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一窝蛋落地时，屋外电闪雷鸣。雨点砸在冬厩的房顶上。一年前，我们的三个龙母总共下了二十四枚蛋，是历年最多的一次。父亲告诉我，下蛋多表明未来会动荡不安。
我急着想去点数，希望今年别比去年还多。
阿缇斯在装满新鲜木屑的产巢里下了八个带斑点的灰色龙蛋，比去年多了一个。父亲、托曼、吉荷牡、达瑞安和我轮番上阵，每个蛋都擦干、检查有没有损伤，然后称重，再寻找表明龙仔是否健康的迹象。我们用蜡笔在蛋壳上写下父母的首字母和每只蛋降生的序位、把重量和序位记在账本里，再用手推车把这些珍宝推到育龙房。拉努正在一床清洁的干草上等着提供热量。阿缇斯生下最后一枚蛋以后就去跟他汇合。她很快就睡着了，像只偌大的猫咪，肚子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拉努在她身旁守着，新产的一窝蛋护在它俩之间。
大雨继续倾泻而下，我们等着另一位母亲生产。达瑞安和阿鲁去伸展腿脚，回来时达瑞安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凯雷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他怎么说的?”
“说他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我怎么知道?跟他谈谈，听他说什么。他想问你什么话。”
“哦不。”听着感觉不妙。两个念头同时钻进我脑子里：他想要我，以及拜托，别。我回忆起他关于在龙场生活的幻想，还有那时我感受到的暖意。他为我雕刻的龙至今仍在我床头柜上。许多个无眠的夜我都盯着它，琢磨自己这样早就考虑嫁人是否不大妥当。我对他并没多少了解，我对自己都还不怎么了解。我不想听这些话。我的世界已经够复杂了。我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什么时候?现在?”
达瑞安耸耸肩：“随便什么时候。”
他留下我独自站在原地。我满脸通红，难堪、渴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心烦意乱。这事儿得等等再说。珂露菲快生产了，别的都得靠边站。太阳落山，她生完时雷暴已经减退成急促、绵密的小雨。十枚完美的龙蛋与奥达科斯一起在育龙房里等着她，比去年多了两个。
现在只剩葛露斯了。她的体型比阿缇斯和珂露菲都大，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生。父亲和托曼轮流在冬厩踱步。达瑞安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可我却异常清醒。这一切我当然早就见过，但再过一年阿鲁和嘎嘎就能繁育，所以这次我特别关注。我翻转椅子坐下，胳膊搭在椅背上，看着吉荷牡给珂露菲的最后一枚蛋称重。
我渐渐平静下来，暂时忘却了烦恼。葛露斯发出轻柔的隆隆声。父亲自顾自地哼着歌。托曼停下脚步，从背后拥抱吉荷牡，她转过头，脸上被他亲了一口。最近他对她更耐心，也更温柔了。
这里就是我想待的地方，就在这里，在龙场，把小龙仔带到这个世界。这些小家伙将是阿鲁的弟弟妹妹，也算是嘎嘎的弟弟妹妹。几天以来微笑第一次浮上我的嘴角。我想紧紧抱住这个幻象不松手，不去想其他任何事。
吉荷牡微露倦意，脸上却带着笑。她把一把椅子翻转放在我旁边，头搁在手臂上看着我。“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可能是我最喜欢的时候：龙蛋刚刚落地，整个龙场都在静静期待。龙场的一切我都喜欢，但安静的时光对我最合适。”
她那红宝石般的头发乱蓬蓬地打了结，脸上还有黑眼圈，可看起来却容光焕发，整个人都很放松。这种时候她更像是我的姐姐。这也是幻想的一部分，我养着龙，过着田园诗一般的生活。抱紧这个幻想，我暗想。它几乎触手可及。
她的微笑消失了。她问：“怎么了?”
我没料到自己脸上真情流露。贝鲁埃。埃达伊。凶煞。厄迪姆。斯蒂兰的火力网，到处有士兵东张西望。被禁足。该从哪儿说起呢?我朝龙蛋点点头。“瞧它们，吉荷牡。它们完全不了解自己进入的这个世界。有多少能幸福地生活呢?大多数都会死在某处的战场上。你不觉得这很可悲吗?”
一缕头发落在她脸上。“有时候。但大家都要以自己的方式为帝国服务，不是吗?”
“至少人类能够选择。”
“真的能吗?”
