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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地洞

  太令人震惊了,一个天神竟然愿意屈尊降贵到这个地步!艾米斯母之所以那么大胆,竟敢向天神提出这样一个不情之请,完全是因为她已经老了,什么也不怕了;而且她一生中已经学会了渴望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没人看中的丑小孩的时候,天神就已经接受了她;如今,天神再次接受了她,还跟随她走进了地下城市。

  天神离开了光明世界,走进黑暗之中,让他不朽的躯体闪出的明亮圣光照耀着地底神殿的土墙——天神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艾米斯母的请求。她想载歌载舞地走过这一段路;可是她此刻正为一位天神带路,所以必须保持着尊严和礼仪。

  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战王穆夫汝主,今天他尤其需要保持尊严。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能怨他,那一场生死对决既非穆夫所愿,也不是他造成的——都怨伏森,是他一手策划了这起婴儿绑架事件。可是穆夫依然勇敢地面对天神,将自己的心献给天神以换来全族的平安;他的大无畏精神人人都能看得见。可是后来天神挑战他,让他去完成一些凡夫俗子力所不能及的壮举。这些举动,如果世上有人能做,也非血王莫属,所以没人能够埋怨穆夫犹豫不决。当时他实在是无路可退,所以他只能按兵不动。

  然而,穆夫确已颜面无存,因为他竟然靠妻子出面才得以从两难困境中解脱。穆夫出面交涉的时候,天神用一些无解的谜题去刁难他;可是他的妻子一出现,天神马上就偃旗息鼓。本来战王的妻子身兼圣母之职就已经很罕见,今天这一役对于穆夫汝主来说更是奇耻大辱。

  穆夫确实不知道伏森把小婴儿藏哪儿了;可这小婴儿却阴差阳错地到了艾米斯母的手中,这怎能怨她呢?当时伏森的妹妹意识到伏森闯下弥天大祸,连忙找艾米斯母道出真相;正因为这样她才找到了小婴儿,无奈当时穆夫已经出面和天神对峙了。没关系的,这只是不幸的事都凑到一块儿罢了,穆夫汝主还是战王,而天神肯定会把一切都恢复正常的。

  天神太高大了,必须低头弯腰、四肢着地才能在地道里前进。当然,他完全可以站起来直着身体走路,只需要沿路掀翻地道顶盖就可以了。可是他选择另一种做法,将地洞完整无缺地留给他们使用,确实是大慈大悲。我们这些像虫子一样低等的穴居怪物何德何能,竟然能获得天神如此眷顾!

  四面八方传来千百只脚的轻快脚步声,地道里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幼,都蜂拥而出,挤满了每一个路口,希望能够在天神经过的时候亲眼目睹圣容,哪怕一眼也好。艾米斯母看见很多双粉红的手伸出来,要沐浴一下天神的光辉;父母将小孩举高,让他们幼小的身躯也获得天神的庇佑。

  天神就这样跟着她前进,身上的光芒没有退减半分。

  他们来到以前存放神像的那间小室。很久很久以前,艾米斯母——不,那时候她还只是艾米斯——就是在这里首次见到那个完整无缺的天神头像。当时,人们已经把神像遗忘在阴暗角落里很久了。她停下脚步,恳求天神原谅他们的罪过。

  只见神仆对天神说了些话。天神回答之后,舔了一下指头,再伸手用这个手指头碰了碰门楣。他竟然将体液留在门上!此举意义重大,已经不仅仅是原谅那么简单了。艾米斯母顿时如释重负,喜极而啸,很多人都齐声附和。在人声鼎沸之中,她听见一个男声唱道:

  我们没有好好祀奉你,

  我们将你神圣的头像放在黑暗之中,

  因为我们一叶障目,

  无法看见你的光辉。

  可是你将生命之水回赠给我们,

  还将光辉带进地底。

  多么神圣!多么伟大!

  其他人随声附和:“多么神圣!多么伟大!多么神圣!多么伟大!”

  天神就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一直等他们把整首赞歌唱完,艾米斯母觉得受宠若惊。一曲终了之后,她带领天神继续沿着长廊向前走,一直到达供奉天神的神殿。这座神殿是她被选为圣母那一天下令兴建的。天神的头像那么大,估计天神的身形肯定也非常巨大,于是她命令人们尽量深挖,让地面和神殿顶部之间有足够距离。她还为神殿选了一个好位置,顶部连上地面岩石的一条裂缝,所以每天总有一点日光照进室内。在这束散射弥漫的轻柔光柱的最亮之处,天神的头像就坐落在一个由空中肉兽的骨头建成的神台之上。

  不过现在是晚上,所以天神走进神殿的时候,室内没有什么亮光,然而天神把光明带进了这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神殿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其他人跟随着天神走进来,沿着神殿的四壁站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供奉着神像的神台。现在天神终于可以见证他们的虔诚了。这个巨大的头像并非标志着软弱,而是象征着无边的神力——当他们明白这个道理之后,立即改用最虔诚的方式去供奉这位天神:在神殿落成的第一年,他们将整个春季捕获的空中幼兽都供奉给天神,使他的神台骤然升高,与其他任何神相比较也毫不逊色;以后每年人们向他供奉的祭品都是最多的,以他的名义向大众分发的空中肉兽也是最多的;而且没有一个人在交配的时候使用他的头像,因为人们都知道,这位天神的参拜方式与众不同。

  天神慢慢地走到头像前面站定了。这个黏土头像在他身体照耀之下也闪闪发光,与天神肉身的面容互相辉映。天神伸手触摸着头像,抬头迎向从裂缝射下来的一束微弱星光,然后缓缓地跪在头像前面。

