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和嘎嘎钻出树林,来到遗迹的平台上。深色的天空中有个洞,阳光从洞里透出来,我们周围仿佛被柔和的灯光照亮。一切都大不一样。小溪里没有水流动,灌木变成棕色,又干又脆的叶柄顶上长着种子穗,取代了鲜花。落叶在微风中互相追逐,仿佛玩耍的龙仔,它们绕着雕像打转,撞上破损的围墙后落下来堆积在墙脚。光秃秃的树枝将天空切割。我几乎以为会看见维吉斯从树顶掠过,就像一个季节之前的革提克那样。
嘎嘎往高处爬,用鼻子和脚掌碰触树木和石头,什么都要舔一舔,还不断发出咔嗒声。我再次琢磨起这一习惯的含义。我边听边寻找线索,但仍然一无所获。像往常一样,这又让我想起了母亲。
我们一起走向门诺格和达哈克的雕像。雕像表面覆盖着干枯的苔藓,一碰就碎,于是我尽量把它们清理掉,让石像露出本来面目。白色的门诺格蜷曲在黑色的达哈克上方,一只前足紧紧抓着怪兽的脖子。但达哈克毫无败相,它大张着嘴,爪子抓挠着,就连翅膀上的翼爪也在撕扯着门诺格的皮肤。玛毕尔说过,它既是厄迪姆也是乌屠库——暗影和衰败,是先于时代终结出现的怪兽,比库鲁宗还更古老。这场战斗该多壮观啊——两个阿瓦的生死较量,世界的命运由此决定。
起风了,我把外套拉紧些。改变的确在淹没我们,这一点毫无疑问。
凯雷科的手下砍伐了一大片树木,从老宅北面一直到悬崖边上,好让执勤的人能看见围场和下方的村子。父亲对此不大高兴。他最喜欢老宅和轰雷瀑布之间的那条小径,可如今路边变成光秃秃的一片。他们只留下几棵最大的树遮阳,砍下的树枝用来给坐骑做巢,让我联想到野龙用枝条和骨头筑成的龙巢;树干被堆在一旁,以后会变成造房子的材料——弗伦又有了更多的活儿要干,我和他更难见面了。最后剩下的小树枝搜集起来给厨房生火用。父亲抱怨说:“还有一整翼已经上路了,照这速度我一棵树也保不住。”
好在炬扎在神殿的龙厩和院子里扎营,没住到崖顶来。不过埃达伊大多时间都在崖顶,要么跟贝鲁埃商谈,要么两手叉腰,趾高气扬地到处走、到处看。有时他还会骑着那偌大美丽的火炬手在空中盘旋。炬扎总是身穿全套盔甲,剑、弓、红色的箭也一样不落。
洛夫和凯雷科跟父亲一起商量今后的修建计划:谷仓、军营和为下一波人准备的帐篷。很显然,这不是暂时安置,龙骑士团要长期留下来。
每次谈完父亲都情绪低落。用葛露斯的话说:悲伤气老。三个龙骑士小组在围场宿营,没法再用绳子牵着阿鲁和嘎嘎跑,于是父亲允许我们离开龙场大院,带它们背着训练鞍出去——但不能跑太远。对达瑞安而言,这意味着可以经常去崖顶拜访龙骑士团。他简直对他们着了迷,不断问骑手各种问题,还翻看他们的装备,一天到晚嘴里再没别的。我更喜欢安静的森林。
嘎嘎坐在平台上,脑袋左右转动,平静地咔嗒咔嗒。她闭着眼,免得阳光照进眼里。
我告诉她:“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们在这儿看见了夏龙。”她朝我张开耳膜,又咔嗒一声,不过仍然没有睁眼。
“现在事情变得好奇怪。你和我一起在军营里成年。”我抚摸她的耳膜,她朝我歪头。“但这是你的世界,对吧?龙骑士团,炬扎,拉撒尔。暗影和衰败。你生在一个有凶煞的世界。你只知道这些。”
这里曾是圣地。我猜我内心一直是知道的,但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虽说我仍不懂得那些属于遥远过去的信仰。嘎嘎的历史与这个地方紧紧相连,对我来说这更加深了神圣感。我吻吻她的鼻子,又挠挠她的下巴。
我不再祈祷,觉得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没多大用处。或许我找错了祈祷的对象。但这片遗迹让我安心。一直如此,哪怕在革提克现身此地之前。它们带给我真理的感觉,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得跟玛毕尔谈谈,或者弗伦。可过去几周我几乎没见过他俩。
“走吧,小龙仔,”我说,“咱们回家。”嘎嘎开开心心地跟着我一路小跑,但森林似乎太过安静。
我突然听见箭头结结实实扎进树干的声音。这声音我已经很熟悉了,虽说直到第二下我才判断出方向。我轻轻捂住嘎嘎的口鼻,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一点点朝声音的源头挪过去。
弗伦站在一片空地里,头大幅向左拧,两只胳膊伸出,箭已在弦上。他没穿上衣,看得出身体瘦削、轮廓分明,那是一辈子劳作的结果。他的疤很打眼。疗伤的符文环绕着颜色鲜艳的伤痕,一部分爬上了脖子,一部分下到左臂,但大多集中在胸部中央。
他松开手,箭再次射进树干里。我探出脑袋去看。他听见脚步,转过身来。“小姐!抱歉,我不知道附近有人。”他放下弓,抓起衬衫套上,“一有机会我就来,松松这些疤,也顺便恢复射箭的力气。”
“真的很对不起,弗伦。还疼吗?”
