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三天过去了,父亲还没回来。
葛露斯独自孵化十一只蛋。阿缇斯和拉努、珂露菲和奥达科斯轮流来帮忙,让她可以不时走下育龙平台伸展翅膀。可每次她都焦躁不安地踱步,静静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显然在担心父亲和舒迦。我尽量多陪着她,还教会嘎嘎孵蛋。每天嘎嘎都替她孵一个钟头,她似乎挺喜欢做这个,不过我敢说她也感受到了不安的气氛。
“舒迦?”她问完又大叫“波巴”,那是差不多一年前她用来指代自己龙父的。我也不知她这是指舒迦还是父亲,或者兼而有之。这让我心头一暖,却不足以平复我的内疚。
这本该是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这期间,成年龙的活动最少,需要的食物也最少,喂食变得很轻松,一个人就能完成,再说我们还有许多额外的帮手。有些士兵对龙很感兴趣,闲暇时就来帮忙。连贝鲁埃也有参与,虽说我一直回避他。这段时间也没有闹腾的龙仔要照料,用吉荷牡的话说,“安静的期待”取代了劳作。
我只能不停琢磨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父亲离开越久我就越愤怒。虽说我明白达瑞安独自在路上、如今处境危险,但我仍然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又一次。
我试着用别的方式跟嘎嘎交谈,但并没有什么效果。龙没有语言,只有一种讲述空间的方法,龙用它来传达想法。若用语言可就太难描述了。
只需要一个音就能说清整个地形,宽度、深度、高度全部包括在内,谁还需要语言?我灰心丧气,而这更加重了内疚和担忧。
第三天下午,吉荷牡来仓库找到我和嘎嘎。她坐到摇柄平台的栏杆上,又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我一屁股坐下。她问:“你还好吧?”
我装作没听见这没用的问题:“万一父亲走错了方向呢?万一达瑞安为了避开我们,没走大路,换了条路走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去找嘎嘎的时候。记得吗?我把篮子放下去,让你们以为我去追赶征购车队了。我伪造了踪迹。我一直在想达瑞安会不会猜到我会去追他。从祖尔梵山顶他可以去任何地方,有一次他说过类似的话。”
吉荷牡一手放在我胳膊上,“你不能再继续责备自己了,玛芮娅。他的选择得他自己承担。”
我弯下腰,胳膊肘杵在膝盖上,“我忍不住要想。万一他去了东面呢,就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往那儿走?或者西边,甚至南边?为什么父亲还没回来?”
她的下巴落在掌根处。
我说:“所以我就想。”
“唔。”
“父亲去了北边,但我们往东是允许的。”
“往东也不能走太远。再说炬扎已经把每个方向都搜索过了。”
“只搜了不到一天的距离。”
“埃达伊和洛夫不会允许的。”
“我才不管。他们又没跟阿鲁结契。也许——”
“我们走不了多久这里的人就会慌成一片,那点距离里能打探出什么消息呢?”
“不是‘我们’,就我自己。如果我一早出发,利用夜色掩护,然后——”
“天一亮大家就会慌乱。你不能这样做,玛芮娅。”
“如果有人护卫,又照规矩登记,他们至多也就只能吼我几句罢了。我可以找凯雷科。反正他欠我的,对吧?”