  艾米斯母想:我明白了,你正在示范给我们看,应该如何参拜你的神像。我们没法像你这样下跪,因为我们的膝盖是向后弯折的。可是我们会像你那样触摸着神像。你的手指碰着神像的嘴唇,这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以后我们参拜的时候也应该触摸神像的嘴唇吗,还是说我们希望得到神像脸上哪部分的保佑就触摸哪一部分呢?请你务必告诉我。我们愿意等,将来如果你或你的神仆不嫌弃我们语言不纯洁,愿意屈尊学说我们的话,到时候你再解答我们的疑问吧。在那之前,我们会触摸你的脸,仰头看着天上的亮光,然后坐倒在我们的后腿之上,注视着你的面容。是的,我会记住的,我们都会记住的。

  一群掘客抬着被纳飞电晕的同类,列队走进村庄。所有女人都看得怔住了,心中觉得既害怕又厌恶,谢德美也不例外。可是她肩负重任,非要和这些掘客打交道不可;所以谢德美赶快平复心绪,领着他们走进飞船。她当时就知道佛意漫的目的何在。他曾见过谢德美对他们复原的动物进行非破坏性的扫描和研究,所以知道她能够利用飞船上面的设备去了解关于某种生物的大量信息。他们必须了解这些掘客的生理构造和体内各个系统的功能,从而明白这个物种的来龙去脉;同时他们也必须确保这种研究不会对掘客造成伤害。

  最麻烦的是,让掘客看见飞船的内部,这个做法似乎不是很明智。德莎只向谢德美透露了一点消息:纳飞利用星舰宝衣的威力把这些掘客震慑住了。可是飞船内部光滑闪亮的墙壁和地板会增强还是削弱这种震慑效果,谁也说不准。如果让那些掘客发现人类原来不过是凡夫俗子,他们制造那些奇迹其实只是借助于工具和设备,而并非天生有特异功能,那将会后患无穷。

  不过这些疑问只能择日再说了,因为佛意漫已经下了指示。谢德美几乎可以肯定,他这个决定应该是最好的了;就算不是,她也会服从的。他们到达地球已经一段时间了,目前还相安无事,靠的就是人人都服从佛意漫的权威。所以就算他是错的谢德美也会对他唯命是从,因为谢德美只需要一样东西:和平。在佛意漫和华纱的几个儿子之间的斗争是永无休止的;而谢德美只希望有机会静下心来做好她的本职工作,不用烦心支持哪一方,也不用担忧谁能够在这场家庭纷争中占上风。

  那些搬运工都撤退之后,谢德美执行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给这九个掘客注射镇静剂,让他们短期内不会醒过来。虽然地球与和谐星球这两个生物圈在不同的进化道路上走过了四千万年之久,可是生命体在化学层面上的变异总是最小的。因此,这时候应该给他们注射最保险的那种镇静剂,而且轻剂量就足够了。谢德美测量每一个掘客的体重,然后向计算机输入语音指令;后者给这个掘客注射合适的剂量,最后谢德美将棉垫捂在他们粉红色的皮肤之上。

  粉红色的光滑皮肤……为什么这些鼠类生物的毛竟然会掉光呢?谢德美觉得这个现象无法用进化论来解释,却更像是属于社会文化范畴的:在某些审美标准被普及之后,唯独那些拥有美丽特征的个体才有机会繁衍后代;因此粉红皮肤逐渐在社会文化中成为主流,而少数毛发浓密的个体就被划分为异类。如果不是这样解释,这个特征就毫无意义了。掘客的皮肤里面不含黑色素,所以他们不能忍受太阳光的直射,难怪他们必须整天躲在阴影和地道里面。在这一点上,他们甚至还比不上他们的鼠类祖先。

  所有掘客都被麻醉之后,谢德美本想立即开始对他们进行全身扫描。可是此时睡意如潮水般袭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熬了一晚没睡,实在不应该硬着头皮继续做这么重要的研究工作。于是谢德美用手推车把掘客逐个运进冬眠舱中,然后将其设置为普通维生模式。她不敢冒险使用冬眠模式,因为她担心注射冬眠麻醉药的剂量不合适的话,他们从此就长睡不醒了。

  都安排妥当之后,谢德美走到自己的卧铺那里躺好——她只需要小睡几小时就行了。此情此景又让她回想起以前在女皇城的生活。在那段岁月里,当谢德美起劲追踪某些难以捉摸的基因时,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工作;只是断断续续地小睡片刻,每天加起来还睡不够几小时。人生快事莫过于发现与创造;相比之下睡觉和吃饭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从来都不希望这种生活方式被打断;可惜事与愿违,华纱她们说服——不,不是说服,而是欺骗、控制和强迫她加入佛意漫的远征队伍,从此远离城市,漂泊在荒野之中。

  是的,她原有的生活方式确实被扰乱了,可是谢德美也不见得没有在新的生活中得到一丝欢乐。比如说,女皇城在慕斯将军问鼎天下的图谋中灰飞烟灭,所以她原来的生活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了。可是就算女皇城没有灭亡,谢德美在荒野中一路走来其实也收获甚丰。她的一对儿女,帕达洛和妲布丽奥塔——他们名字的意思分别是礼物和仁慈,而他们长大后也确实人如其名,温纯厚道,不辱门风。司徒博,她的丈夫,一个害羞内向、性格复杂的人,那么多年来陪伴她走过风风雨雨。他对女性从来没有一点欲望,却给了她一双儿女。虽然他没有欲望,她也没有兴趣,可两人还是互相扶持着投入生命的洪流之中,一起创造人类的未来。“我穷尽毕生精力去改变和塑造生命,如果到头来自己反而置身其外,岂不是莫大的悲哀?我避免了这个悲剧,我应该觉得庆幸。”