他微笑道:“小姐,伤疤给我们力量,让我们坚强。没什么可羞愧的。”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我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看他的箭。
靶子用刀刻在一棵枯死的树上,三支箭聚在一起,全都正中靶心。“哇,你可真厉害。父亲一直说你是神射手。”
他看看那一簇箭,又看看我,然后目光回到靶子上。“嗯,人总难免会有些名声。”说完他有些迷惑似的扬起眉毛,“你是有什么事儿找我吗,年轻的女士?”
父亲打开育龙平台的人门,挥手让我们进去。小时候,每当我乱发脾气、需要在屁股上挨一巴掌时,他就是这种表情。
嘎嘎勉强还能从这道门进出,不过她得蹲下来,收紧翅膀埋下脑袋。她不断发出咔嗒声,哪儿都要嗅一嗅。弗伦四下打量,仿佛自己来到了什么神圣的地方。
父亲双手叉腰,在我跟前摆好架势,“说吧,什么事?”
“我一直有意避开弗伦。”
父亲鼓励似的点点头,仿佛想将剩下的念头诱骗出来。
“我不想引起贝鲁埃的注意——”
“很好,我的事情够多了,很不需要再让贝鲁埃或者埃达伊把注意力集中在你俩身上。博果莫斯和他的人简直把我这两个野姑娘捧上了天,这已经够麻烦了。”说这话时他随手拍了拍嘎嘎的脸。
“但我有个请求,弗伦回来那天我就该跟你提了。”
父亲疑虑重重:“是什么?”
“弗伦是卡迪亚最棒的弓箭手。你自己说的。”
“没错。所以呢?”
“所以,你应该雇他教我射箭。”
父亲瞪大眼睛没说话。
“教我怎么用真正的弓。说起来达瑞安也该学学。毕竟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危险,将来还可能遭遇各种危险,谁会反对呢?”
弗伦咧嘴笑了,他直视父亲的眼睛说:“如果你同意,育龙使,我会深感荣幸。”
“当真?”父亲道,“再过四个星期你就要飞——”
“我知道。”
“你愿意花更多力气?”
“对!”
他盯着我摇摇头,一声轻笑从唇边划过。
我问:“有什么可笑的?”
他微微一笑,“因为你说得对。还因为你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不过——就像你母亲——反正你是不会罢休的。”
“瞧你这次又把我害成什么样了。”一天下午,当弗伦往我们举在头顶的袋子里加进更多沙子以后,达瑞安这么对我说。
“我父亲就是这么教我的,”弗伦说,“龙骑士团的做法也一模一样。抱怨的人,每只胳膊再多举十下。”
达瑞安呻吟起来。但那之后他就专心了,甚至开始跟我竞争。
父亲找瑞亚特的弓箭匠人为我和达瑞安订制了新弓,不过还要好几个星期才能做成。这期间,每逢我们有时间聚头,弗伦就训练我俩。为了增强上肢力量,我们做了各种各样的健身操:俯卧撑,抓着龙厩门上的杆子引体向上,不停地举沙袋:弯腰举、站着举、跪着举、躺着举。最后还有增强躯干力量的支撑动作,正面、背面、侧面全部挺直,就那么撑着。我明白这些都是拉弓需要的肌肉,但是真累人啊。
虽说我原本另有动机,却一直没找着时间跟弗伦单独谈话。我感觉他对这样直奔主题的交谈有些拿不定主意。哪怕我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比方说,“我们在这儿是要做什么?”他只会回答:“喂龙,清理食盆。”这算什么,猜谜吗?
