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玛瑞克不清楚他们跑了多久。惊惶让他们的逃跑有些漫无目的，即使是在恐惧的尖刀慢慢撤去之后，他也发觉在大雨和黑暗中很难弄清自己的位置。他只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深入可卡瑞荒原。关于这片林子的可怕传闻目前还没有展现出来，但是这里看上去确实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巨大的树木像遭受严寒的剧痛一般扭曲着，一股阴冷的雾气常年笼罩着这片土地。一切都给这片树林罩上了不祥的气氛，而他们越是往里面跑，这种气氛也越是加深。玛瑞克有个家庭导师曾给他讲过这些迷雾的由来，那是和这片地域的一个古老传说有关，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记得细节了。尤其是现在为了跟上那看上去似乎永远也不会疲倦的洛根，花去了他全部的力气。这好几个小时里他惊惶地穿过茂密而崎岖的树林，令他的步履越发艰难，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瘸一拐地爬行。
玛瑞克在一棵倒伏的树原来扎根的天然凹坑里瘫了下来。那是一棵老杨树，白的像纸，有他十个人那么粗，却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连根拔起。大量暴露在外的树根像巨大的触手一般蜿蜒在凹坑周围，一丛厚厚的苔藓和娇嫩的白色小花在它的阴影下生长着。
昏暗的光线从头顶透下来，他勉强能从树篷的缝隙间看到阴暗的天空。他们跑了一整晚吗？感觉上他连着两晚在荒野中奔逃还没有死简直是不可思议。至少暴雨在几小时前就歇下来了。玛瑞克躺在那里浑身大汗，喘着粗气，嗅着苔藓的味道，他感觉到雾气给他的皮肤带来了阵阵凉意，这让他舒服了一些。
“没力气了，是不是？”洛根恼火地说着，从前面不远处走回来。玛瑞克怀疑他和自己一样疲惫。他也一样的苍白，汗水像小溪一样从脸上流下来，一直流到他污迹斑斑的皮甲上。尽管他的负担更重，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减慢他步伐的意思。玛瑞克现在有点顾不上关心这个了。
“我觉得我们甩掉他们了。”他喘着粗气，试着缓过劲来。
“你确定？”洛根抽出他的腰刀，对低悬在他头上晃动的根须猛砍猛劈，“你是个王子，不是么？你是个重要的人物。很可能整个费罗登的军队都在追捕你。他们可能会放出一小群战獒进林子来嗅探你的气味追踪。他们甚至可能找法师来占卜你的下落。”他大步走到玛瑞克躺着的地方，他冰冷的眼睛愤怒地俯视着他，“你感觉自己有多安全呢，殿下？”
“呃……眼下么？不怎么安全。”
洛根反感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开几步。他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瞪着雾气。“说实话，”他说道，“他们是不会进这片荒原的。这里是野蛮人的国度，非常危险。他们要是跟着我们才是犯傻。差不多和我们在绝望中朝这个方向逃跑一样傻。”
“这……让我感觉好多了。”
“很好。”洛根平静的声音显得有些冷酷，“因为从现在起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你是要把我丢在这里了。”
“我把你安全地带出来了，不是么？你在这里，而且还活着。”
一股寒意顺着玛瑞克的脊梁骨窜下去，冲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你觉得你父亲会希望这样？”
洛根的眼睛睁大了。他迅速窜了两步，站到玛瑞克上方，把他从满是苔藓的地面上拖起来摔到长满菌菇的树干上。玛瑞克被撞岔了气，气喘吁吁的他看到洛根威胁性地举起了拳头。拳头在空中停顿着，就好像他不希望真的揍玛瑞克一样，但是从他脸上那种狂怒的表情来看，他是真的很想。 “你闭嘴，不准提他，”洛根嘶声喊道，“是你害死了他！你没资格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可别想封我个武士让我给你卖命。”
玛瑞克咳嗽着，试图匀过气来：“你以为我希望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你父亲死掉的。我真的很抱歉……”
洛根的身子变得僵硬：“哦，你很抱歉？你很抱歉！”
玛瑞克看到拳头朝他挥过来时闭上了眼睛。他的下巴像是炸裂开一般的疼，眼前一片灰白，他还重重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嘴里满是带着铁锈味的血，倒在身下的苔藓上，累得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你很抱歉，这真是太好了！”洛根狂怒地矗立在他面前，“我亲眼看着我的父亲死去，跟那些他曾发誓要保护的人一起，但是知道你很抱歉让我现在感觉太好了！”他猛地转身走开几步，背朝着玛瑞克站在那里，拳头在身侧攥得紧紧的。
玛瑞克喘着气，吐出混着血水的唾液，有一部分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他的下巴抽痛着，就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他咬着牙关，将舌头上涌出的血咽了回去，并强迫自己坐起来：“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被谋杀，就在我的面前。而我却无法做任何事情来阻止。”
洛根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玛瑞克感觉自己虚弱地全身发抖，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在林子里遇到你的时候，正从杀害她的人手中逃出来。我不知道你发现我的身份之后会不会直接把我扔到狼嘴里。我本来是要自己走开的，但是你说服我跟着你。”玛瑞克伸出双手求告他，“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我被人追着，你知道会有危险的。”
洛根没有回答，他仍然背朝着对方，有好几分钟他只是不断用他的短刀砍断低悬着的树根，并把它们丢在边上。玛瑞克看不出来洛根是在忽视他还是仅仅在思考。
最后玛瑞克用手背小心地擦了擦嘴。出的血少了，不过他的下巴还是疼得要命，耳朵也在嗡响。他花了些力气才站起身来。
“我真希望我能早一点了解你的父亲。”玛瑞克继续说道，“他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我。是为了什么？我打赌和他自愿领导那些穷人是一个理由，他的心是属于反抗军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连我都能看的出来。所以我才封他为武士。”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粗哑：“我的母亲也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如果我……如果我有机会和她道别的话，我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洛根没有动，而且也没有看他。
很显然玛瑞克说的一切都没有打动他。玛瑞克擦去眼泪点了点头。“但是我理解。我并不指望你留下帮助我，我真的不指望。你应该回营地去，看看……有没有人生还。如果我是你，我会想要回到我的人那里去。我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他把下巴上最后一丝血迹抹去，“那么……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这句，他紧了紧潮湿破旧的外套离开了。脚上还是穿着他那双品质良好的靴子，他还带着修女给他的匕首，也不是完全孤立无助的。只要来点运气，他就能找到出林子回去的路。也许他能遇到路过的商人车队。去渥伦的矮人常会路过这么靠南的地方，不是么？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比没有要好。到了这份上，他也没有多少选择，只能试试了。
玛瑞克艰难地穿过险恶的地形，把洛根远远丢在身后。迷雾让旅途变得更艰难，大部分时间他都看不清自己是在朝哪里走，他的靴子常卡在虬结的树根之间，或者陷进泥里去。最后他砍下一根低矮的树枝，做成拐杖用来在迷雾中探寻较为坚实的地面。周围的树林开始变得更加茂密、更加阴暗，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连自己在朝那个方向走都不知道。他看不出太阳在哪里，因为几乎就看不见天空。就他所知，他很可能在继续朝南深入荒原。
当他站在那里，困惑地挠着脑袋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身看到洛根正走过来。玛瑞克不得不承认，他还从来没有在看到哪个人的时候，有如释重负之感，尤其是洛根穿着他坚实的皮甲，就如同走在平地上一样自如地在迷雾中行走。但他看上去显然一点都不开心。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瞪着玛瑞克就好像在说：我肯定会为此而后悔的。
玛瑞克等着洛根走近。洛根没有马上说什么，只是做了个苦相取下了他的弓，接着又调整了一下背上半满的箭筒。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你还挺会说的。”
“真的么？你恐怕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洛根没有理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我不认为我父亲帮你逃走是为了让你就这么像个傻瓜一样死在荒野里。而如果我不帮助你，你是肯定会死在这里的。”
“不，我没事。你不欠我任何……”
洛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贴着玛瑞克的脑袋射了出去。玛瑞克被吓呆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后退了一步，然后注意到身后的树上有东西扭动着而惊跳起来。当他意识到那是一条有他胳膊粗的黑蛇时，就跳得更远了。箭穿过了蛇头下一英尺的躯体，把蛇钉在树上，让它痛苦地扭动起来。
洛根走上前去，拔出他的腰刀，费力地砍下它的脑袋。艳红的鲜血从它颈部涌了出来，它慢慢停止了挣扎。拔出箭之后，洛根把死蛇从树枝上拉了下来，转向玛瑞克说：“我们有时候会在荒野外面看到这些。我们叫它无声爬虫。它有毒……但是如果你忽略那股气味的话，味道还是不错的。”
“喔。”仍然惊魂未定的玛瑞克说道。
“那么我会帮你走出荒原，带你回到反抗军之中。”他严肃地看着玛瑞克。“一旦完成这些之后，我们就没关系了。你懂了吗？”
“懂了。”
“那就不要谢我。我也不要任何奖赏。”
“好吧。”
“我也不会喊你‘殿下’。”
“千万别这么喊。”
