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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塔,愛德華首先前往教堂。
教堂位於相當於玄關的南端。那是個隸屬於英國國教會的古老教堂,愛德華也是在這裡接受洗禮。不過他自覺不是虔誠的信徒,要去教會讓他感到很沈重。
白髮牧師迎接愛德華。他也是個生面孔。這裡以前的牧師,在幾年前過世了。
「上一位牧師葬在哪裡?」
「在這座教堂裡。」牧師的表情就像是在說:這還用問?
「他沒蓋塔啊?」
「沒錯。他生前就表示過,想埋在這邊的墓地……」
「他不同意塔葬嗎?」
「嗯……硬要說的話,算不承認。但避免爭端,他從來沒大聲說出主張。」
「您對塔葬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沒什麼問題。反倒是現在想要塔葬的人還比較多。」
「為什麼村民這麼渴望塔葬?」
「因為塔葬是救贖的基礎。」
「救贖的基礎?」
「自從人們開始蓋塔,這座村子就逃過數次劫數。因為往生者在塔上守護著我們。」
「您說的救贖,具體來說是什麼事……?」
「比方說再也沒遇到連日下雨導致小麥報銷。以結果來說,家畜的飼料增加了,牛養得很健康,牛奶與奶油的產量也變大了。船長——史托克斯男爵說,這是因為死者的塔為邁斯比平原帶來恩澤。自從人們開始蓋塔,村子確實變得越來越富庶。」
帶來恩澤的死者之塔——
包括牧師在內的許多村民都這麼想,因為具有說服力的事實擺在眼前。村子的生產量提升,似乎也是不爭的事實。
塔真的能帶來這種效果嗎?
會不會塔只是碰巧在產量提升的年度開始建造,讓人誤以為是塔帶來的效果?就是所謂的迷信,比方說有名百分之百能求到雨的法師。他的祕訣非常簡單……就是在下雨之前絕不停止乞雨。
如果把法師換成塔呢?塔整天站在平原上也不會累。接著只要讓周遭的人相信它的效果就好——
但假如真是如此,史托克斯男爵又有什麼理由每晚造訪塔?
愛德華從教堂回到旅館的路上,試著走近蓋在路邊的塔。這是他剛到這座位村子時,圍著一圈送葬行列的新塔。
塔以磚頭堆砌而成。雖然墳墓原本就為求永存而蓋得十分堅固,這座塔的做工更是紮實到不必要的程度。外型呈現圓柱狀,設置著木製門扉,但沒有上鎖。
愛德華四下張望,確定沒有任何人以後,輕輕推開門。
塔內是中空的,一片黑暗。空氣中有隱微的屍臭。他敞開門讓光線進來,隨後一道沿著塔的內壁迴旋向上的樓梯映入視線。踩踏面積很窄,扛著棺木往上走是大工程。
仰望頂端,沒見到漏光。通往塔頂的出口似乎被封起來了。棺木應該就擺在塔頂。
愛德華沒進去裡面,他關上門離開塔。
建築物本身看起來並沒有藏著什麼祕密。
果然是將屍體放在塔裡的行為具有某種意義。但那會是什麼意義?
愛德華環視四周。邁斯比位於低地平原,幾乎都能見到地平線。這一帶的高聳建築就只有塔,讓視線環繞一周即可見到四面八方的塔影。這些塔影說起來就等同死者的身影。只要待在這座村子,再不甘願也會清楚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守護」說起來好聽,但愛德華覺得根本是「監視」。
正當他茫然望著塔,雨突然滴滴答答下了起來。附近有個收納農具的倉庫,愛德華決定到那邊躲雨。
從倉庫的入口往外看,即可見到剛才那座塔的全貌。被雨打溼的塔,就像是一顆丟在平原上的布丁。
望著雨景,愛德華突然想起史托克斯男爵,那名海軍退休士官,曾任小獵犬號船長的男人。以他的經歷來看,名留英格蘭歷史也不奇怪。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跑來這種窮鄉僻壤定居?