  如今洛奇与妲比亚都已经长大成人。洛奇娶了如诗的长女德莎,妲比亚嫁给了绿儿的次子查维亚,他们也即将为人父母,再也不需要谢德美了。至于司徒博,司徒博从来就没有真正需要过她。没错,他喜欢她,甚至爱她,不过这并不是一种需要。谢德美暗自神伤: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呢?我不想亲眼目睹这个团体分崩离析;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女被迫站队;我不想看到血光之灾和人命伤亡;我甚至不想关心谁胜谁负。我只想一个人待着,研究植物,研究动物,研究生物系统的变异方式,更多地了解生命体是如何创造自我的。我想知道在这个断层北面的广袤平原之上,为什么游荡着一些体型巨大的牛群;我想知道两种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为什么能在进化过程中比邻而居,却没有一方被对方灭绝;我想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可选择的着陆地点当中,上灵偏偏选中这个地区?为什么不让我们避开掘客和天使,建立只有人类居住的殖民地?

  我希望我的梦可以成真。

  这才是谢德美最大的愿望!在很久很久以前,地球守护者给她报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照料着一个空中花园。这个梦好像已经实现了,她带来的植物种子和动物胚胎已经开始在这个星球的生物圈中粉墨登场。可是这个梦能不能更加写实一点呢?当殖民地完全建好之后,她能不能把飞船开回空中呢?谢德美希望绕着地球飞行,研究各地的生态系统,对和谐星球与地球的物种进行变异、优化与混合,还不时回到地面上测量和采集样品,并且引入新的物种。只有当整个星球都置于谢德美的掌握之中,她才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球园丁。她默默地对上灵说:这个工作我可以做得很好。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卷进这个殖民地的纷争,也不需要为了与谁为敌、向谁效忠而烦恼。我不擅长与人交往;我只善于学习、改变、创造、转换,这些才是我想要的。你需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现在轮到你让我如愿以偿了吧。

  好的。

  上灵已经应允了,谢德美顿时觉得一切焦虑与渴望都消失无踪,她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

  奥义克在无穷无尽的低矮地道里一会儿蹲着走、一会儿爬着前进,好不容易来到尽头,终于可以站直了,他心中暗自谢天谢地谢上灵。一路上他没怎么留意周遭的环境,一来是因为四面八方的石头和泥墙都是单调的灰色与褐色,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亮丽风景;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身旁的掘客都在心里对着诸神大声疾呼,无数祈告、圣诗与赞歌仿佛在他耳边响起,让他心力交瘁,无暇旁顾。然后就在这么混乱的声浪之中,奥义克逐渐开始掌握掘客语言的少量单词和某些语法结构,对这门语言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一开始他就像听音乐一样,先留意其节奏与声调,然后才体会其中所包含与承载的意义和情绪。奥义克想,狗听主人说话的时候肯定也是像听音乐一样,从乐声中分辨主人的喜怒哀乐。虽然他对掘客语言的认识目前只是处于感性的阶段,可是他自信很快就能学得更加深入。以前他从未学过第二门语言,所以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学外语一点都不难。可能他颇有语言天赋,也可能是因为他先对说这门语言的人有了初步的认识,然后再去了解他们的语言,所以学起来就比较容易。

  此刻他们站在神殿里,纳飞的星舰宝衣照亮了神殿的每个角落;奥义克趁机借光,端详了一下聚集在四周墙边的众掘客。他们的祖先无疑是老鼠,可是经过千载万代的演变,他们的变化比女皇城中的人类变化要大得多。虽然他们的嘴突和鼠须还是很显著,却已经无法和先祖相提并论了;而且他们下颚的形状也变得适合说话。除此之外,掘客的生理结构还有其他变化吗?这些变化各自的功效又是什么呢?奥义克很想和谢德美讨论一下。

  这时候纳飞叫他:“奥义克!”

  嘿,还有正事儿要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竟然会做白日梦,奥义克觉得有点尴尬。他连忙站到纳飞身边,回答说:“在。”

  可是纳飞没有说下去,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放在细骨神台上面的一个雕像。这是一个人头像……不,这不仅仅是一个人头像,这是纳飞的脸!

  纳飞问:“这个塑像是什么时候雕成的?”

  这时候神殿里面的掘客纷纷在心中祷告,奥义克试着分析他们的想法,逐渐掌握了更多信息。他说:“这个头像不是他们雕的,所有神像都不是他们雕的。从他们的意思来看,这些神像是诸神自己弄出来的。他们都在赞颂你竟然把那么完美的一个复制品赏赐给他们。”

  纳飞说:“是很完美,不过稍稍年轻了一点。”

  奥义克说:“你听好了,这个头像有一百年的历史。”

  “不可能。”

  “刚才你经过那间小偏房,就是被你……怎么说……赐福的那个地方,五十年前,王后正是在那里发现了这个头像。”

  纳飞说:“赐福……我倒是希望我真的能给他们带来些福气。”

  “当时那个头像就已经有五十年历史了。而且,与你的头像相遇是王后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她之所以能够嫁给战王,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接受了她。”

  纳飞问:“你能确定你真的明白这件事情?”

  奥义克说:“虽然我不敢拍胸口保证什么,可是我对这件事情了解的清晰程度决不比其他任何一件事情差。反正来日方长,我们总能够弄清楚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头像比在世的任何一个掘客都要年长,而且他们都宣称这个头像不是他们塑造出来的。至于那些黏土神像怎么自己成型,我就无法想象了。他们说,这个头像的各个细节都能够保存得那么完美,是因为对你的参拜方式有别于其他神像。他们没有——这挺恶心的——没有为了繁殖而把你的头往身上揉。”

  “也就是说,其他神像都和生殖崇拜有关了?”