洛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就好像他本期待着吵一架似的。不过既然没有出现反对意见，他便朝着玛瑞克所走的方向简单挥了挥手。“至少你走的方向是对的。我打赌这只是巧合。你饿不？”
玛瑞克朝着洛根手里挂着那条油亮的死蛇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但是他的肚子还没等他回答就响了起来。
“那我们就去找点蛇以外的东西来吃。还要找个地方点一堆该死的火。”他从玛瑞克身边擦过向前走去，并没有停下看玛瑞克是否有跟上来。
接下来的三天里，两人在可卡瑞荒原的密林中穿行。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洛根不想走回头路，所以带着玛瑞克往西走。尽管他跟玛瑞克说过不会有追兵，但洛根并不确定追他们的人有没有跟着他们进入密林。至少那些搜捕者有可能留人守在荒原外面，寄希望于他和玛瑞克躲在不太危险的外围地带，很快就会被逼出来。
当然，前提是他们有意识到他俩逃进了荒原。当时营地里的人朝四面八方逃窜，凡是见过他俩样貌的士兵都没有留活口。然而洛根仍然坚信该做最坏的打算。尽管要穿过荒蛮之地非常艰难，他还是觉得他们离那些丘陵越远越好。
寻找住处成了他们最迫切的问题。好在荒野里满是倒伏的古树，有时候大片翻倒的树木让洛根不得不怀疑到底是什么力量能造成这种结果。他想到了关于飞龙的传说，但是自很久以前它们被捕杀殆尽起，惊海以南就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飞龙了。这倒不是说荒野里就没有其他巨型的生物。玛瑞克就听说过很多这类故事，像房子一般巨大的野熊啊，角有人胳膊一样粗的蓝肤食人魔啊。他觉得应该谢天谢地，那些东西也和飞龙一样，近来没有证实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倒伏的树木为夜晚提供了遮蔽，头两个晚上并没有下雨。洛根尽可能让篝火一直烧着，而玛瑞克则靠着火堆在睡梦中直打哆嗦。那火不足以驱散寒雾的侵袭，雾气紧贴着衣服和皮肤，让人总觉得又湿又冷。每天早上要唤醒玛瑞克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的肤色惨白，牙齿不住地打颤。好在那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挑战了——猎物很多，也很好找，而洛根总能及时地查明大型食肉动物的存在，让他们可以远远绕开。
至于玛瑞克，则被证明很难让人恨得起来。他能跟上脚步，而且从不抱怨，不抱怨饥饿、倦乏或者任何事情。他也总是按指示做，不止一次因为及时遵照洛根厉声的命令而免于身陷险境。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太爱说话。这家伙一直友好地无所不谈。不是惊异于大树的体积，就是估算着荒野的方圆，要不就是复述传说住在这树林里的崔辛德野人的情况。洛根静静地听着这不间断的东拉西扯，只希望能让这家伙闭嘴。过了第二晚之后，玛瑞克变得安静了一些，而洛根恼火地发现他居然开始想念那些唠叨了。
这家伙一定很容易交到朋友，洛根猜想。即使玛瑞克累得要命，而且浑身是泥，但他仍有着一种自然的随和魅力。玛瑞克是洛根的父亲近乎崇拜的反抗军女王的爱子，洛根是真的很想厌恶他。他绝对有充分的理由厌恶他。但事实却是，他没办法保持之前感觉到的那种冷冷的怒意，这比什么都要糟糕。
第三天晚上下雨了。没有火堆可以取暖，洛根和玛瑞克挤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他们嘴里呼出白汽，牙齿直打颤。那一晚，狼群也出现了。这些野兽暂且在周围徘徊着，准备鼓起胆量发动袭击。有好几次，洛根射出一支箭让它们四下逃窜，但是不久它们又重新出现在视野里。洛根只有那么多的箭，不可能再做更多的，所以他尽量保留它们，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使用。
等清晨来临时，狼群决定到别处去找没那么警觉的猎物。洛根十分疲惫，而且寒彻骨髓，当他发现玛瑞克发着抖，怎么都叫不醒时，就变得更加忧虑了。他的脸极为苍白，几乎可以说是刷白，就算他醒来估计也是神志不清，因为他一直在从打颤的牙缝间吐出语无伦次的胡话来。
洛根生了一堆火，鉴于那浓雾和大雨让一切都湿漉漉的，这可绝非易事。他挖出一些枯木，寻找藏在角角落落的干燥苔藓和树枝。之后令人失望的几个小时里，他只弄出了些烟雾和灰烬，而且他在试图集中精神的时候差点打起了盹。当火苗终于点起来的时候，他几乎乐得要跳起来，甚至情愿听玛瑞克问他二十个不同的问题，关于他到底怎么把火生起来的。
他勉强把火生成了可观的火堆。先加入了更多潮湿的木头，更多的苔藓，更多的树枝……等这些被烤干了开始燃烧后，他再重复这些步骤。最终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个噼啪燃烧的柴堆，散发出的热量大而烟雾少。他把玛瑞克拖到尽可能靠近火堆的地方，然后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试图留意狼群有没有回来。过了一阵，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他的眼皮发沉，他睡着了。
洛根几小时后醒来，发现玛瑞克不但已经醒了，还在照料着火堆。他看上去苍白而虚弱，但还能活动。玛瑞克朝洛根点了点头，用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无声地表达他的感谢，但是洛根只是朝他皱了皱眉头。“你可知道你给我找了多少麻烦么？”他询问道。
玛瑞克揉了揉他的胳膊，发着抖说：“我……呃……很高兴还没死。还有你没把我丢在这里冻死。”
“还没等你冻死估计早被狼吃了。”
“唔，你真是了不起。”
洛根站起身离开：“我要去打猎了，趁我还打得动的时候。我不在的时候拜托你别把自己给冻死了。你觉得你做得到么？”他没有等对方回答，对于玛瑞克脸上那种略微受伤的表情感到满意。
到了第四天，洛根意识到他们被跟踪了。
狼群没有再回来，这一点很奇怪。有好一阵他都有种被人监视的奇怪感觉，然后他听到树丛里有动静。不管那是谁——他确实认为那是个“谁”，因为任何肉食动物都不会跟踪他们这么久的——都相当有技巧。尽管洛根尽了力，但还是没能在阴影中发现任何人。
他抬起一只手，让玛瑞克安静。“别回头看。”他小声说道，“可我觉得我们不会再孤单了。”
玛瑞克令人敬佩地真的忍住没有看。“你确定？”
“哎，像你那么一直啰哩啰嗦能听见才怪咧。”
“我才没有啰哩啰嗦！”
“是么？你差点被冻死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把所有热量都耗在动嘴上了。”他们的眼睛紧张地环视四周，同时尽量掩饰搜寻的动作。
玛瑞克不易察觉地朝他左边示意了一下。洛根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但是不太相信玛瑞克能比他更早发现对方。然后，他看见了。在前方两棵高树之间深邃的阴影中，有两点光正对着他们闪动，就如同猫在黑暗中注视你的眼睛。
如同精灵的眼睛一样。
“该死！”洛根咒骂着，恐慌令他疏忽大意了。他一把将玛瑞克推倒在地上，顺手取下肩上的弓。就在他俯身寻找掩护的时候，听到一支箭尖啸着朝他飞来。那箭猛地扎进了他的肩膀，让他痛哼了一声踉跄后退。
“洛根！”玛瑞克喊道。他跳起来朝洛根靠着的地方跑去，当他看到那支箭几乎贯穿洛根的肩膀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鲜红的血落在茂盛的草叶上。玛瑞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并拔出了他的匕首。
“快跑！”洛根粗声粗气地对他喊道，同时抓住箭杆试图站起来。但是已经太迟了。精灵们从阴影中现身，悄无声息地朝他们拢来。他们身穿狩猎用的皮甲，额头上用鲜艳的有色墨水印绘着代表他们异教神祗的刺青。他们那异样的明亮眼中闪现出要杀人的眼神。有些精灵熟练地拿着弓，而另外一些则握着琥珀色的铁木短刀。
玛瑞克举起手中的匕首，但就在这时，一张厚厚的网落在他俩
头上。精灵们扑过来，抓住他们的胳膊和腿，用他们自己的陌生语言冲他们怒气冲冲地叫喊着。洛根挣扎着，因为疼痛而尖锐地吸着气，网的重量让那支箭更深地扎入他的肩膀，他的挣扎毫无效果。玛瑞克在他身边猛绞着兜网，接着传来一声闷响，玛瑞克就倒在了地上。片刻之后，洛根被几只强壮的手按住，他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砸在他的脑袋上，于是他也滑入了黑暗之中。
洛根醒来的时候脑袋一阵刺痛，而脸上有种热烘烘的感觉。他还没睁开眼睛，但可以听到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火堆在呼呼燃烧，他还感觉到他正靠着某种柱子坐着，手被反背捆在柱子上。他会被煮了吃掉么？用铁扦穿起来在那大火堆上烤？精灵一般会做这种事情么？看上去好像不太可能，因为他肩膀上的箭伤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至少他现在终于暖和了。
他睁开眼睛，立刻被光线刺痛了。
很显然，他被安置在一堆篝火前面，而玛瑞克就被丢在他身边。火堆外围是一些奇形怪状、被遮盖起来的长形货车，它们围成一圈摆放在林间空地上。每辆货车上都有两根带有三角帆布的桅杆，分别插在车身和车后的一块造型精美的木头上，那块木头估计是用做舵轮的。尽管洛根以前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陆行船，但是他听过不少故事，所以在见到的时候还是认得出来的。
这么说很明显了。这些家伙是野精灵——自从古代精灵的家园被人类摧毁之后，他们以紧密联合的氏族形式，继续聚集在一起四处流浪。很多精灵都屈从于人类的统治，在城市里以二等公民的身份生活，但是野精灵却拒绝了。他们远离尘嚣，至今仍然对外人保有着冷漠与敌意。他们崇拜奇怪的异教神祗，坚持要生活在极为偏远的地方，在森林中穿行（树木会像海中的波浪一样，自动在他们眼前分开），并警惕着那些碰上他们还不自知的倒霉旅行者们。
就像洛根和玛瑞克这样的旅行者。洛根不清楚这些传说有多少是真的，他以前也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过野精灵，但是他们的伏击显然和传闻是符合的。
篝火的热度在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有些炙烫，所以洛根扭动着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地远离火堆。他的脸颊有种刺痛感，粘稠液体沿着他脸颊流下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自己脑袋上先前遭到重击的部位还在流血。有种类似茉莉花味道的甜腻气味伴随着烤肉的香味散发在空气中。透过烟雾，他能看见几个精灵坐在火堆的另一边。他们穿着简单而色彩鲜艳的长袍——以红色、蓝色和金色为主——吃着木碗里的东西，他们浅色的眼睛时而眨动着朝他看过来。
玛瑞克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扭动着。洛根盯着他，直到他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在接触到火光的时候立刻畏缩了一下，就像洛根之前一样。“我的天啊！”他压着嗓子说道，然后开始嘶哑地咳嗽起来。