他看上了這塊地哪一點?
他對塔又有何種寄託……
史托克斯男爵每晚出入塔,又是真的嗎?
他有必要確認這件事。
愛德華決定藏身於倉庫的死角,整晚監視塔。
史托克斯男爵現身的機率不低。如果他認為新塔具有某種價值,想必會來到這座最新的塔。
太陽終於下山,雨下下停停。夏日將至,夜晚依然寒冷。愛德華抱著腿蹲坐,反覆詢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此時視線的邊緣出現了搖曳的火光。
那是某人手持的提燈燈光。火光微微地左右晃動,逐步逼近塔。
來了!
愛德華屏住呼吸,追蹤燈光的去向。
燈光在塔前突然消失。不知道是吹熄了火,還是人消失在門的另一端。
接著過不了多久,塔頂發出隱隱約約的光芒。光芒微弱到要定睛細看才分得出來。
無庸置疑,有人爬上了塔頂。
燈光大約在三十分鐘後熄滅。一想到那裡還放著屍體,時間久得令人戰慄。
不久後塔底出現燈光。看來他走出塔了。接著他似乎從原路折返,燈光沿著路移動。愛德華沒追出去,在原地目送燈光直到消失。
剛才那是史托克斯男爵嗎?
他很想馬上過去調查塔,但手邊沒有照明,必須等到天亮。在他幾度陷入昏睡後,太陽升起了。雖然天空烏雲密布,天色絕對說不上明亮,但視線終於清晰起來。
他趕往塔前。
入口沒有變化。木製門扉依然關上。但他注意到泥濘的地面多了一組腳印。
日落前來塔調查時還沒有腳印。考慮到後來才下雨,昨晚現身的人物想必是腳印的主人。從腳印來看,應該穿著男性的靴子。鞋中央有一道特殊的縱向傷疤。看來這個特徵可以成為線索。
這個男人為何要進入塔內?
愛德華下定決心,選擇進入塔中。他緩緩打開門,確認裡頭沒有任何人。或許是雨的緣故,惡臭比昨天更強烈。
他爬上樓梯。繞著塔的內側迴旋上升,最後手終於碰到了塔頂的門。那是個往上翻的門版,沒有特別上鎖。愛德華小心翼翼地打開那扇門。
屍臭瞬間刺鼻起來。
塔頂用約九十公分左右的牆板圍了一圈,形成從塔外無法看穿的構造,感覺就像是空中的小房間。
塔頂中央放著黑色的棺材。
正常情況下,遺體應該安置在棺材裡。然而他不需要特地開棺檢查。
遺體被平放在棺材上。
死者是女性,遺體一絲不掛。由於她全身都變成紫色,已開始腐敗,難以判斷年齡與長相。總之不是很久以前的屍體,與不久前的葬禮時間吻合。有人把遺體搬出棺材,脫下壽衣放在棺材上嗎?匆匆看過去,遺體上並沒有見到新的傷痕……
愛德華出於職業已經看慣屍體,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以這種形式遭人冒瀆的遺體。
是昨晚的人做的嗎?還是一開始塔裡就是這副模樣?以這種方式埋葬遺體,才是塔葬的規矩嗎?
愛德華走下塔,將門關回原狀。接著他拔起長在附近的野草,將莖放在腳印旁邊,撕成跟腳印相同的長度。他把草塞進口袋回到旅館。
旅館老闆似乎還沒起床,他成功在沒特別遭受懷疑的狀況下回到房間。
愛德華補眠到下午,離開房間時,旅館老闆正好在打掃走廊。
「醫生,你很累喔。」
「呃,對啊……對了,老闆你見過塔葬的儀式嗎?」
「有啊。在兩年前我叔叔過世時。」
「我想請教關於塔葬的詳情……」
「你想知道什麼?」
「棺材裡會先裝進遺體,再搬到塔上對吧?」
「沒錯。搬運棺材是家屬的任務。我叔叔很胖,我們吃了苦頭。現在想起來很好笑。」
「棺材搬到塔上以後會怎麼弄?」
「什麼怎麼弄……就直接放在那裡啊。」
「放在那裡而已嗎?會不會開棺材?」
「開棺材?哪有可能會這麼做。不過或許有人會捨不得,在最後開棺獻吻吧……」
「那像是把遺體從棺材裡拿出來呢?」
「啊?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果然不會啊……」
「醫生你怎麼了?是不是還很累?」
「我沒事,謝謝關心。」
愛德華丟下旅館老闆,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從褲子口袋拿出野草。有沒有辦法調查史托克斯男爵的鞋子?