“就算你跟他提,他也不能答应。他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你会让他惹上麻烦。你已经让他够难受的了。”
我皱起眉头,这倒是真的。达瑞安的事情上,我的责任至少跟他一样大,但我却让他一个人承担了父亲的怒火。我把两手夹在膝盖中间,朝靴子瞪眼睛。我觉得自己挺卑劣。“我不能就这么干坐着。”
吉荷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她拧着眉,一脸的不赞同:“你知道,光是告诉我这些,你就已经把我变成共犯了。”
我和吉荷牡径直跳下冬厩背后的悬崖,悄无声息地越过孤峰,滑到瑞亚特上方。夜风呼啸着从我脸颊旁吹过,刺痛了袖口和手套之间的皮肤。头四个钟头里,下弦月就是我们的路标。嘎嘎和奥达科斯不时发出咔嗒声,下方的黑暗中两次传来瀑布的咆哮,除此之外一路都静悄悄的。
黎明将至,地平线有了形状——柔和的线条如波浪般起伏,几乎看不出任何特征。月亮已经快升到最高点,太阳从远处的草原探出头来,我们离开瑞亚特不过五六个钟头,但已经远远越过了之前与放逐路上的博果莫斯分手的地方。那次飞这段路花了一整天,但如今的嘎嘎更强壮,体型已经长成过半。吉荷牡给托曼留了字条,详细说明了我们的计划。
他多半会在我们回程时飞出来接我们。
我们是这样想的:如果达瑞安往东走,那必定是去了塔司奇斯,那是最近的大城市。他会沿着野龙河飞一整天,直到野龙河在入海口汇入卡迪亚河。然后他会向东北穿越旦卡半岛,直到巴斯科雷尔湾,之后就可以沿着海岸线抵达塔司奇斯。大约在两条河汇合处就该天黑了,他会在附近宿营。我们指望在中午左右找到他的踪迹。当然,这些都以一件事为前提:他确实走的是这个方向。
太阳从东面雾气蒙蒙的平原上射出刺眼的光。我们在一个小土墩上吃了早餐。空气里满是灰尘的味道,背后的祖尔梵山只在薄雾笼罩的地平线上露出短短一截灰色。我习惯了四周都是山,在这里的感觉真奇怪。最后一片农场也早被我们抛在身后,前方是一大片平坦的荒原,连树也没有。
我说:“可怜的博果莫斯。”吉荷牡先有些吃惊,接着点点头,面带戚色。
等龙吃饱后,我们便立刻动身。接近中午时我们发现了一座掘地而建的农舍,房顶是木料和草皮做的。或许达瑞安曾在这里歇脚。或许他们见过博果莫斯一行人。
还没降落我们就察觉事情不对。田地里不见牲畜,房子旁边的菜园一片荒芜。没人犁地、播种,烟囱也没朝早晨清冽的空气中释放炊烟。我们降落在院子里,挽弓搭箭靠近农舍。门没锁,于是我们探头朝里张望。
迎面是一片阴冷的寂静。只有一个房间,屋里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几张床并排摆在一侧的墙脚。石头壁炉里,一只铁壶歪歪斜斜地立在冰冷的灰烬中。工具。壁橱里放着粗陶的杯碟。一口木箱里装着衣服和毯子。角落供奉着植物之灵阿姆拉,那是守护农夫的阿瓦。然而到处都不见生命的迹象。
吉荷牡问:“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她声音不稳。
我摇摇头。跟气派的老宅相比,这些人的生活多么俭朴,可我有时竟还嫌不足。我感到一丝内疚,这样的生活该多艰难啊。“我不知道。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跟着博果莫斯的人一起走了?”
她摇头道:“不像。虽说我也不能肯定,但如果他们真走了,那可是留下了全部家当。”
我们不再说话,骑上龙继续往前飞。
中午过后不久,我们发现一辆车轮损坏、被遗弃在路旁的马车。我们稍微看了看,发现车里空空如也,不过地上有些痕迹,显示不久前曾有人把箱子和木桶放在这里。
我们匆忙吃了些东西就继续上路。从家飞到两条河交汇处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往这边搜索的炬扎小组来过这么远之外吗?感觉不大可能。我们加紧赶路,几里地之后发现了一块用风筝装饰的地方。
我大声对吉荷牡喊话:“你觉得那是什么?”