  奥义克说:“我看到的那些画面挺恶心的。”

  纳飞说:“宗教并不总是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对于一个不信教的外来者来说尤其如此。他们在繁殖的时候会使用其他神像,就像某种仪式;而我的头像却没有人碰。”

  “因为你的样子太丑陋了。”奥义克这么说的时候,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纳飞说:“对于他们来说,我当然丑了。如果那是你的头像,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不用猜,连小婴儿也肯定被吓得狼狈逃窜,连山洞也不要了。”

  “我现在拿这个雕像怎么办?”

  “发明一个仪式啊,纳飞,刚才你的即兴表演都很出彩嘛。”

  于是纳飞在头像前面跪倒,即席创作了一个既简单也不会损伤身体的礼拜仪式。完成之后,纳飞站起来,向着奥义克笑笑说:“让别人这样参拜我,其实挺尴尬的。当然了,肯定有人会说这是我埋藏在心底的毕生渴望。”

  “那就别告诉他们呗。”

  “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不能瞒着大伙儿。你想想,有人在一百年前就造出了我的头像,这个人竟然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很明显,这是守护者的杰作。”

  “没错,可是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信息能够以光速传播,守护者也必须在我出生之前八十年就知道我成年后的样子,这样才能在一百年前塑造这个头像;更何况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以光速运动——那么守护者在地球这里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和谐星球的状况呢?”

  “那就是说我们对物理学并不是完全了解。这也不奇怪,上灵不是一直阻止人类掌握太多科学技术吗?”

  “可是奥义克,我一直以来总是假设守护者也是某种与上灵类似的计算机。而上灵和我们的宇宙飞船一样,都是人类高科技的巅峰之作。可是当时他们也没有掌握超光速通信技术。”

  “看来是有人学到了新知识吧。”

  “是谁呢,奥义克?是谁在人类离开地球之后创造了守护者呢?须知守护者的威力比人类在鼎盛时期的发明创造还要强大很多。”

  奥义克说:“可能有些人类留下没走吧。”

  纳飞说:“有可能。这个谜团留待以后慢慢再解吧,我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黑暗发霉的脏地方。外面可能快天亮了,我已经累坏了。”

  “我也不介意小睡片刻。”

  “可是我怎么出去呢?我根本不认得路。”

  奥义克说:“你不是擅长即兴创作吗?马上想个办法嘛。”

  纳飞怨道:“有你这个军师,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峡谷越往上就越浅,它的尽头正是第一条山脉的山坳。耶律迈一行人在破晓时分来到了这个山坳。大家在黑暗中攀山走得特别慢,灯笼不但没有帮助,反而更拖后腿。雪上加霜的是,梅博酷和欧必忍好像在比赛谁的脏话最长篇、最恶毒:这两人脚下打滑的时候骂,路变得难走的时候也骂,随时随地爆粗,不给人一刻清静。

  司徒博听着两人的噪声,心里恨得慌。他其实已经意识到,就算这两人难得闭嘴了,他还是恨他们。他恨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也恨他们对待男人的方式;他恨他们的思维定式,更恨他们的愚蠢。司徒博想象不到这两人之中他到底更憎恨谁。一方面,欧必忍的愚蠢和残忍都是天生的:他并不是突发奇想决定使坏,而是年深月久持之以恒地为恶。另一方面,梅博酷一点也不蠢,他只是不想用脑罢了;而且他特别享受作恶,总是不分场合、随时随地找机会做坏事,完全不像欧必忍那么小心翼翼。如此看来,这两人谁更可憎呢?是天生讨人厌的那一个,还是一心作恶却没有足够野心成为大恶人的那一个呢?

  司徒博想,我怎么会一大早来到这个地方呢?我在地球的一片山脉之上迎接黎明,还在快马加鞭地追踪一只会飞的动物,而这只动物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很可能躲在一个我们鞭长莫及的地方。为什么我没有舒舒服服地睡在女皇城图书馆的沙发上呢?以前生活在文明世界的时候,我最恨耶律迈、梅博酷和欧必忍这类人;为什么我现在竟然与他们为伍,跋山涉水,奔波劳顿?最惨的是,我还要听他们使唤!

  司徒博知道,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怨念。不过那些年轻人应该不会怀念女皇城中软绵绵的床铺,因为他们从没见过那座城市——说起来,他们根本就没见过任何一座城市——可他们还是会心怀怨恨,因为他们明知此行注定是徒劳无功的。这些飞兽的老巢不管在哪里,肯定是在很高的地方,他们肯定鞭长莫及。而且就算这些飞兽真的绑架了耶律迈的女儿,他们一行人又怎样去救她呢?就凭那些五花八门的农具,他们该怎么做?你们这些坏蛋,快把小女孩交出来,否则……否则我们就在这里开垦一个花园!

  这个古怪的念头让司徒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可是这时候他正好走到一个山坡顶上,发现耶律迈正瞪着他。

  “司徒博,你笑什么?”

  “我刚才精神溜号,飘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对不起。”司徒博一边回答一边很顺从地低下头。这个姿势他已经学会很久了,通常可以用来躲避恶人的怒火。

  耶律迈说:“没什么对不起的,哪个世界都比这个强。”

  原来耶律迈心中也有怨言。可是大家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他没有责任吗?他以前在女皇城中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时候,就想不到有今天吗?

