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让我瞧瞧我是不是了解你,亲爱的王妃。」艾汗说,抬起他丰满的手指。「你要我们去帮助艾敦?我多愚蠢啊,我以为我们不喜欢他。」
「我们是不喜欢。」纱芮奈同意。「在财政上协助国王与我们个人的情感并无关系。」
「我怕我得同意艾汗,王妃。」偌艾欧张开手说。「为什么要突然改变?现在帮助国王又有什么益处呢?」
纱芮奈不悦地咬紧牙齿,但她却注意到老公爵眼光一闪。他知道。据闻公爵掌握了一个几乎和多数国王一样庞大的间谍网,他知道拉森在打什么算盘。他的问题并不是要激怒她,而是提供她一个解释的机会。纱芮奈缓缓地吸气,感谢公爵的老练与圆滑。
「有人把国王的船给弄沉。」纱芮奈说。「常识确认了我父亲间谍的情报。不可能是德瑞克·碎喉的舰队弄沉的,他十五年前试图夺取泰欧德王位时,大部分的船只早就已经毁了,剩下的船只也早已失踪。沉船一定是沃恩搞的鬼。」
「好吧,我们接受这种说法。」艾汗说。
「菲悠丹也在提供泰瑞依公爵经济援助。」纱芮奈继续。
「你没办法证明这件事情,王妃殿下。」依翁德指出这点。
「的确,我没办法。」纱芮奈承认,在他们的椅子间踱步,地上遍布着柔软的新春绿草。他们终于决定在凯依城的科拉熙礼拜堂进行他们的会面,所以这里也没有桌子让她可以绕圈圈。纱芮奈在会议一开始的时候还坐在位子上,后来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纱芮奈发觉她自己站着的时候比较容易和别人讲话——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她很清楚这一点,但她也知道她的身高给了她一种权威感。
「不过,我却有个合乎逻辑的推断。」她说。依翁德向来对「逻辑」这个字眼反应良好。「我们都出席了泰瑞依上周的宴会,他在那场宴会上花的钱比任何人一年赚得还要多。」
「奢侈铺张一直都是财富的象征。」苏登说。「我看过一个跟农夫一样穷的人还举办烟火秀,好在破灭之前维持他虚假的安全感。」苏登的话没错,与会的另一人,伊甸男爵,正如苏登所形容。
纱芮奈皱眉。「我做了一些调查,上周我有不少空闲时间,因为你们没有人愿意进行聚会,无视事情的急迫性。」在这句话之后,没有一位贵族敢和她视线相交。她最后还是把他们集合起来,但不幸地,凯胤和路凯因为预先订下的约会而无法出席。「不管如何,有谣言说泰瑞依的账户过去两周急速膨胀,而他在菲悠丹的船运事业不管运什么都有惊人的获利,从高价的香料到牛粪,每一样都赚钱。」
「但事实上公爵还是没有向舒·德瑞熙教派效忠。」依翁德指出这一点。「他依旧虔诚地参加科拉熙聚会。」
纱芮奈交叉着手臂,敲打着自己的脸颊一副思索的模样。「要是泰瑞依公开地加入菲悠丹,他的收入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拉森这么奸诈狡猾,没那么容易摸透。菲悠丹就是够聪明才和公爵分开行事,让泰瑞依看起来像是个虔诚的保守派。即使拉森最近在传道上颇有进展,但让传统科拉熙教徒来推翻王位,仍比由德瑞熙教徒来得容易。」
「他会夺取王位,然后实现与沃恩的协议。」偌艾欧同意。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确保艾敦能够尽快地重建他的财政。」纱芮奈说。「这个国家快要干涸了,泰瑞依很有可能会在下一个会计期赚的钱比艾敦还多,甚至包含税收。我并不认为国王会退位,但要是泰瑞依起事,我怕其他的贵族也会跟随他。」
「你喜欢这样吗,伊甸?」艾汗问,对着焦虑的男爵一阵大笑。「几个月后失去头衔的人可能不只你而已,老艾敦可能也会加入你呢。」
「请你高抬贵手,艾汗伯爵。」纱芮奈说。「我们的责任就是别让这件事情发生。」
「你要我们怎么做?」伊甸紧张地问。「送礼物给国王?我没有任何多余的钱了。」
「我们也都没有,伊甸。」艾汗回答,把手放在他肥满的肚子上。「要是它是『多余』的,它才不会这么有价值呢,对吧?」
