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去乐沙巴希塔剩下的路上，红眼任由大家把自己绑起来，即使在白天也一样。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过从幸存的水手们害怕的样子，和梅里维尔复述事件时那冷酷的神情来看，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就连休姆在他面前也显得很紧张。
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害怕的是梅里维尔。红眼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看她了。她比他之前认识的人都复杂得多，仿佛脑袋里藏着整个帝国的所有秘密，又从来不会被它们压倒。现在红眼最大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而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感到沉重。
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乐沙巴希塔上的小村庄。这座小岛几乎由茂密的森林组成，间或有几座岩石山冒出来。但是就连这些岩石山的顶峰也点缀了扭成奇形怪状的细长树木，而茂密的枝叶几乎让它们看起来像一丛丛灌木。等他们在港口靠岸，梅里维尔就把红眼带上了甲板。幸存的船员坚持要立即把红眼绑到桅杆上，不过他没介意，至少他现在能站着，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啊。
“谢谢你的帮忙，欧文斯先生。”梅里维尔对一个老渔民说，后者正把船绑到系缆墩上。“我们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抱歉了。”
“是我的荣幸，夫人。”他头也不抬地说，几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其他村民也一样，仿佛对她敬畏得不敢有眼神接触一样。“需要我们把行李搬到庄园里吗？”
“好的，欧文斯先生，非常感谢。”梅里维尔转过身对耐心地站在一旁的休姆说：“休姆，你能告诉我父母亲我先不过去他们那儿吗？我和帕斯汀纳斯勋爵有重要的事情得先去见见卡萨莎。”
“没问题，夫人。”接着休姆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色，红眼看到他那张一直都毫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挣扎。“你没问题吧？不用……护送吗？”
梅里维尔瞪了他一眼。
休姆连忙低下了头。“好的，当然了，夫人。我真诚向你道歉。我会安排好所有事情等你回来的。”
“谢谢了，休姆。”她说。
休姆连忙小跑到欧文斯先生身边，和他一起指挥着人们从船上卸货。
“玛吉斯夫人，”
梅里维尔对一个戴着头巾的老妇说，“请告诉卡萨莎我们到了，等一下就会找她。我们知道她不喜欢惊喜。”
“是的，夫人。”说完，玛吉斯夫人便匆匆离去。
梅里维尔转过身对着幸存的船员说：“先生们，我对船长和其他伙伴的牺牲致以最诚挚的哀悼。恐怕这里没有足够的物料来维修皇后的游艇，不过直到你们去格雷特巴希塔维修之前，我都欢迎大家在这里住下来，喜欢住多久都可以，费用全部由我来出。”
水手们害怕地看了看红眼，又互相看着对方。
“如果夫人您不介意，”其中一个人说，“我们还是直接去格雷特巴希塔维修就可以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说，“等你们修好船，并找到足够的船员之后，请立即回到皇后陛下那里。”
“你不用我们来接你了吗？”另一个水手问。
“我们没事的，谢谢。”
水手们都松了口气。“如您所愿，夫人。”
梅里维尔转过身，将红眼从桅杆上松绑。“跟我来把，大人。”她轻轻地说，扯了一下依然绑着红眼手腕的铁链，拉着他从踏板上走下来，把锁链当成一条牵引绳一样。
“那些水手宁愿不要免费的食物和舒服的大床，也不愿跟我待在同一个地方啊。”红眼阴郁地说，一边从村庄里走过。
“你不能怪他们。”梅里维尔阳光地说，“如果我也不了解你，我也会跟他们一样很害怕。”
“你一点都安慰不了我。”
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坚定地看着红眼。他立即明白到，过去几天她的确是真情流露。“我不是要安慰你。我没时间哄你。我们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所以请你告诉我你还想解决它。”
“你觉得我想这样吗？”
“当然不是。不过暗影恶魔不能再在帝国里胡作非为了，更不能让他继续做生物法师冷血的杀人机器。如果我们解决不了这事儿，我们就必须杀了你。”
“我没所谓。”红眼说，而且是认真的。相比起要继续这样的生活，他还不如去死。