我看看手推车，珂露菲的最后三只蛋放在毯子底下保温。“也许不能吧，常常不能。但龙呢?它们从来没的选。”
“我们很幸运，”她说，“虽然有凶煞，有厄迪姆，有房顶的杀人机器，但我们还能做这件事。”她拨开落在我脸上的头发。“你该好好利用时间，多在你的龙语上花些功夫。”她微微一笑。
“龙语的事是真的，”我说。“你听就知道了，你也会听见的。”
“我一直在听，我觉得你说不定真的发现了大秘密。”她跳起来在我额头轻轻一吻，“我得走了。还要送一车。加油，有一天你得教我呢。”她朝我挤挤眼，然后推着珂露菲的蛋出了门。
贝鲁埃大步走进来，在她身后关上门。我的肚子感到一阵不舒服。从山上回来后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他来干吗?
他转身面对我们：“说来你们也许不信，龙生蛋我只见过两次。可以的话我很想看看。”
父亲瞅了他一眼，“别碍事。”说完他继续踱步。
我和托曼坐着，达瑞安在睡觉，吉荷牡去老宅拿来更多毯子、热水和热毛巾，毛巾上还冒着蒸汽。她瞅了贝鲁埃一眼，然后背对他忙起来。
最后他朝我走来。“玛芮娅，”他略一鞠躬，“我欠你一声谢谢，你在山上帮了我。我代表亲爱的泽尔和我自己，向你致以最深的感谢。她是我最老、最亲密的朋友。若她出了事，我真不知道我……”他说不下去了，显得很挣扎。
我耸耸肩：“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哦，不止，不止。”他深吸一口气，“我承认，这类谈话我并不在行。有时我说话太过激动，我知道自己容易被情绪影响。但我并不是坏人，玛芮娅，我想说的是：我明白你大可以把我们丢给怪物，但你没有。”
我累了，我头痛，我应该上床睡觉，我不想跟他谈这些。但我点点头。
我们的目光相交，他露出一丝窘态，转开了眼睛。“其实我们有不少共同点，你知道了会吃惊的。我父亲是龙骑士团的军需官，与坦姆兹作战期间在军中供职。他很严厉，跟你父亲一样。长于责任心，却缺少同情，对人要求严格却又没耐心。”
我不想听这些。我父亲才不像他说的那样呢。
他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些，“玛芮娅，我也和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
我咬住嘴唇，免得自己脱口说出什么。
“坦姆兹士兵袭击了我们的村子，我眼看着许多邻居被屠杀。当兵的来洗劫我们的办公室，我和母亲、姐姐一起躲在仓库外头，眼看就要被他们发现，这时候母亲拿起一把斧头冲了过去。”他停下来看看我，“我眼看着坦姆兹人一刀刀砍向她，她挣扎着不肯倒下，先是站着，后来跪在地上。”他咽口唾沫，“在他们砍掉她的头之前我转开了视线。”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整整一分钟，嘴角下垂，眼睛盯着紧握椅背的拳头。我不想再听，不愿让哪怕一丝同情稀释我对他的愤怒。“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瞥我一眼，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离开。但如今这种情形，我们得同舟共济，所以我希望能让你理解我。”我没话可说，所以转开了眼睛。
“你母亲是怎么死的，玛芮娅?”
我感到自己涨红了脸，那是压抑的气恼和悲伤。我祈祷他能看懂我的脸色、听出我声音中的犹豫。“急速俯冲时，鞍具的一根皮带断裂，她摔死了。”怒气在我心中翻腾：他有什么资格打听这些事。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触及过去的伤口，我不是想打探什么。我能理解。真的。”他略一低头，说：“嗯，请让我再度向你表示感谢。”说完他便走开了。他没离开屋子，而是到处溜达，摸摸龙巢、研究建筑的框架结构和墙上的设备，等着下一窝龙蛋。他在嘎嘎和咯咯身边停下。嘎嘎和咯咯偎依着蜷在巢里睡觉，阿鲁把鼻子塞在一侧翅膀底下，露出了契印。贝鲁埃皱着眉头凑近了打量，然后转身看向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嫌头发碍事把它扎了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解开了马尾辫。他脸上露出了悟的神情。
葛露斯发出轻柔的呻吟，渐渐拖长成隆隆声。
“开始了，”父亲说，“托曼，毛巾给我。达瑞安!”他从牙缝里吹响口哨，达瑞安猛地坐起来。
“已经到时间了?”他一手捋过自己的头发。
贝鲁埃凑了过去。
父亲说：“第一个马上就到。”他把毛巾垫在木屑上，正对着葛露斯弓起的尾巴。“去年她下了九个蛋。如果今年也有这么多，那就是龙场的新纪录了。”父亲面沉如水。
“对，我记得。”贝鲁埃嘴里应着，眼睛却看着我。
