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们静悄悄地向神殿滑行,此时悬崖下的瑞亚特村还在酣睡。我与吉荷牡共骑珂露菲,嘎嘎装在背包里,放在我腿上。托曼把阿鲁装在阿缇斯的鞍袋里绑紧,只有小脑袋露在外头。我们骑的是龙母,它们比龙父更沉稳,没那么容易起冲突,也较少闹出各种动静。我们需要快进快出,尽可能少惹麻烦。
轰雷瀑布以北的悬崖上有块突出的岩石,位置不算太高,不过也远远高出村中房子的屋顶,神殿就坐落在这片岩石的最顶部。有条蜿蜒的小径通往神殿大门,并不难走。在黄昏幽微的光线中,神殿装饰性的柱子和弧形的屋顶几不可见,但室内的光透过彩绘玻璃射进黑暗中,仿佛鬼火一般。自从玛毕尔的坐骑过世,与神殿相连的龙舍就空出来了,不过等玛毕尔的助手忒鲁再长大些,他就能与龙结契,到时候他的龙会住进去。建筑的两翼环抱着偌大的庭院,我们降落时只激起一点点风声,外加爪子轻轻擦刮石头的声音。
“动作快。”我把装嘎嘎的背包挂在胸前,从鞍上滑下来。落地时我哼了一声——山洞中的考验才过去一周不到,她已经胖了好些。
托曼从龙背上把阿鲁递给我和吉荷牡,然后跳下来。我原本担心他会反对我的计划,或者嫌它太过孩子气。但在我跟他解释情况、复述与玛毕尔的谈话时,他只是点头不语。我提出达瑞安和阿鲁需要完成契印,而达瑞安跟他也是兄弟,他肯定希望达瑞安健康,希望两只龙仔都顺利融入龙场。
起先他坚持应该让父亲知道我们的计划,但我和吉荷牡都反对。“父亲肯定想正面解决,然后洛夫就会卷进来,贝鲁埃会想出办法把我变成坏人。”我说,“然后我们又会说起各种征象、预兆,陷入漫长的争论。”
“我们去找达瑞安时,得有人缠住贝鲁埃和洛夫。”托曼道,“不过你说的没错,取得原谅总比提前请求许可更容易些。那就这样,我们等父亲下次带他们去山里时行动。他们几乎每天都去,我们会有两个钟头,甚至更久些。”
当晚机会就来了。于是我们把龙场的两只新龙仔偷渡到了神殿,手头还有两个钟头的空档期。希望时间够用。
门闩被拉起,神殿的双门发出回响,然后左手一侧的门开了。燃香的气味涌出来,侍祭忒鲁提着油灯,黑发乱糟糟的,看来是被从梦中吵醒。玛毕尔出现在他身后,瞪大了眼睛。
“我就说好像有翅膀的声音。我亲爱的孩子!你来做什么——还有吉荷牡和托曼!”阿鲁被托曼抓着,难过地哼哼两声,老德哈拉又看见了嘎嘎。他的神情变了,变得面无表情。“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说:“你得帮达瑞安完成他的契印。”
“当然。”他点点头,“我其实有点料到你会来这么一出呢,小坏蛋。那就进来吧。进来。忒鲁,照料他们的坐骑。给水和食物,但别下鞍。我们出来之前你跟它们待着。”
忒鲁提着油灯走进黑暗中,玛毕尔转身走进神殿。托曼把阿鲁递给吉荷牡,“你能行吗?”