不用考慮殺去宅邸要求男爵讓他調查。這很可能讓男爵夫人置身危險。
然而要是沒有證據,就無法斷言在塔現身的人是史托克斯男爵。說不定也可能是死者家屬,未必是來破壞墓的人。
在他苦思對策之際,絕佳的機會出乎意料,很快就自己送上門。
男爵夫人的侍女造訪旅館。
「我來拿藥。」
愛德華請她進來房內。她在進門後壓低聲音講起悄悄話。
「艾梅莉亞夫人要我傳話。調查進度如何?」
「收到。我現在來寫處方箋,麻煩妳交給男爵夫人。」
愛德華拿出紙筆,匆匆寫了一張信。
「這是您指定的物品。服用請注意腳底。長度與處方藥草等長,適用於縱向的特殊傷疤。」
她應該看得懂這串暗語。
愛德華將野草夾進信裡折好信紙,連同嗅鹽一起交給侍女。他沒多做說明就送走了侍女。三天後他收到回應。
「藥草貼切無比,也適用於腳底的傷疤,效果絕倫。非常感謝您。」
看來腳印一致。
那天晚上來到塔邊的人,果然就是史托克斯男爵。
男爵身懷某種祕密——他在打什麼算盤?
「佳多納醫生。」侍女突然開口。「艾梅莉亞夫人她說……想離開宅邸。」
「我明白。但……」
她認為男爵想對她下手。儘管實際上男爵的目的與意圖仍未明瞭,目前她的猜忌心卻已達到最高點。愛德華很後悔,或許他太早跟夫人報告了。應該等他掌握更多男爵的真面目再付諸行動。
愛德華煩惱到最後,請侍女代為傳話。
「我來辦理住院手續,麻煩您等到那個時候。」
他姑且先送走了侍女。
只能想辦法安排夫人離開宅邸了。若是以病患的名義送夫人住院,他就能利用醫師這個立場進行各種協助。但史托克斯男爵能接受嗎?
此後幾天,侍女都沒現身。
愛德華在這段期間,前往斯肯索普勘查醫院。市內有兩間大型醫院,院內設施也很完備。只要妥善安排,應該就能把男爵夫人帶到這裡。
接著就只剩該如何讓男爵接受……
在他反覆思索這個問題時,宅邸派遣使者前來。使者不是平常那個男爵夫人的侍女,而是侍者。他想邀請愛德華明天來拜訪。
這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愛德華開心沒有多久,立刻改變想法。男爵有可能閒來沒事就把自己找去宅邸嗎?他沒有要辦晚宴,看起來也不太需要醫生。
他有不好的預感。難道男爵發現了?