葛露斯的隆隆声消失，一枚拉长的椭圆轻轻落在毛巾上，石褐色，带金色斑点。“够大的。”父亲说着把它裹起来递给托曼，由托曼拿去水盆处清洗。吉荷牡接替他的位置，把第二张毛巾递给父亲。
两枚蛋之间的间隔是两到三分钟，正好够一个人把前一枚蛋洗净、擦干。之后还要称重、登记和记录。很快手推车里就有了四枚蛋，都用毯子裹着保温。舒迦正在不远处的育龙房等着它们。
“我这就回来。”托曼检查了挂在手推车顶部的油灯，然后推着车出了门。
“赶紧，”父亲说，“现在节奏变快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桥对面的轰雷瀑布，片刻之后雷声伴着黑暗重回大地。
吉荷牡拿走下一枚蛋，接下来轮到达瑞安。我抓起一张冒着热气的毛巾。吉荷牡洗蛋时，达瑞安抱起另一枚龙蛋。
一只手从背后握住我的头发。贝鲁埃说：“别动。”
“放开我!”我伸手去抓他的手，被他一掌打开。
达瑞安喊道：“嘿!”背后的拳头捏得更紧了。
贝鲁埃问：“这是什么?”我又一次朝背后伸出手去，但他只是再次打开我的手，逼我低下头。他的手指抚过我脖子上的契印，“这契印里有两个名环。”
一阵阵低沉的雷鸣晃动大门，贝鲁埃凑到我耳边低声问：“你做了什么?”
父亲喊道：“放开她!”但他手里有另一枚龙蛋，没人接过去。
达瑞安把自己手里的蛋放在身边的稻草上，伸手去抓贝鲁埃的手腕。贝鲁埃却出乎意料地用另一只手拧住达瑞安的胳膊，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然后他同时放开我俩，把我们推开。
吉荷牡和父亲手忙脚乱地用毛巾接住了下一枚蛋。
“你肯定知道阿鲁的名环有一天会露出来。但你以为到那时我已经走了，对吧?”
达瑞安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贝鲁埃转向他，“你跟你妹妹分享了你的龙呢。”
达瑞安满脸震惊，反手摸摸自己的契印。他看着我，脸上的每根线条都写着遭受背叛的痛苦。“什么?”
“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你希望他们结契失败。”
贝鲁埃瞪大眼睛，眉毛一挑，“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本来就是。达瑞安身体虚弱时你故意把他们分开。我救了阿鲁的命。从你手里。”
父亲从我身边冲到贝鲁埃跟前，两把抓住贝鲁埃的外套，他手上湿漉漉的，还沾着蛋上的黏液。父亲把贝鲁埃一路狠狠推到墙上，然后摁着他低声威胁道：“如果你再敢像刚才那样碰我的女儿，我就把你扔下悬崖。”
贝鲁埃没开口，他在等父亲继续说话或者放开自己。父亲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一分钟，直到托曼推着空车回来，问：“这儿是怎么了?”
父亲最后推了贝鲁埃一把。贝鲁埃拉直衣领，目光扫过房间。他问：“还有谁知情?”
“就我自己，”我说，“没别人。”
“那就是你和玛毕尔了。”他看看吉荷牡，又看看托曼。“还会有谁呢?”他摇摇头。“我警告过你，玛芮娅，远离玛毕尔和他败坏的信仰。但看来我是太迟了。”他看了达瑞安半天，然后转身面对我，“我需要时间决定这事该如何处理，这期间你最好披着头发，玛芮娅。”他转身大步走出门外。
托曼问：“什么情况?”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盯着我。达瑞安走到离我不足一尺的地方，眼睛眯细：“你干了什么?”
“我们担心如果契印没有完成，阿鲁可能会死，可贝鲁埃又不许我们把你们聚在一起。我们是担心万一……”我咽下了最早冒出来的字眼。
“什么?万一什么?”
“万一你伤重不愈，阿鲁总可以活下来。”
愤怒、痛苦、感激、难堪和迷惑在他脸上战成一团。阿鲁和嘎嘎已经醒了，他看看它们，又看看父亲、托曼和吉荷牡。最后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他上前一步，鼻子离我只几寸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玛毕尔让我别说。因为我担心你的嘴巴不牢。因为我和德哈拉变成了同谋，以为如果我们保持沉默，或许我们的异端见解就能安全地隐藏起来。为了许多理由，可它们全都显得不够好、不对劲。
见我无法回答，他大步走向阿鲁，命令他起身。
“达瑞安，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他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挤过去，拿起门边的油灯，领着自己的龙走进雨里。阿鲁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
“别走，留下!”听见我的喊声，阿鲁停下脚步。
达瑞安站在雨里，回头看自己的龙，然后瞪着我，眼里写满痛苦：“阿鲁!走!快!”