梅里维尔打量着红眼，然后点点头。“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顺便说说，我认为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挺高的。”
红眼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生物法师们估计几个月前就已经把他变成这个怪物了。甚至从他刚进皇宫的时候就已经控制了他。难道他们趁他睡着的时候溜进了他的房间？还是说他们在训练的时候对他动了手脚，然后让他失忆？不管是哪个，红眼一想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的朋友现在会怎么想他？希望会怎么想？她知道后可能会很害怕，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希望最看不起的人。一个毫无荣誉的生物法师走狗。
在路上的时候，梅里维尔曾说过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红眼跟生物法师做了交易，让希望和布力加·林安全离开。而曾经有那么一天左右的时间，红眼也开始这么认为。不过他知道这根本不是因为希望。这完全是因为那该死的珊瑚香实验。打从他出生以来就已经注定是这样了。也许，如果他像其他婴儿那样早一点死掉会更好。妈的，至少他的父母可能到现在还会在一起，而且活得也没那么惨啊。
他们继续走在泥泞的村道上，两旁的房子全都只有一层高，清一色都用厚实的黑木头建成。这是个简单的地方。红眼马上想到了简陋这个词，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好，有整洁的小花园，还有精致的石头小路。
“所以说这些全是你的？”红眼问。
“自从三百年前，乐沙巴希塔就已经归到我们家族的名下了。”
“整个岛？”
“我本来也会有女伯爵的头衔的，不过这里的人口太少了，没有资格评选。不过也没关系，不然就有更多的求婚者来烦我了。不过怎样也好，这里几乎就只有这个小村庄和我的庄园大宅，其余地方都用来做林业了，那是我们的主要出口产品。”
“木材？”
“在某种意义上是吧。”她说，“我们一直很小心地控制出口量，以免砍的比种的多。虽然出口量很少，不过我们木材的质量和成熟度都是全国有名的，而且最合适用来制作高端的木制品，例如家具和木饰，几乎不会用来盖房子。”
一说起家具，红眼就想起雷斯顿委托的那个可怜的手工艺人。虽然他很奇葩，不过人很好，而且他的天赋真的很高，只是被红眼永远地埋没了。一想到这，他的心痛得就像被捅了一刀。不过他不打算反抗。他就是想让自己感受这种痛苦。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也许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决心，去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间小房子外面。那里位于郊区，离村庄有一段距离。房子什么装饰都没有，只简单地上了一层涂漆，还有一扇朴素的闭上的百叶窗。不过围着房子的花园却非常整洁、非常复杂，能够和皇宫的绝岭花园相媲美。
梅里维尔停下脚步，慢慢解开红眼的锁链。“在你去见卡萨莎之前，我得提醒你，她非常……呃，用古怪来形容也不太准确，不过我只能想到这个词了。”
“她是谁？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一开始是我的女仆，在我还小的时候。而且老实说，她做得并不好。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因为她一直很古怪很神秘，还说我将来会帮助改变整个帝国。而对于一个经常被父母忽略的贵族小孩来说，谁不想听到这些话呢？不同的是，她说的话是对的。不过这也许更像一个自证预言吧，因为我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我，很大部分都是因为她。”
“这么说，她是一个女贤者之类的咯？”红眼想到了老亚米。
梅里维尔淡淡地笑了笑，把铁链扔到石头路上。“我不知道能不能用贤字来形容她啊，反正她能以我们都不懂的方式来看这个世界。不过不是免费的哦，我得提醒你了。她的言行可能会让你感到意外。甚至可能会有点……敌意。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因为她要处理咱俩根本感知不到的、不断向她涌来的大量信息，才会是这个样子。”
“她肯定没有我的导师老莎蒂难应付。”红眼说。
“等着瞧呗。”梅里维尔走到前门，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一个严厉的女人声音说。
“你猜。”梅里维尔顽皮地说。
“我讨厌猜。”那把声音暴躁地说。
“我知道。”梅里维尔说。
里面顿了一下，接着，那声音没那么严厉地说：“如果你知道这一点，说明你肯定认识我。”
“没错。”梅里维尔赞同道。
