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还没想出来。」不过，泰.雷克其实没说实话。
那天晚上两人先聊到这儿，就摊开睡袋躺下休息。出乎意料，泰.雷克睡得挺香，直到听见野生犬科嚎叫才醒来，发现构成烬墙的火山喷发似乎消散了，看得到星星与南方天空的回环。月眼在加拉巴哥群岛上空闪亮，犬群一定也看见了。
爬出睡袋小解之后，他顺便看看凯瑟。她微微颤抖、前额发热，但没有危及生命的迹象。
由于可显示时间的装备都被没收，他猜测是凌晨三点钟左右。距离索尔来到地表已经过了十二小时。轨道力学不可改变，到达地球同步轨道就需要约十二小时，所以亚莉安也正将玛吉送进赤国领域内，不知道会是赤国首府京都还是某个军事据点，甚至有可能到望加锡海峡上空的拳城。索尔收容槽装两个人已经算挤，而且很难想象玛吉会是什么状态。一根铲柄竟引发了肢体冲突，对多数人来说，血腥暴力程度已经足够造成精神创伤、夜里做些怪梦噩梦，而且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被朱族绑走。但相比之下这些都是小事，玛吉应当没机会看见索尔从天而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困在小舱内，除了身旁拿着武器的变种，生平首次体验强大G力，过了几分钟后还立刻失重，这恐怕与她原先设定的本日行程天差地远。亚莉安会立刻着手审问吗?还是先采取怀柔?或者干脆用镇静剂让玛吉安静十二小时?
对玛吉而言，索尔这装置太怪异、太恐怖。对泰.雷克和其他宇人而言，出动索尔就等同宣战，是二十年来种种违反协议的举动中最明目张胆的一次。然而现在回想，从鸦巢访客对话的片段，可以拼凑出大洋洲局势不稳。推测起来，那些人——不管究竟是谁——选择贝利德.托莫夫做为使团的缇族代表是有道理的，他背部那些伤痕太过惨烈，唯一可能是与使鞭子的新尼人大打出手。巴帝的来历想必也没有表面上单纯。
泰.雷克自己呢?同样曾经在地表参战、留下满身疤，但类似条件的人选太多，没理由找他率领远征队，带领宇人和形同外星人的异种族进行第一次接触。显而易见，之所以挑上他，必然和工作地点以及资金来源有关。鸦巢背后是传承许久且财力雄厚的组织，股东们不在意每月赔钱，仍要继续营运;事实上，那酒馆类似慈善单位，服侍的不是文化也不是灵魂信仰，而是称为「果因」的信念。
要是泰.雷克在鸦巢多待个几十年，或许会有个股东出面，与他在巢窝共坐，解释果因到底是什么。
想着想着，他又睡去，直到日出才再度清醒。执矛男子走近，丢了三包干粮在地上，是滑翔机里的东西。爱因斯坦一起床就大吃特吃，那德行就是个青春期小鬼，泰.雷克细嚼慢咽，同时观察凯瑟。她回复意识的时间不长，打开餐包吃了比较清淡的东西，结果还是都吐了，干呕一阵后才又休息。
两人后来隔着一大段距离偶尔凝望底人。他们人数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悲愤。
「有理路了吗?」爱因斯坦开口问，中餐也是底人丢来的。
「什么方面?」
「涄人。」
泰.雷克也没事做，就聊了起来。「那女孩的名字，升娜。感觉太巧合了。」
「哦?」一提到跟升娜.帨法有关的事，爱因斯坦立刻变得耳聪目明。
「『声纳』是原点前的科技，以声波为媒介的海底雷达，送出的脉冲以状声词ping表示，『涄』人的名字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你认为涄人住在海底?」
「串得起来，除了……」
「除了什么?」
「他们从什么鬼地方来的?」
「和底人一样撑过磊雨?」
「怎么想都不可能啊。」泰.雷克回答。
外出搜找巴帝和贝利德的斥候都没回来，底人开始怀疑究竟是谁将谁当作人质。失去朋友、父亲、儿子的人按捺不住，厉声质问领袖群。下午稍晚，二十多个增援的战士自山谷抵达，顺便扛来大树枝吊起的猎物，于是底人围着营火开会。吃饱以后，唐诺一个人过来，手拿短矛，看来像拐杖又像巫师的法杖。太阳下山了，泰.雷克是先听见声音才看到人。