“小心。”洛根警告道。
“我真心希望不要再受到头部创伤了。”
“跟野精灵抱怨去吧。也许他们会听从你的请求。”
玛瑞克坐了起来，眯眼朝火堆另一边看去。“就是他们吗？我还琢磨他们脸上的图案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知道野精灵？”
“哎，你知道，”他耸了耸肩膀，“我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要学呢。”“比如？”
“比如怎么给不法之徒当囚犯，显而易见。”
洛根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只是学得特别快呢。”野精灵听着他们的谈话，又有几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他们的陆行船边上瞪着他俩。他们带着明显的敌意，至少看上去很不友好，疑心重重。那么，他们到底打算怎么样呢？洛根觉得自己在被展览似的，而且好像自己是什么奇异的野兽，因为太过吓人而无人靠近。
玛瑞克吸了吸鼻子，然后恶心得打了个哆嗦。“那是什么味道？茉莉？”
“有可能。”
“他们做了什么？卷起来放火上烤么？”他又吸了吸鼻子，然后被那股熏味呛到了，洛根用胳膊肘捅他才收敛。这可不是什么嘲笑精灵习俗，来激怒抓住他们的人的时机。野精灵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人类。
洛根绑在那挣扎着，试探绳子的强度，直到他注意到更多的野精灵聚过来盯着他才作罢。这一次是猎人们，穿着和抓住他们的那些精灵很相像，同样的深色皮甲、同样的铁木短刀。他以前见过那样的短刀。事实上波特到营地的时候就带着一把，他声称是多年前从两个野精灵猎人那里交易来的。现在看更有可能是偷来的。最后波特把刀给当掉了，卖了个好价钱。只有野精灵知道怎么把铁木制造成那样：那短刀实际上比钢铁还要硬，而且相对要轻一些。
“喂？”玛瑞克突然四下张望着朝他们喊道，“你们有没有人能和我们说句话啊？喂？”
“安静！”洛根厉声说道。
“怎么了？我只是问问啊。”“别犯傻。”
这时候，一个身影从聚在那里监视的精灵之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男性精灵，年纪很轻，有着长长的棕色头发，眼角明显上挑。他袍子上的花纹比其他人要更复杂一些，而且和他的同伴不同，他肩膀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皮革披风。洛根还注意到，有一个铁木制的项坠挂在他的脖子上。项坠表面磨得发亮，上面刻有错综复杂的符号，看上去像在里面跳动似的。魔法。这想法让洛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年轻的精灵靠过来，注意到了洛根的注视，他笑了。他直接在洛根和玛瑞克面前蹲了下来，那动作几乎可以说是友善而又自然的。“这挂坠是我们长老给的礼物。”他用相当平缓的声音说道。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洛根问道。他直接无视了玛瑞克朝他投来的“我早告诉过你”的眼神。
“我们大多数都会，但是只有那些出外和外人做交易的精灵才有机会经常使用。”这个精灵的举止很文雅，他的眼神不像周围其他的精灵，好似充满了同情。“在我们氏族里，我们就尽量使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就像我们敬拜自己的神祗一样。”他好奇的歪了歪脑袋，“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你们攻击了我们，记得不？”玛瑞克一脸怀疑地回答道。
“你们是外人。你们接近了我们的营地。”
“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洛根小心地说道。
“啊。”那精灵点了点头，但是看上去有点失望。“那么你和其他人一样，是从树林外面逃过来的？”
“其他人？”洛根没来得及思索就脱口而出，“还有……其他人在我们之前来过？最近？”
那精灵用他紫色的眼睛平静地望了洛根一会，然后才回答：“有一个，我们的猎人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抓到他的。”
“他现在在哪里？”
“我需要带你去见他。”那个精灵不高兴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转向周围站着的其中几个精灵。命令用语调轻柔的精灵语传达了出去，同时他们还比划手势指向洛根、玛瑞克，还有营地之外的某个地方。其他精灵望着彼此，显然对于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不太乐意。他们靠过来，开始解开洛根和玛瑞克身上绑的绳子。
“我很抱歉，”那精灵说道，“但如果你们确实是从和那人同样的地方过来的，那我们就得像他一样把你们带过去。请不要挣扎。”从他的语调听起来，就好像他觉得他们会挣扎一样。
玛瑞克四下张望着，看起来十分困惑。一等他的绳子松开，他就把手放到前面来，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见‘阿莎·贝兰纳’——千年长女。”精灵解释道，“住在树林里的人类管她叫荒野女巫。”
洛根感到浑身冰凉。一个女巫？有时会有一些法师从教会的掌控中逃离，拒绝同其他显露出一点魔法才能的人一样，被赶进他们建的塔楼里去。他们会被冠以叛教者的头衔，而教会会派他们强大的圣殿武士去追捕他们，把他们抓回塔里或者杀掉。他明白大部分是被杀掉了，逃跑的法师都生活在被抓的恐惧之中。曾有一个叛教法师来过他们的营地，一个瘦瘦的家伙，立刻就被爱丽丝修女看穿了。他父亲不愿意惹上圣殿武士，于是让他离开，而那个法师很不
情愿地走了。洛根觉得他当时很容易就会因为愤怒而用咒语攻击他
们。
那么这个女巫是个叛教法师么，她躲在可卡瑞荒原里，成了一个不顾一切想要保护她秘密的人，以至于会杀死任何来自树林以外的人？这是可能的，但是他潜意识里还有别的内容在翻腾。有那么一个传说，一个关于这片树林的古老故事，他一时有些记不清了。但在印象里，她大概是别的什么人，而且可能更糟，这让他不安。
玛瑞克看上去满肚子问题，但是那精灵脸上那种强烈的表情让他也闭上了嘴。野精灵也害怕这个“千年长女”，这比什么都更让洛根焦虑。
精灵们排成队看着他们离开，不少精灵带着恶意的揣测盯着他们，用他们自己奇怪的语言相互低语。好几个精灵在他们走过的时候朝地上吐口水，受惊的小孩子被赶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洛根感觉自己像个死刑犯，也许他已经是了。
他们穿过荒野走了几个小时，陪着他们的精灵都冷酷而沉默，拒绝回答哪怕最简单的问题。穿着鲜艳长袍的那精灵还没有自我介绍过，但是只要玛瑞克和洛根落在后面了，他就会回头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他俩。洛根很想提醒那精灵他和玛瑞克都还没吃过东西，也没有得到休息，但是看起来野精灵们都只在乎到达目的地这一件事。
到了茂密的树林深处，白色的雾气变成了朦胧的迷雾，太阳几乎照不进来。有间饱经风霜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于一条短短小道的尽头，屋顶上都是枯树枝和褐色的苔藓，每一面墙上都厚厚地爬满了枯黄的常春藤。最引人注意的是小道两边用绳子挂起来的颅骨：有老鼠的、狼的、还有其他洛根认不出的动物的，都杂着羽毛、树枝、泥巴胡乱捆在一起。它们不祥地晃动着，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也许这里还有魔法，因为洛根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顺着他的胳膊窜上他的后颈脖。空气中充满了能量，迷雾飘动的样子就像是在招呼他们走得更近些。
穿着鲜艳长袍的年轻精灵停住了，其他猎人也是一样。他朝着小屋指了指。“那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会把我们怎么样？”玛瑞克问道。
“我说不上来。”
洛根停顿了一下，当他意识到绳子上挂的颅骨有些明显属于人类的时候更加不自在了。他回头看着精灵，礼貌地点了点头，精灵也向他回礼。
“再会。我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一切安好。”
遗憾的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他一点都不觉得他俩会好一样。那精灵和他的两个同伴转身走开了，留下洛根和玛瑞克站在阴影中。雨后树林的气味清新而洁净，树顶清晰传来欢悦的鸟叫声。
“我们该离开吗？”玛瑞克犹豫的问道。
洛根不觉得那会有任何好处。如果这确实是一个叛教法师，那不管他们是否情愿，她都会把他们带过去见她，毫无疑问。“让我们看看这个荒野女巫是谁。”他朝小屋做了个手势低声说道。玛瑞克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觉得他发疯了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走过小道的同时，那阴影似乎也变深了。头顶高耸的树木显得越发不祥，迷雾翻腾着在他们周围舞动。光线的把戏？在小屋前面有一把快散架的小摇椅，还有一个陈旧的火堆，看上去有好些天没有用过了。一些发霉的小骨头围着火堆整齐的堆放着。
“那不是……？”玛瑞克的声音在惊恐中减弱了，洛根顺着他的视线朝树上望去。那里挂着一具尸体，一具人类男子的尸体，皮肤苍白如死鱼。他的脖子和胳膊被绳子吊着，像个坏掉的牵线木偶一样吊着，尸体上叮着很多苍蝇，空气中夹杂着腐肉的味道。他没有明显伤痕，但是显然死了有一阵，已经开始变色了，皮肤像是在出汗一样亮晶晶的。那浮肿的面孔和外凸的眼睛还不足以掩盖这具尸体的身份。洛根很清楚他是谁。
“丹农？”玛瑞克低声说道。
洛根点了点头。更远处还挂着其他的尸体，他只能看清几具，别的都被迷雾和阴影掩盖着。其中大部分都是只剩下几根碎布条和几络头发的骷髅架子。
“看来你已经见到我最近的战利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一个老女人从树林中一瘸一拐地走进他们的视线。她活脱脱是女巫的标准形象，乱蓬蓬的白发，身上的袍子大部分是厚厚的黑色皮草和深色皮革制成的。她背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狐皮斗篷，做工精致，十分引人注目。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满是大大的橡果，别的东西用红布包着。她心不在焉地朝着丹农的方向挥了挥手：“他根本没有自我介绍，傻小子。他开始咆哮的时候我警告过他了。”她停了下来，仔细地审视着洛根和玛瑞克，两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还好，看上去你们俩都没有这样的问题。很好！这样就简单多了。”