「你知道他的意思,艾汗。」偌艾欧责怪地说。「我也不认为王妃心中想的是礼物。」
「事实上,我期待你们的建议,诸位绅士。」纱芮奈摊开手说。「我是个政治家,不是个商人。在赚钱这件事情上,我得承认我很外行。」
「礼物是没有用的。」苏登摸着下巴思考地说。「国王是个骄傲的人,他透过汗水、工作与诡计来赚取他的财富。就算是为了保住他的王位,他也绝对不会接受施舍。更何况,商人总是对礼物起疑。」
「我们可以告诉他事实。」纱芮奈建议。「也许这样他会接受我们的帮助。」
「他不会相信我们的。」偌艾欧摇了摇他老迈的头颅。「国王是个刻板的人,纱芮奈。比我们敬爱的依翁德大人还要更古板。将军还必须要抽象地去猜测他的敌人,但是艾敦……我很怀疑他一生中有过任何抽象的想法。国王只接受事情表面的模样,特别是那些他认为事情该有的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纱芮奈女士能以缺乏智慧的外表愚弄陛下。」苏登同意。「他认为女人是愚蠢的,而她表现得正如他的预期,于是他随意打发她,无视她的行为其实太过夸张。」
纱芮奈决定不要反驳。
「海盗是艾敦了解的事情。」偌艾欧说。「他们在航海的世界中很合理,换个方法说,每个商人也都觉得自己是海盗。然而,政府却不一样,在国王的眼中,一个国家把装满贵重货物的船只给弄沉是不合理的。国王绝对不会去攻击商人,不管战争有多么紧迫。而就他所知,亚瑞伦和菲悠丹是良好的盟友,是他首先允许德瑞熙教士进入凯依城,他让枢机主祭拉森能够自由地和每一个贵族见面。我非常怀疑我们能够让他相信沃恩打算要推翻他。」
「我们可以从菲悠丹着手。」依翁德建议。「让沉船看起来就像是沃恩干的。」
「这太花时间了,依翁德。」艾汗说,摇着他巨大的下巴。「更何况,艾敦没剩下多少船只。我不认为他会冒险再次前往同样的海域。」
纱芮奈点点头。「而且我们也很难把事情与沃恩扯上关系。他也许在利用思弗丹的船只在执行他的任务。菲悠丹本身几乎没有海军。」
「德瑞克·碎喉是思弗丹人吗?」依翁德皱起眉头问。
「我听说他是菲悠丹人。」艾汗说。
「不。」偌艾欧接着说。「我想他应该是艾欧人,对吧?」
「不重要。」纱芮奈不耐烦地回答,她试图让会议维持在正题上,同时在肥沃的花园地上来回踱步。「艾汗大人说国王不愿意再次冒险航行于同样的海域,但他的船只总得往某个地方航行。」
艾汗同意地点头。「他承受不起现在停止买卖,春季一直都是最好的贸易季节。人们痛恨一整个冬天都和单调的颜色及更单调的亲戚关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旦积雪融化,他们就会打算挥霍一下庆祝春天的来临。高价的彩色丝绸在这个时节卖得最好了,而这也是艾敦最好的商品之一。
「这次的沉船事件真是个灾难,艾敦不光只是损失了他的船只,他还损失了那些丝绸原本可以获得的利润,更别说其他的货物了。许多商人在这个季节中光为了购买囤积他们知道最终一定卖得出去的货物,就差点要让自己破产。」
「陛下太过贪心了。」苏登说。「他的船只愈买愈多,并且尽他财力可能地装满丝绸。」
「我们全都很贪心,苏登。」艾汗说。「别忘了,你的家族靠着安排占杜的香料贸易路线而致富。你们甚至不运送任何货物,光靠着建立贸易商路和向使用的商人收费来赚钱。」
「让我修正一下我的词语,艾汗大人。」苏登说。「国王让他的贪婪蒙蔽了他的智慧。每个良好的商人都应该要有面对灾难的准备。绝对不要一次运送你无法负担其损失的货物。」
「说得没错。」艾汗点头同意。
「总之。」纱芮奈说。「要是国王只没剩下几艘船只,他必须要找一些稳定的获利。」
「『稳定的』不是个适当的词汇,亲爱的。」艾汗说。「『惊人的』比较好。艾敦需要一个奇迹来弥补这场小灾难。而且要赶在泰瑞依对他做出无可挽回的羞辱之前。」
「要是他能和泰欧德建立贸易协议呢?」纱芮奈问。「一个利润非常高的丝绸交易合约?」
「也许,」艾汗耸耸肩。「这很聪明。」
