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很对不起 为了几乎所有事 哇,我人真好
“醒醒。”一个声音说。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幽灵——他的脸对我来说和达佛涅一样珍贵。我认出了他古铜色的皮肤、亲切的微笑、乌黑的卷发,还有那双紫得像元老院紫袍一样的眼睛。
“雅辛托斯,”我抽泣道,“我很抱歉……”
他转过头,面朝阳光,露出了左耳上方那个难看的凹痕,就是被铁饼击中的地方。看到这个景象,我自己头部侧面的伤口也感同身受地刺痛起来。
“去寻找洞穴,”他说,“就在蓝色泉水附近。噢,阿波罗……你的神志会失常,但不要……”
他的身影变得模糊,开始离我而去。我从病床上猛然坐起身去追他,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要什么?请别再离开我了!”
我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清晰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七号小屋的窗前,拿着一个插着紫红色风信子[1]的陶罐。不远处,威尔和尼克一脸担忧,似乎正准备把我抓住。
“他在跟花说话,”尼克说,“这正常吗?”
“阿波罗,”威尔说,“你脑震荡了。我给你做了治疗,但是——”
“这些风信子,”我问他,“之前就在这儿吗?”
威尔皱起眉头。“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束花是从哪儿来的,但是……”他把花瓶从我手中拿走,放回窗台,“我们还是先把心思放在你的问题上吧,好吗?”
要是在平时,这是一条完美的提议,但是现在我的目光无法从那束风信子上移开,很想知道它们是不是某种信息。看着这种花对我而言是多么残酷啊——这种花是我为了纪念我死去的爱人而创造的,紫色的花瓣就像他的眸子,而花瓣上的红色斑点就像他的鲜血。风信子在窗边生气勃勃地盛放,仿佛在提醒我失去的幸福。
尼克把手搭在威尔肩头。“阿波罗,我们很担心你,尤其是威尔。”
看见他俩在一起互相扶持,我的心感到更加沉重了。在我意识不清的时候,我的两位挚爱都来看我了,而现在,再一次,我又是孑然一身。
不过,我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我要去救我的朋友。
“梅格有麻烦了,”我说,“我昏迷了多久?”
威尔和尼克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现在快中午了,”威尔说,“你在草地上出现的时候大概是早上六点。因为梅格没跟你一块儿回来,我们想去树林里找她,但喀戎不准我们去。”
“喀戎的决定非常正确,”我说,“我不能让其他任何人遇到危险。但是我得赶快动身。梅格最多只能坚持到今晚了。”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尼克问道。
我说不出话来。我甚至都不敢去想这件事,否则我一定会发疯的。我看了看自己,除了保罗的巴西国旗配色围巾和我用尤克里里琴弦做的项链,我身上只有一条平角内裤。我肚子上那些讨厌的赘肉现在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了,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好吧,我没那么在乎了,行了吧)。“我必须穿上点衣服。”
我脚步虚浮地走回行军床。我笨拙地翻了翻我那几件可怜兮兮的装备,找到了波西·杰克逊送我的那件齐柏林飞船乐队T恤。我把它套上,感觉体面多了。
威尔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你看,阿波罗,我不认为你已经百分之百复原了。”
“我没事的。”我穿上牛仔裤,“我必须去救梅格。”
“让我们帮你。”尼克说,“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儿,我就能用影子旅行过去——”
“不行!”我打断他,“不,你们必须留在这儿保护营地。”
威尔此时的表情太像他妈妈内奥米了——跟她每次上台前那种一脸惊悸的样子如出一辙。“为什么要保护营地?”
“我……我不确定。你们必须告诉喀戎皇帝们回来了。或者应该说,他们从未离开过。他们暗中活动,储备相应资源已经有成百上千年时间了。”
尼克的目光显得很慎重。“你说的皇帝们是指——”
“罗马皇帝。”
威尔后退了一步。“你是说古罗马的皇帝们还活着?怎么可能?他们通过了死亡之门?”
“不是。”我嘴里的味道十分苦涩,几乎说不出话来,“皇帝们想要成为神,他们给自己建了神庙和祭坛,他们鼓励人民去崇拜他们。”
“但那只不过是政治宣传,”尼克说,“他们又不是真的神。”
我冷笑道:“诸神也是靠人类的崇拜而存在的,哈迪斯之子。皇帝们由于西方文化的共同记忆而得以存在。在这一点上奥林匹斯诸神和罗马皇帝都是一回事。不知为何,他们中最强大的几个幸存下来了,这么多世纪过去了,他们始终半人半鬼,隐藏自己,等待夺回权力的时机。”
威尔摇摇头。“这不可能啊。究竟是怎么——”
“我不知道!”我尽量保持平稳的呼吸,“告诉芮秋三头控股背后的那几个男人是从前的罗马皇帝。他们这些年一直在针对我们进行阴谋活动,我们诸神对此简直是睁眼瞎。”
我穿上了外套。尼克昨天给我的神食还在左边的兜里。右边的兜里也有东西,是瑞亚给我的风铃在丁零响,尽管我不知道它们怎么会在我的口袋里。
“野兽在计划攻击混血营。”我说,“我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什么时候做,但是告诉喀戎你们必须做好准备。”
“等等!”我走到门口时,威尔叫住我,“谁是野兽?我们要对付哪个皇帝?”
