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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放松,玛芮娅。集中精力关注嘎嘎,让疼痛从你身上流走。”

  我和玛毕尔在冬厩里,他坐在我身后,刺青工具整齐摆放在我们右手边的桌上,龙母聚在周围。他的针刺进我颅骨底部,疼得像被黄蜂蜇。但我欢迎这痛苦:这一天我等了一辈子。契印是每个龙骑士都要经历的成长仪式,我早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但仍然无法将痛苦抛到一边。“抱歉,不是因为针。是达瑞安。我老忍不住要担心他。”

  玛毕尔用一块清凉的湿布擦擦我的脖子。“我明白。我们全都担心他。不过我和贝鲁埃会把达瑞安拉回来的,只是时间问题。现在还是专注于你的契印吧。放松。忘记达瑞安、贝鲁埃和其他的一切。就快好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达瑞安。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神殿里,面色苍白,已经昏迷了四天。他烧得厉害,玛毕尔说他总陷在奇异的谵妄中不停嘟囔。我深吸一口气:“达瑞安是跟着我去的。要不是我,他本来不会——”

  “玛芮娅,玛芮娅,玛芮娅。”玛毕尔用什么东西抹了抹我的脖子,有点刺痛。“《哈奥姆智慧书》说,过去之中没有未来。你凭着勇气主动行事,抛开达瑞安腿上那不肯愈合的古怪伤口不谈,你收获了很好的结果。”

  我确实收获了好的结果。我低头看嘎嘎,她蜷在我脚边,小鼻子藏在革翼底下。她在龙场待了四天,奶白色的肚皮已经像鼓皮一样绷紧,肋骨也看不见了。我伸手轻轻抚过她颅骨底部与我相配的契印,她肚子深处传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刺青的痂已经掉了不少,龙宝宝愈合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嘎嘎抵达龙场的第二天我们就为她刺了契印,当时我紧紧地抱着她,哼着一支玛毕尔教给我的小调。老德哈拉动作轻柔,他的声音与我的相互配合,帮她平静下来。现在我又哼起那调子,希望它也能让我平静。

  “很好,玛芮娅,就这样。”玛毕尔配合我略微调整自己手上的节奏,把我的声音融入仪式中。

  我专心哼这令人安心的调子,睡梦中的小嘎嘎发出持续的呼呼声配合我。龙都爱音乐,而这支调子原本就回荡在她的契印中。葛露斯轻声加入进来,然后是阿缇斯和珂露菲。抚慰人心的能量漫过我的身体。

  玛毕尔轻声哼唱,他的工具哒哒哒地扎在我脖子上,与我的心跳声组成和弦。有时他下针的节奏改变,歌声也降调成吟咏;有时他更换工具,便喃喃自语。那并非无意义的噪音,而是仪式的组成部分。他的声音古老而悦耳,我听着,用意志力让自己沉浸其中:音乐奇特的和谐感、富于韵律的疼痛,以及深入骨髓、仿佛随他工作的节奏而消长的狂喜。他使用的墨汁里加入了我和嘎嘎的血。这是拉撒尔的神殿科学,是将龙与骑手紧紧联结的刺青仪式。当我集中精神,我能感到音乐的拍子以一种出奇舒心的方式融合起来,仿佛每一针都将我们之间的契约织得更紧些。我的心和她的心,她的心与我的心,牢牢地绑在一起。

夏日之龙文字 187

  我当然为我的契印骄傲,但我几乎觉得它并非必要。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和嘎嘎就开始结下契约。我们在山洞中的经历就是我们的链接,比德哈拉能在皮肤上刺下的任何东西都更强大。这几天我每天都梦见燃烧的怪物在追赶我们,而每次从梦中惊醒,我都发现嘎嘎在我身旁,在睡梦中哭泣。

  有时我会被回忆压倒,尤其在独处时。我会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好的回忆上,比如母亲听了我说的什么话哈哈大笑;比如跟父亲一道飞翔在一碧万顷的空中,风吹过我的头发。但很快焦虑就会偷偷溜到喜悦下方,如同磨损的美丽织锦底下钻进了蜘蛛,很快死物的画面就会喷涌而出,撕扯锦缎:行走的腐尸、肤色苍白的人被箭——被我的箭——射穿了身体、人形火把、爬满苍蝇的龙宝宝、被龙血染黑的木桶、火焰与黑暗与——

  “玛芮娅!放松。”

  我哆嗦着呼出一口气。

  达瑞安的龙仔阿鲁躺在我身边,肤色深棕,几乎接近黑色,肩膀上有较浅些的棕色花纹。我可以谈谈这个,至少说这个不必担心会哭出来。“阿鲁很不开心。他整夜呜咽,胃口也不好。昨天他一直跟着我和嘎嘎,但他不像往常那么爱玩闹。他需要达瑞安。他需要契印的最后一环。”

  玛毕尔拿清凉的布沾沾我的脖子。“没错,他有种深深的失落感。他感觉到了你那逐渐完成的契印,并被它吸引。但我们必须等达瑞安做好准备。贝鲁埃的治疗术深入了他的伤口,但伤口依然是一片鲜红。我担心他会失去那条腿,这样才保得住性命。”

  “父亲跟我说了。”玛毕尔拿起针,刺痛继续。他又哼起那调子。阿鲁呜咽着把头挤到我手上。“那达瑞安呢?完成一半的契印不会让他也感到失落吗?”