「但是却不可能。」偌艾欧公爵说。
「为什么?」纱芮奈问。「泰欧德支付得起。」
「因为——」公爵解释。「艾敦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合约,他是个太过老练的商人,以致于不会接受这种太过超现实的交易。」
「我也同意。」苏登点头说。「国王不反对从泰欧德身上狠狠赚一笔,但前提是他要觉得是他骗倒了你。」
其他人也对苏登的说法点头赞同。尽管这个占杜人是所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苏登很快就证明他和偌艾欧同样的精明——也许更精明也不一定,如此才能混合了他因诚实而获得的良好名声,替他换来了超越年龄的尊敬。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将正直与精明这两样特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这件事情我们得多思考一下。」偌艾欧说。「但不能太久。我们必须赶在结算日之前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我们就得应付泰瑞依而非艾敦了。虽然我的老朋友也并非善类,但我想泰瑞依绝对只会更糟,尤其是菲悠丹人真的在暗中支援他的话。」
「关于庄园田地的事情,每个人都照我说的去做吗?」纱芮奈询问那些贵族,准备要起身离开。
「这并不容易。」艾汗说。「我手下的监工和低阶贵族全都非常反对这个主意。」
「但你并不反对。」
「是没错。」艾汗说。
「我也一样。」偌艾欧说。
「我没有选择。」伊甸咕哝着。
苏登和依翁德则是对她安静地点点头。
「我们上周开始耕种。」伊甸说。「要多久之后我们才能看出成果?」
「顺利的话,应该能在未来三个月内见效,这是为了你好,大人。」纱芮奈说。
「这样的时间刚好够来评估今年庄稼的收获情况。」苏登说。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人们认为自己自由与否有什么关系。」艾汗说。
「我们还是播下同样的种子,收成应该也是一样的。」
「你会很惊讶的,大人。」纱芮奈保证。
「我们可以走了吗?」伊甸问。他还是对于纱芮奈主持会议这件事情有点不愉快。
「最后一个问题,大人们。我正在考虑我的寡妇试炼,想听取你们的看法。」
男人们因为这个话题而变得有些不安,心神不宁地看着彼此。
「噢,别这样。」纱芮奈不悦地皱着眉头。「你们都是大人了,只有小孩子才会怕伊岚翠。」
「这在亚瑞伦是个不可轻忽的话题,纱芮奈。」苏登说。
「嗯,起码拉森看来并不担心这件事。」她说。「你们全都知道他接下来打算要做什么。」
「他打算让舒·科拉熙教派和伊岚翠画上等号。」偌艾欧点头说。「他试着引导人们开始与科拉熙教士对抗。」
「要是我们不去阻止他,那么他可能就会成功。」纱芮奈说。「而这需要你们克服你们的神经质,还有停止假装伊岚翠并不存在。那座城市是枢机主祭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这些人沉默地看着科拉熙教堂中的花园。他们认为她对枢机主祭的计划放了太多心思,而他们认为艾敦的政府才是主要的问题,宗教也不像是什么实质的威胁——他们并不清楚,在菲悠丹,宗教与战争几乎是同一件事。
「你们必须要信任我,诸位大人。」纱芮奈说。「拉森的计划是很重要的。你们说国王看事情很具体,而这个拉森刚好相反。他观察每一件事情的潜力,而他的目标就是将亚瑞伦变为菲悠丹的另一个属国。要是他利用伊岚翠来反对我们,我们就必须要有所反应。」
「要是那个矮小的科拉熙教士也同意他就好了。」艾汗建议。「把他们拉到同一边,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用那个城市来反对别人了。」
