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我回到龙场大院，发现舒迦站在龙鞍起重臂底下，龙鞍已经就位，几个硕大的旅行袋挂在起重臂上，地上还有几个等着收纳。托曼和吉荷牡扔下手里的袋子朝我走来。洛夫和凯雷科站在一旁。我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埃达伊和贝鲁埃，但他俩也在。有人拉了警报。
我从嘎嘎背上下来，吉荷牡把一条毯子扔到我肩上，又不知从哪儿端出一杯热腾腾的肉汤塞进我手里。我急不可耐地喝起来。
父亲将脸杵到我面前：“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我用杯子指指他的装备：“这是干吗?”
“你说呢?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每个人都一脸期待。我吸口气，关于达瑞安离开的原因和他对我的怒气，我一个字都不想提，至少不会当着埃达伊和贝鲁埃讲。于是我只说了最基本的事实。“达瑞安和阿鲁爬到了祖尔梵顶上，搭上了那儿的上升气流。我看见了，但我没法跟过去。我最后看见他时他在往北飞，但那之后他也可能去别的方向。我不知道。”
“祖尔梵山顶?”
我点头。
“阿瓦，我早知道那头龙不一般。”
“他的衣服少了一大半，”吉荷牡说，“包括冬天的外套和绑腿。”
托曼补充道：“他的弓和装备也不见了。”
一道深深的皱纹压在父亲额头。“保险箱里少了金币，凯西说食物储藏室也丢了吃的。有了这些线索我们又去了冰窖，发现少了好几包肉。都是最肥的部分，最适合旅行。他丢下个烂摊子，不过他很清楚该拿些什么。这事儿他已经策划一阵了。”
埃达伊问：“这孩子为什么要丢下自己的责任?”他的手背在身后，抬起下巴，刺青丛里的小眼睛显得分外锐利。
我脸色顿时灰了，张嘴准备回答，却突然注意到贝鲁埃的目光。他看着我几不可见地摇摇头，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别说话，别暴露了你做过的事。他为什么替我打掩护?所有这些悲惨的事情都是他造成的，为什么现在又保护我?我不信任他，但我闭上了嘴。我又记起他之前的训诫，于是扯下皮筋，让马尾辫落下。
“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回来，”托曼说，“阿鲁还在成长，需要喂食，达瑞安带的食物不够，不可能走太远。”
“除非他很清楚自己要去哪儿。”父亲脸上有浓浓的黑眼圈。
托曼做个鬼脸：“他能去哪儿?”
“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说：“有个人也许知道。”
他俩都转过头来，父亲问：“谁?”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凯雷科。
父亲一步走到他面前：“我儿子在哪儿?”凯雷科的脸变白了。
“我不知道，育龙使。我怎么会知道?”
“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走到父亲身边，“你俩经常聊天，达瑞安告诉我的。”
凯雷科褐色的皮肤底下泛起红晕，“是的，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逼问：“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有一次你告诉我他总有许多问题。他想知道些什么?”
凯雷科并没有立刻回答，但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父亲抓住他的衬衣晃了一下：“你都知道什么?说话!”
凯雷科抬起双手：“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但请别这样。”
父亲松开他，退后一步，两手叉在腰间。
凯雷科拉了拉衬衣：“育龙使，关于你儿子，有件事你得明白。达瑞安的确曾跟我倾吐心事，要不是眼下这种情况，我绝不会背叛他的信任。他非常崇拜你，而且总是说起你在龙骑士团的那段时间。他告诉我你在那里认识了他妈妈。他暗暗希望像你一样加入龙骑士团。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追随你的脚步。”
父亲朝他逼近：“他会的。他会像我一样养龙。”
凯雷科皱起眉头：“我并没有鼓励他。我只是告诉你他说过什么。”
埃达伊道：“但他的龙仔跟玛芮娅的是契约伴侣啊。”
凯雷科瞟了我一眼，脸更红了。我顿时明白了。我呻吟道：“达瑞安说你有事想问我。”
他看着我，挣扎着寻找合适的语言。“现在说不合适了。眼下这种情况。”
“告诉我。”
他垂下头：“那不过是我的幻想，仅此而已。”
我问：“你怂恿他了吗?”