她边说边咯咯笑着，似乎很容易找到乐子，这让整个情境变得更加不真实。洛根真希望精灵至少把他的短刀留给他。老女人没有等待他俩，径自朝小屋走去，然后自己在摇椅中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倒是过来啊。”她放下她的篮子，有些恼火地说道。
洛根不情愿地向她走去，玛瑞克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你杀了丹农？”玛瑞克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有这么说么？”她吃吃笑着，“事实上我可不这么认为。如果你想听真相的话，这小伙子是自杀的。”
“魔法。”洛根咒骂着。
那女人再次被逗得咯咯笑着，但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是谁？”玛瑞克问道。
“我才不在乎她是谁。”洛根说道，“我不喜欢被人耍。”他威胁似地朝她走了一步。她则眯起她的小眼睛，但是什么也没有做。“我命令你放我们走。”
“你命令我？”她似乎觉得这种意图很有意思。
“呃……洛根。”玛瑞克警告着。
洛根抬起一只手，警告玛瑞克后退。他继续朝女巫靠近，气势汹汹地逼近她，而她仍然端坐在椅子上。“是的，我命令你，”他缓慢的重复道，“施放法术吓不倒我。你念咒语需要时间，我可以在你举起手指之前就拧断你的脖子。”
她朝他微笑着，笑得整排牙齿都露了出来：“现在，谁能说我做过什么了？”
洛根听到玛瑞克在他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刚来得及转身就看到一颗巨树以闪电般的速度朝他靠近，巨大的树枝像只大手一样卷起他，把他拽到空中。树叶落得到处都是，苍蝇在空中愤怒地嗡嗡叫着。他挣扎着，大叫着，但是毫无用处。那棵树走回其他树木兄弟旁边，于是洛根成了又一件挂着的战利品，距离丹农浮肿的尸体只有几英尺。惊恐之中，他试图朝玛瑞克喊叫，结果那些细小的树枝裹住了他的嘴，固定住了他的脑袋。
玛瑞克看到洛根被抓走就蹲伏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心脏狂跳不止。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一棵巨树怎么会行动得那么迅速？恐惧中，他朝女巫回望了一眼，但是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摇着，用好似不耐烦的神情看着他。
“你会是下一个么？”她问道。
“我……希望不会。”
“明智的选择。”
玛瑞克的汗水从眉尖上流了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小心地单膝跪下。“我为我同伴的所作所为向您道歉，尊敬的女士。”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那老女人似乎在专注地听着，“我们逃亡了有好几天了，在野精灵攻击我们之后……我们总觉得会受到更多袭击，即使是在您没有做出任何挑衅的情况下，我向您表示歉意。”他低下脑袋，尽力想要回忆起他母亲这些年煞费苦心教他的宫廷礼仪。要知道当初他还对着这些课程翻白眼，觉得他根本就不会有用到这些的一天。
女巫尖声大笑起来。“如此礼貌？天，这倒是出乎意料。”当玛瑞克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咧嘴笑着望向他，“但是事实是你不清楚我到底打算怎么对待你和你的朋友，年轻人。我很可能打算把你俩都交给树精，就像我之前对你的朋友做的那样，不是么？”
“是的，没错。”
“是的。”她缓慢地重复道，“没错。”她用干枯的手朝抓着洛根的树挥了挥，那些树枝就松开了。他被丢到地上之后立刻跳起来，愤怒转向那老女人。玛瑞克抬起一只手警告他退后，而洛根朝他哼了一声，就像在说我是很气但又不傻。
“那你就是那个人。”女巫赞赏地点头打量着玛瑞克说道，“我知道你会来，还有你到来的方式，但是却不清楚什么时候。”她拍着自己的膝盖，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魔法带来的消息总是变幻莫测的，这不是很妙吗？就像是对一只猫问路一样——如果它真的告诉你该往哪里走，那你可真是走运啊！”她对于自己的笑话狂笑不止。
但玛瑞克和洛根都一脸茫然的望着她。她的笑声慢慢小下去，变成了一声叹息。“哎，你是怎么想的？”她问道，“费罗登国王经过可卡瑞荒原可能不被注意到么？”
玛瑞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我猜你指的是费罗登的合法国王。”
“你说得一点没错！如果坐你宝座的那个奥莱伊人跑过这片树
林的话，我肯定很乐意把他拎过来，而不是你！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就只好凑合了。你说呢？”
“呃……有道理。”
女巫伸手从她脚边的篮子里掏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大苹果来。苹果是深红色的，果肉饱满而成熟。她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现在……”她一边大声咀嚼着一边说道，“…我得说很抱歉，那些精灵有些过火了。只有通过他们，我才能把网撒的够远，在你俩路过时逮住你们。”她舔去唇边的苹果汁：“但是他们有他们的方式。”
玛瑞克仔细地思考着：“这么说精灵……不是碰巧发现我们的了？”
“小伙子很聪明嘛。”
“你到底是谁？”玛瑞克屏住呼吸问道。
“她是个叛教法师，一个躲避教会追杀的法师。”洛根坚持说道，“不然她为什么远远躲在荒野的中心地带？”
女巫翻了个白眼，再次笑起来。“你朋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确实有一些东西躲在你们王国的阴影里，年轻人，你甚至都想像不到。”她坦率地望向洛根，目光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但是我早在你们的教会到达这片土地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
“才不是我的教会。”洛根厉声说道。
“至于你的问题么……”她又转头望向玛瑞克，“…野精灵肯定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吧？我有很多名字，他们起的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找我干什么？”
她咬了一口苹果，发出一声脆响，然后她一边咀嚼，一边坐回
摇椅里深思熟虑。“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被他们的君主接见呢？”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无助地耸耸肩。“要是这样的话，你以前去找我母亲大概还差不多。我基本上什么都没有。”
“命运是会改变的。”女巫的视线转投向远方，“一分钟前你还在恋爱，爱得你根本想象不到会有什么不对。然后下一秒钟你就遭到了背叛。你的爱人就像你的肢体一样被硬生生从你身上扯下来，而你发誓你会做任何事……任何事……来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她的视线聚焦在玛瑞克身上，她的声音变得轻柔而亲切：“有时，复仇会改变整个世界。你的复仇会是什么样的呢，年轻人？”
他不确定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洛根愤怒地向前一步。“别烦他。”
女巫带着愉悦的眼神转过身凝视他：“那么你呢？你内心有太多的愤怒，足以化为一柄精钢利刃。我在想，某一天你会把它刺进谁的心脏呢？”
“玛瑞克和我不是朋友。”他咆哮着，“但是我也不想他死。”
她阴郁地笑了一声：“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洛根的脸色变得惨白，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平静地说道。
“是吗？这么说你已经原谅他们了？你不再会记得他们按倒她时她发出的尖叫声？还有那些士兵在摁住你逼迫你观看时发出的哄笑声？当你父亲……”
“停！”洛根吼道，他的声音充斥着恐惧和狂怒。玛瑞克震惊地看着洛根朝女巫冲过去，就像要掐死她似的。他在碰到她之前踉跄着停住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和自己的冲动做着斗争。小屋周围的树都似乎像弹簧上了油似的，嘎吱响着活动起来。而女巫只是摇着摇椅，平静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担心。“你知道的也太多了，老太婆。”他咕哝着。
“事实上，”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我只是知道得差不多而已。”
“拜托。”玛瑞克跨前一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
她观察了他片刻，最后咬了一口她的苹果，安静地咀嚼着，把苹果核越肩丢到身后。果核落到了烂树叶和苔藓上面，发出嘭的一声钝响。不久，有什么长长的白色东西从阴影中窜出来把果核带走了。那东西潜匿在树叶下面，几乎看不见，但是玛瑞克还是感觉到那根本不是一条蛇。
“你该感谢我，年轻人。”女巫满意地说道，“就这么逃进荒野里，你觉得你会出什么事？被崔辛德野蛮人抓走啊，被野精灵杀掉啊，被潜伏在裂缝里那许多生物中的一只吃掉啊。你真的觉得凭这么一个亡命之徒就能帮助你安全渡过这一切么？”
“我不知道，也许吧。”
她挑起一道眉毛看向洛根：“他对你的能力评价颇高啊，是不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她扭头认真地盯着玛瑞克：“让他紧跟在你身边的话，他会就背叛你。一次更甚一次。”
玛瑞克无动于衷：“这么说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我猜谜语的？”
“不，不。”她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救你。”
玛瑞克用不相信的眼神瞪着她。他不确定她还能不能说出比这更加惊人的话来。好吧，也许接下来她会承认她其实是用奶酪做的，但是这句话也只能屈居第二了。
“我之前把你从危险的深渊旁带走，”她继续说着，“我还会帮你平平安安地回到外面的世界中。”女巫说完就靠在了摇椅上，看上去对自己非常满意。
“那你想要用这种……帮助换取些什么呢？”洛根质询道。
“一个承诺。”她微笑着，“由国王私下对我承诺，并且永远不向任何人提起。”
玛瑞克惊讶地眨着眼睛，但是洛根挡在了他前面。“如果他拒绝呢？”他又质询道。
她朝外边的树林做了个手势：“那么你们就可以走了。”
洛根转向玛瑞克，他的意见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不可以信任法师，尤其是这个老太婆。也许洛根觉得即使玛瑞克拒绝，女巫也会让他们离开去自己碰运气。也许他们甚至可以从野精灵那里要回自己的武器。毕竟带他们来的那个精灵看起来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而如果他们愿意做些交易，他们甚至还可以换到一张毯子或者斗篷或者……别的什么。