“我的子孙中最坏的一个。”我紧紧抠住门框,手指都快嵌进去了,“有些基督徒叫他野兽,因为他烧死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们的敌人是罗马皇帝尼禄。”
他们肯定是震惊得忘了跟着我。
我跑向军械库,好几个营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有些人在叫我的名字,想帮忙,但我无视他们。我一心只想着孤零零地困在墨尔米克的巢穴里的梅格,还有我在幻觉中见到的达佛涅、瑞亚和雅辛托斯——他们都在催促我继续前进,让我去做以这具无能的凡人身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我来到军械库,扫视着放弓的架子。我的手颤抖着拿起了梅格前一天想给我的那把弓。它是用山月桂木制成的,这对我而言更是锥心的讽刺。
我曾发誓除非恢复天神身份否则不再用弓,但是既然我也发过誓不再演奏音乐,而又已经打破了那个誓言——以最恶劣的方式,演奏了尼尔·戴蒙德的曲子。
斯提克斯冥河的诅咒可以像癌症一样慢慢要了我的命,或者宙斯也可以用闪电干掉我,但是我要救出梅格的誓言如果没能实现,报应来得更快。
我面朝天空喊道:“如果你要惩罚我,父亲,尽管动手吧,但是你有胆量的话就直接冲我来呀,别动我的凡人同伴。有点男人样行吗!”
令我惊讶的是,天空一片沉寂,并未出现一道闪电把我化成蒸气。也许宙斯太惊讶了,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我知道他绝不会无视这种挑衅。
去他的吧,我还要忙我的事呢。
我拿了一个箭袋,把我找得到的每一支箭都塞了进去。然后我向树林跑去,梅格的对戒在我的简易项链上铿锵作响。这时我才想起我忘了带战斗用尤克里里,太迟了,我已经没时间回去拿了。我的歌喉应该就够用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找到蚁穴。
不过,也许树林会很干脆地允许我接近它,因为知道我正在自寻死路。我之前就发现了,当一个人想找到某个危险的地方时,总是不难找到的。
没过多长时间,我已经趴在一棵倒地的树下,研究起前方开阔地上的墨尔米克老巢来了。把这个地方称为蚁丘就等于把凡尔赛宫称为某栋私人住宅。墨尔米克巢穴的泥土城墙几乎跟空地周围的树一样高——至少有一百英尺高。而这个老巢覆盖的面积足以容纳一座古罗马竞技场。兵蚁和雄蚁川流不息地在这座土丘里进进出出。有些蚂蚁搬来了倒下的树木,而有一只蚂蚁拖来的东西着实令人感到费解:一辆一九六七年产的雪佛兰英帕拉型轿车。
我究竟得面对多少只蚂蚁?我不知道。既然它们的数量肯定是我对付不了的,那就不必非得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
我把一支箭搭在弦上,走上了空地。
当离我最近的那只墨尔米克发现我之后,放下了它那辆雪佛兰。它看着我越走越近,触角不断抖动。我无视它,随意地走过它身旁,径直朝最近的隧道状入口走过去。这令它更加困惑了。
还有几只蚂蚁也聚过来看热闹了。
根据我之前的经验,只要你在一个地方表现得仿佛你理所应当待在这儿,那么绝大多数人(或蚂蚁)都不会来拦你。通常情况下,表现得从容自信对我而言不成问题,诸神到哪里都是畅通无阻的。不过这对莱斯特·帕帕佐普洛斯这位异常呆头呆脑的少年而言,就有些困难了,不过我一路走到了巢穴入口,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我冲了进去,开始唱歌。
这一次我不需要尤克里里,我也不需要缪斯给我提供灵感。我记得达佛涅浮现在树林中的脸,我记得雅辛托斯转身离去,那道致死的伤口在他头皮上赫然可见。我的声音痛苦至极,我在歌唱心碎的感受。我没有被绝望之情压垮,而是把它向外释放。
隧道放大了我的声音,使其传播到整个蚁穴,可以说这整座蚁丘就是我的乐器。
每当我经过一只蚂蚁,它都会当场趴倒,以头碰地,触角伴随着我的歌声颤动不已。
假如我还是天神,这首歌的力量会更强,不过现在这样也足够了。我都有些惊讶于人类的声音居然可以传达这么多悲伤的感情了。
我走到了蚁丘更深的地方。我完全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直到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丛盛放的天竺葵。
我的歌声减弱了。
梅格。她肯定是中途醒来了,于是丢下了一颗应急种子,给我留下了一条线索。天竺葵的紫色花朵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一条往左拐的小一些的隧道。
“聪明的女孩。”我不禁称赞道,并朝那条隧道走去。
传来咔嗒一声,提醒我有墨尔米克靠近了。
我转身举起弓来。由于不再受到我歌声的迷惑,那只蚂蚁向我扑了过来,它的嘴里都是酸液的泡沫。我拉满弓弦射出了箭。这一箭深深没入蚂蚁的前额,只露出箭羽。
蚂蚁倒下了,它的后腿在死亡的剧痛中抽搐。我想拔出我的箭,但是箭杆在我手里断了,断裂处覆盖着腐蚀性黏液,冒着热气。看来回收利用弹药是没指望了。
我大声喊道:“梅格!”