「跟你们交易，」他说：「可以让你们平安离开。」
都杀了人还平安吗?虽然很想这么问，泰.雷克改口道：「嗯，怎么进行?」
「唔，」唐诺变得结巴。「总要能跟他们对话吧!派出去的人都不见了!」
「所以要我出面?」
「要让你逃走吗?」
「其实不必面对面。」泰.雷克回答。
「你们有无线电?」唐诺狐疑地问。
无线电。好老的词。之前底人就彻底搜过身，确定三个俘虏没有通讯工具。
「不。」泰.雷克身子往后，拿起打开的干粮，取出一片面包撕下小块，忽然周围冒出一对对光点，都是斑鸦眼珠子的反射。使团带着十多只装进旅行用模块化鸟笼，放在滑翔机上，底人无意间释放出来，而鸟儿一直守在营地周边。牠们察觉泰.雷克的用意之后立刻开始卡位，振翅拍打同伴、彼此呱呱大叫。他将面包放在掌心伸出去，才松开手指瞬间就消失，啄走的斑鸦瞪大了眼睛。「贝利德，巴帝，」他说。正常程序而言，该给鸟儿看收话人的照片，不过使团在旅途闲暇时常训练这批斑鸦辨识面孔与名字。「地主想交换人质。」
泰.雷克握拳挥了挥赶走斑鸦，鸟儿反复嚷嚷那句话，一边钻进暮色。他一回头看见唐诺满脸的错愕，颇令人满足。「应该不会等太久。」
唐诺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回营地。
半小时之后天全黑了，犬科动物群起嚎叫。泰.雷克抬头想看看回环，底人们也一样。结果夜空里发亮的却不只居住区，还有流星雨，排列整齐得奇怪，似乎直朝他们的所在处落下。
唐诺带着几个执矛的战士跑回来，所有人面色铁青。「是攻击部队吗?」他逼问。「来救你们的?」
「听起来，」泰.雷克反问。「你知道那是什么?」
「是你们那些脱离轨道、快速降落的太空舱吧。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里属于青国，」他看得出唐诺想驳斥，立刻举起手掌安抚。「赤国与我们之间有协议。也就是说，青国军队想过来援救的话，只要从夸亚克飞过山脉就到了，比起由四千公里高的居住回环放人下来简单太多。」泰.雷克维持两人目光相接，语气尽可能轻松如聊天。矛兵包围小囚营，矛尖朝内，指着三个人犯。爱因斯坦很慌张，悄悄凑近时锁链与颈圈不时碰撞出哐啷声。
「那天上的是谁?」唐诺追问。
「以消去法判断，」泰.雷克回答。「当然是赤国。」
「你刚才还说这里属于青国!」
「对，我猜你也许会想知道，」泰.雷克答道：「他们这么做违反协议，等同宣战。」
唐诺乱了分寸，泰.雷克还想补一句欢迎来到现代世界!但最后说出口的是：「假如你们和对方协商，要记住，现在这状况比较好。」
一只斑鸦落在附近地面，朝着泰.雷克开口。「我们来了。」
从速度判断，投放舱明显属于军用装置，距离地表数千公尺时顶端伸出叶片、抵消坠落速度，直到剩下几十公尺才启动逆向火箭推进器。推进器并非单一大型的设计，而是采取拇指尺寸的小型机种，构成圆阵，再同步喷射，形成柱状火焰，待舱体缓降后展开，模仿昆虫腿部的三脚架，千钧一发之际吸收接触冲击。
最初抵达的十三个投放舱降落时几乎排列为正圆，位置在山谷内部一公里。落地瞬间，舱门立刻开启。然而，舱门是朝向阵型内侧，从外头只看得到装甲舱壳，难以攻入，敌人擅闯进去更不会有好下场。
几秒后，第十四个投放舱落在中心，窜出一名男子施打信号，其余十三人翻至舱外匍匐前进，所有人面向阵外，外头被舱背灯光照得通明。若是正常作战情况，下个动作该是杀光视野内所有生物。然而随军官一吼，队员纷纷起身收枪、拍扫身上尘埃。部队有十个新尼人，另外三人和指挥官则是普通现代人模样，看来是B型、也称为傧型。怛族人数最多的亚种。