阿鲁迟疑着转过身去，达瑞安敲了敲他的鼻子。
“达瑞，请别——”
他边转身边说：“请别来打扰我们。”雨势更猛了，阿鲁张开一侧翅膀为达瑞安遮雨。我朝门口追，但父亲把我叫了回去。
“我需要你，”他说，“毛巾用完了，葛露斯筋疲力尽。这儿简直是个乱摊子。去再拿些——”
“父亲，我的摊子乱得多。”我等他抬头。当他终于与我对视时，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他点点头，我走出龙厩。
雷暴把眼前的一切都混成一片。天空、地平线、龙场，仿佛浑浊的油画，只偶尔点缀着苍白的油灯。我靠不时亮起的闪电照路，过桥到了围场。我的脚步在湿淋淋的路面上啪嗒作响，惊动了龙场房顶的人。“谁?”
“是玛芮娅!我哥哥在哪儿?”
黑暗中一个负责投石器的大兵说：“那边。”
另一个说：“不知道。”
真是帮了大忙。
我听见了围场对面龙鞍起重臂发出的嘎吱声，知道肯定是达瑞安，于是跑去阻止他。我得跟他解释，让他明白我完全是为了他，免得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傻事。
可他不见踪影。装备库的门开着，油灯照亮了他的龙鞍，它好好地挂在轨道上。我大惑不解，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噼噼啪啪的雨声，远处偶尔传来雷鸣。
风拂动起重臂，它再次嘎吱响。
“达瑞?”
我撩起眼睛上的湿发，转身回老宅。那他肯定是在那儿了。可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他不在自己房间，再说如果阿鲁等在屋外，那是一眼就能瞧见的。他们总不会去森林了吧。也许是在龙骑士团的营地，虽说我想不出他去那儿做什么。我又往桥那边走，尽管心存疑虑，还是在桥头转弯去了军营方向。最近我很少来这边，所以走得很慢，总要等闪电为我照亮。周围到处是黑漆漆的帐篷和收起的翅膀，我真后悔竟没带上灯。或者我的龙。
“谁?”直到这人开口我才看见他。
“是玛芮娅，育龙使的女儿。我来找我哥哥。”
“我瞅见他带着他的龙过了桥，就在刚才。”
“老天，”我暗叹一声，然后说道：“谢谢。”
我尽量加快步子回到老宅，从走廊上抓了盏油灯。我从屋外呼唤嘎嘎，然后推开门，她来了。父亲喊了句什么，我回答道：“达瑞安要走，我得阻止他。”我和嘎嘎跑步过桥回到龙场大院。我暗骂自己真蠢，一开始就该带上她。穿过围场时我突然明白过来：装备库的门为什么开着?它本该关得严严实实，再说里面又怎么会有灯光?我跑起来，嘎嘎跟在我身旁一路小跑。人收拾装备时，装备库完全藏得住一只年轻的龙。这么明显的事实，我真够蠢。
我抵达时，达瑞安刚扣上阿鲁胸前的鞍具。他在龙鞍上挂了一个背包，旁边还有他的弓和箭筒。
“咯咯!”嘎嘎开心地喊道。阿鲁用鼻子蹭了蹭她。
“达瑞，请听我说——”
“我说了别打扰我们。”阿鲁不安地挪动，达瑞安爬上了龙鞍。他准备解开龙鞍起重臂的挂钩，但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拜托了，达瑞。对不起!让我跟你解——”
他打开我的手，阿鲁后退一步。达瑞安解开挂钩，但我抓住了龙鞍正面的横档。他命令阿鲁后退，但我紧抓不放。
“达瑞安，请听我——”
他用脚后跟踩我的手指，直到我松手，然后他朝我弯下腰，“我必须离开。”
我又一次抓住横档，我开始冒火，“你说什么?达瑞，你以为自己这是——”
“一切都以你为中心，一切都变成了你的。我在家里的位置，我的生活，革提克，连我的龙在内。”
我惊得合不拢嘴，“我们吓坏了，达瑞。我们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他又一次让阿鲁后退，我的手从横档上滑下。“我必须离开。躲开你，玛芮娅。”
愤怒的话语脱口而出，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个自私的混蛋。”
