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林间走一走 这声音逼我发疯 我讨厌意面
我松了一口气。“这应该不难嘛。”
的确，我在跟波塞冬徒手搏斗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事实证明那件事并没那么简单。尽管如此，我们面前通往混血营的路看起来完全是一条直路。首先，我很高兴自己能看到营地，而凡人的眼睛是看不见它的。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我能进去。
我们现在站在小山顶上，整个山谷在我们脚下一览无余：山谷中有面积约为三平方英里[1]的树林、草地和草莓地，东、西、南三面围绕着绵延起伏的小山丘，北面则是长岛海峡。在我们正下方，茂密的常青树林覆盖了整个山谷的西面边界。
远处，混血营的建筑在冬季的阳光下隐隐泛光：露天剧场，竞技场，还有露天用餐亭的白色大理石柱。一条三列桨座战船漂在独木舟湖上。二十座小屋整齐排列在中央绿地上，绿地上的公共火炉里的火光正在欢快地跳动着。
矗立在草莓地一旁的是主屋：一座四层楼高的木屋，仿照维多利亚时期风格漆成了天蓝色，点缀着白色。我的朋友喀戎应该就在里面，大概正在火炉边喝茶。我终于找到我的避难所了。
我将目光投向山谷最远处。在那儿，最高的山丘上伫立着雅典娜·帕台农雕像，它身上的黄金和雪花石膏都在发出高贵的光芒。这座巨大的神像曾经使希腊的帕台农神庙蓬荜生辉。如今它俯瞰着整座混血营，保护这个山谷免受入侵者的威胁。我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它的威力，如同强力引擎的亚声速轰鸣声一样在空气中振动。这尊神像始终保持戒备，跟我的灰眼睛老姐姐本人一模一样：警觉、乏味、公事公办。
如果问起我的意见，那么我比较希望树立一座更有趣的雕像——譬如说，我本人的雕像。不过瑕不掩瑜，混血营的全景仍然是十分壮观的。每当我看到这个地方，心情总会变好——这个小小的角落能令我想起当年的好时光，那时凡人还知道如何修建神庙，也懂得如何焚烧祭品。啊，还是古希腊更好!嗯，除了几项现代人类的小小进步以外——互联网、巧克力牛角包、更长的人类寿命。
梅格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要买门票吗?”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总是很高兴有机会指点一下某个一头雾水的凡人。“你看，梅格，魔法边界遮蔽了这个山谷。大多数人类从外部什么也发现不了，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田地。假如他们接近了，就会自动转回去，发现自己在兜圈子。相信我，我以前还想叫一个比萨外卖来着，那一次可真让人心烦。”
“你叫了比萨?”
“别管它了，”我说，“至于门票……的确，营地不会随便让人进去，但你的运气不错。我认识管理员。”
桃子呜呜叫了起来。他在地面上嗅来嗅去，然后啃了满口的泥土，又吐掉了。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梅格说。
“哦，好吧……”我冲这个卡波斯皱了皱眉，“等我们到了，大概可以给他找点盆栽土或者肥料吃。我会说服那些半神放他进去的，不过他最好别把他们的头咬掉了——至少别当场这么干。”
桃子咕哝着说了几声桃子。
“不太对劲。”梅格紧张地咬起了指甲，“这些树……波西说过这里很荒凉，而且施了魔法什么的。”
我也觉得有什么东西怪怪的，但是我把这归咎于我本来就不喜欢树林。出于某些我不想多说的原因，我觉得树林……是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地方。更何况，我们的目的地近在眼前，我一贯的乐观主义精神又回来了。
“别担心，”我向梅格保证，“你是在跟一位天神同行!”
“是曾经的天神吧。”
“我希望你不要没完没了地提起这件事了。总之，营员们是很友好的。他们会喜极而泣地迎接我们的。对了，你一定要看营地的介绍影片!”
“看什么?”
“那部影片是我亲自执导的!现在走吧，这片树林没那么可怕。”
这片树林真的有那么可怕。
我们刚刚走到树荫底下，大树就仿佛朝我们围了过来。一根根树干紧密地合拢在一起，遮住原来的小径，暴露出新的路。树根在地面上蜿蜒，在道路上设下根瘤、绳结、环套等各种障碍物。在这种地方走路就像在一个装满了意大利面的大碗里走路一样。
一想到意大利面，我肚子就饿了。我几个小时前才刚吃过萨莉·杰克逊的七层蘸酱和三明治，但是我那凡人的胃已经空落落的了，咕咕叫着想要食物。这种声音真是烦人，尤其是行走在又黑又吓人的树林里的时候。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个卡波斯桃子的气味变得好闻了，能让我想起水果馅饼和冰激凌。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对树林不怎么有好感。我试着告诉自己，那些树并没有监视我，也没有互相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它们只不过是树罢了。就算树中栖息着树仙女，她们也不可能因为几千年前在另一片大陆上发生的事责怪我。
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不禁自问，你自己都觉得这是你的错啊。
我告诉自己乖乖闭嘴。
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而走到主屋不可能需要花费这么长时间。一般情况下我可以根据太阳定位——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我都驾驶着它穿过天空几千年时间了——但是在这片林子的树冠底下，光线非常昏暗，影子也很模糊。
我们第三次路过同一块巨石的时候，我停下脚步，承认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不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梅格扑通一声跳到一根死去的横倒木上。在绿色的光线中，她看上去比以往更像树仙女，尽管她们一般情况下不会穿着红色运动鞋和二手抓绒外套。
“你不会什么野外生存技能吗?”她问，“研究树干一侧的苔藓，或者跟踪动物足迹之类的?”
