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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經意想起以前黑音說過的話。
「真希望大家全都消失。」
那天她體育課在摸魚。我記得應該是中學一年級。她坐在體育館的講台上,望著大家上課。我扭到腳,跟她一起觀摩。
「『大家』是指誰?」
我坐在離她稍遠的地方,但聽得見她的聲音,想也沒想就回問了。說不定她是故意用我也聽得到的音量說話。
「大家就是大家。父母、老師、同學,這世界上的所有人。」
或許每個人都有過這種想法。儘管有程度上的差異,大家想必都有對一切厭煩的時候。但黑音打從心底憎恨世界。她輕聲道出這段話時,臉上浮現隱微的笑意。
那算是思春期慣有的厭世感之一嗎?還是說……
無論如何,她越是討厭這個世界,周遭的人也越討厭她。她一天比一天孤獨,身上的傷痕與瘀青越來越多。她的母親差不多在這段期間因傷害罪被逮捕。傷害對象沒有在檯面上公開,我也是聽傳聞才知道。說不定受害者就是黑音。
隔天,早上的教室發生了一場小騷動。
「妳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勇氣逼問黑音。
他的勇氣變成了一種野蠻,班上同學有了他壯膽,都圍在一旁。
黑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撐著臉頰,一臉氣定神閒的樣子。
「喂,妳聽到了沒啊?」
勇氣想抓住黑音的手腕。
我伸出手想阻止他卻沒能成功,手徒勞地掠過空中。
被揪住的黑音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勇氣發現行動奏效,進一步打擊黑音。
「關於回頭谷……妳在打什麼主意?」
「什麼意思?」
黑音這才第一次出聲。
「別想裝傻。就是妳殺了他吧?」勇氣指向隔壁的座位。「妳打算像這樣一個個幹掉看不順眼的傢伙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臭婆娘……」
「勇氣,別這樣。」至今袖手旁觀的博士開口。「你不該拿沒有根據的說法跟黑音問罪。」
「你要讓這種人逍遙法外嗎!要根據我有。你自己也看到了,這傢伙會出入回頭谷!喂,快說妳有什麼目的?妳打算對我們班做什麼?」
「老師來了!」
有個人這麼說。這句話讓勇氣放開了黑音。
班上同學若無其事地回到座位。然而幾分鐘前的教室與現在的教室明顯有所不同,就像是跨過無法回頭的界線。
當天午休,勇氣一行人看準黑音一如往常溜走後,自己聚集起來。
「那個女的至今神不知鬼不覺殺害了好幾個人。」勇氣裝腔作勢,對教室的聽眾發表自己的假設。「這是完美犯罪。她將自己看不順眼或礙事的傢伙一個個推進了無底沼澤裡。傳聞說她媽媽最近從鎮上消失了,應該是被她推進沼澤裡了。她爸爸一定也是被她做掉的。隔壁座位的同學也是。」
「博士……你覺得呢?」
被同學徵求意見的博士抱著手臂沉吟。
「唔……不管黑音實際上有沒有下手——推進沼澤裡就能構成完美犯罪這點是事實。這可以不留痕跡,讓一個人從這世上消失。找不到屍體,一開始就無法成案。」
「是這樣啊?」
同學們附和起博士的意見。博士同時是長輩,大家對他很是信賴,意外鞏固了勇氣的主張。
「怎麼辦?這樣放任她不太好吧?」
「搞不好她之後就會到處亂說一年前回頭谷發生的事情。」
「這就傷腦筋了!」
「我們得有所行動。」
「說起來那天是誰找她來的?」
「不知道。」
「如果她真的是會接連下手殺人又棄屍在沼澤裡的人……就只能讓知道這件事的我們……想辦法治治她了吧?」
某個人提議。
「得由我們來設法處理……」
這是教室全員的共同意見。比起某名學生的個人發言,或許更像教室本身的發言。
這句話化為正當化自己行為的正義。
「你們在想什麼?」
我抱持著打破氣氛的念頭出口。然而沒有人聽進我的話。大家心意已決。
「博士,下次漲潮是什麼時候?」
三天後的放學後,全班同學包圍了黑音的座位。黑音跟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如果她在這時候大哭大鬧,說不定會有同學心軟。然而她的表情只讓大家的決心更堅定。
「一起回去吧。」勇氣開口。
為了不被老師察覺,同學們彼此保持距離,把黑音帶離學校。
目的地是回頭谷。
到鳥居底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暗。雨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一眼就能看出地面都是泥濘。