除此之外,我们与龙仔的日常工作也得继续。嘎嘎现在瘦瘦长长的,肩膀却几乎已经跟我的肩膀齐平。阿鲁也瘦得很,但他的个头已经到了达瑞安耳朵的高度。父亲拿出新的龙鞍,这是它们第一次用上真正的皮带和搭扣,而不是拿绳子绑在一起。两套鞍都有些年头了,达瑞安的跟托曼的一样是棕色,我的是深灰色,带铜色的针脚,类似跟葛露斯搭配的那种。母亲的颜色。只这一点就让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但接下来还有更棒的。
鞍上有座位,我们终于可以骑龙了。我和达瑞安对视一眼,彼此眼睛里的兴奋之情都那么明显,我们不禁哈哈大笑。
父亲大大地咧开嘴:“那是托曼训练拉努的鞍。玛芮娅,你的是你母亲在葛露斯年轻时用的。这些小家伙老想试试自己的翅膀,但不能让它们飞。除非它们已经足够强壮,能载着鞍上的人飞起来。”
我们领它们到龙鞍起重臂底下,兴奋得简直要蹦起来。嘎嘎和阿鲁察觉到我们的情绪,套新鞍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
我抱着宝贝的脖子,又拍拍她的脸,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她看着我,银色的眼睛闪着光。她问:“上吗,玛芮娅?”
我哈哈大笑:“你这个机灵鬼!”我踩着鞍具前端的横杆往上爬,她移动身体,适应重心的变化。我抬起一条腿跨上鞍子,两脚都踩到了马镫;她又动了动,恢复原来的姿态。我随着她的动作改变重心,她兴奋起来,又蹦又跳、左右摇晃。我听见达瑞安放声大笑,但我的眼睛一直粘在嘎嘎身上。她扭头用一只眼睛看我,然后换一只眼睛,她点点头,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她经常看见人类骑在龙背上,对此并不陌生。再说这显然比加了沙袋的鞍子强多了。
我们骑着它们在围场里绕圈,直到喂食的时间才停下;之后又继续,直到日落。这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从没难受成这样,各种过去从不知道的部位都在痛。这可真叫我吃惊,因为我从记事之前就经常骑龙。不过这次当然不一样,嘎嘎是爱闹腾的青年龙,而我过去也从没在龙背上一整天——至少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像这样全天都在地上跑。这是我这辈子最美妙的痛。
第二天,父亲拿来两个笼头作为早起的问候。我从没见过哪头龙戴这东西。它会遮住它们的眼睛,等于是瞎了。
“起初会很困难,但这部分训练非常重要,”父亲说,“现在那些人都安置到了别处,我正好可以在围场设置障碍跑道。它们必须信任你们的命令,否则就会撞上东西、绊倒、撞疼脑袋和翅膀。实话实说——你们也会受伤。但龙骑士团的龙就是这样学习信任自己的骑手。这些笼头会帮它们学习。它们越早掌握指令就能越早摘下头套。相信我,它们很快就能学会。”
果真如此。嘎嘎特别信任我,所以进步飞快,不过阿鲁也没落后多少。疼痛真是绝佳的老师。其实只有很少几条简单的命令,它们全都学过。比方说“上!”——要么往上跳要么撞上障碍物。在直线上放置的木桩教会它们左和右的命令。收和放让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展开翅膀。速度或强度则用语调表示,比如正常的一声“哇喔”是慢慢的,“哇喔!”则是急停。每次下命令还会同时在脖子上轻轻拍一下。父亲解释说:“要让我们的语言和信号变成环境的一部分,就好像它们需要学会的另一种感官。”
整个练习期间嘎嘎和阿鲁都不停发出咔嗒声,耳膜完全打开。第二周结束时,它们已经习惯听我们的指令或感受脖子上的触碰,无论障碍如何变化都游刃有余。
有一天,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练习过后,达瑞安说:“摸摸你的契印。”我抬手摸摸后脖子。契印很热,像被晒伤了似的。嘎嘎的契印也是一样。
“它帮了我们,”达瑞安惊叹似的咧嘴笑,“所以我们才能感受它们,它们也靠这个感知我们。”
训练完龙仔,我们还要跟弗伦训练。我总在琢磨该如何措辞——既要得到关于阿刹和真理的答案,又不会引起达瑞安的警觉。
“弗伦,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的?”