「欧敏不会这么做的,大人。」纱芮奈摇摇头说。「他对伊岚翠人没有任何敌意,他绝对不会同意把伊岚翠人贴上恶魔的标签。」
「难道他没办法……」艾汗说。
「上神慈悲,艾汗。」偌艾欧说。「你从来没有参加过那个人布道吗?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我去过。」艾汗愤恨不平地说。「我只是觉得他也许会愿意替他的国家服务,我们可以补偿他的。」
「不,大人。」纱芮奈坚持地说。「欧敏是个神职人员——而且是个善良真诚的神职人员。对他来说,真相不是一个可以交易——或是买卖的东西。我怕我们没有什么选择。我们必须站在伊岚翠这一边。」
好几张脸庞,包括依翁德与伊甸都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惨白。
「这也许不是个如此简单的提议,纱芮奈。」偌艾欧警告地说。「你也许认为我们幼稚,但在座的四个人已经是亚瑞伦中最有智慧以及最思想开放的人了。你要是觉得他们对伊岚翠感到不安,那么你会发现亚瑞伦其他的人们只会更加不安。」
「我们得改变这个现况,大人。」纱芮奈说。「我的寡妇试炼就是我们的机会。我要提供食物给伊岚翠人。」
这次她成功地获得了苏登与偌艾欧的反应。「我没听错吧?亲爱的。」艾汗带着颤抖问。「你要进入伊岚翠城?」
「是的。」纱芮奈说。
「我需要喝点什么。」艾汗一边说一边开酒瓶的塞子。
「国王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伊甸说。「他甚至不让伊岚翠的护城卫队进去里面。」
「他是对的。」苏登同意。「你无法通过大门的,殿下。」
「让我来说服国王。」纱芮奈说。
「你的谎言这次行不通的,纱芮奈。」偌艾欧警告。「再多的装疯卖傻也不会让国王允许你进入那座城市。」
「我会想别的办法。」纱芮奈说,试着让她的话语更加笃定。「你不需要担心这件事情,大人。我只需要你们的承诺,说你们会帮助我。」
「帮助你?」艾汗踌躇地问。
「帮我在伊岚翠中发放食物。」纱芮奈说。
艾汗的眼睛凸了出来。「帮助你?」他重复。「在那里头?」
「我的目标是消除那座城市的神秘感。」她解释。「要达到这个目标,我必须得说服那些贵族愿意重新涉足伊岚翠,让他们知道伊岚翠人没什么好怕的。」
「要是我的话听来反对意味浓厚,我先道歉。」依翁德开口。「但纱芮奈女士,要是伊岚翠人真的很危险呢?要是拉森他们说的全都是真的呢?」
纱芮奈停顿。「我不认为他们是危险的,依翁德大人。我看过那座城市与其中的居民。伊岚翠没有值得害怕的——除了那些人被如此残酷地对待。我也不相信那些关于怪物或伊岚翠人同类相食的传闻。我只看见一群普通人被错误地对待与评断。」
依翁德看起来并没有被说服,其他人似乎也一样。
「我会先进去证实这件事情。」纱芮奈说。「我希望诸位大人能够在之后几天加入我。」
「为什么是我们?」伊甸呻吟地说。
「因为我必须要找个开始。」纱芮奈解释。「要是诸位大人能勇敢地面对这座城市,那么其他拒绝的人就会显得很愚蠢。贵族有着一种集体意识,要是我能立下一个指标,那么我也许能够拉拢到大多数的成员。接着他们就会发现伊岚翠中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有的只是一群饥饿的可怜人。我们可以靠着一项简单的真相就打败拉森。当一个人因为你送食物给他而感激涕零,你就很难视这个人为恶魔。」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伊甸说,他的手因为想到要进入伊岚翠而扭曲抽动着。「国王绝对不会允许她进去的。」
「要是他同意了呢?」纱芮奈迅速地问。「那么你会去吗?伊甸。」
男爵惊讶地睁大了眼,发觉他被逮到了话柄。她等着他的答复,但他顽固地拒绝回答。
「我会。」苏登宣布。
纱芮奈对占杜人露出微笑。这是他第二次率先支持她。
「要是苏登愿意这么做。那么我们其他人还拒绝就显得太丢脸了。」偌艾欧说。「想办法获得许可吧,纱芮奈。接着我们再做进一步的讨论。」