勇氣推一把黑音的背,把她推到鳥居底下。接著全班同學排排站,堵住回路。
「是妳不好,黑音。」勇氣說。「回頭谷的完美犯罪就要在今天結束了。」
黑音哀怨的眼神穿透濡濕的髮絲,直直望著勇氣。勇氣顯得狼狽,但這個舉動似乎賦予了他將黑音視為壞人的動機。
「聽說今天是大潮,又下起雨,博士推定目前水分含量想必比平常還多。對不對,博士?」
「沒錯。」博士一臉複雜望著黑暗。「踏出一步,腳大概就會陷下去了。」
「……給我走。」
勇氣再次推了黑音一把。
黑音失去平衡,背對著眾人跪倒在爛泥巴上。黑髮被雨打溼黏在背上。雨冷不防大了起來。暮色蒼茫,她黑壓壓的身影逐漸與周遭融為一體。
同學們屏住呼吸望著她。
黑音站起身來。
接著她頭也不回地從鳥居底下踏出第一步。
前方就是無底沼澤——
「快跑!」
我朝她大聲呼喊。
「用跑的就不會沉下去!快跑!」博士說。
黑音拔腿跑了起來。
儘管腳陷進泥巴裡,整個人差點翻倒,她還是咬著牙立刻踏出下一步。堅固的地面支撐著她。她啪啪啪地跑著。不久,她的身影從視線範圍消失,唯有冒死的腳步聲仍在谷內迴盪不去。
「……她走了。」
勇氣開口,聲音在顫抖。這下連他也無法維持平靜。
「就算她能跑到洞窟那邊,大概也回不來了。」博士低聲囁嚅。「要是下雨下到水分比現在還多,就無法發揮剪切增稠的效果。」
什麼?
難道說博士明知如此,還眼睜睜看她跑這趟?
該死。
黑音——
我不怎麼了解妳。
但至少我知道,讓妳用這種方式結束生命,是大錯特錯。
我情急之下跑了起來。
黑音在雨中全力衝刺,來到了洞窟的入口。她避開雨,坐在祠堂旁邊。
現在她是一如往常孤零零,卻又比以往來得更孤單。在我看來就像被全世界討厭,被所有人放逐,最終走投無路來到陰間與陽間的交界。
十一月谷裡空氣冰冷得嚇人。傍晚的雨打溼了全身,逐漸奪走她的體溫。沼澤的水或許到早上就會退了,但她真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還是她該冒著危險折返,跑出谷外?
她果真還保有這種體力?
黑音抱著雙腿蹲坐,臉埋在膝頭。
一年前那個夏夜——我邀請了妳。
我是否多此一舉?我原本以為妳會拒絕,因此感到意外。印象中妳還因穿上浴衣感到難為情。在試膽的回程,我很擔心總是跟班上同學格格不入的妳沒確實跟上。在黑暗中見到跟在我正後方的妳,讓我鬆了一口氣。妳一臉詫異地回望我,從我身邊走過。
妳從那天起,就被這個地方束縛了。
若真如此,是否是我的責任?
為何妳會前往回頭谷?
不單只有一、二次,妳消失在樹林裡頭的模樣,我見過好幾次了。
為何妳——
「阿白。」黑音突然自言自語。
「我在這裡。」我朝她伸出手。
「阿白!」
她哭喊著我的名字。
此後她喊了一次又一次——
感情自她心底的泉源湧出。
她像孩子般嚎啕大哭,喊著我的名字。
原來如此。
我終於明白了。
明白妳多次造訪這裡的理由。
以及我來到這裡的理由。
我是為了這一刻才出現在這裡的。
因此我開始為她祈禱。
此時——
一陣格外寒冷的風從洞窟中吹拂而來。
這陣冰風宛如暴風雪環繞黑音一圈,隨即一鼓作氣朝外奔去。
視線追著風轉向黑暗,接著我見到那裡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
風掃過的地面發出了亮晶晶的白色光輝。
該不會結凍了?
剛才那陣寒風讓沼澤的水份在瞬間冰凍。好奇特的狀況。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閃閃發光的冰霜之道,就宛如從前那天見到的土星環。
黑音這才抬起頭,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奇蹟。
「是土星環——」
「來吧,黑音,快站起來。」
我這麼說後,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阿白……你來幫我了啊!」
奇蹟說不定一下子就結束了。
動作快。
快跑。
黑音邁開了第一步。
「謝謝你,阿白……但是……但是我就算回到那裡……只會恢復孤零零的日子。我沒有活下去的自信。」
「我會在一旁守望著妳。」
「阿白……你會在旁邊守望著我嗎?」
「這還用說。」
黑音擦乾淚水。
接著她注視著正前方,在土星環上拔腿狂奔。
「聽好了,黑音。妳千萬不可以回頭。今後不管妳遇上多難受的事……妳都要面對未來,抬頭挺胸地活下去!」
沒多久鳥居映入眼簾。已經見不到同學的身影。
來到這裡應該就沒問題了。
我目送她消失在鳥居另一端的背影。
黑音——
妳要連我的份,堅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