“如果你明知我不喜欢还让我做的话……”那把声音又顿了一下，“那说明你在调戏我。”
“是啊。”
“只有一个人会调戏我，”那声音洋洋得意地说，“梅里猫咪！进来吧，梅里猫咪！”
“梅里猫咪？”红眼好奇地问。
梅里维尔耸耸肩。要是别人的话就发现不了，不过红眼却看到了一抹红晕悄悄地泛上了她的脸颊。
房子里面只有宽敞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地板铺了一层柔软的草席。由于百叶窗都关闭了，房间显得很昏暗，只有房间左边的石壁炉发出冉冉的火光，上面用铁钩挂着一个茶壶。壁炉的对面是一个洗手池，而房间尾部则叠着毛毯和枕头。
一个老妇人盘腿坐在房子中央，白色的头发散乱地垂到额头，仿佛她的发带被人割断，头发被人故意弄乱了似的。她穿着一件大号男夹克，不过前后反过来了。她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在听一首遥远的曲子。他们进来的时候，老妇人就瞟了他们一样，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打招呼。相反，她又把目光移回到空荡荡的房间角落，双手在膝盖周围一通乱拍，像极了一只被困的小鸟。而她的嘴唇飞快地张合，仿佛在无声地自言自语。
受到这般冷漠待遇梅里维尔一点都不意外。她把红眼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她看了看摆在老妇身边的物品：一张空白的画纸，一根画笔，还有一罐罐颜料。
“卡萨莎，你现在是爱上画画了吗？”梅里维尔问道。
卡萨莎摆出了一张嫌弃的臭脸，但依然没有看着梅里维尔。“我讨厌画画。颜料会滴得到处都是。太乱。”说完，她擦了擦手掌，又继续拍打起来。
“那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梅里维尔问道。
“给那个画家用的咯，那么明显。”卡萨莎伸手指着红眼，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房间角落。
梅里维尔好奇地看着红眼。
红眼耸了耸肩，有点不安。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亚米也能预知未来。
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定死。“其实我不是真正的画家。”
“你也不是真正的杀手，不过你还是杀了那些人。”卡萨莎尖锐地说，终于把目光移到红眼身上，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过只是一会儿，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就像一只饥饿的鼹鼠，像挖隧道一样一直挖到红眼的脑海深处。然后她迅速把眼睛移开，又看着那个角落。
“卡萨莎，”梅里维尔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错了。”卡萨莎心不在焉地说，“你需要他的帮助。”她又指了指红眼，眼睛一动不动。“而他需要我的帮助。”
“你说得对。”梅里维尔说。
“有什么就直说，梅里猫咪。”
“对不起，卡萨莎。”梅里维尔说，态度如此谦逊，是红眼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别再跟我说那些有两重意思的间谍话。让我头疼死了。”
“好的。”
“就在这里。”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每当你不好好说话的时候，我这里就痛得要命。”
“我很久没有回来，都忘记了。”梅里维尔耐心地说，“不过我现在记得了。”
“很好。”卡萨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梅里维尔立即畏缩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看着角落。“说谎的艺术家。”
梅里维尔回头看着红眼。
“她说我吗？”红眼疑惑地问。
“当然是说你了。”卡萨莎说，“你明明是个画家。可是你说自己不是画家。所以我就把你叫做说谎的艺术家。现在把你的画具都拿走。难闻死了。”
红眼走过去，抑制不住悄悄爬上脊梁的紧张感。这个女人的确有种让人神经紧张的感觉，但他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他捡起画布、画笔和颜料。“我要拿它们做什么？”
“画画啊，那么明显。”她干巴巴地说。
红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和梅里维尔一样有耐心。毕竟据说这个女人能帮他。“好吧……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我画的吗？”
“你自己。”她指了指右边的洗手池。“你可以用那个做镜子，如果你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儿的话。”
