愈来愈高,迟早他们都会被水淹没,然后无计可施。这时候你们就航进瑟路南,接管他们的城市,连斧头或弓箭都不需要。」
「可是我们也不能住在水里啊!」因法反驳说:「等水退了,他们的魔法不是又回复了?」
「没错,但是那时候萨坦人应该就换领导人了。他自己大概还不知道吧!但是今天跟你们说话的那个评议官很快得出差一趟了。」哈普罗淡淡笑道:「等他走了,我想谈判会容易很多,尤其可以提醒萨坦人,你们有能力随时让海水涨起来。」
「有吗?」德露惊讶地问:「我们有这种能力吗?」
「当然,只要跟龙蛇说一声。等等、等等!听我说,龙蛇会在地下岩盘开出洞来,海水会从那里流进去,把萨坦人弄湿,等他们投降了,龙蛇会让水退掉。牠们的魔法可以在凿的洞上做出闸门不让水进出,只要通知牠们,就可以再把门打开,再淹一次水,当然是说如果有必要才做。我是觉得根本用不到吧!」
古兰朵思索着,从各种角度观察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的爸妈也在做同样的事,想要找出计划的缺陷,可是她一个都找不到。那些以正常方式听哈普罗说话的人看来也没找出问题。
「我会跟龙蛇交涉,向牠们解释计划内容,」哈普罗提议,「所以我要借你们一条船去浊诺。放心,我不会把牠们带到船上。」他看见有人脸色苍白连忙补充说。
亚蕾克听了神采奕奕。
「这计划真棒!大家都不用受伤!而且妳还以为他跟龙蛇是一伙儿的呢!」她盯着古兰朵说。
「嘘嘘!」古兰朵不耐烦地捏了亚蕾克一下。
房里的人类、矮人、精灵都松了一口气,语气开始带着希望。
「就让萨坦人自己决定吧!」艾利亚森说:「他们还不了解我们,这是问题症结。等他们发现我们只是想过和平又繁荣的生活,根本不想打扰他们,应该就会愿意让我们留下来吧!」
「只要不用守他们的法律和把他们当成神。」
其他人也同意了,于是这次会议变成前进瑟路南的计划,商议着谁住在哪里、如何生活等等。这些古兰朵先前都听过了,三族王室在航程中一天到晚讲这些事情。
「把洞关上吧!」古兰朵说:「我也有自己的计划。」
亚蕾克把洞给封起来,然后跟得文一起期待地看着古兰朵。
「这是好机会。」她说。
「什么机会?」得文问。
「找出真相的好机会!」古兰朵低声说着,还略有深意地看着两个朋友。
「妳是说……」亚蕾克说不下去。
「我们去跟踪哈普罗,」古兰朵说:「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也可能有危险,」她看到亚蕾克眼中闪着怒意连忙加上这一句,「记得吧?」
「要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同意,」亚蕾克不高兴地说:「是这样我才肯去的。」
「说到危险,」得文担心地说:「龙蛇怎么办?龙蛇出现在舰桥上的时候我们连靠近都没办法,就是哈普罗第一次去见牠们那次,还记得吧?」
「没错,」古兰朵也承认,「我们全都吓坏了,我连动都动不了,我一直以为你会晕过去。」
「而且那还不是真的龙蛇,」亚蕾克说:「只是……一个影像之类的。」
「靠太近的话,我们牙齿打颤的声音就会盖过牠们讲话的声音了。」
「不过至少现在我们可以自卫了,」得文说:「我弓箭练得不错——」
古兰朵嗤之以鼻说:「弓箭?就算魔法箭也伤不了那些怪物啦!妳说对不对啊,亚蕾克?」
「啊?抱歉,我没在听。妳刚刚说到魔法对吧?我最近都在练习,学了三种新的防护魔法。我不能说太多,这是秘密,但是用起来对我的老师都很有效。」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他头发长回来没?」
「妳居然偷看!妳这小混蛋!」
「才没有,妳以为我想看啊!正好经过罢了,听到声音又闻到焦味,我还以为船上失火了,只好从钥匙孔看一下——」
「妳看!妳承认了吧!——」
「龙蛇,」得文用精灵外交法打断她们的话说:「还有哈普罗,才是现在的重点吧?」
「我知道!我还知道不管什么魔法箭魔法火魔法狗屁都没用!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那些怪物!」
「我想她说到重点了。」得文叹气说。
「不过亚蕾克有办法,」古兰朵贴到她身边说:「对吧?」
「也许我们不该这样做的,搞不好真的会惹麻烦。」