怛族给这种编制取名为「群队」。士兵面朝外稍息，忍着不敢抬头，接着又有四个投放舱降落在他们包围中间。里面的人爬出舱门的动作慢，看得出身为平民，没有经验。同时第五舱停在圈外，因为是货舱，所以设计稍有不同。群队上前以松散阵式包围货舱，平民过去打开，取出几截管子组装成长杆，杆顶再安上一个圆环，看起来与底人以树枝制作的图腾是同样形状，只是充满现代高科技风味。他们在圆环绑上分叉红幔，青国管它叫做「蛇信」，那是赤国的标志，用于战场、但更常见于运动竞赛。蛇信下面又缠了大幅白旗。
泰.雷克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但看到营地边缘的六、七个底人肢体抽搐、瘫软倒地，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他们连手工制作的长矛都还在缓缓倒下。有时遭遇剧变，人的注意力反而会忽然聚焦在从未察觉的细节。泰.雷克此刻观察到他们的矛尖是手工打造，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怀疑材料就是被挖走的卡车。
他本能望向附近石堆：底下导火线被切断，顶端冒出一只餐盘状大手捞走火药、抛向高空。
贝利德出现在木桩旁边看着那玩意儿，一脸不可思议。他确定锁链螺栓太紧之后，立刻跪地，两手扣住木桩往上拔;伦巴帝处理掉炸药后大步赶来，踢起尘土、蹲好马步使劲帮忙。木桩猛然抽起半公尺，两人重心往后跌，巴帝以半卧姿势拍苍蝇似的劈出手刀，露出地面的木头应声折断。泰.雷克、爱因斯坦和凯瑟虽然还被锁在一起，但终于能移动。
巴帝采取隐匿模式，身边不再围绕发出呼呼声的A线，飞锁集结为一条长索兜在躯干上，形成复杂纹路。泰.雷克以前看过那种图案，猜想应是新尼人几千年的研发成果。
他将断裂的木桩拉扯过来，双手执起，当作棍棒使用，打熄营火之后一片黑暗。凯瑟半个身体缩在睡袋里，趴在地上呕吐，贝利德走过去，单臂从她腰间捞起后搁在肩膀上，之后没有停下脚步，两个尚未脱困的囚犯不得不跟过去。伦巴帝殿后，仓促中抓了一根底人的长矛，不知道是不是要当纪念品。
这虽非历史上最精准利落的一次援救，但也绝非有勇无谋，趁着敌人注意力集中在赤国使者时采取行动，免去很多后患。泰.雷克才暗忖成功脱身应该不难，却立刻听见仅几公尺外的暗处传来人声。
「我拿起来了。」
贝利德与巴帝投弹枪的红色瞄准线马上朝说话者扫过去。太暗，看不见对方面孔，但是泰.雷克认得声音。「别开火。」他制止两人。
女孩走近，巴帝冒险开了低光源照明，她手里抓着从石堆滚进营地的炸药包。
「升娜.帨法。」泰.雷克开口。
「你记得!」她叫道，接着解释似的补充。「出自第十七卷。」
「总之，升娜，」泰.雷克回答。「妳要留下来还是离开都可以。我并不特别想剥夺你们族人S后段到T开头*这部分知识，但我希望妳能一起走。」要是详细交代背后理由大概会花上整夜，他正思索该怎么浓缩，就被升娜打断。「好!」女孩说完随即加入队伍。
* 《大英百科全书》内容按照英语字母顺序排列，升娜(声纳)和帨法(税法)代表从Sonar到Taxlaw这段范围。
「东西放下吧。」泰.雷克往那包炸药撇撇头。
「RDX*加上蜂蜡和植物油，」升娜热心说明。「引爆需要——」
* 黑索金(Hexogen)的俗称，用于炸药或毒鼠。
「我懂，」泰.雷克说：「现在用不到。」语毕，他感觉身上投来视线，转身就看见巴帝的高大形影。新尼人的脸孔被黑暗所遮蔽，但泰.雷克猜想得到他应该是一脸难以置信。「有空再解释。」
一行人快步朝上坡走了几分钟，视野越来越好。赤国代表团浩浩荡荡朝坡上的滑翔机底下营地移动，路线和昨天的七族使团相同，但却故意大肆招摇，士兵拿着提灯朝阵型中央投下一泓明亮。如果不打算偷袭敌人，他们大可静候几小时、等黎明再降落，然而这是典型的青赤差异：赤国擅长营造戏剧效果、震慑人心。他们这方面做的一直比青国好。总算到了能够看清楚下面情况的地方，泰.雷克差点哈哈大笑，心里不禁将现在这支队伍的雄赳赳气昂昂与昨天七族使团的惊慌失措做对比。