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微暗的暮色中,炬扎的头领降落在桥上,他的龙悠悠然朝我们走来。它的脸是深红色,那对舒展又收起的翅膀也一样。它前腿、胸部和肩膀的锈色中穿插着黄色线条,行走时像火焰般摇曳。古老的故事提到过吐火的龙,如果它们当真存在,就该长得像这头高贵的动物。
炬扎的龙是神殿独有的品种,名叫火炬手。所有炬扎都骑这种龙。有人说它们是库鲁宗的后代。真的是吗?它们能不能吐火?如果能,倒可以解释为什么管炬扎叫火焰守护者了。
炬扎头领解开束带爬下来。他的盔甲和底下的衣裳、他佩剑的腰带和刀鞘、他的弓和别在屁股上的箭筒——所有这些全都像烟一样黑。只有腰上的白色绶带和明红的箭头打破了黑色的主题。他粗壮结实,头发剃得很短,发际线像刀锋一样锋利。刺青覆盖在他脸和脖子上,跟洛夫的很像。
“我是埃达伊教长,”他很干脆地鞠了一躬,“贝鲁埃在哪儿?我带来了神殿给他的指令。”他的口音尖锐,举止更是如此,仿佛趾高气扬的公鸡活在斗牛犬的身体里。
“内院,”父亲说,“洛夫上尉跟他在一起,还有库罗达难民的头领——”
“这就是那孩子,达瑞安?”
达瑞安显得有些惶惑:“对,是我。”
埃达伊转向我:“那么你就是那个女儿了。”
“我是玛芮娅,对。”
他上下打量我,又仔细看看嘎嘎。他目光犀利,眼睛很小,仿佛刺青图案中的标点符号。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转向吉荷牡:“那么你是……”
“吉荷牡,先生。我是托曼的妻子。”
“当然。惊人的红发。很高兴见到你们,女士们,先生们。”他问父亲,“谁来照料我的动物?”
他的动物?
吉荷牡说:“我来。”
埃达伊做个手势,又朝自己的坐骑弹弹舌头,“其他人在那边?”
父亲点头示意他进去。他大步从我们身边走进院子。
吉荷牡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她抬起一只手给埃达伊那不知姓名的坐骑嗅嗅。“他都没介绍我们认识。”
达瑞安耸耸肩。父亲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里面包含了我不喜欢这家伙的意思,但主要还是说话做事千万当心。
我碰碰吉荷牡的胳膊,又飞快地亲亲她的脸。她怒气冲冲地皱着眉,但还是点头谢谢我。“发生了什么事记得跟我讲讲。”
我们跟着埃达伊走进去,依次在桌边坐下。这之前桌旁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就是难民的领头人,肚皮从腰带上垂下来,面颊像帘子一样耷拉在下垂的小胡子上。第一眼望去他衣衫褴褛,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衣料华美,上面还有金线。这人想必曾经十分富有,生活安逸,只是被情势所迫,饥餐露宿,过去的大块头如今只剩一点影子。他坐在父亲对面,本来正在狼吞虎咽,这时候顿了顿,或许突然记起餐桌礼仪也是文明人蔽体的衣裳。
凯雷科转开眼睛,似乎对方的饥饿让他不大自在。洛夫和托曼默默打量这人。达瑞安兴致勃勃地把一切看在眼里。
埃达伊站在贝鲁埃身边,递给他一个用红蜡封起的卷轴。“梅利恒,这是给你的命令。”
“谢谢。”贝鲁埃皱着眉头弄破封印。
我坐到玛毕尔身旁。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他了。“玛毕尔!你怎么不常来走动走动?我都想你了。”
他瞥我一眼,目光中饱含警告的意味。“我老了,孩子。得靠其他人帮忙才能走动呢。”我忍不住想凑过去问他各种问题,可我的嘴唇还没动一动,他已经难以察觉地摇摇头:别。
贝鲁埃展开卷轴,又抬头问埃达伊:“我的东西呢?”