  玛毕尔把什么东西按在我脖子上,冷冰冰的,气味刺鼻。我皱着眉转过身去。他面色严峻,但当他的视线与我的相遇,他微微地笑了。“好了。你的契印完成了。”我碰碰后脖子上那块冰冷湿润的地方,玛毕尔往那儿抹了一层薄薄的药膏。

  他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在我两眼之间逡巡,但他一直没回答。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最后他捏了捏我的手就放开了。“达瑞安交给我来操心吧。你现在有重任在肩呢。我知道这对你会很难,但你必须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宝贝,让她看到她是你的生命之光。”他这样打趣我,自己也笑起来,我忍不住回他一个微笑。我感到了片刻的喜悦。完成了。我和嘎嘎结下了契约。

  “如果你依然怀疑夏龙出现是否真是你人生的转折点,现在就驱除这念头。有了契印,你的生命已经改变了。契印会带来规矩,带来期许,我知道你感受到了它们的分量。但契印还不止于此,它会在今后的无数年里定义你,它会塑造你对自由、对承诺、对友谊的理解。它也许会将你带到你从未想象过的地方,以出乎预料的方式揭露你的内在。”

  他又笑了笑。“看得出来,你觉得这些只是仪式性的废话。不过换了平时,这样的场合是很受重视的——托曼在神殿里接受最后的印记,然后我们庆祝了两天。我保证,等你哥哥痊愈,我们也会举行适宜的庆祝活动。但最重要的是,你要理解契约的神圣性,带着爱与信任抚育你的宝贝。”

  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但这当然用不着我多说。”他的眼睛在满脸的笑纹里闪着光,这一刻玛毕尔似乎年轻了许多,仿佛漫长岁月的负担从他肩上消失了。

  他站在那儿,轻快地搓了搓手,“我得回神殿瞧瞧你哥哥。弗伦也要换绷带了。他仍然痛得神志不清,但高烧已经退了不少。”

  这确实是好消息。但要想完全摆脱贝鲁埃的坏兆头,我需要所有人安然无恙,包括弗伦。而最要紧的则是达瑞安。

  “德哈拉,如果达瑞安的契印不能按时完成怎么办?它会失效吗?”

  他转身收拾那些针,一根根用酒精擦拭,再依次放进一个可折叠的皮包里。

  我追问道:“德哈拉,如果我们等太久,达瑞安的契印会不会失效?”

  他几乎是把最后一根针用力刺进了包里。“有可能。是的。”

  “如果真失效了,那阿鲁会怎样?”

  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会失去他。只能摧毁他。”

  血在我耳中砰砰地流动,有片刻工夫,我感到天旋地转。我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阿鲁的背,他在我手指下扭来扭去。我低头看他,喉咙收紧;我摸摸他的头向他道歉。他睁着眼睛,但眼神空洞,并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他的耳膜也耷拉着。达瑞安的伤和阿鲁的困境让我心如刀绞。“你得完成达瑞安的契印。”说着说着我就哽咽了。

  “生气也没用,玛芮娅。要让契印生效,他俩得待在一起才行。但贝鲁埃说了,他的印记正在治疗男孩的腿,这期间禁止搬动他,也不能在他身上刺青。”

  我早料到了。我早料到这场危机背后一定是贝鲁埃在捣鬼。是他想隔开达瑞安和阿鲁。没有阿鲁,我的小嘎嘎就没了未来的伴侣,而贝鲁埃说不定依然能得逞。他这样的人也算圣职人员?“都怪贝鲁埃,是他的错。”

  “嘘。别忘了,是他带我来这里的。他只是要等——”

  我压低了声音,但毫不妥协,一字一字地啐出来:“都怪贝鲁埃。”

  “玛芮娅,我们不能评判——”

  “都怪他!本来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要不是他非把看见夏龙扭曲成——”

  “他来自一个思想僵化的教派。他只是照自己的信仰行事。”

  “他一听说我们看见了夏龙,就拼命想埋葬我们的故事,还——”

  “玛芮娅——”

  “还想让我闭嘴!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他领了圣职。他受自己的誓言束缚。”

  “誓言?什么样的圣职人员竟会——”