他摇摇头，然后让阿鲁原地转身，跑上护墙，飞入夜色之中。远方的闪电让我最后瞥见一眼他们的身影：阿鲁向下拍打翅膀，朝黑色的天空飞去。我用最快速度给嘎嘎套上鞍，总感觉自己的双手又慢又笨。我们飞出去，雨水让我成了睁眼瞎，但我知道他要去哪儿：他的包里全是装备，外套和绑腿、弓和箭筒。这不是飞一圈泄愤那么简单。我指引嘎嘎朝北飞，去祖尔梵山。
闪电在我头顶划出一道弧线，雨点变成明亮的长矛。“达瑞安，回家来。”我的自言自语被轰隆隆的雷鸣淹没。我出来时太过匆忙，没带任何装备——护目镜、外套，连弓都没拿。很快我就浑身湿透，直打哆嗦，但我仍然催着嘎嘎往高处飞去。“去找咯咯。”
她拼命拿出更大力气，但其实我们没什么指望能追上。我看得出寒冷削弱了她的体力，而阿鲁比她强壮不少。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试试。
我们在风与崖面接触的地方找到一股上升气流，搭着它爬升到气流顶端，嘎嘎还扇动翅膀尽量配合。一道闪电照亮了前方的嶙峋，这时一股旋转气流抓住我们，把我们往岩石上推。我大喊一声“上!”嘎嘎加力拍打翅膀。光线太暗，嘎嘎的咔嗒声也被风雨吞噬。她放声咆哮，但我听不见回音。她听见了吗?我竖起耳朵，阿鲁应该也需要靠大吼导航吧?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只除了风声和雨声，还有革翼扇动的嘎吱声。
又一道闪电，现在嶙峋已经落在身后，祖尔梵的峰顶矗立在我们上方，仿佛被雨水模糊的浮雕。除了第一次乘晨汐飞行，我们再没飞到这个高度。风把我们往上推，但我们离山非常近，远超我的想象。黑夜再度将我们吞没。我尽量判断方向，引嘎嘎离开山体。一股湿漉漉的旋风抓住我们，我们开始打转。嘎嘎吓得唧唧叫，我拼命抓紧龙鞍。“神啊，宝贝!”
又一道闪电，但我们只能看见近处的闪光，闪电上下都被雨雾吞没了。嘎嘎发出尖锐刺耳的唧唧声，只片刻之后我就听到了回音。她再来一次，回音传回的速度更快了。我伏低身子、紧紧弯起腿绷紧绑带，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睛。我们狠狠撞在石头上，但嘎嘎早有准备。四条腿折叠吸收冲力，翅膀向下拉抵消撞上去的力道。我不由闷哼一声。嘎嘎扑腾了片刻，很快爪子就找到了落脚处。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围的雨雾噼噼啪啪地闪着光，但嘎嘎的翼展之外便照不出细节。我的耳朵和指尖都没了感觉。风推搡着我们。嘎嘎把翅膀紧贴在身侧，但我感觉到即便维持这样收紧的体态对她都非常困难。我摸摸自己的契印——与达瑞安共有的契印——我知道阿鲁就在不远处。
我们贴在那里，感觉仿佛过了一个钟头之久，雨势终于减弱，云开始散开。当黎明如深红的宝剑般切开东边的地平线，祖尔梵从云的缝隙中冒了出来;它矗立在我们头顶，被第一缕阳光染成血红。
就在这时，我在山峰东面看见了达瑞安和阿鲁，他们正搭着达瑞安说过的上升气流往上飞。他可真是说到做到。他俩不断爬升，被突兀的高峰衬托着，小到不可思议。从影子可以看出阿鲁什么时候在飞行、什么时候沿着大山表面往上跑。他们艰难地爬完最后几码，到了最高的尖顶，然后阿鲁展开双翼，跳入从西边涌上来的气流，飞到了更高的地方。
我蜷缩在嘎嘎背上，两手夹在腋窝下直打哆嗦，既因为冷，也因为无可否认的嫉妒，还有气愤。“你成功了，达瑞。”我朝着刺骨的寒风说，“库鲁宗在上，你成功了。见鬼，你是个自私的坏蛋，但你成功了。”
他们转向北边，在深色的云底下仿佛闪烁的亮点;之后他们向下滑行，消失在祖尔梵的北翼背后。
嘎嘎也在发抖，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跟过去。我把脸贴住她的脖子。
“家，嘎嘎。回家。”
“咯咯!”她回头看我，“兰娃!”
我一面抽泣，一面抱住她的脖子。
“他们走了，宝贝。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