這並非不可能。男爵是否對夫人有別以往的態度起疑?還是說他已經透過夫人問出了她的計畫?或者說不定她已不在人世——
煩惱到最後,愛德華決定接受邀請。
隔天下午,整片天空都掛著沈甸甸的雲層,看起來隨時會下雨。前往宅邸的途中,他見到好幾座塔,彷彿死者們正目送著愛德華。
侍者在門前等候。愛德華在他的帶領下穿過宅邸大門。儘管他之前也來過這裡,他卻覺得此地比以前更幽暗,空氣也更混濁。
他通過玄關,來到客廳。然而史托克斯男爵不在那裡。
「主人在他的房間等候。」
愛德華在侍者的引領下,來到裡頭的房間。
穿越長長的走廊後,最深處就是史托克斯男爵的房間。
侍者為他開門。
男爵背對著門,坐在椅子上。他正在把玩桌上陳列的實驗器具。
「佳多納醫生來訪。」侍者說完,隨即離開房間。
接著門關上了。
史托克斯男爵過了好一段時間才轉過身。他的表情不知怎地看起來非常憂鬱。疲憊的雙眼在半空游移許久,才終於跟眼前的愛德華對上視線。
「醫生,抱歉特地請你跑這一趟。」
「不會,我閒得很。要不要一起去狩獵?」
「可惜我不打獵。」愛德華的玩笑話讓男爵臉上浮現笑容。「我正愁沒人陪我聊天。能陪陪我嗎?」
「不嫌棄的話,我很樂意。」
「謝謝。我跟這座村子的人實在談不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是在跟上個世紀的人說話。」
「這世上應該沒多少人,能跟曾在四海展開多次冒險的船長對等交談吧?」
「我並不是想炫耀我的冒險。我是想聊聊我花了一輩子做的研究。」
「是什麼……研究?」
「大家都說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子……但真的是這樣嗎?你不覺得有一天人類也能用科學的力量得知未來嗎?」
「您是指預知未來?不管科學再怎麼進步,這應該都是不可能的。要是真有這種事,人類社會將會大幅轉變。不會有人去打一開始就知道勝負的仗,知道結婚對象是誰,也不會有人開不必要的晚宴。」
愛德華半開玩笑,但史托克斯男爵卻沒有笑容。
「末日即將到來。」他突然冒出這句話。
「……咦?」
「這是我研究的成果。我看得出未來。」
史托克斯男爵的表情近似虛無。簡直就像在活人身體上掛了一顆死人的頭。
「這不可能,人無法預知未來。」
「你確定嗎?」
史托克斯男爵再次轉向桌子,他拉開抽屜,從裡頭拿出燧發式手槍。
愛德華不禁屏住呼吸,後退幾步。
然而男爵沒把槍口對準愛德華,而是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一八二八年,我在船上死過一次。」他的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以空洞的眼神對著愛德華。「船因為天候惡劣停滯好幾天。在宛如世界末日的暴風雨吹打中,我對未來感到悲觀,像現在這樣將槍對著自己的頭扣下扳機。誰知道……此時船劇烈搖晃,子彈只擦過我的額頭而已。在那之後暴風雨難以置信地平靜下來,我才有辦法回到祖國。」
史托克斯男爵將手槍放在桌上。接著他輕觸右邊太陽穴上的傷疤。
「此後我傾注家財,把時間花費在預知未來的研究上。只要知道一秒後的未來,或許就能救起一條命。醫生,當我說『得知未來』時,你是不是想成超自然的能力?」
「因為靠科學無法得知未來……我只能想作是超自然力量。」
「這就不對了,醫生。科學連未來都能看穿。」
史托克斯男爵指著放在桌上的圓柱形玻璃瓶。
這清澈通透的玻璃瓶裡填滿了透明無色的液體,放置在木製底座上。液體裡頭有結晶狀的物質像雪一般飄落,彷彿玻璃瓶裡正下著一場暴風雪。