“感受你肌肉的收缩,注意疼痛的感觉。”
“这算什么答案!”
“你明白自己在问什么吗?”他朝我眨眨眼,然后背转身去。
老是这样,我真有点烦了。
不过训练倒是很不错,让我们没工夫为人满为患、龙满为患的龙场操心,也没工夫去想凶煞或者厄迪姆。如果正巧发现埃达伊或者贝鲁埃四处游荡,我会完全照弗伦的要求做:专注于自己的肌肉,试着引导疼痛;或者仔细留意嘎嘎的身体在我身下的动作。她总在扇动翅膀,她想飞,我能看出来。门诺格日正快速接近,这念头时刻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第一次飞行就在眼前。
每晚我们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沉沉睡去。又过了一周,父亲让我们大吃一惊:“现在你们要学习信任自己的龙,轮到你们蒙上眼睛。它们也要从中学习新的东西,这件事它们现在才刚刚开始理解——你们在什么位置、保护你们是多么重要。而你们要明白并不是自己说了算。你们和坐骑的关系是平等的。你们一起学习、一起飞行,你们是一个单元,是团队。你俩要学会接受,它们的意见也是环境的一部分,就好像你们拥有了新的感官。如果你们以为之前两周不容易,做好准备,接下来会更辛苦。你们唯一的休息就是跟弗伦锻炼的时候。”
之后的几天非常残暴。父亲和舒迦用绳子牵我们的坐骑经过新的障碍跑道,大声下达指令、吹口哨、哈哈大笑。虽说嘎嘎和阿鲁很乐意使用相关的新词汇,但交流主要还是身体上的。我们很快学会了感受它们肌肉或平衡上的微妙改变,借此预测接下来的动作。很快嘎嘎和阿鲁就懂得如何判断什么时候需要交流、什么时候我俩已经明白。
蒙眼布摘了下来。到了秋季的最后几天,我们把指令简化成最精简的几个词和动作,形成我们独特的语言。笼头失去了作用。再也不用套笼头,嘎嘎非常高兴:哦野。
阿鲁很快就可以开始最后的训练课,他已经足够强壮,能驮着达瑞安从围场拍打翅膀跳上龙场屋顶。他的热情推动着他前进,父亲在一旁鼓劲,绳子越放越长。
“他比同龄的龙仔进步快多了,我说!”父亲的话让达瑞安骄傲得满脸放光。“只扇了两下翅膀就上去了。等减少到一下,他就能飞了。”
嘎嘎努力跟上,两天后也上了房顶,只不过她扇了三次翅膀。“没关系,”父亲说,“她个头虽小却很强壮,这是好事。”之后几天我们一直练习这个,飞上龙场房顶,再降落在围场。这让年轻的龙对“上”这个指令有了新的理解——不仅是往上,而且是飞。然后有一天,阿鲁只扇动翅膀一次就从围场飞上房顶。第二天,我挨着嘎嘎的脖子坐在她背上,脸凑近她的契印,对着她的后脖子使劲吐出一口气,嘎嘎也成功了。
与此同时。“弗伦——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知道我的问题越来越可笑,而且也猜到他很可能还会给我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举沙袋。计数。再举。”
见他的鬼。
达瑞安很喜欢日常的练习模式。每个练习他都在重量和次数上超过我,但我也逼得他必须倾尽全力。我天性好强,不会轻易退让。我才不会让他忘记山洞里是谁救了谁的命。我们原本就不是孱弱之辈——养龙是件很困难的工作,驾驭一只比自己重八到十倍的动物也绝不容易——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我有了圆滚滚的二头肌,肩膀更宽,前臂的血管也骄傲地突出来。我胸部长出了肌肉,原本不大的乳房现在显得十分可观,让我有些尴尬。但如果我觉得自己太男性化,只需看达瑞安一眼就会打消这念头。我只是变得精干又结实,而他的胳膊和胸部已经有了胀鼓鼓的肌肉。他不再瘸腿,还开始模仿龙骑士团骑手的派头,轻松自在地昂首阔步。
我猜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