  “玛芮娅,请别这样。你不明白。他选择了成为现在的样子——他放弃了私人生活,只效忠神殿,再无其他。除了教理和誓言他什么也没有。当遇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件,他便退缩回自己的教义里。他并不是反对你,他只是不知道还有别的方式。”

  “最初你也不同意他的,可后来你就……”我闭上嘴,不愿公开指责玛毕尔。

  我看出他听懂了,因为他的神情黯淡下去。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和自己的誓言,他牺牲了我,咽下自己的疑虑,服从了拉撒尔的宗教权威。结果二者他都没能满足。让他不安的不是贝鲁埃的誓言,而是他自己的——他开始怀疑自己宣誓效忠的系统。

  玛毕尔缓缓摇头,精明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你证明他说错了,不是吗,”他叹口气,用胡子尖擦了擦眼睛。“同时也令这个老头羞愧。我的信仰受到考验,而我没能经受得住。”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教我吃了一惊。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的胡须微微颤抖。“信仰……很长时间我一直为这个问题而挣扎:信仰究竟是什么?是我们希求发现并在内心滋养的东西吗?或者是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失去的东西?年轻人获得信仰是那么容易。而你让我看见自己丧失了什么,你重新点亮了这颗衰老的心脏。你令我感激,也令我感到卑微。希望你能原谅我之前的软弱。”

  我一手搭在他胳膊上,“当然了,德哈拉!要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有了自己的龙仔呢!”我努力用微笑安抚他。他回以笑容,开心地握住我的手。我也捏捏他的手。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不是德哈拉,对神殿科学毫无经验,但这事我已经琢磨了好几天。我深吸一口气,凑近他耳边:“如果你拿我的血做墨水完成阿鲁的契印呢?那么一来,如果达瑞安的治疗耗时太长,或者他死了,阿鲁能得救吗?”

  他猛地抬头,瞪大了深色的眼睛:“共有的契印?”

  我的新刺青突突地跳动,“很不好吗?”

  他哆哆嗦嗦地张开嘴,胡子也跟着抖起来。“我从没想过——绝对想不到……不,不可能……”他越说越结巴,最后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目光聚焦在远方。“据我所知,从没有人这么做过。那样的话我们得同时强化你的契印。这会亵渎科学的仪式。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它整合进去。”

  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神色慌乱:“如果被贝鲁埃发现,他会开除我的教籍,甚至还不止。”

  “他能发现吗?”

  “阿瓦在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啊,姑娘!”

  我有些畏缩,但他伸出颤抖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又打量我半晌,仿佛又是害怕又是着迷。“不,不!问题在于这是很危险的领域。不过我理解你的担忧——我也不信任贝鲁埃。如果任他操纵事实去符合他选定的说法,我真为瑞亚特的未来担心呢。”

  “这样能救阿鲁吗?”

  玛毕尔说不出话来。嘎嘎睡醒,扭动身体,她伸爪去拍阿鲁的鼻子,想跟他玩闹。他只是眨了眨眼,此外毫无反应。

  玛毕尔把阿鲁、我和嘎嘎挨个看了一遍,然后晃晃脑袋,仿佛要摆脱一个令人烦恼的念头。“不,不。我不能这么做。太冒险了。”

  “德哈拉——”

  “不!不行!”他把装工具的皮包紧紧抱在胸前,“你不懂。我都没法跟你解释,除非先教你明白许多……”他的声音低下去,嘴唇扭曲成一个不快乐的表情。

  我跪下来,把嘎嘎和阿鲁都搂在身边:“能救他的命吗?”

  “也许,但假如达瑞安死了,而阿鲁却活下来,或者只是看见契印,贝鲁埃都会知道我们做了——知道我们……知道我亵渎了仪式,背叛了神殿。”

  “打断了他卑劣的法术,你意思是说。”

  他皱起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话可太过严厉了,姑娘。”

  “他操纵事情的手段就是卑劣嘛。”

  “我们不能再讨论了。”他说着收拾起剩下的东西,落荒而逃。我跳起来跟过去,打算趁他离开前再为自己的想法游说几句。但刚走出冬厩的门我就看见了贝鲁埃,他缓缓踱着步子,朝通往围场的桥那边走去,黑色外套随风飘起,双手背在身后。玛毕尔在他身边停下脚步,老德哈拉说:“我准备好出发了。”说完就匆匆过了桥。

  贝鲁埃扭头看我,眼神阴沉,脸上毫无表情。他用自己的龙泽尔送玛毕尔往返,好让老德哈拉为我们刺下契印。他本该在围场跟他的坐骑一起等着。我如坠冰窟。他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吗?

  他喊了一声:“我这就过来,德哈拉。”玛毕尔停在桥中间,肩膀耷拉下来,不过贝鲁埃并没瞧见,他已经转身快步朝我走来。我闪身回到冬厩,把我的两只小龙搂在身边,心脏咚咚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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