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淇列斯翠.瑟路南
哈普罗慢慢回复神智,他知道自己不管怎样都要醒来面对痛苦,知道自己不管怎样都得醒来,看着自己原本掌控得好好的生命就要被火焰吞噬、变成一团灰烬散落在海水中。
他闭着眼睛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小心谨慎——平常陷入这种困境的话他会很警觉——但是现在,他只是太累了。从此刻起,活下去对他来说会是巨大的煎熬。很久之前从艾瑞亚那斯踏上旅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拥有全部的答案,但是现在走到尽头,他剩下的却只有无数的疑问。他的信心不见了,他不再肯定,他怀疑,而怀疑让他害怕。
一阵叫声传来,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摆动,湿湿的舌头舔上他的手。哈普罗眼睛还没睁开,但是摸了摸狗儿的头,搔了搔牠的耳朵。主君不会乐意见到这只动物跟着他回去,不过话说回来,主君所不乐见的也不只这一样了。
哈普罗叹口气,看样子他是没办法再睡一会儿了,于是呻吟一声睁开眼睛。当然,他看见的第一张脸孔就是艾福瑞。
这萨坦人在他旁边走来走去,一直担心地低头看着他。
「痛不痛啊?哪里会痛?」
哈普罗很想干脆再阖上眼睛算了,不过他站了起来看看四周,这应该是个私人住所的房间,一间萨坦人的房子——这是直觉。但现在已经不是房子了,变成萨坦人用的监狱,窗户上有防护符文发着光芒,耀眼的红光让他知道那都是强力魔法,让封住的门窗更加严密。哈普罗忿忿不平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跟身体,发现衣服是湿的,皮肤还是一片白。
「他们会用海水帮你洗澡,这是萨玛下的命令。」艾福瑞说:「对不起。」
「你道歉什么?」哈普罗不耐烦地看着他说:「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总喜欢为别人的错道歉呢?」
艾福瑞脸一红。「我不知道,我总觉得那些都是我的错,因为我的身分。」
「够了,不是你的问题,不要再唠叨了。」哈普罗打断他的话,他得找个对象发泄一下,现在眼前只有艾福瑞,「不是你把我们丢进迷宫的,也不是你搞出大裂变的。」
「嗯,」艾福瑞难过地说:「可是我没有尽力把错误的事情弥补过来,我总是会……昏倒。」
「总是吗?」哈普罗尖锐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忽然想起古兰朵说的荒诞故事,「之前在浊诺呢?你有昏过去吗?」
「恐怕是吧!」艾福瑞惭愧地垂着头说:「不过我也不确定,我好像都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喔,对了,」他不安地瞥了哈普罗一眼,「我……呃……我帮你处理了一下受伤的地方,希望你不要生气,你真的很痛苦——」
哈普罗低头看看自己空白的皮肤,的确,他不可能自己治愈的。他想要生气,如果生气应该会觉得舒服一点吧!不过他没有那种精力去感受这些事情了。
「你又在道歉了。」他说完就又躺下了。
「我知道,对不起。」艾福瑞说。
哈普罗狠狠瞪着他。
艾福瑞转过身朝小房间里另一张床走去。
「谢谢。」哈普罗静静说道。
艾福瑞大吃一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你刚刚有说话吗?」
哈普罗才不肯再说一遍,「这是哪儿?」他明知故问,「我们离开浊诺后发生什么事?我昏了多久?」
「你昏了快一天半了,伤得很重。我有叫萨玛让你回复魔力,好让你自己治疗,可是他不肯。他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我知道他的感受,我可以理解那种恐惧。」
艾福瑞沉默了,发呆了一阵子。哈普罗有些不安地想换个话题:「我刚刚问说——」
可是萨坦人忽然一眨眼,从白日梦里醒过来。「抱歉,喔!又来了,我又道歉了,不不,我不会再道歉了。刚刚说到哪?对,海水,他们每天把你泡在水里两次,」艾福瑞看着狗儿微笑说:「你这只小朋友可都不准别人靠近你喔!牠差点咬了萨玛呢!不过现在牠也听我的话了,大概开始信任我了吧!」
哈普罗嗯了一声,觉得这个话题不用继续,问说:「下民呢?他们平安到家了吗?」
「呃,不完全,我是说他们平安啦!」艾福瑞看到哈普罗皱眉头连忙说清楚,「不过他们还没回家。萨玛说要带他们回去,也对他们还算不错,只不过他不了解下民。那个矮人女孩跟精灵男孩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你,尤其矮人非常固执,把萨玛给骂了一顿。」
哈普罗可以想象古兰朵扬起下巴对着评议官萨玛摇鬓须的场面。他笑了笑,真希望自己能亲眼看见。
「所以下民也在这屋子里,他们在萨坦人允许的范围内都有来看你,其实我倒很纳闷他们现在怎么还没到。不过毕竟今天早上是——」
艾福瑞说到一半有些迷惘地停住。哈普罗忽然起了疑心,问说:「是什么?」
「我其实不想提的,不然你会担心。」
「我会担心?」他惊讶地看着萨坦人然后大笑,直到笑得眼睛都湿了,才深深吸了口气说:「我都已经失去法力,还被有史以来最强的萨坦法师囚禁在监牢里,你居然说你不希望我担心?」
「对不——」艾福瑞一看到哈普罗盯着自己就又把话吞了回去。
「我猜猜,」哈普罗冷冷地说:「今天早上是评议会决定怎么处理我们的日子,对不对?」
艾福瑞点点头,回过身坐在床上,又长又笨的两只手灰心丧志地在两条腿中间摆来摆去。
「呵,他们能对你怎样?打手心?叫你答应要做个乖宝宝,不可以靠近讨厌的派崔恩人?」