  不过司徒博没有接话,而是转头仔细观察着在晨曦中逐渐显现的山形地势。在这个海拔高度,空气明显变凉,矮树灌木也不如山下茂密。在山坳那里,一层薄雾从幽谷之中升起,就像一条流淌在林木之间的河流。在云河对岸的那片山脉,峰峦叠翠,奇险峻峭,美得让人叹为观止。遥望更远处,只见几座积雪的高峰——在这个纬度的山顶竟然有雪,可见这些山峰有多高了。回想当年住在女皇城的时候,天上也飘过几次雪,不过地上的积雪都不超过一两寸,而且总会在一天之内融化;可眼前这些高峰上的积雪肯定是永不消融的。谢德美说过什么来着?这些山峰成形的年月不算久,而且都那么高,地幔居然能够承受它们的重量,简直是一个奇迹。

  上灵说最高的那座山峰有一万一千米。根据数据库记录显示,不但和谐星球上没有这么高的山峰,就连地球上也不曾有过。这批高峰成形的年月并不久远,其成因是一个大洋板块受压挤进一条连接着两个大洋的窄长地峡的底部,将这条地峡托起。如今这片地区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断层,可谓世界屋脊——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地方。这个断层的四周有各种各样的气候与地形:在西岸,高耸入云的群山带来雨影效应,形成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东面则有一片湿地,不论昼夜寒暑,终年降雨,不见阳光,地面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以及少量在永不消散的阴云下顽强生存着的苔藓。

  为什么谢德美和我不能离开这个多事之地,专心探索这个新世界呢?他们不需要我们,我们也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我们的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不再需要父母的照顾,偶尔见一面就够了。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我可以把小孙子和小孙女放在膝上玩耍,为他们唱几首儿歌——不过这种天伦之乐每年享受最多两次就足够了。

  小孩子……司徒博的思绪终于回到正题:他们今晚为什么彻夜无眠,竟然摸黑涉险攀登峡谷呢?这时候天际出现第一缕晨光,他向山谷眺望,只见山林间突然充满了跃动的生机。无数飞兽跃上空中,滑翔一段距离之后,重新落回树林中。每一只飞兽的脚上好像都抓着一些东西。

  耶律迈轻声说:“这些东西怕我们。”

  梅博酷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正在疏散逃亡。你们看,他们脚上抓住的都是些幼兽。”

  司徒博说:“你看,如果一只幼兽的个头稍大一点,就需要两个成年飞兽一起才能运走。”

  耶律迈说:“好眼力!要运走芝芙娅非得四头飞兽一起不可。如果他们以为运走他们的小崽就能避开我的话……”

  费雅思讽刺道:“这还用问吗?它们想逃的话随时都行,只要把那些幼兽都转移到安全地方,我们就没辙了。你能怎样?一直在树顶跳来跳去追它们吗?”

  耶律迈慢慢转头道:“如果你对这次任务那么不满,你就自己下山好了。”

  费雅思立即道歉:“耶律迈,我太累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耶律迈说:“那你就闭嘴,只要睁大眼睛就行了。”

  多么真挚的友情啊!司徒博暗叹一声,转头不去看这么感人的一幕。有谁比耶律迈的敌人更恨耶律迈呢——就是他的朋友。可他们还是追随着耶律迈,因为他们知道耶律迈需要他们,所以不能忽略他们的存在;而纳飞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司徒博想,坏人都以这种方式纠集在一起:他们需要呼群结党,而好人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他们只能纠合那些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奸邪之徒。这群乌合之众彼此间都很难相处,可是他们纠集而成的各种奸党却从来不曾在世上消失,这真可谓一个奇迹。

  这时候,峰顶下面的一棵树上有些异动,司徒博马上留意到了。

  有一只蝙蝠兽形单影只地停栖在树枝上。司徒博说:“快看!”

  耶律迈说;“我看到了。”

  亚赛问:“它在干吗?”

  耶律迈出言相讥道:“我们每人都只有两只眼,我看到的你也能看到。”

  那个天使突然从树上跃下,拍打着飞翼降落在他们前方的一片空地之上,然后张开双翼站定了。司徒博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模样,那张脸实在丑得可怕,不过这也不出奇,毕竟这只飞兽是从某种皱皮突嘴的蝙蝠进化而成。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种生物的身体各部分结构在进化过程中所达成的某种妥协与平衡。他的双腿和双臂非常纤细,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在他身体两侧,各有一张飞翼,自脚跟至手腕展开,末端固定在一根变形的手指之上;每只手上另外还有三根正常大小的手指,这样他才可以用手拿东西。而且他的大头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长成这样子竟然还能飞起来,简直是一个奇迹。毫无疑问,他的身体已经长到极限——如果体积再大一点就飞不起来了。

  这时候,他竟然向他们走过来。虽然这只蝙蝠兽走路的姿态还算优雅,可是他很明显更习惯在空中飞行或者在树上停栖。看他的脚就知道他不能走很长的路。

  看它的脚!

  司徒博见多识广,当然不会贸然开口;可是亚赛太年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所以脱口而出:“村子里面那些脚印不可能是他这双脚踩出来的。”

  耶律迈慢慢地转头看着亚赛:“就算那些脚印不是这只东西弄的,那又怎样?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吗?这个家伙其实是给那些绑架者放哨望风的。就算芝芙娅不在他手上,他也肯定知道我女儿的下落。”耶律迈说完朝着那只蝙蝠兽迈出一步。

  蝙蝠兽几乎立即停下脚步,然后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伸手从脚下取出一束谷物,然后非常隆重地将谷物一根一根放在草地上,好像还特意计算着数目。放完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

  欧必忍说:“这是我们田里种的庄稼。”

  费雅思问:“你才发现啊?”

  梅伯问:“有关系吗?”

  司徒博的儿子帕达洛说:“他以为我们是因为他偷了庄稼才上来兴师问罪的,所以他现在把拿走的谷物都还给我们。”

  耶律迈问:“你什么时候变成研究巨型蝙蝠的专家了?”