风在头顶高处的树杈间呼啸着。玛瑞克琢磨着那些树是不是正在手舞足蹈，因为看上去确实很像。不眠不休的树木随着风的节奏起舞，而他们则静静的站在阴影中。他望向洛根征询并求助，但是他没有任何回答。他们寒冷、带伤、筋疲力尽、还身处荒野的中心地带。他们有别的选择么？
“我接受。”玛瑞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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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瑞克在一棵倒伏的树原来扎根的天然凹坑里瘫了下来。那是一棵老杨树，白的像纸，有他十个人那么粗，却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连根拔起。大量暴露在外的树根像巨大的触手一般蜿蜒在凹坑周围，一丛厚厚的苔藓和娇嫩的白色小花在它的阴影下生长着。
昏暗的光线从头顶透下来，他勉强能从树篷的缝隙间看到阴暗的天空。他们跑了一整晚吗？感觉上他连着两晚在荒野中奔逃还没有死简直是不可思议。至少暴雨在几小时前就歇下来了。玛瑞克躺在那里浑身大汗，喘着粗气，嗅着苔藓的味道，他感觉到雾气给他的皮肤带来了阵阵凉意，这让他舒服了一些。
“没力气了，是不是？”洛根恼火地说着，从前面不远处走回来。玛瑞克怀疑他和自己一样疲惫。他也一样的苍白，汗水像小溪一样从脸上流下来，一直流到他污迹斑斑的皮甲上。尽管他的负担更重，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减慢他步伐的意思。玛瑞克现在有点顾不上关心这个了。
“我觉得我们甩掉他们了。”他喘着粗气，试着缓过劲来。
“你确定？”洛根抽出他的腰刀，对低悬在他头上晃动的根须猛砍猛劈，“你是个王子，不是么？你是个重要的人物。很可能整个费罗登的军队都在追捕你。他们可能会放出一小群战獒进林子来嗅探你的气味追踪。他们甚至可能找法师来占卜你的下落。”他大步走到玛瑞克躺着的地方，他冰冷的眼睛愤怒地俯视着他，“你感觉自己有多安全呢，殿下？”
“呃……眼下么？不怎么安全。”
洛根反感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开几步。他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瞪着雾气。“说实话，”他说道，“他们是不会进这片荒原的。这里是野蛮人的国度，非常危险。他们要是跟着我们才是犯傻。差不多和我们在绝望中朝这个方向逃跑一样傻。”
“这……让我感觉好多了。”
“很好。”洛根平静的声音显得有些冷酷，“因为从现在起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那你是要把我丢在这里了。”
“我把你安全地带出来了，不是么？你在这里，而且还活着。”
一股寒意顺着玛瑞克的脊梁骨窜下去，冲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你觉得你父亲会希望这样？”
洛根的眼睛睁大了。他迅速窜了两步，站到玛瑞克上方，把他从满是苔藓的地面上拖起来摔到长满菌菇的树干上。玛瑞克被撞岔了气，气喘吁吁的他看到洛根威胁性地举起了拳头。拳头在空中停顿着，就好像他不希望真的揍玛瑞克一样，但是从他脸上那种狂怒的表情来看，他是真的很想。 “你闭嘴，不准提他，”洛根嘶声喊道，“是你害死了他！你没资格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可别想封我个武士让我给你卖命。”
玛瑞克咳嗽着，试图匀过气来：“你以为我希望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你父亲死掉的。我真的很抱歉……”
洛根的身子变得僵硬：“哦，你很抱歉？你很抱歉！”
玛瑞克看到拳头朝他挥过来时闭上了眼睛。他的下巴像是炸裂开一般的疼，眼前一片灰白，他还重重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嘴里满是带着铁锈味的血，倒在身下的苔藓上，累得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你很抱歉，这真是太好了！”洛根狂怒地矗立在他面前，“我亲眼看着我的父亲死去，跟那些他曾发誓要保护的人一起，但是知道你很抱歉让我现在感觉太好了！”他猛地转身走开几步，背朝着玛瑞克站在那里，拳头在身侧攥得紧紧的。
玛瑞克喘着气，吐出混着血水的唾液，有一部分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他的下巴抽痛着，就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他咬着牙关，将舌头上涌出的血咽了回去，并强迫自己坐起来：“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被谋杀，就在我的面前。而我却无法做任何事情来阻止。”
洛根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玛瑞克感觉自己虚弱地全身发抖，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在林子里遇到你的时候，正从杀害她的人手中逃出来。我不知道你发现我的身份之后会不会直接把我扔到狼嘴里。我本来是要自己走开的，但是你说服我跟着你。”玛瑞克伸出双手求告他，“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我被人追着，你知道会有危险的。”
洛根没有回答，他仍然背朝着对方，有好几分钟他只是不断用他的短刀砍断低悬着的树根，并把它们丢在边上。玛瑞克看不出来洛根是在忽视他还是仅仅在思考。
最后玛瑞克用手背小心地擦了擦嘴。出的血少了，不过他的下巴还是疼得要命，耳朵也在嗡响。他花了些力气才站起身来。
“我真希望我能早一点了解你的父亲。”玛瑞克继续说道，“他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我。是为了什么？我打赌和他自愿领导那些穷人是一个理由，他的心是属于反抗军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连我都能看的出来。所以我才封他为武士。”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粗哑：“我的母亲也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如果我……如果我有机会和她道别的话，我绝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洛根没有动，而且也没有看他。
很显然玛瑞克说的一切都没有打动他。玛瑞克擦去眼泪点了点头。“但是我理解。我并不指望你留下帮助我，我真的不指望。你应该回营地去，看看……有没有人生还。如果我是你，我会想要回到我的人那里去。我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他把下巴上最后一丝血迹抹去，“那么……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这句，他紧了紧潮湿破旧的外套离开了。脚上还是穿着他那双品质良好的靴子，他还带着修女给他的匕首，也不是完全孤立无助的。只要来点运气，他就能找到出林子回去的路。也许他能遇到路过的商人车队。去渥伦的矮人常会路过这么靠南的地方，不是么？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比没有要好。到了这份上，他也没有多少选择，只能试试了。
玛瑞克艰难地穿过险恶的地形，把洛根远远丢在身后。迷雾让旅途变得更艰难，大部分时间他都看不清自己是在朝哪里走，他的靴子常卡在虬结的树根之间，或者陷进泥里去。最后他砍下一根低矮的树枝，做成拐杖用来在迷雾中探寻较为坚实的地面。周围的树林开始变得更加茂密、更加阴暗，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连自己在朝那个方向走都不知道。他看不出太阳在哪里，因为几乎就看不见天空。就他所知，他很可能在继续朝南深入荒原。
当他站在那里，困惑地挠着脑袋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身看到洛根正走过来。玛瑞克不得不承认，他还从来没有在看到哪个人的时候，有如释重负之感，尤其是洛根穿着他坚实的皮甲，就如同走在平地上一样自如地在迷雾中行走。但他看上去显然一点都不开心。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瞪着玛瑞克就好像在说：我肯定会为此而后悔的。
玛瑞克等着洛根走近。洛根没有马上说什么，只是做了个苦相取下了他的弓，接着又调整了一下背上半满的箭筒。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你还挺会说的。”
“真的么？你恐怕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洛根没有理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我不认为我父亲帮你逃走是为了让你就这么像个傻瓜一样死在荒野里。而如果我不帮助你，你是肯定会死在这里的。”
“不，我没事。你不欠我任何……”
洛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贴着玛瑞克的脑袋射了出去。玛瑞克被吓呆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后退了一步，然后注意到身后的树上有东西扭动着而惊跳起来。当他意识到那是一条有他胳膊粗的黑蛇时，就跳得更远了。箭穿过了蛇头下一英尺的躯体，把蛇钉在树上，让它痛苦地扭动起来。
洛根走上前去，拔出他的腰刀，费力地砍下它的脑袋。艳红的鲜血从它颈部涌了出来，它慢慢停止了挣扎。拔出箭之后，洛根把死蛇从树枝上拉了下来，转向玛瑞克说：“我们有时候会在荒野外面看到这些。我们叫它无声爬虫。它有毒……但是如果你忽略那股气味的话，味道还是不错的。”
“喔。”仍然惊魂未定的玛瑞克说道。
“那么我会帮你走出荒原，带你回到反抗军之中。”他严肃地看着玛瑞克。“一旦完成这些之后，我们就没关系了。你懂了吗？”
“懂了。”
“那就不要谢我。我也不要任何奖赏。”
“好吧。”
“我也不会喊你‘殿下’。”
“千万别这么喊。”
洛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就好像他本期待着吵一架似的。不过既然没有出现反对意见，他便朝着玛瑞克所走的方向简单挥了挥手。“至少你走的方向是对的。我打赌这只是巧合。你饿不？”
玛瑞克朝着洛根手里挂着那条油亮的死蛇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但是他的肚子还没等他回答就响了起来。
“那我们就去找点蛇以外的东西来吃。还要找个地方点一堆该死的火。”他从玛瑞克身边擦过向前走去，并没有停下看玛瑞克是否有跟上来。