这该是个笑话吧!可是艾福瑞没有笑。「我不知道,」他用很低沉、很害怕的声音说:「我有一次偷听到萨玛说——」
「嘘!」哈普罗机警地坐起身。
门外出现女子的声音念诵符文,看守的魔法黯淡消失。
「啊,」艾福瑞神情一亮,「是奥拉。」
他马上变了个人,下垂的肩膀挺直了,站得高高的看起来很体面。门一打开一个女性走进来,两边跟着下民。
「哈普罗!」古兰朵叫了出来,然后哈普罗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冲到自己怀里了。
「亚蕾克死掉了!」她哭喊说:「我不是故意要叫她去的!都是我的错!」
「别难过了。」他一边说,一边别扭地拍着古兰朵宽大的肩膀,古兰朵也抓着他大哭。
哈普罗轻轻摇摇她说:「古兰朵,听我说。」
矮人这才吸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你们三个人真的是有勇无谋,太危险了。」哈普罗严厉地说:「你们的确做错事了,怎么可以自己跑到那边去呢?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亚蕾克是个公主,她的生命奉献给族人,她是为了族人而死的,古兰朵,那是为了她的族人——」他看看萨坦人。「也许也是为了其他很多人。」
一起进来的萨坦女性手摀着眼睛别过头去。艾福瑞走到她身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手又不由自主地想要搭上她的肩膀好好安慰她,可是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来。
这家伙!哈普罗心想,他怎么连向女人示爱都搞不定啊?
古兰朵还是忍不住吸着鼻子。
「喂,别哭了,」他哑着声音说:「妳看,我的狗都被妳影响了。」
狗儿看来也很进入状况,跟着古兰朵一起叫。她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您身体还好吗?」得文坐在床缘问。
「好多了,」哈普罗说:「我想你也是吧!」
「是。」得文回答。他看起来很苍白、心情很差,先前一连串事情在他脸上留下不少阴影,不过现在的他更有自信,他对自己有更深的了解。
成长的不只是他而已。
「我们得跟你谈谈!」古兰多拉着哈普罗的湿袖子说。
「没错,这很重要。」得文也这么说。
他们两个互看一眼,然后看着萨坦人——艾福瑞和那个叫做奥拉的女子。
「你们想要单独聊聊吗?没关系的,我们先出去。」艾福瑞说完就走开了。
那位女性微笑一下,拉着艾福瑞的手说:「我想没办法喔!」她神色凝重地看着那扇门,上面的符文并没有激活,可是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让大家明白还有守卫监视。
艾福瑞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说:「妳说得对,」他压低声音,「我太粗心了。那我们就坐在这儿,不会偷听的,我保证。」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用手在旁边拍一拍腾出一个位置说:「来吧,请坐这里。」
女子看看床,再看看艾福瑞,脸红了起来。哈普罗想到了亚蕾克,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反应。
艾福瑞浑身发红跳起来说:「我不是要……我当然不是说……妳别误会,这里没椅子,我只是想——」
「我知道,谢谢。」奥拉淡淡说道,然后坐在床的尾端。
艾福瑞也回到床另一边的位置上,低头看着鞋子。
古兰朵很不耐烦地看着,然后拉起哈普罗的手把他带到一个离萨坦人最远的角落。得文也跟了过去,两个人都一副严肃的神情,开始大声地说悄悄话。
感觉上要在这么小的房间内不听见另外三个人的激烈讨论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两个萨坦人倒是做得很好,他们一个字都没听到,因为两个人都太专注在自己心里的声音了,对外界充耳不闻。
奥拉叹了口气,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每隔几秒钟就往艾福瑞看一下,好像是无法下定决心要不要开口。
艾福瑞也察觉到了,只是想不出原因,这时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
「评议会正在讨论对不对?」
「嗯。」奥拉在心里回答。
「那……妳怎么不用出席?」
她想要回答,但最后只是摇摇头,过了良久才说:「不用。」然后她抬起头,坚毅地说:「我不用出席,因为我退出评议会了。」
艾福瑞倒抽了一口气,就他所知,还没有萨坦人做过这种事,也没有人想过要这样做,至少他知道的是这样。
他很紧张地问:「是……是因为我吗?」
「没错,是因为你,还有他,」她看看派崔恩人,「还有他们。」她目光转向下民。
「那萨玛他——」
「他当然很生气,」奥拉笑着说:「其实我自己现在也要受审,和你或是那位派崔恩人都一样。」
「不!」艾福瑞吓得叫了出来,「他怎么可以!我才不会让妳——」
「嘘!」奥拉用手摀着他的嘴唇说:「没关系的。」她牵起艾福瑞的手,那只呆呆笨笨、骨架很细,却又显得太大的一只手,「你教会我很多事情,我现在不再害怕了,不管他们要怎样我都不怕。」
「萨玛到底会怎么做?」艾福瑞握住她的手问:「其他人到底怎么了?那些很久以前发现了真相的人到底下场怎样?」
奥拉转过来面对艾福瑞,与艾福瑞四目相交,用冷静的声音说——
「萨玛把他们送进迷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