“那当然。”这问题似乎伤了吉荷牡的自尊心,不过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托曼想了想,点头道:“我留在这儿观察情况。”
“谢谢你。”吉荷牡飞快地吻了他一下,然后我俩就跟着玛毕尔走进门里。我们怀里的小家伙都在扭来扭去,但我们尽量加快了速度。
沿路都安放着照明的蜡烛,德哈拉借着烛光领我们穿过神殿的正厅。这是个方形的大房间,足以容纳他的教众,外加好几头成年龙。屋子中央是他布道的台子,屋里还有模仿龙形象的木头柱子,此刻还黑漆漆的彩绘玻璃。我们走向通往内室的拱门——内室是玛毕尔的办公室和卧房,以及医治病人和伤患的医院。他从门边的壁龛取下一支蜡烛,挥手让我们进去。
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轻声说:“阿瓦啊,你可真能惹事。”但他眼里并无责备的意思。他显得不大自信,却并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害怕。“你确实是催化剂呢,不是吗,姑娘?如果我对夏龙是否为你而来还有疑问,现在也完全被你打消了。改变随你而至。”他叹口气,“但我感到这样做是正确的。我在贝鲁埃面前畏缩了太久,妥协得太多。再说了,你们才是我的孩子,你们和瑞亚特,而不是贝鲁埃或者千里之外的阿维卡神殿,也不是马科塔的神学院。”他用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拍拍我的脸。
进了最里面的那间房,空气陡然改变。我还是第一次进来。这里似乎更冷些,有酸腐和疾病、凝固的血和药膏的气味。对面的墙边传来微弱的呻吟,我在黯淡的光线中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声音的来源。我抬手遮住烛光,发现靠墙摆了一排病床,有几处用雕刻着龙形图案的镶板隔开。玛毕尔蹒跚着走向声音的源头,招手让我跟上。“把龙仔带过来。赶紧!”
现在我看出了仿佛桌椅的形状。我们经过一张床前,上面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弗伦。“他现在睡着了,”玛毕尔轻声道,“不过总是醒醒睡睡。两天前我们聊了一会儿,他那天状态不错,但他还在挣扎。”
又走过几张空床,这才来到达瑞安的床前。我们走近时,他发出嘶哑的呻吟。
玛毕尔拉过一套桌椅,从皮包里取出刺青工具展开在桌上。“玛芮娅,带嘎嘎过来。”我把我的龙仔带到蜡烛投下的光圈中,亮出她的脖子。玛毕尔点头道:“连接嘎嘎和阿鲁的最后一环符文,这个印最简单,所以我们先弄它。”我抱着她,哼起那支安抚的小调,老德哈拉把契印的用语刺进她的皮肤,动作轻柔而稳定。她一次也没挣扎,即便有些符文直接刺在骨头上。最后玛毕尔用沾了止血剂的布抹抹她的脖子。“成了,好样的。你该为你的小女士感到骄傲。”他微露笑意,挥手让吉荷牡把阿鲁带过去。
吉荷牡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把阿鲁抱在腿上。达瑞安动了动,对着烛光眨眨眼,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压在脑袋一侧。
“阿鲁!”他声音微弱,却很开心。阿鲁大声跟他打招呼。达瑞安伸出一只手,阿鲁舔他的手,尾巴前后甩动。我哽咽了。上次的苦难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恢复意识。不知怎么的,阿鲁的存在唤醒了他。现在我确信我们这样做是正确的选择。
“孩子,侧过去躺好。”玛毕尔把放在床头柜上的墨水和针摆好,“我们要完成你的契印了。”达瑞安照做,但意识似乎并不清楚,他像梦游的人一样瘫倒在床上,动作迟缓而笨拙。
玛毕尔用眼神示意我们退后。“让开些,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唱,但别挤太拢。不用担心阿鲁,他希望完成契印,不会惹麻烦的。”吉荷牡放下阿鲁,退到旁边的床上坐下。小阿鲁前爪搭在达瑞安床沿,脑袋搁在床垫上,尽量靠近达瑞安,只差爬上床去。很快玛毕尔的工具就开始哒哒作响。阿鲁焦急的呜咽化作轻柔的叫声,与玛毕尔的歌儿合在一起。
我找到一张椅子坐下,终于可以把嘎嘎的重量从肩膀上转移到大腿上。富于节奏的针刺和歌声让我平静下来。我几乎能感到紧张感离开了房间。黑暗似乎也在退却,蜡烛的火光好像渐渐增长了信心。嘎嘎坐着纹丝不动,全神贯注地望着玛毕尔。小阿鲁的脑袋搁在床上,挨着自己的契约伙伴,幸福地闭着眼睛。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玛毕尔唤我说:“该你了。”我肯定是闭了会儿眼睛,因为现在烛光显得那么刺眼。
“什么?”