  帕达洛固执地说:“因为这样的推测才合理。”

  司徒博向他一扬手,示意他别往下说了。

  “不,爸爸,我一定要说!这整件事情本来就很可笑。这个天使只是从田里拔了几棵庄稼,根本就不知道芝芙娅的事情。如果一开始有人停下来仔细想想的话,我们根本就不用爬了一晚的山路去追踪一个无辜的人。”

  耶律迈的手闪电般伸出,一下子就揪住帕达洛的头发。帕达洛和他的爸爸身材相若,都不是很高,而且也长得不太壮实;此刻被耶律迈的大手揪住,他就像一个断线木偶那么无助。耶律迈质问他:“人?你把这东西叫作人?”

  帕达洛喃喃说道:“这是比喻罢了……”

  “那个所谓的人,他知道我的女儿在哪里!”耶律迈一边说一边用力摇晃着帕达洛,帕达洛整个人被他晃得都软了。有一瞬间司徒博害怕儿子会被他晃出脑震荡,甚至连命也没有了。虽然帕达洛随即睁开双眼,双手乱动,司徒博心中的愤怒却没有丝毫减退。突然他发现自己竟然把镰刀架在耶律迈的肩膀和脖子上,说了一句最难以置信的话:“放开我儿子!快点!”

  耶律迈慢慢转身,用毒蛇似的眼睛瞪住司徒博:“如果我不放,你会把我的双臂都砍下来吗?”

  司徒博说:“如果我没砍中你脖子的话。”

  耶律迈放开了帕达洛,说道:“司徒博,别威胁我。就算你忘记了谁才是我们的敌人,我可没有忘。”话音刚落,耶律迈突然把镰刀从司徒博手里抢过去,司徒博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空了。耶律迈手持镰刀站着,司徒博不知道他想砍他们父子两人中的哪一个。然后耶律迈把镰刀往地上一扔,转身向那只蝙蝠兽走去。

  那个可怜的家伙在耶律迈的逼视之下很明显地向后缩了一下,可是却没有真的后退,依然站在原地不动。耶律迈一脚把那些庄稼踩进泥泞的草丛里,吼道:“我才不管什么庄稼呢!”说完他伸手揪住蝙蝠兽的一只手臂将他整个提起来:“我的女儿在哪里?”

  帕达洛讽刺说:“你想他用哪门子语言回答?难道要他凭空给你画一幅地图吗?”

  洛奇,请你别再惹他,不要再激怒他了。司徒博心里默默地想,却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他担心之余也为儿子感到自豪。他一生中习惯了对着耶律迈这种恶人点头哈腰,以求自保;可是他的儿子却从不低头。司徒博想,儿子虽然不幸遗传了我的身高,却有幸得到了他妈妈的腰骨。

  耶律迈听了帕达洛的话,勃然大怒,狂吼一声,抓着蝙蝠兽像挥鞭子似的猛地一甩。可怜那只蝙蝠兽被他攥在手里,就像一根枯枝那么脆弱,哪里经得起这种巨力?只见他被耶律迈揪住的那条手臂顿时在他的拳头两侧折断,两片飞翼也被撕裂出血,全身上下的关节好像都已错位,再也无法恢复原状。蝙蝠兽惨叫了一声就晕死过去,软绵绵地瘫倒在耶律迈手中。

  梅伯说:“嚯嚯嚯,有人又出手不知道轻重了。”

  帕达洛说:“看你做的好事!他现在被你弄死了,还怎么带路?”

  耶律迈将那只身负重伤生死未卜的蝙蝠兽用力一扔。他直飞出去,撞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停留了片刻才跌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耶律迈大声吼道:“我的女儿在哪里?他们抢走了我的女儿!”

  大家都被他的狂怒吓着了,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不言而喻。唯独帕达洛坚持没有后退,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动。这就意味着耶律迈的满腔怒火都会发泄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这时候耶律迈已经瞪住了帕达洛……

  司徒博不假思索地向前迈出一步,说道:“耶律迈,我们这就下山。我们已经尽力了,就算芝芙娅在这里,我们也没办法找到她。如果虐杀一条无助的小生命能够让你好过一点,你已经达到目的,也没必要再伤及其他无辜了。”

  司徒博看得出来,耶律迈已经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说:“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司徒博答道:“耶律迈,这句话你对我们每一个人都说过。就算你不原谅我们,可是我们都原谅你。我们都有小孩,这件事情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父母身上。如果我们能够把芝芙娅带回你身边,我们当然义不容辞。”

  耶律迈说:“如果你能把她找回来,我一辈子都替你做牛做马。”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迈步就走,越过一道山坳,朝着峡谷的谷底走去。

  欧必忍和梅伯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可是他们经过司徒博身边时都停了一下。欧必忍哈哈大笑,尽是嘲弄的意味,他说:“谁能猜到鼻涕虫原来也有一点腰骨呢?”

  梅伯则说:“继续努力吧,说不准有一天你真的能够雄起呢,到时候你终于能够成为半个男人了。”说完他拍了拍司徒博的头,随即跟着欧必忍和耶律迈下山了。

  帕达洛走到司徒博面前拥抱着他:“爸爸,谢谢你,我当时觉得他想把我的脖子也弄断。”

  司徒博说:“洛奇,我们都知道他想对你下狠手,因为他就是这样对待那个天使的。”

  这时候有人叫道:“他还没死呢!”原来是亚赛,他正站在树下看着那只可怜的蝙蝠兽。

  大家一起围在天使四周。纳飞的次子查维亚提议说:“要不,我们让他安乐死吧,别让他再受苦了。”

  亚赛说:“这不是一条狗,奥义克说他是有智慧的高等生物,是人,不是野兽。如果他还有希望复原的话,只有谢德美能够救他了。”

  天使一直在眨着一只眼睛,虽然很慢,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笑笑问道:“你能肯定这不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射?”

  亚赛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帮我把他放在衣服上面,小心别弄断他的脖子。”

  摩提噶抬杠说:“他的脖子已经断了。”

  “可能脊椎还没断吧。”说到这里亚赛很惊奇地吹了一下口哨,“他怎么那么轻!”