◇◇◇◇
「也许我有点太乐观了。」纱芮奈站在艾敦的书房门外承认。两名守卫就站在不远之处,猜疑地看着她。
「您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小姐?」艾希问。整个会议的过程,侍灵都飘浮在教堂的墙外——刚好听得见他们谈话的距离——确保没有人在窃听这个会议。
纱芮奈摇摇头,她在面对艾汗和其他人时表现得十分勇敢,但她现在了解到那样的勇敢似乎有些不适当。该如何让艾敦允许她进入伊岚翠,她一点主意也没有,更别说是让国王接受他们的帮助。
「你和父亲谈过了吗?」她问。
「谈过了,小姐。」艾希回答。「他说无论您要求什么程度的财务援助,他都会帮忙的。」
「好吧。」纱芮奈说。「我们进去吧。」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走向门口的守卫。「我想和我的父亲说话。」她宣布道。
守卫看了彼此一眼。「呃,我们被要求不能……」
「家族成员不在限制之内,士兵。」纱芮奈坚持地说。「要是王后来要和她的丈夫说话,你们也要把她赶走吗?」
守卫困惑地皱着眉头,伊瑄也许从不曾过来。纱芮奈早就注意到这位王后在试着和艾敦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再愚蠢的女性也讨厌别人当面这么形容她们。
「打开门就对了,士兵。」纱芮奈说。「如果国王不愿意和我交谈,他自己会赶我出来。下次你就会知道别让我进去了。」
守卫迟疑了一阵子,接着纱芮奈就直接走到了房门与守卫之间。这些守卫很显然地没有应付过如此强势的女性——尤其还是王室成员——只好让她进去。
艾敦从书桌前抬起头,鼻梁末端上挂着一副她从没见过的眼镜。他迅速地拿下眼镜,然后站起身,两手碰地用力拍在桌上,打乱了桌上成堆的票单。
「你在公开场合惹恼我还不满意?现在还要跟进我的书房?」他高声斥问。「要是我知道你是个多蠢笨的女孩,我绝对不会签下那纸合约的。滚出去,女人。让我专心工作!」
「让我告诉您,父亲。」纱芮奈坦率地说。「我要假装成一个聪明人,一个足以应付正式会谈的人,就像您假装的一样。」
艾敦的眼睛睁得老大,脸庞涨得通红。「上神咒骂你!」他破口大骂,这样恶毒的诅咒,纱芮奈只听过两次。「你耍我,女人。光是因为你愚弄我,我就可以把你斩首示众。」
「要是您把自己孩子的头砍下来,父亲,人们会出现许多疑问与流言。」她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关于瑞欧汀失踪的线索,但可惜似乎没有成效。艾敦只是生气地忽略这句话。
「我应该立刻把你送回去给伊凡托。」他说
「很好,我是很乐意离开。」她空口白话。「不过,要是我离开了,您恐怕就会失去一个与泰欧德签订贸易协议的机会。这大概会是个问题,尤其是考虑到您最近在菲悠丹的丝绸买卖似乎不太顺利。」
艾敦咬牙切齿地听着这句话。
「小心点,小姐。」艾希低声地说。「别让他太生气,男人通常把自尊放在理性之前。」
纱芮奈点点头。「我可以提供您一个解决之道,父亲。我是来向您献上一个提议。」
「我有什么理由要接受你的任何提议,女人?」他冷哼。「你来到此地快一个月了,而我现在却发现你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
「您会相信我的,父亲。因为您在海盗手上丧失了百分之七十五的舰队。要是您忽视我的话,没几个月后,您可能就会失去您的王位。」
艾敦因为她的话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所有人都知道,父亲。」纱芮奈轻描淡写地说。「整个宫廷都在流传,他们希望您在下一个税季大大地挫败。」
「我知道!」艾敦说,眼神之中满是愤怒。他的额头开始冒汗,并且咒骂着那些廷臣,抱怨他们打算任由他失去王位。