「……這是某種實驗器材嗎?」
「這叫做天氣瓶。裡頭是乙醇、硝酸鉀與氯化銨等特定藥劑以特定的比例調成的溶液。原本是一種航海道具,之前我也把同一種東西帶上小獵犬號,但我後來又再加了幾種藥劑進行改良。這就是——預測天氣的道具。」
「也就是說,它可以得知未來的天氣?」
「沒錯。假如液體非常清澈沒有任何結晶,就表示不久後將會是萬里無雲的晴天。要是底下變得混濁還累積小結晶,就表示要下雨了。」
「真是神奇……它的原理是什麼?」
「裡頭的藥劑會因氣溫、濕度與大氣壓力等條件有化學變化,導致結晶產生或消失。」
「原來如此……這就是可以看穿未來的科學啊。」
「你覺得沒什麼了不起嗎?」史托克斯男爵彷彿看穿了愛德華的想法。「看來你似乎不了解預知未來的天氣有多重要。你應該知道在古代戰爭中,天候一直是決定勝負的要因。雪可以害連隊全軍覆沒,暴風害大艦隊沈入海底。氣象比任何兵器都還強勁,人類卻連這個事實都還沒察覺。這個天氣瓶也潛藏著超乎普通航海道具的可能性。」
聽著史托克斯男爵的話,愛德華逐漸佩服起來。至今他的心情也曾受天氣走向左右,卻不曾嘗試以可客觀判斷的方式來預測天氣。大家都是這樣。然而男爵說得沒錯,要是人類能早一點發展氣象學,歷史想必大為不同。
「這真是很有意思。村民怎麼沒人告訴我,您在研究氣象學?」
「非常遺憾,跟他們說明,他們也無法理解。即使在走在世界最前端的祖國英格蘭,像這樣的鄉村還是更崇敬神明或精靈這類無科學根據的存在。比起科學性說明天氣變化,說是神明顯靈他們更聽得進去。」
「但他們的這種認知,有一天可能會因為您的研究而開始改變。」
「很難說。」
史托克斯男爵露出疲憊的笑容。
愛德華突然領悟過來。
「該不會……這座村子的產量提升,就是它的功勞?」愛德華指著天氣瓶。
「你明白了啊?」男爵點頭。「農業與天氣的關係也是密不可分。尤其是這座村子一下雨河川立刻氾濫,田就報銷了。田地一旦毀了,人跟牛羊也沒飯吃。但要是能預知未來的天氣,就能在適當的時期播種,適當的時期收成。」
「這麼說來……村民深信是塔葬的恩澤,其實是你的氣象學產物?」
「沒錯。」
史托克斯男爵指尖掃過太陽穴,深深陷進椅子裡。
如果男爵的話屬實,他對邁斯比的貢獻乃是不可勝數。不僅如此,未來全英國、全世界都會參考男爵的研究。
「人無法立刻信任科學。因為人數千年來都相信世間的法則由神掌控。就算我先跟大家說明天氣瓶,求他們現在快收割小麥,他們也不會理睬我。於是我採用了塔葬這方法。塔等於是巨大的遺照。所有人都願意傾聽來自過世親人的話語。」
「也就是說塔葬是用來在村裡普及氣象學式生產系統的儀式……是嗎?」
「正是。成效無可挑剔。」
「但……既然如此,為何您現在一臉如此憂慮?」
在愛德華指出這點後,史托克斯男爵露出更加嚴肅的表情指著天氣瓶。
「你看看這結晶的暴風雪。」
在天氣瓶中亂舞的結晶,看起來比剛才更狂暴。
「這個狀態是……它預測到什麼樣的天氣?」
「我剛說過了吧?」男爵說完閉上雙眼擺頭。「是末日。」
「……末日?」
「就是世界末日。你讀過聖經嗎?放心,我也沒認真讀過。但你至少也知道啟示錄吧?就是據說描寫了人類下場的那章。」
「您的意思是天氣瓶宣告了啟示錄?」
「一如你所見。」
「怎麼會……」
「終結之日即將來臨。你要是有辦法,現在就盡快逃得遠遠的。醫生,你是個命不該絕的人才。」
史托克斯男爵猛然起身,一臉鬼氣逼人拉著愛德華的手,把他帶出房外。
「男爵,那您自己怎麼辦?」
「我還有未竟之事。」
說完男爵回到房間關上門。愛德華快步走到門前呼喚男爵,然而房內沒有反應。
愛德華死心打道回府。雨水打在走廊的窗戶上,他過來的時候還沒下雨。這是啟示錄的開始嗎?