“你的那个点子,”他说,“我一直在琢磨。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在阿鲁身上,我把符文隐藏在其他符文上方,再刺进皮肤深处没有刺青的部位。最终不同的印记会融合,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瞒过别人的耳目。这是应对灾难的保险,让贝鲁埃见鬼去。不过我们必须现在就动手,正好手头有足够的血。”
吉荷牡一脸震惊地走到我身边,“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我把装在背包里的嘎嘎递给她。“就是之前我跟玛毕尔谈过的事儿,还以为他不会同意。我只是希望达瑞安和阿鲁的契印能够完成,真的没料到……”
玛毕尔道:“话说得够多了,来吧。”
我哆嗦着把椅子拖到达瑞安床前坐下。他不知何时已经再度失去意识,嘴边还挂着个泡泡。阿鲁有只爪子仍然搭在达瑞安脑袋边的毯子上,小龙的每次呼吸都伴随着一声叹息。
玛毕尔看看我,又看看吉荷牡。“我们要在玛芮娅与阿鲁之间创造连接,形成共有的契印。这样一来,玛芮娅就能在达瑞安恢复期间带给阿鲁力量。假如达瑞安没能熬过来,或许还能救阿鲁的命。这事必须保密。”
我和吉荷牡对视几眼,她了然地点点头:“当然。”
“玛芮娅,你得尽量让药膏留在你脖子上。等它落了,就披着头发把脖子遮住。别让贝鲁埃瞧见。我不能在你脖子上耍阿鲁那种把戏,人类的皮肤不够厚。”
我点点头。
“还有,别跟达瑞安讲。他需要慢慢适应这些印记,不能受负面情绪影响。我了解你哥哥,他不会愿意与人分享自己的龙仔。我们要给他时间,让他专注于他与阿鲁的契印,这样他会适应得更好些。等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告诉他的。”
玛毕尔又瞅了我和吉荷牡一眼,然后就开始工作。我像下午一样背对他坐下,他刺青和唱歌的声音填满了寂静。这是你的主意,我告诉自己,你可不能畏缩、不能哭喊。早些时候我曾任由记忆侵蚀我的勇气,现在却能清空一切情绪,毫无困难。这件事似乎更重要,比单单我和嘎嘎更要紧。赌注更大,所以我也更坚定地控制住自己。如今我的决心中包含了我哥哥的契约伙伴,或许还有他本人的性命。我确实感到自己做了正确的事。玛毕尔的调子进入我的灵魂,我听见吉荷牡也和着他唱起来。我召唤自己的声音加入进去,很快嘎嘎也加入合唱,接着是阿鲁。这曲子令我平静。
起初的感觉跟下午一样,但很快就有了明显的差别。阿鲁开始扭动,发出迷惑的悲泣。但在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他觉得不安了。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竟能在达瑞安发出声音之前感受到他的呻吟。与我自己的契印相比,这些新印记仿佛源于一个广阔的、陌生的领域。阿鲁在我疼痛时与我一同呻吟,让我突然间恍然大悟。玛毕尔现在用的是他考虑了一整天的新语言,多加的一圈符文将阿鲁与达瑞安的连接扩展到我身上。这些写进我血肉之中的符文,若贝鲁埃看见,就会明白它们并不符合拉撒尔的教导,这些刺青可能让玛毕尔万劫不复。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德哈拉的恐惧。现在我成了共犯。我和玛毕尔一道挑战拉撒尔。这或许能挽救阿鲁,挽救他与达瑞安的契约,但也可能令我们所有人陷入困境,包括父亲、龙场,还可能连累整个瑞亚特。
玛毕尔的声音将我释放:“成了。放轻松,年轻的女士。找个离我们远些的地方坐下,我来完成阿鲁和达瑞安契印的最后一环。”
我说不出话,只是站起来点点头。我全身大汗淋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随意走了几步,然后瘫倒在一张椅子里。我试着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想把它融入一个连贯的大背景中,但我办不到。我仿佛被割裂,仿佛身在别处。房间在旋转。我自己的契印从未对我有过这样的影响。玛毕尔刺青的声音重新响起,阿鲁和达瑞安都舒了一口气。我呻吟着朝头上抬起一只手……