埃达伊发现我在看他俩。“你先读完,”他直视我的眼睛,“然后我再解释。”我毫不退让地盯着他,打量他,想抓住他细微的小动作,弄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现在才发现他的刺青跟洛夫的完全不同。更复杂、更方正、起伏更大,周围还有火焰装饰。贝鲁埃开始读信,表情变得晦暗下来。
父亲朝饥饿的客人伸出一只手,“诸位,这是博果莫斯,库罗达商会的会长。”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行首权杖就倚在椅子的扶手上,比我们这儿行会首脑的权杖精美多了:乌木打造,上面有沟槽和空洞,过去肯定嵌了珍宝作装饰。顶上该有本行会的标记,现在却不见了,只连接处有两个洞。为什么行首权杖上的珠宝都没了呢?
“埃达伊·阿德·拉撒尔。”炬扎的首领鞠躬、自我介绍,“事实上,我们今早见过。”
会长说话前先用餐巾轻轻拭了拭嘴巴,仿佛是向大家表明他过去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多谢你一路护送。”他准备起身。
炬扎首领挥手让他坐下,“别起来,你饿坏了,吃吧。”
“独自吃饭真是不好意思。”
“别在意,”父亲说,“你们长途跋涉,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他和埃达伊一直没坐下。
“真是谢谢你,先生。育龙使——”
“叫我马格汉吧。”
“谢谢你,马格汉,谢谢你仁慈好客,照料我的同胞。若我们能做些什么回报各位,请一定让我知道。”
“快到冬天了,”托曼说,“新的食物来源就只有渔民的收成。”
父亲严肃地点头:“没错。不过我不会拒绝有需要的人。我们会勒紧裤带。凯雷科?你的人能打猎吧?”
“如果你是问他们是否懂得如何打猎,那是自然的。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给难民找吃的。我们的目的是保护龙场、守卫山洞,直到它们被封闭为止。”
“你们得出力喂饱你们自己,”父亲严厉地盯着凯雷科,“我为龙骑士团养龙,这需要资源。我这人也算乐善好施,但瑞亚特不是慈善组织,我也不是军需官。等到繁殖期,我们的供给会非常勉强。”
凯雷科黄褐色的脑袋点了一点,以示遵从:“明白,育龙使。搜寻食物我们过去也干过。”
“还有一个消息,可能会对这个问题产生影响,”托曼说着把胳膊肘抵在桌上,“库鲁宗和阿赫希曼皇帝颁行了一项新政策。”
父亲的眉毛皱到一起:“阿赫希曼又想干什么?”
“许可证。”
父亲拍桌大怒:“又是这一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联合抵制了这个想法。”
“没错,但你忘了吗?上回是靠所有龙场一起努力,而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库罗达。阿赫希曼想要边远的龙场申请许可证,引入投资人,扩大规模。”
“这对我们现在的问题有什么帮助?”
“有了投资人,我们就可以从较远的地方购买食物运回来,弥补短缺的部分,同时还能扩大规模。”
“债可是要还的。”
“我们已经添了一对配偶。”
“还要再过一年它们才能繁殖。”
“我知道,父亲,但听我说完。如果能利用这次的机会,我们可以大大增强实力,超出过去任何时候。”
父亲怒视他:“这些龙场在我们家族里不知多少年,我才不会把所有权交给一堆有钱的陌生人。阿赫希曼的手也伸得太长了。”
“我们或许别无选择。再怎么说,我们总是靠阿赫希曼的金子为生的。”
“而阿赫希曼也依靠我们为他——”
“再说除此之外,你可能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帮助库罗达的难民。”
父亲不安地瞅了洛夫一眼:“你还保证会补偿我的花销,哈。”
上尉不为所动:“内阁告诉我说下一批援兵会带来谷物和肉食,补充冬天的储备。”他转向会长,“不过呢,你们突然出现,这批东西等于是抵消了。”
博果莫斯满脸震惊,餐巾停在嘴边,“当然,我并不愿意成为谁的负担。”
“你们在这儿也不安全,”洛夫道,“山洞里还有哈洛迪兵和其他东西。在我们封闭山洞之前,库罗达的命运仍然可能在瑞亚特重演。我建议你们继续上路,去塔司奇斯。我们没法保护你们。”
父亲道:“他们又该怎么去?能接纳他们的城市里,塔司奇斯离这儿最近,但依然有从这儿到库罗达那么远,中间还隔了两条大河。他们已经度过了很艰难的日子,而且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如果龙骑士团抛下人民,让他们自己保护自己,那真是太可悲了。”
洛夫摇摇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我们得实际些,而你也说了,必须以龙场为重。抱歉,会长,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