接下来的三天里，两人在可卡瑞荒原的密林中穿行。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洛根不想走回头路，所以带着玛瑞克往西走。尽管他跟玛瑞克说过不会有追兵，但洛根并不确定追他们的人有没有跟着他们进入密林。至少那些搜捕者有可能留人守在荒原外面，寄希望于他和玛瑞克躲在不太危险的外围地带，很快就会被逼出来。
当然，前提是他们有意识到他俩逃进了荒原。当时营地里的人朝四面八方逃窜，凡是见过他俩样貌的士兵都没有留活口。然而洛根仍然坚信该做最坏的打算。尽管要穿过荒蛮之地非常艰难，他还是觉得他们离那些丘陵越远越好。
寻找住处成了他们最迫切的问题。好在荒野里满是倒伏的古树，有时候大片翻倒的树木让洛根不得不怀疑到底是什么力量能造成这种结果。他想到了关于飞龙的传说，但是自很久以前它们被捕杀殆尽起，惊海以南就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飞龙了。这倒不是说荒野里就没有其他巨型的生物。玛瑞克就听说过很多这类故事，像房子一般巨大的野熊啊，角有人胳膊一样粗的蓝肤食人魔啊。他觉得应该谢天谢地，那些东西也和飞龙一样，近来没有证实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倒伏的树木为夜晚提供了遮蔽，头两个晚上并没有下雨。洛根尽可能让篝火一直烧着，而玛瑞克则靠着火堆在睡梦中直打哆嗦。那火不足以驱散寒雾的侵袭，雾气紧贴着衣服和皮肤，让人总觉得又湿又冷。每天早上要唤醒玛瑞克变得越来越困难，他的肤色惨白，牙齿不住地打颤。好在那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挑战了——猎物很多，也很好找，而洛根总能及时地查明大型食肉动物的存在，让他们可以远远绕开。
至于玛瑞克，则被证明很难让人恨得起来。他能跟上脚步，而且从不抱怨，不抱怨饥饿、倦乏或者任何事情。他也总是按指示做，不止一次因为及时遵照洛根厉声的命令而免于身陷险境。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太爱说话。这家伙一直友好地无所不谈。不是惊异于大树的体积，就是估算着荒野的方圆，要不就是复述传说住在这树林里的崔辛德野人的情况。洛根静静地听着这不间断的东拉西扯，只希望能让这家伙闭嘴。过了第二晚之后，玛瑞克变得安静了一些，而洛根恼火地发现他居然开始想念那些唠叨了。
这家伙一定很容易交到朋友，洛根猜想。即使玛瑞克累得要命，而且浑身是泥，但他仍有着一种自然的随和魅力。玛瑞克是洛根的父亲近乎崇拜的反抗军女王的爱子，洛根是真的很想厌恶他。他绝对有充分的理由厌恶他。但事实却是，他没办法保持之前感觉到的那种冷冷的怒意，这比什么都要糟糕。
第三天晚上下雨了。没有火堆可以取暖，洛根和玛瑞克挤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他们嘴里呼出白汽，牙齿直打颤。那一晚，狼群也出现了。这些野兽暂且在周围徘徊着，准备鼓起胆量发动袭击。有好几次，洛根射出一支箭让它们四下逃窜，但是不久它们又重新出现在视野里。洛根只有那么多的箭，不可能再做更多的，所以他尽量保留它们，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使用。
等清晨来临时，狼群决定到别处去找没那么警觉的猎物。洛根十分疲惫，而且寒彻骨髓，当他发现玛瑞克发着抖，怎么都叫不醒时，就变得更加忧虑了。他的脸极为苍白，几乎可以说是刷白，就算他醒来估计也是神志不清，因为他一直在从打颤的牙缝间吐出语无伦次的胡话来。
洛根生了一堆火，鉴于那浓雾和大雨让一切都湿漉漉的，这可绝非易事。他挖出一些枯木，寻找藏在角角落落的干燥苔藓和树枝。之后令人失望的几个小时里，他只弄出了些烟雾和灰烬，而且他在试图集中精神的时候差点打起了盹。当火苗终于点起来的时候，他几乎乐得要跳起来，甚至情愿听玛瑞克问他二十个不同的问题，关于他到底怎么把火生起来的。
他勉强把火生成了可观的火堆。先加入了更多潮湿的木头，更多的苔藓，更多的树枝……等这些被烤干了开始燃烧后，他再重复这些步骤。最终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个噼啪燃烧的柴堆，散发出的热量大而烟雾少。他把玛瑞克拖到尽可能靠近火堆的地方，然后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试图留意狼群有没有回来。过了一阵，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他的眼皮发沉，他睡着了。
洛根几小时后醒来，发现玛瑞克不但已经醒了，还在照料着火堆。他看上去苍白而虚弱，但还能活动。玛瑞克朝洛根点了点头，用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无声地表达他的感谢，但是洛根只是朝他皱了皱眉头。“你可知道你给我找了多少麻烦么？”他询问道。
玛瑞克揉了揉他的胳膊，发着抖说：“我……呃……很高兴还没死。还有你没把我丢在这里冻死。”
“还没等你冻死估计早被狼吃了。”
“唔，你真是了不起。”
洛根站起身离开：“我要去打猎了，趁我还打得动的时候。我不在的时候拜托你别把自己给冻死了。你觉得你做得到么？”他没有等对方回答，对于玛瑞克脸上那种略微受伤的表情感到满意。
到了第四天，洛根意识到他们被跟踪了。
狼群没有再回来，这一点很奇怪。有好一阵他都有种被人监视的奇怪感觉，然后他听到树丛里有动静。不管那是谁——他确实认为那是个“谁”，因为任何肉食动物都不会跟踪他们这么久的——都相当有技巧。尽管洛根尽了力，但还是没能在阴影中发现任何人。
他抬起一只手，让玛瑞克安静。“别回头看。”他小声说道，“可我觉得我们不会再孤单了。”
玛瑞克令人敬佩地真的忍住没有看。“你确定？”
“哎，像你那么一直啰哩啰嗦能听见才怪咧。”
“我才没有啰哩啰嗦！”
“是么？你差点被冻死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把所有热量都耗在动嘴上了。”他们的眼睛紧张地环视四周，同时尽量掩饰搜寻的动作。
玛瑞克不易察觉地朝他左边示意了一下。洛根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但是不太相信玛瑞克能比他更早发现对方。然后，他看见了。在前方两棵高树之间深邃的阴影中，有两点光正对着他们闪动，就如同猫在黑暗中注视你的眼睛。
如同精灵的眼睛一样。
“该死！”洛根咒骂着，恐慌令他疏忽大意了。他一把将玛瑞克推倒在地上，顺手取下肩上的弓。就在他俯身寻找掩护的时候，听到一支箭尖啸着朝他飞来。那箭猛地扎进了他的肩膀，让他痛哼了一声踉跄后退。
“洛根！”玛瑞克喊道。他跳起来朝洛根靠着的地方跑去，当他看到那支箭几乎贯穿洛根的肩膀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鲜红的血落在茂盛的草叶上。玛瑞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并拔出了他的匕首。
“快跑！”洛根粗声粗气地对他喊道，同时抓住箭杆试图站起来。但是已经太迟了。精灵们从阴影中现身，悄无声息地朝他们拢来。他们身穿狩猎用的皮甲，额头上用鲜艳的有色墨水印绘着代表他们异教神祗的刺青。他们那异样的明亮眼中闪现出要杀人的眼神。有些精灵熟练地拿着弓，而另外一些则握着琥珀色的铁木短刀。
玛瑞克举起手中的匕首，但就在这时，一张厚厚的网落在他俩
头上。精灵们扑过来，抓住他们的胳膊和腿，用他们自己的陌生语言冲他们怒气冲冲地叫喊着。洛根挣扎着，因为疼痛而尖锐地吸着气，网的重量让那支箭更深地扎入他的肩膀，他的挣扎毫无效果。玛瑞克在他身边猛绞着兜网，接着传来一声闷响，玛瑞克就倒在了地上。片刻之后，洛根被几只强壮的手按住，他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砸在他的脑袋上，于是他也滑入了黑暗之中。
洛根醒来的时候脑袋一阵刺痛，而脸上有种热烘烘的感觉。他还没睁开眼睛，但可以听到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火堆在呼呼燃烧，他还感觉到他正靠着某种柱子坐着，手被反背捆在柱子上。他会被煮了吃掉么？用铁扦穿起来在那大火堆上烤？精灵一般会做这种事情么？看上去好像不太可能，因为他肩膀上的箭伤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至少他现在终于暖和了。
他睁开眼睛，立刻被光线刺痛了。
很显然，他被安置在一堆篝火前面，而玛瑞克就被丢在他身边。火堆外围是一些奇形怪状、被遮盖起来的长形货车，它们围成一圈摆放在林间空地上。每辆货车上都有两根带有三角帆布的桅杆，分别插在车身和车后的一块造型精美的木头上，那块木头估计是用做舵轮的。尽管洛根以前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陆行船，但是他听过不少故事，所以在见到的时候还是认得出来的。
这么说很明显了。这些家伙是野精灵——自从古代精灵的家园被人类摧毁之后，他们以紧密联合的氏族形式，继续聚集在一起四处流浪。很多精灵都屈从于人类的统治，在城市里以二等公民的身份生活，但是野精灵却拒绝了。他们远离尘嚣，至今仍然对外人保有着冷漠与敌意。他们崇拜奇怪的异教神祗，坚持要生活在极为偏远的地方，在森林中穿行（树木会像海中的波浪一样，自动在他们眼前分开），并警惕着那些碰上他们还不自知的倒霉旅行者们。
就像洛根和玛瑞克这样的旅行者。洛根不清楚这些传说有多少是真的，他以前也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见过野精灵，但是他们的伏击显然和传闻是符合的。
篝火的热度在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有些炙烫，所以洛根扭动着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地远离火堆。他的脸颊有种刺痛感，粘稠液体沿着他脸颊流下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自己脑袋上先前遭到重击的部位还在流血。有种类似茉莉花味道的甜腻气味伴随着烤肉的香味散发在空气中。透过烟雾，他能看见几个精灵坐在火堆的另一边。他们穿着简单而色彩鲜艳的长袍——以红色、蓝色和金色为主——吃着木碗里的东西，他们浅色的眼睛时而眨动着朝他看过来。
玛瑞克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扭动着。洛根盯着他，直到他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在接触到火光的时候立刻畏缩了一下，就像洛根之前一样。“我的天啊！”他压着嗓子说道，然后开始嘶哑地咳嗽起来。
“小心。”洛根警告道。
“我真心希望不要再受到头部创伤了。”
“跟野精灵抱怨去吧。也许他们会听从你的请求。”
玛瑞克坐了起来，眯眼朝火堆另一边看去。“就是他们吗？我还琢磨他们脸上的图案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知道野精灵？”
“哎，你知道，”他耸了耸肩膀，“我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要学呢。”“比如？”