“不知道。去瞧瞧。”
我们降落、下龙。马车的车辙一路延伸到长草中。往前有一片缓坡,十二根短棍立在十二个新堆的土丘上,每一根棍子都支撑着一面破破烂烂的风筝。
吉荷牡说:“是墓地。”
我哽咽了。我想起博果莫斯那么勇敢地走出了瑞亚特,想起在提到厄迪姆和乌屠库——暗影和衰败——时,他对他们说:我们有信心再次面对它们,要么在这里要么在路上,这之中的区别并没什么要紧。风吹动长草,窸窣作响,几缕散落的头发飘进我眼里。我吞下眼泪。
吉荷牡把手搭在我肩上,“他们还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埋葬死者。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于是我们也继续走。
太阳已经过了最高点,卡迪亚河终于出现在雾霭中,远远地只见波光粼粼,海鸥的翅膀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卡迪亚河宽得让人难以置信,飞在空中我们才勉强看见对岸。只有丹卡尔半岛的高地标记出南边和东边的地平线。
草原中出现一条路,两侧渐渐有了房舍。我们在上空盘旋,但依然不见有人居住的痕迹。庄稼本应准备收割,却只有牲畜在其中徘徊。我们只落地片刻,发现这里的情形跟之前一样,而且依然不见达瑞安和阿鲁的踪影,于是我们继续上路。
一个小渔村建在一处封闭的河湾上。河边排满房屋和简单的码头。我心头涌起希望。如果达瑞安从这边走,他肯定会在这里停一停,说不定当地人还知道博果莫斯的消息。不过村里的小道安安静静,只有乌鸦和海鸥在岸边和空中聒噪。
我们在最大一组建筑中央降落,下了龙,箭搭在弦上。这地方不算大,肯定比瑞亚特小。居民大概只有百余,至多一百二十人。最大的码头周围也只是一打泥砖砌成的房子,还有一艘小渔船打横在落潮的泥泞里。吉荷牡睁大眼睛,我们对视一眼,她摇了摇头。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难以置信。愤怒。警惕。
我们查看的第一栋房子里有渔网、鱼钩、海图、木桶、棍子和陌生的工具。第二栋房子看着像是会计的办公室,里面也没人。再接下来又是渔民的小屋。我们找到村里最大的建筑,推门时那气味让我险些跪倒。见有人来犯,一大群乌鸦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海鸥不愿放弃自己的猎物,戒备着绕圈躲开我们。这里也许曾是聚会的地方,比如酒馆或者旅店,如今正中央有一堆尸体,正在密密麻麻的苍蝇底下腐烂发臭。
我大喊大叫驱赶海鸥。我被臭气熏出了眼泪,一手捂住嘴和鼻子,但这并没多大帮助。“天啊,吉荷牡!这是怎么回事?”
她跑出门外,扑腾跪下,胃里的东西全倒在灰扑扑的院子里。
直到这时我才认出这是当地的拉撒尔神殿。一点也不浮夸,普通玻璃,没有彩绘,木头地板,还有一个雕刻成龙形的简单祭坛。上面有干掉的血迹。到处都是血迹。
堆在外围的尸体已经被鸟和蛆啃遍,很难看出上面有没有伤口。我也不准备移动它们去检查里面的尸体什么样。不过我看到了别的痕迹:血凝固在划破的衣服周围、衣服下方有破碎的骨头;还有某人的头骨似乎被砍成了两半。我终于落荒而逃。
吉荷牡双手捂脸,跪在阳光下颤抖。我蹲下来轻轻拍她肩膀。等她放下手,我把我的水壶递给她漱口。之后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站起身。我顺着街道中央往镇子北边走,她和我们的龙跟在我身后。
到处都是一样:寂静和死亡,只不过大多数村民似乎都是在神殿迎来生命的终结。灰尘的气味与腐肉和海水的臭气混合在一起。
我说:“他们已经死了好几个星期。”
“凶煞?”吉荷牡声音紧绷,带着颤音。
我想起了山洞里的凶煞龙和那令人憎恶的骑手,想起它们如何狼吞虎咽,疯狂地撕咬尸体。这里的尸体大致完好,我们还从空中看见了牲畜。
被杀死的只有人类。我摇头,“不,我觉得不是。”
“也许是什么病?”