博果莫斯身体前倾,两手按在桌上,“请你原谅,上尉,这种事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当龙骑士团从库罗达往下游走到查拉丹,我们就成了负担,龙骑士团有别的事情需要优先考虑,所以我们才来了这儿。我一路为我的人民购买食物,一生的积蓄几乎散尽,而我们只失去了几个特别老和特别小的幸存者。”
我正琢磨怎么用幸存者来称呼那些死在路上的人,然后再次注意到他行首权杖上缺失的珠宝。现在我明白了。他真的是拿出了一切。
他不给别人机会打断,继续往下说,声音比之前还大,表明自己一定要把话说出来。“我的人民从地狱逃出来,许多都失去了家人,甚至亲眼看见自己的家人被无法形容的可怕怪物撕碎、吃掉。”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当时我在龙场下面的村里,起先并没看见什么——只看到空中的影子,太多了,不可能全是龙场的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龙骑士团,直到它们袭击村子。是凶煞。它们攻击一切会动的东西,女人、小孩、动物,全不放过。”他的下巴哆嗦起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逃出来的人都是靠运气。我掉进河里顺水漂走,最后爬上岸,躺到森林的树冠底下一动不动,生怕被发现。我承认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勇气,自从看见了那些——”他猛吸一口气帮自己定神,“它们最大的动力就是吃,怎么吃也吃不饱。吃东西是唯一能拖住它们的事。它们什么都吃。许多人都反抗过,或者——就像我们那里的育龙使——杀死自己的龙仔,免得它们遭遇更悲惨的命运。”他沉默下来。
没人开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回想起了和达瑞安在山洞的战斗。
玛毕尔从桌对面伸手碰碰他的胳膊,“我们这儿也有两个人遇到了凶煞,在我们自己的山里。我们明白。”
博果莫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接着又看了看达瑞安。他缓缓点头,目光回到我身上,再次深呼吸,“我们听说了。我们在查拉丹听说了消息,这带给我们希望。首先是听说过去的一位阿瓦现身,然后又听说育龙使的女儿用那样的方式击败了一个怪物,还为自己赢得了龙。于是我们有了勇气,我们知道必须先来这里,哪怕你们不接受我们。”
他看着我的眼睛,压抑的情感扭曲了他的脸,“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想亲眼见见这个奇迹般的孩子,还有她的龙仔。”
我脸上发烧。贝鲁埃多半气急败坏,我故意不看他,但也没法与博果莫斯对视。或者达瑞安,或者任何人。尤其是埃达伊。我不知道他的看法是否与贝鲁埃一致,但我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毫无疑问,在那次试炼中库鲁宗守护着她。”贝鲁埃的语气有些变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尖锐。但我扭头不去瞧他,担心他会看破我的想法:我想从桌子上爬过去掐死他。
“我不是一个人,”我竭力让声音平稳,“有达瑞安帮我。而且还有一头龙跟我们在一起。”
“据我们听到的消息,是一头野龙,”会长说,“你骑在它背上,就像传说中卡迪亚的公主。还有达瑞安,虽说受了伤,却像王子一样战斗。”
“不全是,”达瑞安皱着眉头,“是玛芮娅救了我的命,而不是我救她。”
博果莫斯眼睛还红着,但脸上已经有了笑意:“故事传到我们耳朵里之前,想必有所夸大。”
“无疑是这样。”现在贝鲁埃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没关系,”博果莫斯说,“重点在于它给了我们希望,给了我们来到这里的力量。为此我深深感激。”
这时候我冒险瞅了眼贝鲁埃,结果吃了一惊。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倒像是疲惫不堪。自从读过来自拉撒尔的命令他就变了,他对整件事的看法似乎发生了变化。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埃达伊站在他旁边,比他高出一截。他字斟句酌似的问会长:“类似朝圣,是这样吗?”他的目光飘到我身上。
“我们知道契约伙伴的第一次飞行总是安排在门诺格日之后不久,”博果莫斯说。“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是为了看玛芮娅第一次骑着自己的野龙飞行。这对我们意义重大。”
“哦?”埃达伊的脸仿佛石头雕像,上头蚀刻着意义难明的符文。
博果莫斯的下巴抽动片刻:“请理解,先生,对于你这样学识渊博的人,这种行为或许显得很愚昧。但哪怕一点点希望我们也不愿放过。”
“你们中间有德哈拉吗?”