  费雅思说:“刚才这下子把他弄痛了,你看他眼睛都闭上了。”

  司徒博说:“可是他忍住剧痛,始终没有哼哼一句。”

  “对,是条真汉子!”查维亚这句话没有丝毫讽刺取笑的意味。这个天使确实令人敬仰。

  摩亚问道:“我们这样抬他下山,耶律迈看见怎么办?”

  帕达洛说:“我就是想让他看见!这个天使根本就没有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可是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就算是一条狗啊……”

  帕达洛话音未落,四个年轻人已经一人揪住一个衣角,将天使抬起来。其余人拿着他们的灯笼,慢慢向谷底走去。

  外面传来小孩子兴奋的叫声,艾雅知道一定是耶律迈和他的搜救队回来了。迈哥肯定已经累坏了,可能还会因为白跑一趟而生气。可是当他看见芝芙娅之后,再苦再累也不要紧了。

  芝芙娅经过昨晚的折腾已经累坏了,一觉睡到将近中午还没醒。艾雅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小宝宝动了一下继续睡。艾雅现在只是有点担心这件事情会给芝芙娅留下童年阴影:那些掘客围在她的摇篮旁边,还抬着她穿过很多幽暗的隧道。不过芝芙娅虽然已经开始蹒跚学步,可她毕竟年纪还小,长大之后应该记不起这些事情,也不会在噩梦中再次经历那些可怕的场景。现在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艾雅抱着芝芙娅向村口走去,小宝宝在路上终于睡醒了。耶律迈就在前方,艾雅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心中暗自感叹:虽然他有那么多缺点,却依然是一言九鼎,堪称人中龙凤。艾雅又回想起在女皇城中度过的青葱岁月,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少女,到底爱上耶律迈的什么呢?那么多年以来,艾雅已经看清楚,耶律迈其实缺乏克己自制的能力和大公无私的品质,在这些方面,他根本比不上艾雅暗自仰慕的某人;而且他脾气暴躁,艾雅和儿女们在家中总是如履薄冰。可是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的丈夫,也曾给她带来快乐,所以她依然对他一往情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的女儿从地底怪兽的手中脱险,我们应该好好庆祝才对。

  艾雅继续向前走,只见佛意漫正和耶律迈说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佛意漫说着说着将视线转到艾雅身上;耶律迈也转头看见她正抱着小孩,于是对她微微一笑。他怎么笑得不像艾雅想象得那么开心灿烂呢?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累得笑不动了吧。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亚赛、洛奇、笑笑和小亚用一件衣服抬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这衣服肯定是亚赛的,因为他上身光着,什么也没穿。

  佛意漫示意让他们去飞船那里。飞船是谢德美研究掘客的地方,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们打伤了一个天使?不会吧?

  这个念头刚出现,艾雅就知道她肯定猜对了,因为佛意漫已经开始斥责耶律迈。这时候艾雅已经走得足够近,他们的声音也足够大,艾雅听得一清二楚。

  佛意漫正在说:“他手无寸铁!他也没有对你构成任何威胁!”

  “我已经说了,我当时以为他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所以你就把他打残废了?我们要在这个地方立足,你却毫无必要地得罪原住民,给自己树敌。好吧,就算你没心思管那些长远的事情,可是你竟然虐待一个有可能帮助你找到女儿的人,这样做有多蠢,你想过没有?”

  艾雅想,佛意漫真是气昏头了。耶律迈向来受不了斥责,尤其是在公众场合;他既然一直以来都谨遵诺言,对你唯命是从,为什么你还要这样逼他呢?

  可是艾雅没有见到那个天使的惨状,而佛意漫则看到了。耶律迈,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耶律迈答道:“哼,对啊,我是很蠢!可是你那个穿着魔术衣服的英雄好汉却在地洞里对着一群大老鼠装神弄鬼。”

  佛意漫说:“他把你的女儿救回来了!他、奥义克、蒲储诺和我。我们当时被全副武装的掘客包围着,他们的人数占绝对优势。我们怎么会落得那么狼狈的境地?就是因为你非要把我们村里的壮丁都带走。”

  “如果你命令我留下几个……”耶律迈还没说完,佛意漫就打断他的话。

  “对啊,你当然会遵命,可是你也会谴责我不顾你女儿的死活!嘿,阿迈,你的女儿得救了,却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我们只能希望那个毫无恶意的天使也有芝芙娅那么幸运吧。”

  “你想我怎样?要我趴在纳飞脚下磕头吗?要我也把他当神一样拜吗?”

  艾雅忍无可忍了,她平静地说:“你可以谢谢他,他把芝芙娅救回来了。”

  耶律迈说:“芝芙娅不是他救的!那只是星舰宝衣的功劳!如果我有星舰宝衣,我也能做得到。”

  艾雅说:“不,你做不到,因为你会穿着宝衣杀上峡谷,把那些天使从天空中打下来。同时在下面这里,我们没有宝衣的保护,寡不敌众,人人都会死在掘客手里。”

  “那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我怎么知道宝宝会被他们偷走呢?”

  “奥义克早就想告诉你,可是你不肯听!这就是为什么你不配做我们的领袖!你这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从来不肯听别人的意见。你只愿意根据你已经知道的信息来做决定。可惜,耶律迈,你所知道的东西实在是有限的。”

  艾雅听着自己的话,突然意识到她说得太多了。耶律迈脸上的怒容顿时让她觉得胆战心惊。他很久没有用这种眼神看着她了,上一次是……是她在航行途中向佛意漫宣誓效忠。

  耶律迈说道:“我辛苦一场回到家中,我的妻子就这样来迎接我是吗?”