我得到的唯一回应是更多大蚂蚁朝我这边过来时发出的咔嗒声。我再度开始歌唱。然而现在,由于我找到梅格的希望更大了,于是我很难使心中充满足够的悲伤感情。我遇到的蚂蚁不再彻底呆住了,它们的动作变得缓慢而犹豫,但是仍然试图攻击我。我被迫一只接一只地射死它们。
我经过了一个装满闪闪发光的财宝的洞穴,不过我这会儿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我继续向前走。
在下一个路口,另一丛天竺葵在地面上冒了出来,它的花儿全都面朝右边。我朝右边拐过去,又叫了一次梅格的名字,然后继续唱歌。
由于我的精神更加振作,我的歌声效力越来越弱,蚂蚁们的攻击性也更强了。杀死十几只蚂蚁之后,我的箭袋轻多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我必须在我的感受中挖掘更多绝望。我必须很忧伤,极度忧伤。
四千年来头一回,我开始歌唱我自己犯过的错。
我把我对达佛涅的死怀有的罪恶感毫无保留地唱了出来。我的自夸、嫉妒和欲望导致了她的悲剧。当她为了躲开我而逃走时,我应该就让她那样离开。可是,我却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她。我想要她,我准备占有她,因为这个,我让达佛涅走投无路了。为了逃避我,她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棵树,在我的心头留下了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这都是我的错。我在歌声中倾诉自己的歉意,我恳求达佛涅的原谅。
我歌唱雅辛托斯,世界上最俊美的男人。西风之神泽费罗斯也喜爱他,但我拒绝允许他与雅辛托斯相处哪怕一秒钟。出于嫉妒,我威胁了泽费罗斯,我警告他不要插足到我和雅辛托斯之间来。
我歌唱那一天雅辛托斯和我在运动场上玩铁饼,西风如何把我的铁饼吹得偏离了方向——最后击中了雅辛托斯的头部。
为了让雅辛托斯留在最适合他的阳光中,我从他的血泊中创造了风信子这种花。我责怪泽费罗斯,但我自己的贪欲也导致了雅辛托斯的死。我将我的悲伤全都发泄出来。我愿承担所有罪责。
我歌唱我的失败,我永远的心碎和孤独。我是诸神中最差劲的一个,罪孽最深重,也是最不专一的。我无法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我甚至不能选择只作为专司一个领域的天神。我总是从一种技巧转向另一种——心不在焉,永不知足。
我辉煌的人生是个假象。我的炫酷不过是伪装。我的心是一块木头化石。
我身边的所有墨尔米克都倒下了。蚁穴本身都在悲痛中颤抖着。
我找到了第三丛天竺葵,之后是第四丛。
最后,在两段歌声的间歇中,我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一个小小的声音:一个女孩的哭声。
“梅格!”我停止唱歌,跑了过去。
她躺在一个像洞穴一样大的食品储藏柜的中央位置,跟我想象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她身边放满了动物尸体——绵羊、鹿和马——全都包裹在硬化了的黏液中,正在慢慢腐败。这气味就像雪崩一样冲进了我的鼻腔。
梅格也被包裹起来了,但是她用天竺葵的力量进行了抵抗。一小簇叶子冲破了她的茧最薄弱的部分,而花儿们像花边领子一样簇拥在她的脸周围,阻挡黏液蒙住她的脸。她甚至想办法抽出了一条胳膊,全靠她的左腋窝下那一丛盛放的粉色天竺葵。
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我以为她是感到害怕,也许是哪里疼,但是当我在她身旁单膝跪下时,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很抱歉。”
我从她鼻尖上擦掉了一滴眼泪。“为什么,亲爱的梅格?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辜负了你。”
她深深地发出了一声抽泣。“你不明白,是你唱的歌。噢,诸神啊……阿波罗,假如我早知道——”
“嘘——”我的嗓子哑了,几乎说不出话,这首歌让我几乎失声了,“你只是被音乐中的忧伤打动了。让我救你出去。”
我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梅格的双眼忽然瞪大了。她发出了一声呜咽。
我后颈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身后有蚂蚁,不止一只,对不对?”我问道。
梅格点点头。
我转过身,看见四只蚂蚁爬进了食物储藏洞。我把手伸向箭袋,里面只剩下一支箭了。
[1] 在希腊神话中,风信子(Hyacinth)是从雅辛托斯的血泊中长出来的鲜花,阿波罗以雅辛托斯的名字为其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