他獨自穿越客廳來到玄關。正當他要出門時,有人叫著他。
轉身一看,男爵夫人一臉不安地站在那邊。
「佳多納醫生,您別來無恙?」
「啊,還好……」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受到很大的衝擊。
「男爵看起來還好嗎?」男爵夫人低聲詢問。
「他看起來十分憔悴。然後……似乎非常混亂。」
「他這幾天都窩在房間裡。兩位談了什麼樣的話?」
「關於這個……」
愛德華一五一十說出來。
男爵夫人的臉色隨著他的說明益發蒼白。
「『末日即將到來』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我以前曾經聽過男爵這樣自言自語。」
「如果男爵的話屬實,這可能就是某種災難發生的前兆……」
「您相信男爵的話嗎?」
「我並非全盤相信。尤其是關於塔葬,我實在不覺得他跟我說了實話。」
男爵為何每晚都會前往新的塔?他到底在塔上做些什麼?
男爵對這點完全沒有任何說明。
「醫生,請跟我來。」
男爵夫人快步走向走廊另一端。愛德華猶豫一會,還是跟在她的後面。
兩人走下樓梯,來到地下室。這裡放著裝入紅酒的木桶。男爵夫人將蠟燭的燈光移近房間的角落。
地板上有大片黝黑的污漬。
「請您調查吧。我看這八成是人類的血。」
愛德華蹲在地上,手指按在污漬上。然而污漬已然乾涸,指尖只抹起了灰塵。他用手帕擦拭,布面沾上了微微的黑漬。
「我會用幾種藥劑測試,但不保證能確定是否是人血……」
「這一定會成為證據。」男爵夫人亢奮地說。「我跟侍者套出來了。聽說前妻瑪莉跟瓦匠海登外遇。而且男爵也知道這件事。」
「您的意思是……男爵出於嫉妒殺害前妻?」
「沒有別的可能了吧?」
「我……無法斷言。」
「收到醫生的報告後,我也對男爵進行了一些調查。他果然每到晚上都去塔那邊。侍女幫我確認了。」
「看來男爵出入塔是無庸置疑。但是為了什麼……」
「男爵去的塔不是我以前目擊時的那座。我看他都是去當時最新的那座塔。」
「最新的塔……」
最新的塔有什麼東西?
當然就是新的屍體。
男爵想要新的屍體嗎?
為什麼?
說起想要屍體——
愛德華想起就讀愛丁堡大學時當地發生的案件,人稱「伯克與海爾謀殺案」。伯克與海爾兩人發現醫學院會高價收購供應解剖用的屍體,便接二連三殺人販賣。這起案件對醫學界產生重大影響,對當時還是學生的愛德華來說,是起無法忘懷的案件。
假如男爵仿效伯克與海爾……
他從塔偷出屍體賣掉?為什麼?是為了維持生活,還是為了籌措研究資金?
不對,遺體沒被偷走。儘管被搬出棺木,卻沒見到他試圖將遺體搬出塔外的痕跡。
難道男爵是戀屍癖?愛德華聽說過,世上存在著只能對屍體產生愛意的偏執狂。如果真是這樣,男爵夫人擔心被男爵殺害也算是猜對了。男爵就算無法愛上活生生的人,把對方殺死就沒問題了。
前兩任夫人會不會就是在這種理由下遇害?
那麼,塔又是為了什麼理由而建?
塔是男爵用來撇除旁人打擾好疼愛屍體的場地嗎?然而愛德華不認為需要為了這種理由建造如此牢固的塔。
「醫生,這樣下去……我會被殺死。」
男爵夫人眼眶開始泛淚。愛德華觸摸她纖細的手腕,對她說出鼓勵的話語。
「我會安排您暫時離開宅邸。我正在跟斯肯索普的醫院接洽,煩請您稍等一下。」
「請您盡快把事情辦妥。」
愛德華與男爵夫人走出地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走廊道別。
來到室外,雨變得更大了。
愛德華獨自穿過宅邸的大門。
他突然感受到一陣視線。轉身便見到透過宅邸窗戶望著自己的史托克斯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