一只老虎钳一样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我惊得跳起来,转身一看,发现自己无意中坐到了弗伦的病床边。他面色苍白,灰色的指甲掐进我皮肤里,但他的眼睛睁得老大,在闪烁的烛光下显得分外明亮。他眼里并无疯狂,但却满载情绪。满载着恐惧,或是希望,或是启示。我僵在原地。
他的声音像纸一样干燥粗糙。“德哈拉跟我讲了你的冒险,玛芮娅,于是我便明白了。我明白你是我的征象。”我想挣脱,但他像钢铁一般不可撼动,受了重伤的人根本不该有这样的气力。“说明阿刹并未被取代,说明世界依然真实。我为我的伤疤而骄傲,因为它们也有份将你送上你的命运之旅。”
阿刹?他什么意思?他肯定是烧糊涂了。我用力把胳膊拉回来,弗伦开始痉挛,他弓着背,眼珠往上翻。他仿佛在对虚空耳语:“一个将引领,一个将跟随。”极度的痛苦挤压着他的声音,一滴泪水从紧闭的眼睑下逃出来。“一个将崛起,一个将没落。”一丝清明仿佛回到他脸上,但他依然对着阴影说话。“黑暗来临。革提克示你恩典,但它难以捉摸。你的伤痕会拖住你,除非你的光强烈照耀。”
然后他的眼睛转过来正对我,眼中布满血丝和忧伤。“抓住那光,玛芮娅。抓住革提克的光,阿刹的光。”
他重又瘫倒在床上,一丝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半闭上眼,进入谵妄的睡眠。他的手指松弛下来,我收回胳膊。
我一面哆嗦一面揉着弗伦留在我手腕上的指甲印。我往吉荷牡和玛毕尔的方向看。他们似乎并没听见弗伦的话,至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刚刚到底怎么回事?阿刹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玛毕尔把最后的工具收回皮包里,他看着我,眼神里混合了轻松和焦虑。他说了句什么,我并没听见,但我还是点点头。
吉荷牡走到我身前,把我拉起来。我摇摇头,回到病床旁昏暗的光线中。阿鲁在达瑞安床边开开心心地又蹦又跳,还舔着达瑞安垂在床边的手。
“瞧瞧他们,”吉荷牡道。“我们现在可不能拆开他们。他们理应待在一起。”
“没错。”玛毕尔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还不止,他俩都需要靠近玛芮娅,好让阿鲁可以从新符文汲取力量,让达瑞安能从阿鲁身上汲取力量。我会跟贝鲁埃解释,就说尽管没有事先取得他许可,我还是选择完成他们的契印。他会生气,但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现在让我把达瑞安的腿包扎起来固定好,免得旅行途中出岔子。”
我紧紧抱着我的宝贝,玛毕尔走过来,干瘦的胳膊搂住我们,给我们一个温暖的拥抱。“谢谢你,小催化剂。革提克的小玛芮娅。”
革提克的玛芮娅。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当他想要松开时,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问:“阿刹是什么?”
玛毕尔的脸白了:“你从哪儿听到这名字的?”
“听弗伦说的,就在刚才。”
德哈拉瞧瞧弗伦,又看看我,脸上的血色褪尽。我的手感到他在颤抖。“阿瓦啊。现在别问,玛芮娅。现在不是时候。神圣的阿瓦,但如今实在是古怪的时候。别跟任何人提起这名字。任何人都别提!能解释时我会解释的。”
他挣开我的手,蹒跚着走向达瑞安床边。“吉荷牡!玛芮娅!带好你们的宝宝,叫托曼进来。该送你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