“比如怎么给不法之徒当囚犯，显而易见。”
洛根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只是学得特别快呢。”野精灵听着他们的谈话，又有几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他们的陆行船边上瞪着他俩。他们带着明显的敌意，至少看上去很不友好，疑心重重。那么，他们到底打算怎么样呢？洛根觉得自己在被展览似的，而且好像自己是什么奇异的野兽，因为太过吓人而无人靠近。
玛瑞克吸了吸鼻子，然后恶心得打了个哆嗦。“那是什么味道？茉莉？”
“有可能。”
“他们做了什么？卷起来放火上烤么？”他又吸了吸鼻子，然后被那股熏味呛到了，洛根用胳膊肘捅他才收敛。这可不是什么嘲笑精灵习俗，来激怒抓住他们的人的时机。野精灵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人类。
洛根绑在那挣扎着，试探绳子的强度，直到他注意到更多的野精灵聚过来盯着他才作罢。这一次是猎人们，穿着和抓住他们的那些精灵很相像，同样的深色皮甲、同样的铁木短刀。他以前见过那样的短刀。事实上波特到营地的时候就带着一把，他声称是多年前从两个野精灵猎人那里交易来的。现在看更有可能是偷来的。最后波特把刀给当掉了，卖了个好价钱。只有野精灵知道怎么把铁木制造成那样：那短刀实际上比钢铁还要硬，而且相对要轻一些。
“喂？”玛瑞克突然四下张望着朝他们喊道，“你们有没有人能和我们说句话啊？喂？”
“安静！”洛根厉声说道。
“怎么了？我只是问问啊。”“别犯傻。”
这时候，一个身影从聚在那里监视的精灵之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男性精灵，年纪很轻，有着长长的棕色头发，眼角明显上挑。他袍子上的花纹比其他人要更复杂一些，而且和他的同伴不同，他肩膀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皮革披风。洛根还注意到，有一个铁木制的项坠挂在他的脖子上。项坠表面磨得发亮，上面刻有错综复杂的符号，看上去像在里面跳动似的。魔法。这想法让洛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年轻的精灵靠过来，注意到了洛根的注视，他笑了。他直接在洛根和玛瑞克面前蹲了下来，那动作几乎可以说是友善而又自然的。“这挂坠是我们长老给的礼物。”他用相当平缓的声音说道。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洛根问道。他直接无视了玛瑞克朝他投来的“我早告诉过你”的眼神。
“我们大多数都会，但是只有那些出外和外人做交易的精灵才有机会经常使用。”这个精灵的举止很文雅，他的眼神不像周围其他的精灵，好似充满了同情。“在我们氏族里，我们就尽量使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就像我们敬拜自己的神祗一样。”他好奇的歪了歪脑袋，“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你们攻击了我们，记得不？”玛瑞克一脸怀疑地回答道。
“你们是外人。你们接近了我们的营地。”
“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洛根小心地说道。
“啊。”那精灵点了点头，但是看上去有点失望。“那么你和其他人一样，是从树林外面逃过来的？”
“其他人？”洛根没来得及思索就脱口而出，“还有……其他人在我们之前来过？最近？”
那精灵用他紫色的眼睛平静地望了洛根一会，然后才回答：“有一个，我们的猎人是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抓到他的。”
“他现在在哪里？”
“我需要带你去见他。”那个精灵不高兴地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转向周围站着的其中几个精灵。命令用语调轻柔的精灵语传达了出去，同时他们还比划手势指向洛根、玛瑞克，还有营地之外的某个地方。其他精灵望着彼此，显然对于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不太乐意。他们靠过来，开始解开洛根和玛瑞克身上绑的绳子。
“我很抱歉，”那精灵说道，“但如果你们确实是从和那人同样的地方过来的，那我们就得像他一样把你们带过去。请不要挣扎。”从他的语调听起来，就好像他觉得他们会挣扎一样。
玛瑞克四下张望着，看起来十分困惑。一等他的绳子松开，他就把手放到前面来，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见‘阿莎·贝兰纳’——千年长女。”精灵解释道，“住在树林里的人类管她叫荒野女巫。”
洛根感到浑身冰凉。一个女巫？有时会有一些法师从教会的掌控中逃离，拒绝同其他显露出一点魔法才能的人一样，被赶进他们建的塔楼里去。他们会被冠以叛教者的头衔，而教会会派他们强大的圣殿武士去追捕他们，把他们抓回塔里或者杀掉。他明白大部分是被杀掉了，逃跑的法师都生活在被抓的恐惧之中。曾有一个叛教法师来过他们的营地，一个瘦瘦的家伙，立刻就被爱丽丝修女看穿了。他父亲不愿意惹上圣殿武士，于是让他离开，而那个法师很不
情愿地走了。洛根觉得他当时很容易就会因为愤怒而用咒语攻击他
们。
那么这个女巫是个叛教法师么，她躲在可卡瑞荒原里，成了一个不顾一切想要保护她秘密的人，以至于会杀死任何来自树林以外的人？这是可能的，但是他潜意识里还有别的内容在翻腾。有那么一个传说，一个关于这片树林的古老故事，他一时有些记不清了。但在印象里，她大概是别的什么人，而且可能更糟，这让他不安。
玛瑞克看上去满肚子问题，但是那精灵脸上那种强烈的表情让他也闭上了嘴。野精灵也害怕这个“千年长女”，这比什么都更让洛根焦虑。
精灵们排成队看着他们离开，不少精灵带着恶意的揣测盯着他们，用他们自己奇怪的语言相互低语。好几个精灵在他们走过的时候朝地上吐口水，受惊的小孩子被赶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洛根感觉自己像个死刑犯，也许他已经是了。
他们穿过荒野走了几个小时，陪着他们的精灵都冷酷而沉默，拒绝回答哪怕最简单的问题。穿着鲜艳长袍的那精灵还没有自我介绍过，但是只要玛瑞克和洛根落在后面了，他就会回头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他俩。洛根很想提醒那精灵他和玛瑞克都还没吃过东西，也没有得到休息，但是看起来野精灵们都只在乎到达目的地这一件事。
到了茂密的树林深处，白色的雾气变成了朦胧的迷雾，太阳几乎照不进来。有间饱经风霜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于一条短短小道的尽头，屋顶上都是枯树枝和褐色的苔藓，每一面墙上都厚厚地爬满了枯黄的常春藤。最引人注意的是小道两边用绳子挂起来的颅骨：有老鼠的、狼的、还有其他洛根认不出的动物的，都杂着羽毛、树枝、泥巴胡乱捆在一起。它们不祥地晃动着，宣告着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也许这里还有魔法，因为洛根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顺着他的胳膊窜上他的后颈脖。空气中充满了能量，迷雾飘动的样子就像是在招呼他们走得更近些。
穿着鲜艳长袍的年轻精灵停住了，其他猎人也是一样。他朝着小屋指了指。“那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会把我们怎么样？”玛瑞克问道。
“我说不上来。”
洛根停顿了一下，当他意识到绳子上挂的颅骨有些明显属于人类的时候更加不自在了。他回头看着精灵，礼貌地点了点头，精灵也向他回礼。
“再会。我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一切安好。”
遗憾的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他一点都不觉得他俩会好一样。那精灵和他的两个同伴转身走开了，留下洛根和玛瑞克站在阴影中。雨后树林的气味清新而洁净，树顶清晰传来欢悦的鸟叫声。
“我们该离开吗？”玛瑞克犹豫的问道。
洛根不觉得那会有任何好处。如果这确实是一个叛教法师，那不管他们是否情愿，她都会把他们带过去见她，毫无疑问。“让我们看看这个荒野女巫是谁。”他朝小屋做了个手势低声说道。玛瑞克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觉得他发疯了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走过小道的同时，那阴影似乎也变深了。头顶高耸的树木显得越发不祥，迷雾翻腾着在他们周围舞动。光线的把戏？在小屋前面有一把快散架的小摇椅，还有一个陈旧的火堆，看上去有好些天没有用过了。一些发霉的小骨头围着火堆整齐的堆放着。
“那不是……？”玛瑞克的声音在惊恐中减弱了，洛根顺着他的视线朝树上望去。那里挂着一具尸体，一具人类男子的尸体，皮肤苍白如死鱼。他的脖子和胳膊被绳子吊着，像个坏掉的牵线木偶一样吊着，尸体上叮着很多苍蝇，空气中夹杂着腐肉的味道。他没有明显伤痕，但是显然死了有一阵，已经开始变色了，皮肤像是在出汗一样亮晶晶的。那浮肿的面孔和外凸的眼睛还不足以掩盖这具尸体的身份。洛根很清楚他是谁。
“丹农？”玛瑞克低声说道。
洛根点了点头。更远处还挂着其他的尸体，他只能看清几具，别的都被迷雾和阴影掩盖着。其中大部分都是只剩下几根碎布条和几络头发的骷髅架子。
“看来你已经见到我最近的战利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一个老女人从树林中一瘸一拐地走进他们的视线。她活脱脱是女巫的标准形象，乱蓬蓬的白发，身上的袍子大部分是厚厚的黑色皮草和深色皮革制成的。她背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狐皮斗篷，做工精致，十分引人注目。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满是大大的橡果，别的东西用红布包着。她心不在焉地朝着丹农的方向挥了挥手：“他根本没有自我介绍，傻小子。他开始咆哮的时候我警告过他了。”她停了下来，仔细地审视着洛根和玛瑞克，两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还好，看上去你们俩都没有这样的问题。很好！这样就简单多了。”
她边说边咯咯笑着，似乎很容易找到乐子，这让整个情境变得更加不真实。洛根真希望精灵至少把他的短刀留给他。老女人没有等待他俩，径自朝小屋走去，然后自己在摇椅中坐下长叹了一口气。
“倒是过来啊。”她放下她的篮子，有些恼火地说道。
洛根不情愿地向她走去，玛瑞克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你杀了丹农？”玛瑞克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有这么说么？”她吃吃笑着，“事实上我可不这么认为。如果你想听真相的话，这小伙子是自杀的。”
“魔法。”洛根咒骂着。