虽然七族使团处于被动，比较基准并不公平，但站在底人立场才不考虑这么多，眼前这场面才是五千年地底社会代代相传的想象：代表团为首者是一头黑发、身材颀长的怛族，身上正式礼袍随谷底冷风飞扬，在士兵提灯照耀下散发温暖光晕。他脚步沉稳，握持仪杖的姿势同样荒诞却抢眼，较高那只手反摆过来，拇指朝下、掌心朝前，虽然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却独树一格;几步后面跟着个老人，额头很高，灰发向后梳，胡须修剪整齐，乍看服饰似乎比较朴素，但恐怕近看仍是高贵人士。长者颈戴金链，徽章吊在胸口，伸出右臂，牵着一个女子的左手。不出所料，就是底人玛吉。两人并肩而行，彷佛父亲护送新娘子。玛吉衣服没换，肩上多了件斗篷保暖，手不断高举过头，朝着同胞左右挥舞打信号，斗篷也因此一直往下滑。底人认出她以后大声招呼，玛吉手挥得更勤，斗篷滑落后被穿着军服的傧型怛族接住。
就算从这么远距离也能判断执仪杖及护送玛吉的两人都是「贵型」，在怛族历史最久，与夏娃迪娜的后裔互相对应、互相竞争;那人身材高硕、头发浓密、鼻子硬挺，举手投足气度不凡。
玛吉与年长贵型怛族身后几步处的卡族与傧型齐步前进，两人合力以肘弯撑起约两米的长杆，杆子中央挂着人类头颅大小的块状物，闪闪发亮。所有宇人都认得出那是镍铁质小行星，在太空中多不胜数，堪比新生地表堆积的落叶。然而即使经历磊雨，地球上还是很难找到这种物质，想必亚莉安将使团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禀告上去，赤国高层得知底人为了金属不惜大费周章挖掘汽缸体，这份馈赠定能打动对方。说不定她还在使团内时就透过隐蔽加密频道，持续直播现场状况给位于京都的情报单位。总之，赤国很清楚，一块镍铁比折断的铲子柄更能显出友好。
两名士兵负责配乐，途中一个敲打绑在上腹部的鼓、另一个举起闪亮的喇叭吹奏。泰.雷克知道史诗纪录片里面出现过这旋律，不过巴帝更早认出来。
「《活水天粮》，」他说：「当初卢佛斯那群人边哼着歌边焊死洞口。」
「也可以称作《主耶和华，求祢引领》，或者韦尔斯的原版歌名是《朗达谷》。」升娜.帨法补充。
「这些家伙真他妈的高明!」泰.雷克叫道。
「你觉得他们准备多久了?」巴帝问。
「应该比我们早几个月甚至几年就知情。」泰.雷克回答。「但目前看到的部分都是几个钟头就能拿出的排场。」
「同意。」贝利德附和时顺便将凯瑟轻轻放下，让她在小腿边缩成球状，自己透过光学装备监视赤国队伍。「杖上的圆环是呼啦圈包裹银色胶带。白旗是床单。」
「我们需要留在这儿当见证人?」巴帝问。
他望向泰.雷克。所以不是反诘，而是待命。贝利德也一样。
「她状况如何?」泰.雷克问。「脉搏和呼吸?」
「目前正常。」贝利德点头。他们知道这代表凯瑟体内荷尔蒙变化，导致类似晨吐的症状，肠道与皮肤的微生物菌落陷入混乱，而且还要对抗许多古老病菌，其中一部分来自底人，莫族身体从未接触过。
「你能背她吗?」
贝利德点头后单膝跪下，将背包东西清出，底部撕开两个孔，如此一来便可以将凯瑟像婴儿那样装进去固定。
「不能排除我们这边也派兵的可能。」泰.雷克指的是青国，不过眺望南方群山之上却空无一物。事实上也不应该看见什么，就算有人从夸亚克赶来也会隐密行动。「你们有和上面连络吗?」
「有，」巴帝回答，并趁空档从腰带取出万能工具走上前。泰.雷克递上木桩，让他夹紧螺丝往外拧，同时点点头，知道自己方才问的问题不大聪明。但底人的攻击、甚至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太震撼，连对待俘虏的手段都原始得彷佛低级喜剧。此刻泰.雷克必须开始纵观全局。
青国高层可能会考虑将山谷轰回石器时代，但机率不高，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是石器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