纱芮奈惊讶地眨了眨眼,她随口提起那句话只是想让艾敦分心,丝毫没有预料到那么强烈的反应。她这才明白,他吓坏了。为什么先前都没有人注意到?然而艾敦如此迅速地恢复镇定,泄漏出了一个讯息——他虽然害怕惊恐,但却掩饰得很好。她这样刺激他的情绪一定降低了他对自己的控制力。
「你有个提议?」国王问。
「是的。」纱芮奈说。「丝绸在泰欧德现在正是好价钱,父亲。要是可以把丝绸卖给国王,一定能够获得很高的利润。更何况,考虑一下我们彼此的亲属关系,您说不定还可以要求伊凡托王,给您在他国家内的专卖权呢。」
艾敦变得多疑了起来,他的怒火因为这个交易而冷静了下来。然而,他内在的商人习性立刻嗅出了问题。纱芮奈挫败地咬着牙,就像别人告诉过她的。艾敦绝对不会接受她的提议,这个交易太像是诈欺了。
「很有趣的提案。」他坦承。「但我想我……」
「当然,我要求有所回报。」纱芮奈开口打断他。经过飞快地思索之后,她接下去说:「在我安排您和伊凡托王之间的交易时,我得收点手续费。」
艾敦停顿了一下。「喔?什么样的手续费呢?」他小心翼翼地问。交易和单纯的馈赠就有所不同了——它可以被衡量、评估,在讨价还价之后被信任。
「我想要进入伊岚翠。」纱芮奈宣布。
「什么?!」
「我得要进行寡妇试炼。」纱芮奈说。「所以,我打算要带食物去给那些伊岚翠人。」
「你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女人。」
「宗教上的因素,父亲。」纱芮奈解释。「舒·科拉熙教派教导我们要帮助最低层的人民,我怀疑您能找得出比伊岚翠更低层的可怜人。」
「这完全没得讨论。」艾敦说。「进入伊岚翠是违反法律的。」
「一条您订下的法律,父亲。」纱芮奈一针见血地说。「所以,您当然可以做出一个例外,请您谨慎地思考——您的财富与您的王位,可以靠着您的答案一次全部挽回。」
艾敦思考这交易时的磨牙声清晰可闻。「你想要带着食物进入伊岚翠?要多久?」
「直到我确信我作为瑞欧汀王子之妻的责任已经完成。」纱芮奈说。
「你一个人进去?」
「任何打算陪伴我的人都可以一起进去。」
艾敦冷哼一声。「你恐怕找不到人愿意这么做。」
「这是我的问题,不劳您费心。」
「先是那些菲悠丹恶魔想把我的人民改造成暴民,现在你也要来凑热闹。」国王含糊地抱怨着。
「不,父亲。」纱芮奈订正他。「我要的刚好相反,混乱只会让沃恩得利。信不信由您,但我唯一的目标就是亚瑞伦的安稳和平。」
艾敦继续想了一会儿。「一次最多不能超过十个人,不包括守卫。」他最后说。「我可不希望有什么朝圣团跑进伊岚翠。你可以在正午前的一小时进去,然后在午后一小时出来。没有例外。」
「成交。」纱芮奈同意。「您可以使用我的侍灵联络伊凡托王,讨论交易的细节。」
◇◇◇◇
「我必须承认,小姐,这是颇聪明的一招。」艾希在她走回房间的路上说。
纱芮奈在艾敦与伊凡托讨论时依旧留在旁边,居中斡旋两人的交易。她父亲的声音坦然自若,但强烈带着一种「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奈」的语气。伊凡托是个慷慨而善良的国王,但他实在是个非常糟糕的生意人,他有着一整个舰队的会计师来管理王室财政。艾敦一发现她父亲在财务上的弱点,他就像掠食者一样凶猛地扑上前,得靠着纱芮奈在身边才没有让艾敦来势汹汹的贸易索求吸干泰欧德的年度税收。即便如此,艾敦仍然说服他们以四倍的价格购买他的丝绸。当纱芮奈离去的时候,国王整个散发着光彩,像是完全忘记她曾经欺骗过他。
「聪明?」纱芮奈故做无辜状地回应艾希的话。「我吗?」
侍灵上下飘动,咯咯地轻笑。「有哪个人是您没办法操控的吗?小姐?」
「我父亲。」纱芮奈说。「你知道他通常在五次里有三次可以赢过我。」
「他也这么说您唷,小姐。」艾希说。
纱芮奈微笑,推开她的房门准备上床睡觉。「这其实真的没那么难,艾希。我们早该了解我们的问题,其实是彼此的解决方法,一边是没有陷阱的提议,另一个是没有甜头的要求。」
艾希在房间中飘动的时候,发出了一些「滋滋」的不悦声音,仿佛房间中的混乱冒犯了他。