「是啊,所以呢?」古兰朵和得文早就把这些顾虑抛在一边了。亚蕾克往四周望了望,其实房间里面没有别人,她招手叫其他两个人靠近,然后身子靠过去说:「我以前听爸爸说过,两个部落打仗时,有些战士会嚼一种药,就可以去除恐惧。我爸是没用过啦,因为他说恐惧是战斗时的利器,可以让直觉敏锐——」
「啧啧!如果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了,直觉再敏锐也没用——」
「嘘,古兰朵!」得文捏了她一下,「让亚蕾克把话说完。」
「我正要说重点妳就打断我。」她不高兴地看了古兰朵一眼。「现在我们不需要敏锐的直觉,因为反正我们没有要动手,只是想偷溜过去,靠近龙蛇听听牠们到底讲些什么,然后再离开,那这种药应该派得上用场。」
「这也是魔法吗?」古兰朵怀疑地问着。
「不是,只是草药而已,跟莴苣差不多,那种效果是自然的,只要嚼一嚼就好。」
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
「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
「那亚蕾克妳拿得到吗?」
「可以,草药师傅有带着一些,她想说如果开战,有些战士也许用得到。」
「那好,亚蕾克帮我们弄到草药。那玩意儿叫什么名字?」
「无惧草。」
「草?」古兰朵皱着眉头。「我不——」
走廊传来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隔壁散会了。
「哈普罗你什么时候要出发?」杜玛卡的低沉声音透过关上的门清楚传来。
「今晚。」
三个年轻人交换了眼神。
「妳来得及拿到草药吗?」得文轻声问。
亚蕾克点了点头。
「好,那没问题了,我们也去。」古兰朵伸出一只手。
得文也伸出手盖在矮人的手掌上,亚蕾克伸出手抓住他们两个的手。
「我们也去。」三个人齐声说。
哈普罗后来都在努力学习如何操作那台小型双人潜水船,那是人类或精灵捕鱼用的。他很仔细地学,问了很多问题,远多过航向浊诺这短短航程所需。他一吋一吋地检查了船身,矮人对他这种高度兴趣颇感怪异。
不过哈普罗毫不吝啬地赞美矮人的工艺技术和航海技巧,到头来变成船长跟船员努力在找东西想给哈普罗更好的印象。
「这很符合我需要了。」哈普罗看着潜水船满意地说。
「那当然。」矮人叫着:「不过到浊诺就好,这条船可不能带你环游世界。」
哈普罗笑了一笑,「没错,我也不打算环游世界。」
他是想要离开这里,只要龙蛇赶快水淹瑟路南——预计就在明天——他就可以逮到萨玛,然后开着这条船,带着他的俘虏穿过死亡之门。
「我可以将保护符文刻在船的内侧,而不是外壳上,」他回到自己房间后喃喃自语,「这样应该可以解决海水的问题。」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应该要带些海水样本回去给主君,看看能不能分析出什么办法来中和掉弱化我们魔法的效果,说不定主君还可以找出这种海水的来历,我不觉得是萨坦人创造出来的……」
哈普罗听到房外有撞击声。
「古兰朵。」他心里想着,摇了摇头。
他早就注意到古兰朵整天都跟踪自己,她踩着大步,穿着重靴,又大剌剌地呼气吸气,就算又瞎又聋的人也会注意到她。哈普罗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小女孩一定又有什么把戏,不过也没特别注意,因为有件事情在他心上盘旋不去,让其他事情显得微不足道。
狗儿。原本是他的狗儿,现在却变成艾福瑞的了。
哈普罗从腰带上取出两把匕首,那是杜玛卡给他的东西,他把匕首放在床上仔细检查。那是制作精细的优良武器,他开始让魔法运转,皮肤上的符文发出蓝光,接着燃起一片红色,他念出符文,手指在匕首刀身上刻画,刀身发出嘶嘶声,冒起泡泡,一缕轻烟飘荡在空气中。在哈普罗的手指下,死亡符记隐然成形。
「随那笨狗去吧!」哈普罗细心地刻画符记,因为也许这能救他一命,不过他经验丰富,所以可以一心二用。「先前没有牠,我也活了那么久,现在也没问题。牠是很方便,不过我并不需要。不用把牠要回来了,不用了,牠都跟那个萨坦人住在一起过了。」
在匕首的一侧刻好符记之后,他往后坐一些,仔细地检查,想找出任何一点小瑕疵,或者一点点精细图案上的不连贯,不过当然完美无缺,因为他已经很熟练了。
对杀人、欺诈、谎言都很熟练,甚至是如何对自己说谎也都很熟练了,或者至少以前是如此。之前他真的相信自己给自己的谎言,为什么现在他做不到了呢?