  艾雅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我本来是满心欢喜出来迎接你的。”

  既然艾雅已经认错,耶律迈就可以把愤怒发泄在别人身上了。他大声说:“没错,我当时是判断错误了,可是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开口和我争辩!”

  大家沉默以对。

  “既然你们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就不要马后炮,说我没有脑子。”

  帕达洛平静地说:“我们当然有更好的方法,我们都知道你是错的,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的话好像给了耶律迈一个巴掌:“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帕达洛说:“因为不见的是你的女儿。”

  耶律迈说:“可是这也不意味着我一定就是对的呀!这很可能表明我的判断力已经不在最佳水准。”

  帕达洛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耶律迈问:“你们是因为我判断错误才跟随我吗?你们全都知道我搞错了,可是你们因为我错了所以跟随我?”他的语气充满不屑,却掩饰不了心中的迷惑。

  艾雅说:“耶律迈,我们回家吧。”

  耶律迈说:“不,我想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这帮所谓的男子汉为什么那么蠢,明明知道一个人是错的还要跟着他上天下地。”

  “请你别再纠缠了,耶律迈。”

  终于有人开口了。亚赛说:“我们跟着你,并不是因为你是错的,而是因为当时你已经失去理性了。如果当时我们拒绝服从你的命令,我们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耶律迈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最重要的是找回我的女儿!那才是最要紧的!”

  艾雅说:“是吗?如果你当时真是这么想的话,你就会停下来听一听奥义克的话。他想告诉你,芝芙娅不是天使抢走的!既然现在皆大欢喜,人人都安全回到家,也没有人受伤,就请你别再争了。”说着她伸手挽住耶律迈的手臂。

  耶律迈一把甩开她,说道:“艾雅,你少来这一套!别给我讲大道理!”

  艾雅说:“耶律迈,你别生气好吗?芝芙娅失而复得,我们应该开心才对啊。你别再生气了,快去谢谢把我们女儿救回来的人吧。”

  “谢他们?为什么要谢他们?因为上灵把唯一的好武器给了纳飞?因为他们明明知道我是错的还要跟着我追上峡谷?”

  帕达洛向耶律迈走近几步,说道:“不,耶律迈,我们跟着你是因为害怕你像虐待那个手无寸铁的天使那样残害我们。我们的恐惧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你还记得吗?我差点儿就这样栽在你的手里。”

  艾雅这一刻才留意到帕达洛脖子和下巴上的瘀痕。

  帕达洛说:“如果不是我爸爸出手拦着你的话……”

  “就凭你爸爸那两下子?你以为我住手是因为怕了他?”虽然耶律迈的声音充满了不屑,可是他的脸却涨得通红——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羞惭呢?

  帕达洛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停手。问题是我们从来不知道你会不会停手,所以当你发怒和失去理智的时候,我们都服从你的命令,因为我们都怕了你!如果你没有被愤怒蒙蔽了理智,如果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就会发现我们的恐惧都是有理由的。”

  艾雅又说:“迈哥,我们回家吧。”

  可是耶律迈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你们因为怕我,不敢和我争论,所以就不管芝芙娅的死活了?”

  帕达洛摇头道:“我们知道,只要这件事情有一线希望,纳飞就能够把芝芙娅救回来。”

  “纳飞?”耶律迈开始大吼,“纳飞!纳飞!纳飞!你们宁愿相信他?你们把我女儿的性命交到他的手里?他懂什么!这个又蠢又嚣张的小子!这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这个……”

  艾雅终于爆发了,她对着耶律迈尖叫着:“可是他成功了!你这个蠢货!你除了抓狂还干了些什么?纳飞确实把女儿救回来了,大伙儿信他难道有错吗?”她声嘶力竭的叫嚷吓得小宝宝也哭了,不过事到如今艾雅已经停不下来了,“他们知道你已经生气得失去理智,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你最好走得远远的,跑去峡谷顶上,这样你就不能挑起人类和掘客之间的战争。耶律迈,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些事情我们本来都不想挑明,是你非要逼我们说出口的。现在你终于明白你在这个集体中的地位了吧?我们都知道,如果有什么棘手的难题需要解决,最好先把你支开,因为你总会、总会、总会做出一些残暴不仁的恶行,那个天使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这瞬间,艾雅心头涌出一阵狂喜——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真相;她终于击溃了这个骄傲自大的男人,这个困扰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然后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耶律迈竟然没有生气。他的双肩突然耷拉下去,整个人突然明显变得形容憔悴。他不看任何人,不与任何人的目光对视,只是转身向森林走去。

  艾雅在他身后喊道:“迈哥,对不起。我只是太生气了,我不是说真的。”

  耶律迈当然知道她是说真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说真的,而且人人都知道她说得没错。

  他第二天才回到家中,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颓废困顿、意志消沉。艾雅和他独处的时候试着向他道歉,可是他立即走出房子,根本不听。虽然他们还是同床共枕,可是耶律迈从此再也没有碰艾雅一下。小孩向他提问的时候,他还是会回答;有时候他还像以前那样和小孩玩耍嬉笑。可是成年人开会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出席;当艾雅想让他决定一些家里事情的时候,他总是答道:“随便你,我不管。”

  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耶律迈确实不再关心过问任何事情。他终日在田里埋头耕种,再也不管别人该做什么。他总是努力完成分配给他的任务,一天到晚忙得筋疲力尽,却一直保持着默默无闻的状态。

  艾雅想,我把他害死了。

  或者……或者……这是迈出了治愈伤痛的第一步。

  艾雅决定紧抱着这一丝希望不放。虽然耶律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孤僻冷峻,可是艾雅希望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性格转变只是他成长的一个阶段。她希望他最终能够变成一个成熟睿智、克己自制的正人君子。

  像纳飞那样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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