「什么?」纱芮奈一边问,一边解开系在手臂上的黑色缎带,这是她仍在哀悼中的唯一证明。
「房间又一次没有打扫干净,小姐。」艾希解释。
「我又没有把房间弄得很乱。」纱芮奈有点不满地说道。
「没错,殿下是位爱好整洁的女士。」艾希同意。「然而,宫廷中的女侍似乎太过懒散。一位王妃应该要获得更好的尊重,要是您任由她们忽视她们的工作,那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不会再尊重您。」
「我想你看得太认真了,艾希。」纱芮奈摇摇头说,脱下她的衣服准备换上睡袍。「我应该才是那个多疑的人,记得吗?」
「这是仆人的事情,不是主人的。小姐。」艾希说。「您是一位聪明的女性和一位优秀的政治家,但您犯下你们阶级常见的错误——您忽视仆人的意见。」
「艾希!」纱芮奈反对说。「我总是以尊重和宽容对待我父亲的仆役。」
「也许我应该调整我的说法,小姐。」艾希说。「是,您也许没有那些刻薄的偏见。然而,您却不在意那些仆人的想法,那些人的思考逻辑和贵族并不一样。」
纱芮奈穿上了睡袍和睡帽,不愿意露出任何脾气或任性的模样。「我总是要试着公平。」
「是,小姐。但您从小就是个贵族,被培养成忽视那些在您身旁工作的人。我只是想提醒您,要是那些女仆对您不够尊重,造成的损害跟贵族这么做是同等的。」
「好吧,」纱芮奈叹了一口气说。「说得有道理。帮我叫梅拉过来,我会问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小姐。」
艾希飘向窗户,但在他离去之前,纱芮奈又讲了一句话。
「艾希?」她问。「人们都爱瑞欧汀,对吧?」
「每个人都这么说,小姐。他留心每一个人的意见与需要,于是人人都爱戴他。」
「他比我这个王妃更称职,对吧?」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低落。
「我不会这么说,小姐。」艾希说。「您是一位心地仁慈的女性,您也总是善待您的女侍。别拿自己和瑞欧汀比,您并不是随时准备要经营一个国家,您在人民之中的受欢迎程度也不会是一项政治议题。瑞欧汀王子是王位的继承人,了解臣民的想法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他们说,他给了人们希望。」纱芮奈沉思般地说。「农民忍受艾敦的苛政,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天瑞欧汀会登上王位。要是王子没有与百姓同在、鼓励他们和帮助她们,这个国家早在好几年前就会崩解了。」
「如今他不在了。」艾希低声说。
「是呀,他走了。」纱芮奈同意,声音有些零落。「我们得加快脚步,艾希。我依旧觉得我没有帮上一点忙,不管我怎么做,这个国家都将大祸临头。就好像我站在山脚下,而无数的巨大石块朝我飞奔滚落,然后我丢着石子想要把它们打偏。」
「坚强点,小姐。」艾希以他稳重而庄严的声音说。「你们的神不会坐视亚瑞伦和泰欧德在沃恩的脚跟下粉碎的。」
「我多希望王子也在看。」纱芮奈说。「他会以我为傲吗?艾希。」
「一定十分骄傲,小姐。」
「我只是希望他们接纳我。」她解释道,明了自己听起来有多天真。她花了近三十年去爱一个国家,而不在意它是否回馈她的爱。泰欧德人尊敬她,但她开始对尊敬感到厌倦。她希望能从亚瑞伦获得一些别的情感。
「他们会的,小姐。」艾希保证。「给他们时间,他们会的。」
「谢谢你,艾希。」纱芮奈安静地叹息。「谢谢你忍受一个笨女孩的连篇抱怨。」
「当我们面对国王和教士的时候,可以装得很坚强。」艾希说。「但是生活中充满了担忧与不确定。要是一直闷在心里,这些情绪会毁了您,让一个人僵硬得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接着侍灵穿过窗户,去寻找女侍梅拉。
◇◇◇◇