“没有!没有，我绝不会……”
父亲转向我：“怎么回事?说。”
我叹口气：“达瑞安以为他可以抛下我和嘎嘎，因为凯雷科跟他透露过，说他想娶我。对吧?”
所有人一齐看向凯雷科。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地面。
于是我继续道：“那样的话，玛毕尔可以写下新的契印，让嘎嘎和塔本结契。龙场依然完整，而达瑞安则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凯雷科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父亲，他涨红了脸。“我没怂恿他。”
父亲怒道：“那你以为会怎样?”
凯雷科没说话。
“或者你根本就不在意?达瑞安只是你接近我女儿的手段?”
凯雷科再次瞪大眼睛，他的目光在我和父亲之间移动：“不是，当然不是。”
我为他感到难过。父亲的怒火似乎有些过头，但他刚刚看见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完全无法控制，迟早是要爆发的。说起来根本不怪凯雷科。真要说的话其实是我的错。
我走到父亲前面，面对凯雷科：“他问的是哪种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问了供应链、龙骑士团前哨基地的位置、信使的常规行程，还有征兵队和军队的动向，都是这类事情。”他瞥了眼洛夫，“我当然没有告诉他任何机密，但我也没多考虑。他什么都问，武器、战术、一切。”
父亲再次揪住凯雷科的衬衣：“你把他送去哪儿了?我儿子在哪儿?”
凯雷科挣脱父亲的手：“我没送他去任何地方。我只能猜猜看。”他看看我，又看看父亲。“有一次他问这里和塔司奇斯之间有没有驿站，能帮帮去那儿的难民。我告诉他我不是很清楚，但往东走不大可能，不过我们都知道在这儿和库罗达之间——”他看见了父亲的表情，兀地停下来。
父亲的目光穿透了凯雷科，仿佛对方是没有实体的鬼魂。“这么说他去了北边。驿站会给他食物，让他可以继续前进。”他又抓住凯雷科，这次狠狠地摇晃起来，“你把我儿子送去了库罗达!”
凯雷科没应声，父亲一把将他推倒。凯雷科把头埋在手里。他说：“我没想伤害他。”但他不敢与我们对视。
父亲大步走向舒迦，踩着横档几步跳上龙鞍，把一个旅行袋绑到龙鞍后部。
我问：“你去哪儿?”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头也不抬地说：“去找达瑞安。”
“我跟你一起去。”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用疲惫的眼睛盯着我：“不，你不能去。”
“父亲——”
洛夫上前一步：“你不能走，育龙使。”
“我当然可以。”父亲抬手去拿挂在起重臂上的另一个旅行袋。
“不，不可以。”他的语气不像平素那种简洁明了的军人风格。
父亲顿了顿，“为什么?”
洛夫转向托曼，眯着眼睛问：“之前跟我说的那些事，你还不准备告诉你父亲吗?”
托曼也像凯雷科一样，脸色变得苍白。
见托曼没有立即回答，父亲从舒迦背上直接滑落到地上。大龙吃惊地挪了挪步子。父亲像之前对待凯雷科一样大步走到托曼跟前，只不过站得更近，眼睛对着眼睛。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托曼迎上他的目光，咽口唾沫、吸口气，然后抬起下巴，“我在阿维卡时，听说阿赫希曼皇帝计划强制推行龙场的许可证，我就打听了一圈。有几个龙场的代表也在首都，我正好跟他们消磨时间。没有了库罗达，没有什么力量能对抗许可证。有三个育龙使已经申请了。所以……”他瞟了一眼洛夫。
“所以什么?”