“那更像是我妹妹擅长的事。”我说。
“说不定桃子能帮上忙。”梅格转向她的卡波斯，“嘿，你能帮我们找到走出树林的路吗?”
在我们之前走过的几英里的路途中，卡波斯一直在紧张兮兮地喃喃自语，不停地环顾四周。现在他在空气中猛嗅了一阵，之后鼻孔都颤动了，脑袋歪向一边。
他的脸变成了亮绿色，发出了一声紧张的吠叫，然后就化作一股卷着落叶的旋风消失了。
梅格差点儿跳了起来。“他去哪儿了?”
我环视着树林。我认为桃子的决策很明智。他感觉到危险接近了，于是抛弃了我们。尽管如此，我可不想让梅格知道这件事，她已经很喜欢那个卡波斯了。(和这样一个危险的小生物建立情感联系实在有些可笑。不过，我们天神也会跟人类建立情感联系，所以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去评判梅格。)
“他是去侦查了吧，”我猜测道，“我们可能应该——”
阿波罗。
这个声音径直回响在我的脑袋里，仿佛某人把一对扬声器植入了我的大脑中。这不是我自己想事情的时候会出现的声音。我的自我意识不是女的，也不会这么大声。不过，这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这一点尤其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了?”梅格问。
周围的空气忽然甜腻得让人恶心。树木笼罩着我，仿佛捕蝇草叶片上一触碰就会抓住猎物的刺毛。
一颗汗珠顺着我的脸颊滴落下来。
“我们不可在此地停留。”我说，“随我来，凡人。”
“你说什么?”梅格说。
“呃，我的意思是快跑!”
我们跑了起来，踩在树根上，在枝条和石头组成的迷宫中盲目地奔逃。我们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水底的砾石清晰可见。我几乎没有放慢速度，继续涉水前进，冰冷的溪水没过了我的小腿。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找到我。
这次的说话声更洪亮了，简直像铁轨道钉一样猛然钉在我的额头上。我一个踉跄，双膝跪地。
“嘿!”梅格抓住了我的胳膊，“快起来!”
“你听不见吗?”
“听见什么?”
太阳陨落，那个声音如同滚滚雷鸣，终末诗篇。
我脸朝下一头栽进溪水中。
“阿波罗!”梅格赶忙把我翻过来，她的声音紧张得都变调了，“快起来!我拉不动你!”
不过她还是尽量这样做了。她拖着我越过了溪流，一路上咒骂不休，直到我在她的帮助下爬上了岸。
我仰面躺在地上，瞪视着头顶的树冠层，疯狂地搜寻着什么。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寒冷彻骨，令我产生了灼伤的错觉。我的身体就像贝斯上的开放E和弦一样不停地颤抖。
梅格把我湿漉漉的外套脱掉了。她的外套对我而言太小了，但她仍然把自己那件干燥温暖的抓绒外套披在我肩上。“振作一点儿，”她下令道，“别再发疯了。”
我笑了，但笑声听起来异常脆弱：“可是我……我听见……”
火焰将吞噬我。赶快!
那个声音分裂成了无数个愤怒的低语声，它们又整齐地汇聚成了一道轰鸣声。树影拉长了，也更阴暗了。我的衣服上有水汽蒸腾而起，闻起来就像德尔斐的火山烟气。
我的心中有两种冲动在交战：一种是蜷成一团就此死去，另一种是一跃而起疯狂地追逐那些声音，直到找到发出声音的是谁——但我很怀疑，假如我真的这样做，可能就彻底神志不清了。
梅格在说什么，她在摇我的肩膀。她把脸凑到我面前，鼻尖对鼻尖，所以我能从她的猫眼眼镜的镜片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在扇我耳光，很用力，我勉强解读出她在说什么：“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做到了。然后我深深弯下腰开始呕吐。
我不知道几千年没有呕吐过了，我都忘了这件事有多不舒服了。
我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我们正在步履维艰地一同前进。我几乎是整个人瘫在梅格身上。那些声音还在低语，还在争执，把我的意识撕成碎片，带进了树林里。很快我的意识就会消失殆尽。
这不合理啊。我也应该走进树林里去，彻底变成疯子。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很好笑，我开始咯咯笑个不停。
梅格拖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她的音调很执着，很坚决，其中的怒意正好能压倒她的恐惧。
在我濒临崩溃的意识中，大树似乎在为我们让路，很不情愿地在树林中暴露出了一条平直的小道。我看见远处有一堆篝火，还看见了混血营前方的开阔草地。
我忽然想起来了，梅格在跟树说话，命令它们让路。这个想法很荒谬，而在当时又很滑稽。从我衣服上蒸腾而起的水汽可以判断出来，我应该至少发烧到一百零六华氏度[2]了。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出树林的时候我还在歇斯底里地狂笑，径直走向正围着营火烤巧克力棉花糖夹心饼的十几个少年少女时也没有停下。他们一看见我们就站了起来。他们穿着冬季外套和牛仔裤，但身上都携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我见过许多烤棉花糖的孩子，他们这伙人是看起来最阴沉严峻的。
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噢，嗨!我是阿波罗!”
然后我双眼上翻，昏倒在地。
[1] 1平方英里约合2.59平方千米。
[2] 106华氏度约合41.11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