那女人再次被逗得咯咯笑着，但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是谁？”玛瑞克问道。
“我才不在乎她是谁。”洛根说道，“我不喜欢被人耍。”他威胁似地朝她走了一步。她则眯起她的小眼睛，但是什么也没有做。“我命令你放我们走。”
“你命令我？”她似乎觉得这种意图很有意思。
“呃……洛根。”玛瑞克警告着。
洛根抬起一只手，警告玛瑞克后退。他继续朝女巫靠近，气势汹汹地逼近她，而她仍然端坐在椅子上。“是的，我命令你，”他缓慢的重复道，“施放法术吓不倒我。你念咒语需要时间，我可以在你举起手指之前就拧断你的脖子。”
她朝他微笑着，笑得整排牙齿都露了出来：“现在，谁能说我做过什么了？”
洛根听到玛瑞克在他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刚来得及转身就看到一颗巨树以闪电般的速度朝他靠近，巨大的树枝像只大手一样卷起他，把他拽到空中。树叶落得到处都是，苍蝇在空中愤怒地嗡嗡叫着。他挣扎着，大叫着，但是毫无用处。那棵树走回其他树木兄弟旁边，于是洛根成了又一件挂着的战利品，距离丹农浮肿的尸体只有几英尺。惊恐之中，他试图朝玛瑞克喊叫，结果那些细小的树枝裹住了他的嘴，固定住了他的脑袋。
玛瑞克看到洛根被抓走就蹲伏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心脏狂跳不止。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一棵巨树怎么会行动得那么迅速？恐惧中，他朝女巫回望了一眼，但是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摇着，用好似不耐烦的神情看着他。
“你会是下一个么？”她问道。
“我……希望不会。”
“明智的选择。”
玛瑞克的汗水从眉尖上流了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小心地单膝跪下。“我为我同伴的所作所为向您道歉，尊敬的女士。”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那老女人似乎在专注地听着，“我们逃亡了有好几天了，在野精灵攻击我们之后……我们总觉得会受到更多袭击，即使是在您没有做出任何挑衅的情况下，我向您表示歉意。”他低下脑袋，尽力想要回忆起他母亲这些年煞费苦心教他的宫廷礼仪。要知道当初他还对着这些课程翻白眼，觉得他根本就不会有用到这些的一天。
女巫尖声大笑起来。“如此礼貌？天，这倒是出乎意料。”当玛瑞克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咧嘴笑着望向他，“但是事实是你不清楚我到底打算怎么对待你和你的朋友，年轻人。我很可能打算把你俩都交给树精，就像我之前对你的朋友做的那样，不是么？”
“是的，没错。”
“是的。”她缓慢地重复道，“没错。”她用干枯的手朝抓着洛根的树挥了挥，那些树枝就松开了。他被丢到地上之后立刻跳起来，愤怒转向那老女人。玛瑞克抬起一只手警告他退后，而洛根朝他哼了一声，就像在说我是很气但又不傻。
“那你就是那个人。”女巫赞赏地点头打量着玛瑞克说道，“我知道你会来，还有你到来的方式，但是却不清楚什么时候。”她拍着自己的膝盖，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魔法带来的消息总是变幻莫测的，这不是很妙吗？就像是对一只猫问路一样——如果它真的告诉你该往哪里走，那你可真是走运啊！”她对于自己的笑话狂笑不止。
但玛瑞克和洛根都一脸茫然的望着她。她的笑声慢慢小下去，变成了一声叹息。“哎，你是怎么想的？”她问道，“费罗登国王经过可卡瑞荒原可能不被注意到么？”
玛瑞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我猜你指的是费罗登的合法国王。”
“你说得一点没错！如果坐你宝座的那个奥莱伊人跑过这片树
林的话，我肯定很乐意把他拎过来，而不是你！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就只好凑合了。你说呢？”
“呃……有道理。”
女巫伸手从她脚边的篮子里掏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大苹果来。苹果是深红色的，果肉饱满而成熟。她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现在……”她一边大声咀嚼着一边说道，“…我得说很抱歉，那些精灵有些过火了。只有通过他们，我才能把网撒的够远，在你俩路过时逮住你们。”她舔去唇边的苹果汁：“但是他们有他们的方式。”
玛瑞克仔细地思考着：“这么说精灵……不是碰巧发现我们的了？”
“小伙子很聪明嘛。”
“你到底是谁？”玛瑞克屏住呼吸问道。
“她是个叛教法师，一个躲避教会追杀的法师。”洛根坚持说道，“不然她为什么远远躲在荒野的中心地带？”
女巫翻了个白眼，再次笑起来。“你朋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确实有一些东西躲在你们王国的阴影里，年轻人，你甚至都想像不到。”她坦率地望向洛根，目光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但是我早在你们的教会到达这片土地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
“才不是我的教会。”洛根厉声说道。
“至于你的问题么……”她又转头望向玛瑞克，“…野精灵肯定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吧？我有很多名字，他们起的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找我干什么？”
她咬了一口苹果，发出一声脆响，然后她一边咀嚼，一边坐回
摇椅里深思熟虑。“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被他们的君主接见呢？”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无助地耸耸肩。“要是这样的话，你以前去找我母亲大概还差不多。我基本上什么都没有。”
“命运是会改变的。”女巫的视线转投向远方，“一分钟前你还在恋爱，爱得你根本想象不到会有什么不对。然后下一秒钟你就遭到了背叛。你的爱人就像你的肢体一样被硬生生从你身上扯下来，而你发誓你会做任何事……任何事……来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她的视线聚焦在玛瑞克身上，她的声音变得轻柔而亲切：“有时，复仇会改变整个世界。你的复仇会是什么样的呢，年轻人？”
他不确定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洛根愤怒地向前一步。“别烦他。”
女巫带着愉悦的眼神转过身凝视他：“那么你呢？你内心有太多的愤怒，足以化为一柄精钢利刃。我在想，某一天你会把它刺进谁的心脏呢？”
“玛瑞克和我不是朋友。”他咆哮着，“但是我也不想他死。”
她阴郁地笑了一声：“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洛根的脸色变得惨白，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那……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平静地说道。
“是吗？这么说你已经原谅他们了？你不再会记得他们按倒她时她发出的尖叫声？还有那些士兵在摁住你逼迫你观看时发出的哄笑声？当你父亲……”
“停！”洛根吼道，他的声音充斥着恐惧和狂怒。玛瑞克震惊地看着洛根朝女巫冲过去，就像要掐死她似的。他在碰到她之前踉跄着停住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和自己的冲动做着斗争。小屋周围的树都似乎像弹簧上了油似的，嘎吱响着活动起来。而女巫只是摇着摇椅，平静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担心。“你知道的也太多了，老太婆。”他咕哝着。
“事实上，”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我只是知道得差不多而已。”
“拜托。”玛瑞克跨前一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
她观察了他片刻，最后咬了一口她的苹果，安静地咀嚼着，把苹果核越肩丢到身后。果核落到了烂树叶和苔藓上面，发出嘭的一声钝响。不久，有什么长长的白色东西从阴影中窜出来把果核带走了。那东西潜匿在树叶下面，几乎看不见，但是玛瑞克还是感觉到那根本不是一条蛇。
“你该感谢我，年轻人。”女巫满意地说道，“就这么逃进荒野里，你觉得你会出什么事？被崔辛德野蛮人抓走啊，被野精灵杀掉啊，被潜伏在裂缝里那许多生物中的一只吃掉啊。你真的觉得凭这么一个亡命之徒就能帮助你安全渡过这一切么？”
“我不知道，也许吧。”
她挑起一道眉毛看向洛根：“他对你的能力评价颇高啊，是不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她扭头认真地盯着玛瑞克：“让他紧跟在你身边的话，他会就背叛你。一次更甚一次。”
玛瑞克无动于衷：“这么说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我猜谜语的？”
“不，不。”她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救你。”
玛瑞克用不相信的眼神瞪着她。他不确定她还能不能说出比这更加惊人的话来。好吧，也许接下来她会承认她其实是用奶酪做的，但是这句话也只能屈居第二了。
“我之前把你从危险的深渊旁带走，”她继续说着，“我还会帮你平平安安地回到外面的世界中。”女巫说完就靠在了摇椅上，看上去对自己非常满意。
“那你想要用这种……帮助换取些什么呢？”洛根质询道。
“一个承诺。”她微笑着，“由国王私下对我承诺，并且永远不向任何人提起。”
玛瑞克惊讶地眨着眼睛，但是洛根挡在了他前面。“如果他拒绝呢？”他又质询道。
她朝外边的树林做了个手势：“那么你们就可以走了。”
洛根转向玛瑞克，他的意见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不可以信任法师，尤其是这个老太婆。也许洛根觉得即使玛瑞克拒绝，女巫也会让他们离开去自己碰运气。也许他们甚至可以从野精灵那里要回自己的武器。毕竟带他们来的那个精灵看起来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而如果他们愿意做些交易，他们甚至还可以换到一张毯子或者斗篷或者……别的什么。
风在头顶高处的树杈间呼啸着。玛瑞克琢磨着那些树是不是正在手舞足蹈，因为看上去确实很像。不眠不休的树木随着风的节奏起舞，而他们则静静的站在阴影中。他望向洛根征询并求助，但是他没有任何回答。他们寒冷、带伤、筋疲力尽、还身处荒野的中心地带。他们有别的选择么？
“我接受。”玛瑞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