“我有你的戒指，这是唯一稳妥的选择：我申请了许可证，盖了你的章。”
父亲只是盯着他，好几次心跳的时间。
“洛夫上尉说他觉得我做得对。”
“因为他是龙场问题的专家?”父亲瞪了洛夫一眼，然后目光回到儿子身上。“你对我撒了谎。你一回家就可以马上告诉我——”
“我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你就不能先回来跟我商量?”
“机会就在眼前。我做了决定，我认为这是正确的——”
“提出申请，就相当于认可了一点：别人也可以来竞争咱们这份许可证。这你知道吧?”
托曼咽口唾沫：“明白，但如果皇帝决心推行这种方案，最后终归会变成这样。我当时正好在，再说还有谁会申请呢?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们对这里了如指掌。我们清楚——”
父亲双掌朝他胸口使劲一推，托曼踉跄着退后，“愚蠢的小子。你做的好事。”
洛夫清了清喉咙：“所以你不能走。其他人会提出申请。潜在的投资人会出现。信使随时可能送来关于许可证最终归属的消息。那时候育龙使必须在场。也就是你，和你的戒指——你得在协议书上盖章、确认获得许可证。”
父亲转向洛夫，眼里酝酿着风暴。
“世界在变，马格汉。资金越来越紧张，你需要投资人。如果你离开，你可能会失去龙场。”
父亲挨个注视我们每个人。贝鲁埃脸上的惊讶似乎是真实的，埃达伊的表情讳莫如深。吉荷牡满脸震惊，看来托曼一个字也没跟她透露。这我倒不奇怪。父亲看我时流露出了一丝悲伤，然后他的目光回到托曼身上，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摘下指头上的戒指，抓起托曼的手，把育龙使的印信塞进他手里。
“那好。现在你是育龙使了。”
托曼大惊失色，盯着手里的东西说：“不，父亲——”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父亲转过身，一耸肩套上外套，把弓和箭筒挎在一侧肩膀上，又从地上抓起最后一个行李袋。
“不，父亲，我不是——我没想——你应该留下，我去找达瑞安。”
“你根本不知道从哪儿找起。这事你做不了。现在这里归你管了。”
“父亲——”
“除了我，谁还有半点希望能追上达瑞安和阿鲁?听着：达瑞安如今在陌生的天空飞行，但育龙使却是我一直训练你做的。吉荷牡和玛芮娅会协助你。现在该担起责任了。”
托曼明显地咽了口唾沫。
我说：“我跟你去。”
“不行。你别想。你留下，留在有人守卫的营地里。这里更安全。路上太危险。”
“父亲——”
“我说了不行。”他爬回舒迦背上，解下挂在起重臂上的旅行袋，把它挂在龙鞍的铁环上。他扣好搭扣，瞪着托曼说：“你最好向高龙祈祷，祈祷我能赶紧找到达瑞安，在龙仔孵化前赶回来。”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凯雷科依然红着脸，但下巴却高高抬起。
“我需要你，”洛夫说，“我不能让你走。”
凯雷科吐出一口气，沉着脸道：“遵命，长官。”
父亲哼了一声：“反正我也不可能让你陪我。”
“我派一个小组跟着你，”埃达伊对父亲说道，“舒迦是龙父，你不应该独自上路。”
“不必。我一个人更快。”
“可我还是要派他们去。一人一龙，过后你会感谢我的。”
“我现在就谢谢你把他们留下，埃达伊。这儿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保护我的家人和我的龙场，这是你的职责，也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请就这样吧。”
“无论如何——”
“我不会等他们。”
父亲把第三个旅行袋扣在龙鞍前方的铁环上。埃达伊转身朝自己的龙跑去。
洛夫问：“你确定要这样吗?”
舒迦满怀期待地原地腾跃，父亲瞪着洛夫说：“我要去找我儿子。”说完他引着舒迦转身，大喊一声，飞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