「因为你太软弱了,」他嘲弄自己,「主君一定会这样说,而且他说得对。在意一只狗,在意下民,在意一个很久前就离我而去的女人,在意一个可能是我后代的小孩在迷宫里无依无靠,一个孤单的小孩……而且我还没有勇气回头去找这孩子……也没勇气回头去找她!」
出错了。一道碎裂不完整的符记,这样一来其他部分也没用了。哈普罗咒骂一声,把匕首摔在地上。
他是个勇敢的派崔恩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死亡之门,冒着生命危险探索新的未知界域。
那是因为我害怕要回到我认识的那个世界,那才是我当初想放弃、想死在迷宫里的真正理由(注2)。我忍受不了那种孤独,我忍受不了那种恐惧。
那时候我遇上这只狗。
现在这只狗又走了。
艾福瑞,都是他害的,叫他下地狱不得好死。
阵阵咚咚声从房外传来,很像厚重的鞋跟敲在木板上,古兰朵大概觉得无聊了。
哈普罗冷酷地看着地板上的匕首,真是白费工夫,他失去控制了。于是他捡起匕首,小心地重来一遍,这次他全心全意不敢分神,终于将符记刻了上去,他又往后一靠,仔细地检查,这一次终于一切无误,然后他又翻面继续。
完成后,他将两把符文强化后的匕首用矮人称为油布的东西包好。这种布料完全防水,哈普罗也亲自测试过了,所以可以用来保护匕首,不让匕首失去它们的魔力,这样要是他失去魔力时就派得上用场了。
并不是说他希望会出事,不过未雨绸缪总是比较好些。其实——他觉得今天是他最诚实的一天了——他并不真的相信龙蛇,虽然他的理智认为没理由该怀疑牠们,也许他的直觉知道些大脑不知道的事情,因为他在迷宫里已经学会了要相信直觉。
哈普罗走向房门把它打开。
古兰朵摔了进来,脸朝地落下,一副窘样连忙站起来一溜烟跑开,然后盯着哈普罗说:「你不是该走了吗?」
「马上就走了。」哈普罗脸上还是一贯的轻笑。
他把油布包挂在腰带上,然后用上衣的皱褶小心盖住。
「差不多是时候了。」古兰朵哼了一声跑开。
当天下午亚蕾克就去找草药师傅说她喉咙痛又会咳嗽,趁着师傅在调甘菊和薄荷、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人都不重视传统古方,只有亚蕾克不一样的时候,她趁机从小盆栽上摘了几片无惧草的叶子下来,然后把手放到背后,用另一只手接过了师傅泡的草药,假装认真听着师傅说这帖药要趁热喝,然后睡前要再服用一次。
她连忙说她会记得的,还不忘假装边咳嗽边说,离开的时候就把无惧草丢进咳嗽药的配方里头,然后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里。
晚上其他两个人过来找她。「他走了,」古兰朵说:「我看着他上船,他好奇怪,我听到他在船里自言自语,不过听不太懂他说什么,总之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妳知道吗?我总觉得他不会再回来。」
亚蕾克笑道:「别傻了,他当然要回来啊!不然他能去哪儿?」
「也许他会回去原先住的地方。」
「哪有可能,他说过要帮助我们的,才不会这时候跑掉。」
得文问道:「古兰朵,妳为什么会那样想?」
「我也不知道。」古兰朵难得严肃正经地说道:「大概是他那种样子……」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得文说:「妳拿到草药了吗?」
亚蕾克点了点头,交给另外两个人各一片无惧草的叶片,古兰朵露出嫌恶的表情(注3),闻了闻,打了个喷嚏,最后捏住鼻子才放进嘴里很快嚼一嚼吞掉。
得文则是先以舌尖舔了舔叶片才一点一点吃掉。
「你这样好像兔子!」古兰朵紧张地笑道。
亚蕾克一本正经恭恭敬敬地把叶子放到口中,闭上眼睛默默祝祷一番才嚼了嚼吞进腹中。
接着三个人坐在那儿你看我我看你,等着恐惧消失。
注1 如前所述,古兰朵并没有记录后来的事件,所以可以推论这段记述应该是从哈普罗的《死亡之门日志》第四册,《水之界域淇列斯翠》里头摘录的。
注2 是指哈普罗与乔狄恩恶魔作战的往事,详见死亡之门系列第一部《龙之翼》。
注3 矮人不喜欢绿色蔬菜,他们只吃马铃薯、胡萝卜,还有洋葱,而且也绝对不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