当梅拉抵达的时候,纱芮奈已经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眼泪,只有一段沉浸在思考中的时间。有时候这实在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的不安只是单纯地爆发。而艾希与她父亲总会在这时候支持着她。
「噢,天哪。」梅拉看着房间说。她的身子细瘦也不年轻,并非是纱芮奈刚进王宫时所期待的女侍。梅拉比较像是她父亲的会计师而非她的女仆长。
「我很抱歉,女士。」梅拉道歉,对纱芮奈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根本没想到,今天下午我们又失去了一个女孩,而我没有发现您的房间是属于她的职责。」
「『失去』,梅拉?」纱芮奈关心地问。
「是逃跑,女士。」梅拉解释。「她们不应该离开的,我们和农民一样是订下契约。因为某些理由,我们不太容易让女仆留在王宫之中。上神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国家中没有仆人过得比在王宫更好了。」
「你失去了多少人?」纱芮奈好奇地问。
「她是今年的第四个。」梅拉说。「我会立刻派一个人过来。」
「不,今晚就别麻烦了。只要向我保证这不会再次发生。」
「当然,女士。」梅拉屈膝回答。
「谢谢你。」
◇◇◇◇
「又是这个!」纱芮奈兴奋地说,从她的床上跳起来。艾希立刻发出强烈的光芒,犹豫地在墙边徘徊。「小姐?」
「安静。」纱芮奈命令,把她的耳朵靠上窗边的石墙,听着摩擦的声音。「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小姐今晚晚餐时吃坏东西了。」艾希简短地回答。
「那里一定有个声音。」纱芮奈无视艾希的嘲弄。尽管艾希总是在她起床之前就已经醒了,他并不喜欢在睡着时被打扰。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起一小片羊皮纸,她懒得去拿笔和墨水,就用小块的木炭做了记号。
「看。」她宣布,把纸片拿给艾希。「这些声音总是在一周固定的某几天出现:玫日和瓯日。」
艾希飘起来看着纸片,他发着光的符文是房间中除了星光以外的唯一光源。「您在玫日听过两次,也在瓯日听到过两次。一共是四次。」他怀疑地说。「这样似乎还无法做出您总是在同样几天中听见这种声音的结论,小姐。」
「噢,你只认为我听见一些东西。」纱芮奈边说边把羊皮纸放回桌上。「我以为侍灵应该有着绝佳的听力。」
「不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小姐。」艾希说,并且暗示这才是她现在应该要做的事情。
「这里一定有条通道。」纱芮奈说,徒劳无益地轻敲着石墙。
「您说得是,小姐。」
「我说得没错。」她起身研究着她的窗户。「看看窗户边的石头有多厚,艾希。」她靠着墙壁,并且用手臂推着窗户,她的手指只够扣住窗户的外缘。「墙壁真的需要这么厚吗?」
「这样提供较多的保护,小姐。」
「这也提供了通道的空间。」
「只够塞下一条很窄的通道。」艾希回答。
「是没错。」纱芮奈若有所思地说,蹲在窗边仔细研究着窗户的边缘。「它倾斜向上,通道以一定的角度建成,从窗户的底部通往一楼。」
「但是这个方向是……」
「国王的寝室。」纱芮奈结束。「不然通道还要通往哪里?」
「您的意思是,国王一周内在半夜使用秘密通道两次?小姐。」
「正确来说是在十一点钟。」纱芮奈看着她房间角落的老祖父钟。「几乎都是相同的时间。」
「他这种行为的可能性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纱芮奈沉思地轻敲自己的脸颊。
「噢,天哪。」艾希咕哝着。「我的小姐在计划些什么,对吧?」
「向来如此。」纱芮奈甜甜地爬回床上说。「把你的光线转暗吧,我们有人想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