“没有,先生。都是普通人。我们的德哈拉和所有的侍祭都没了。”
埃达伊没说话,但我明白他为什么字斟句酌:他在寻找异端的见解,证明我的故事已经变成了某种不能接受的东西。贝鲁埃写给拉撒尔的报告无疑影响了他。埃达伊身上结合了宗教的确信和战士的实用主义,仿佛贝鲁埃和洛夫最糟糕的特质集于一人。贝鲁埃引起我的疑虑和愤怒,埃达伊却让我吓得要命。
他抱着膀子说:“瑞亚特的情况令人担忧。资源不足,负担过重。我同意上尉的看法,我们应该尽量挑出库罗达难民中有经验的工人,让其他人去塔司奇斯。我们不能负担他们。”
听了这样粗率的评估,父亲目瞪口呆。“等春天再赶他们走不是更慈悲些么。”他一点也不准备软化话里的嘲讽之意。
博果莫斯乞求道:“我们都已经很疲惫了。”
埃达伊丝毫不为所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们来这儿的任务是保护龙场,这是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他对父亲说。“给他们足够离开的食物。别让他们安顿下来。我要他们离开。”
“他们才刚到。说起来你也一样。你根本不了解我们是不是有能力帮助——”
“我也很同情他们,育龙使,但我来这儿是为了完成任务,也就是保护——”
“冷血的任务,现在看来是。”
“你出产龙仔的能力是首要的关注目标。我正好是龙场财政的专家——”
“而我正好是这个龙场财政的专家。”
凯雷科清清嗓子。他一直坐在旁边安静地观察,专心致志、眉头紧锁。“保护龙场,这是我们过来的原因,是这样吧?那么,我们在那些山洞里要面对什么危险?”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能先告诉我吗?依我看,这是影响决定的重要因素。”
埃达伊两手叉腰:“我也想听听。”
父亲望向玛毕尔,但洛夫先开口了。“山洞里有一支哈洛迪的小队,装备十字弓和剑的人类步兵。我们与他们遭遇了三次,但他们在不断削弱。至于另一个危险,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大家意见不一。”
博果莫斯瞪大了眼睛。
“哈洛迪人最近一次从山洞深处往外走时,有个东西跟他们同行,”贝鲁埃道,“某种神殿经文中从未提到过的东西。我们无法理解它攻击的方式,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埃达伊道:“请你尽量说说看。”
“它的形象仿佛影子,大小和形状跟龙类似,”洛夫说,“它跟着一队哈洛迪游击兵进了房间,那是许多条通道交汇的地方。它一直落在后头,直到敌人死光了以后才跟我们交手。”
“只不过它从一开始就对这女孩发起了进攻,用的是某种心灵感应,”贝鲁埃说,“至少据说如此。”他的语气又一次让我生疑。我暗暗琢磨,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好借此掂量这个新来的埃达伊。
“而其他人都没有遭到相同的攻击。”埃达伊说,“对,我读过你的报告。”
贝鲁埃说:“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教长。”
“当然,等我先安顿下来,思考一番。”
我发现自己看不出谁说了算——贝鲁埃还是炬扎头领。玛毕尔反常地沉默。博果莫斯双手放在腿上坐着。
埃达伊的小眼睛紧紧盯住我,“事实上,我想听听玛芮娅是如何看待这些事的。”
贝鲁埃挺直腰杆:“等玛芮娅有足够的经验来解释——”
“经验?”凯雷科打断他,“在我听来,她像是唯一一个有亲身经验的。”
这句话一下子就堵住了贝鲁埃的嘴。我默默感谢凯雷科。这样明显的事实,原本无须一再重复。
埃达伊把双手背在身后,珠子一样的小眼睛陷在刺青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说吧,孩子。”
我咽着唾沫,目光在桌旁扫了一圈。所有人都盯着我。“它一直没有确定的形状。可以说它像影子一样虚弱,但同时也很强大。我朝它射过箭,结果全都穿透了它。我有种感觉,我觉得它在”——我努力搜索合适的词——“在研究我。”
埃达伊凑近些:“说说看。”
“它在我脑子里四下打探。它让我看见许多东西,它以为那些东西能击垮我的精神。”
“让你看见?”