“不是,”我摇头道,“这些人是被杀死的。被赶到神殿里屠杀的。”
在镇子最北端我们发现了马车——许多马车。我心跳加速。几辆马车周围有石头和浮木搭起的矮篱,仿佛它们是一片新农场的开端。一片由马车构成的新街区。
“哦,玛芮娅……”吉荷牡咽下了后面的话,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其中一辆马车的门上挂着一只风筝。
恐惧和愤怒立刻让我四肢颤抖起来。我跑到马车前一把推开门。车厢的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已经发干,爬满苍蝇。我连这人的性别都看不出来。我不顾恶臭凑近尸体,只见上衣和下方的地板上各有一块棕色的痕迹,很可能是伤口。我拿出一支箭,用箭尖挑开衣服,查看干瘪的尸体上的伤口。一个小孔,像是能刺穿盔甲的箭头。箭被拔走了。
我退出来,走到下一辆马车前,一脚踢开门。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互相拥抱着躺在凝固的血泊中,看不出是被什么杀死的。
“玛芮娅,别。”我听到吉荷牡的话,这才意识到耳边那不自然的噪声竟是我自己的声音。那是充满愤怒和绝望的低吼。
下一辆马车里没人,但之后的那辆被人当作房顶,已经开始在车下方挖洞建房。车里有一家四口。这次的伤一目了然。一道深深的伤口斩断男人的锁骨,劈开他的身体。女人的胳膊和手都被砍断,仿佛她曾想抬起胳膊格挡。两个孩子几乎被砍成两半。
我满腔愤怒,只能大声喊叫。嘎嘎一面悲泣一面跟在我身后跑。十辆车、八个被谋杀的家庭,还有别的尸体塞在长草中、篱笆后。我高声怒吼,我感觉到吉荷牡的手拉住我的胳膊,我甩开她继续往前走。
又一面风筝被踩进泥里。一个被食腐鸟吃干净的孩子。一件衬衣。一支断裂的长矛。一根手杖。一个骷髅。满地的尸骸,看样子是在逃跑时被斩杀的。
最后一辆车比其他车都大,但周围并没竖起篱笆。车厢的台阶上方挂着一只大风筝,被刀劈裂。我推开门。它跟别的车不一样,似乎被用作办公室,里面有一套桌椅,一盏摔坏的油灯,一本厚厚的账簿。角落是一具尸体,缩水的肌肉只勉强盖住骨头。尸体上挂着破破烂烂的袍子,或许曾经很华美,有金线装饰。在愤怒的尖叫背后,我心里有一小块地方与其他部分脱节,这部分琢磨着为什么博果莫斯的骸骨显得并不是很大,为什么这样一副枯瘦的骨架竟能撑起那样庞大的身躯。
我在暴怒中捶打车厢。吉荷牡赶来,从背后用胳膊卷住我的胳膊。我不停地尖叫,直至声嘶力竭。
“噢,玛芮娅,玛芮娅——”
我挣开她的胳膊,走到博果莫斯的尸体前。他面朝下趴着,右手紧握行首权杖,那上面曾经镶嵌着证明他身份的宝石和贵金属,如今那些空洞像骷髅上的眼窝般盯着我不放。
“他们杀了他们,吉荷牡。把他们都杀光了。”
吉荷牡含着泪水问:“谁?”
我不知道。杀人犯没留下任何证据。显然是故意的:他们取走了至少一支箭。强盗?哈洛迪人?在这种地方?我轻轻碰碰他的肩膀,心乱如麻。“他们只走了这么远,但他们找到了可以留下、可以安家的地方。这些人,这些普普通通的渔民,愿意收留他们。”我哽咽着,只能悄声低语,“本来他们会没事的。”
他身下露出什么东西。他刚死时身体还很胖,想必是把它遮住了。我把他翻过去,他左手抓着一支深深插入肋骨的箭。我掰开他干瘪的手指,用力扯出箭头,对着阳光打量。
吉荷牡问:“是什么?”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又长又细,箭头能刺穿盔甲,箭杆和箭羽鲜红如血。最近五个月我常看见它们挤在箭筒里。
我说:“炬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