我点头:“在我脑子里,就好像读书时你想象出相应的画面。只不过更强烈,更清晰。来自恐怖读物的画面。说到底,我觉得它只是想吓住我。”
“你被吓住了吗?”
我咽口唾沫:“嗯。”
“我们怎么知道所谓的攻击是不是完全出自你的想象?”他脸上的表情无法捉摸。
我盯着他,“它在我脑子里钻得很深,我都流鼻血了。”
贝鲁埃皱起眉头,埃达伊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博果莫斯看我的眼神闪闪发光。我没法看他。我想起了自己对革提克的那些祈祷,祈祷能理解这怪物。我从未得到回应。
“她寸步不让,”父亲说,“大声朝它挑衅。”
“但当它发起攻击时,”洛夫补充道,“我们的龙把它撕碎了,就好像它是纸糊的。它散开、消失,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它。”
“我一直在想这事儿,”我说,“哈洛迪人进攻时,它显得很强壮。但只剩它自己的时候,它似乎缩小了。就好像它从他们身上吸取力量似的。”
凯雷科点头赞同,“那么说它不是凶煞,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贝鲁埃道:“而这就是我们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玛毕尔挺直上身,袍子窸窣作响。“我可以提出一种解释,不过只是古人的话,倒不一定是我自己的观点——”
贝鲁埃说:“当心,老头。”
埃达伊专注的目光转向玛毕尔,玛毕尔并不理会,继续说道:“我研究了过去的传统。它们解释说,当世界失衡时,黑暗的阿瓦就增长了力量和存在感——它们代表平衡的力量——也就是古人所崇敬的阿刹的另一面。”
贝鲁埃怒道:“一切阿瓦都是库鲁宗的映像,因此它不可能是阿瓦。”
玛毕尔耸耸肩:“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一句——”
“阿刹是过去已经消亡的神话。”埃达伊的脸在锐利的刺青底下抽搐。
“但这至少是一种解释。”
“它是恶魔,”贝鲁埃道,“属于拉赫察。阿瓦是库鲁宗的映像,拉赫察不是。”
长斑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凯雷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的德哈拉总说拉赫察是由火焰或者秽物形成的,形状跟人类一样。我听着倒更像凶煞。”他又一次把贝鲁埃惊得闭上了嘴巴,“咱们听德哈拉说完,行吗?没准老传统也能教咱们些东西呢,哪怕它们的用词或者教义错了。”
玛毕尔望着贝鲁埃和埃达伊看了几秒钟,仿佛等他们争辩。两人没说话,于是他瞟了洛夫一眼。上尉耸耸肩。
玛毕尔低下头,一面深呼吸一面整理思绪。“在阿刹尼的经文里,厄迪姆和乌屠库是出现在一个宇宙循环结束前的平衡的力量。它们显现出来,拆掉旧世界,为新世界开路,就像腐烂树干里的白蚁。厄迪姆源于暗影,它彰显情绪:恐惧、绝望和愤怒。在所有故事里,厄迪姆都出现在乌屠库之前——乌屠库是衰败。乌屠库总是紧随厄迪姆。当社会解体,战争席卷大地,它们也会出现,带来物质的困难:衰退、疾病、饥荒、破坏。死亡。”
埃达伊说:“不过是吓唬孩子的睡前故事。”
“也许。但山洞里的这个‘异形’的确令哈洛迪人恐慌,并利用情绪攻击了玛芮娅的思想。这听起来实在很像厄迪姆。但需要考虑的还不止这些。按照阿刹尼的说法,潜力会释放。这是它第一次出现,很可能它的力量会越来越强。我们的时代还从没有人经历过这种事——除非玛芮娅的经历确实与此有关。”他扫了我一眼,看来似乎很害怕,“我们的道路与他们的信仰相会,我并不喜欢这种情形。先是夏龙,接着是这个暗影生物,合在一起看倒像是警告。如果它确实是暗影或衰败,那么,除非奇迹发生,接下来的事不可避免。”
博果莫斯脸色煞白:“接下来是什么呢?”
“厄迪姆控制的是惊恐、绝望和愤怒的人。它以恐惧为食,靠绝望增长力量,它输出的则是愤怒。动荡和毁灭。一个宇宙循环的终结。”
我想到山洞里关于战争与死亡的雕刻。我感到血液在胸膛、指尖和耳朵里砰砰流动。
“我们本地的民间传说中就有一次记录,但那是暗影和衰败同时出现。废墟中有一尊雕像,历经时光冲刷,就在玛芮娅和达瑞安看见夏龙的地方。这是上一个宇宙循环留下的遗物。黑龙被称作达哈克,它最初就是暗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大,将世界化为废墟。”我的脉搏在脖子里一跳一跳的。
最后还是凯雷科开口了,一缕稻草色的头发挂在他脸上,“我们就做最坏的打算。封锁山洞,祈祷玛芮娅的勇气为我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博果莫斯推开餐盘,挨个打量桌边的人:“我们呢?”
埃达伊和洛夫互相打着眼色,冰冷、沉重的寂静窒息了周围的空气。父亲的脸色越来越沉,我能看出吉荷牡在桌面下抓紧了托曼的手。
一阵微风摇晃头顶的竹子。
所有人都心神恍惚,没人知道该如何打破沉默。最后达瑞安嘟囔道:“这么安静,连小妖精放个屁也能听见。”
埃达伊狠狠瞪了达瑞安一眼,又深吸一口气,对父亲说:“育龙使,别忘了库罗达的遭遇。我们的力量只够保护龙场,我们不敢再承担库罗达的负担。”
“这场仗难道不是为了他们而打的吗?”父亲转向洛夫,眼中电闪雷鸣,“如果我们不愿彼此保护,我们打仗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洛夫的目光连闪也没闪:“工程师、战争机器和另一爪龙骑士团已经上路了。我们已经有太多张嘴。”
埃达伊说:“这是为了更大的善。”
博果莫斯面如土色。
“负担?”这些话脱口而出,丝毫不受我控制,“你们真是一群胆小鬼。”
博果莫斯说:“小姐,别为了我冒险。”
“我们应该接纳这些人,直到他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离开,或者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地方。”
埃达伊抬起下巴:“这些事是你无法理解的,小——”
“同情心有什么难理解的?”
“小孩,这事的复杂程度你根本无法想象——”
父亲向他倾过上身,“你若赶走他们,现在实在是最残酷的时机。眼看就是门诺格日,至少让他们留在同胞中间,在村子里过节吧。”
博果莫斯突然站起来,转身面对洛夫和埃达伊。他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但他挺直了肩膀和后背,显然不准备继续低声下气。“你们的德哈拉说了山洞里的影子怪物是什么,你们应该听他的。愿意的话就叫它厄迪姆,或者叫它别的名字,总之这些都是真实的,我们见过。恐惧、绝望、愤怒,它们从库罗达一路追着我们。路上我们还遇见了疾病、饥荒和死亡。”
他让最后一个词回荡在院子四面的墙上,然后转身拿起自己行首权杖,上面所有贵重的材料都已经卖掉或换掉了。“我们有信心再次面对它们,要么在这里要么在路上,这之中的区别并没什么要紧。至于说怯懦,这不该由我来判断,还是留给你们自己考虑吧。”
洛夫四下看了很久,然后松开了一直环抱在胸前的胳膊。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好吧,你们可以留下,直到工程师和设备抵达为止。这期间你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帮不上忙的人必须继续前往塔司奇斯。”
父亲狠狠地盯着洛夫和埃达伊,他一手搭在博果莫斯肩上说:“事情不算完,会长。你们还有时间。我会尽量为你们找地方安置。”
博果莫斯看着父亲的眼睛,与他握了握手,“再次谢谢你,育龙使。”
“去找吉荷牡,她会放篮子送你下去。”
博果莫斯朝父亲鞠躬,然后转身对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把另一只手盖在我手背上,轻轻捏了捏。他说:“小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