红眼走到洗手池边，发现里面已经装满了水。火光中，他的倒影对着他摇曳着微光。她怎么会提前准备得那么充分？红眼再一次感到了不安。
“我做这个是干啥？”
“好让你明白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儿。”
她说得如此轻蔑，红眼不得不再深呼吸了一口，让自己保持冷静。
“而这就能……帮到我？”
卡萨莎瞟了梅里维尔一眼，不耐烦地说：“他一直都这么笨吗？”
“你忘了告诉他酬劳的事。”梅里维尔说。
“哦。”她噘起嘴瞥了红眼一眼，表情稍微露出一点点歉意。“你得给我酬劳，不然我就帮不了你。”
红眼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那是什么酬劳呢？”
“信任。”
“信任？”他无助地看着梅里维尔。
“你必须得相信她。”她说，“即使你不认识她，即使你觉得这样很不靠谱，你都得信任她。我知道你会觉得有点不自然，我也是，这就是之前我只问你有没有决心的原因。你必须全身心投入进去，不然就没效了。”
“我不知道要怎样……给予信任。”
“你可以从闭上嘴巴，好好去做我让你做的事情，不再问愚蠢的问题开始。”卡萨莎说。
梅里维尔揶揄地笑了笑。“懂了吧。”
红眼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应该吧。”
“很好。”卡萨莎说，“梅里猫咪，你是时候走了。说谎的画家，你是时候画画了。”
红眼不紧不慢地画起来。他觉得这事儿是不能着急的，还有不管它的意义何在，画出细节一定很重要。自从一年前画希望以来他就没拿起过画笔，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当他抛下所有的担忧和恐惧，专心致志地画画时，他甚至觉得有点愉快。
当他画完之后，他细细品尝着画画的余味，完全忽略了心里的压力和奇怪的处境。他把画递给卡萨莎看，心里还感到一股自豪。
“错。”她平淡地说。
“你说错是什么意思？”红眼反问道，“艺术哪有对错？”
“不够吓人。”卡萨莎说，“这个人哪里像一个可以在四秒内杀死八个人的人？不可能。改。”
红眼瞪着她，脾气又上来了。不过卡萨莎已经没再理会他，又再看着角落，拍打着双手，无声地念念有词。
他又回到洗手池边，拿起画笔，在红色的眼睛上加了一些粗犷的线条，让它们分裂开来，看上去确实有了恶魔的味道。接着，他又把自己的嘴角画得更冷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以暗影恶魔的身份来画，不过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样画没错。他又增加了一些细节，直到认为这个自画像确实很吓人。当他看着画的时候，一股寒意确确实实地贯穿了他的脊梁。就在这时，他知道这幅画完成了。
“好了，你看我改好没？”他让卡萨莎看了看那幅画。
“没有。还是错的。”
“什么？”红眼的耐心完全消失殆尽，不过卡萨莎似乎也没有留意。
“我让它更吓人了啊！”
“不够有趣。”她说，“这个人哪里像一个会讲故事、会哄人做疯狂的事的人？”
“是不像，不过你不是说——”
“改。”
“你想我重新画过？”
“没有人可以重新再来。直接改。”
红眼只好又开始画起来。他还是在眼睛里做文章，把它们改成顽皮地瞥到一边。他把嘴角画上去，改成自己的标志性笑容。随着不断的修改，画也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不过他也没办法。要想防止这些新画的修改和之前画的融在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旧的画干了再加上去。不过红眼知道太阳快下山了，而且只要一到晚上，暗影恶魔就会马上出现。
所以他就直接继续画，任凭颜料融到一起。
改笑容的时候，他不得不对着水笑了好几次。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个笑容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笑容跟他的脸真的很配。而且很奇怪的是，通过练习这么一笑，他感觉好多了。他以前也经常经历过黑暗的日子，是吧？而他一直都是一笑而过，坚信自己会找到解决的方法。毕竟经历黑暗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啊。
等他改完之后，他走向卡萨莎那边，脚步还有点轻盈。
“好了，现在呢？”
“还是不对。”她说。
“你在逗我吧。”
“这个人像一个画家吗？他像一个用一支画笔、一点颜料就能画出让人感动到流泪的画的人吗？他像一个有作品展示在大型展览的人吗？他像一个美术家吗？”
红眼低头盯着她，十分无语。他所有的骄傲自大、所有的愉快心情都被榨干了。
她看了红眼一阵，说：“你必须改。”然后又把头扭到一边。
红眼慢慢地走回去，胸腔被恐惧填满。他低头看着水池，让倒影中的自己温和下来。放飞自我吧。每当他摆出一副“艺术气软蛋”的模样时，内特尔斯就会嘲笑他。莎蒂则会一巴掌打过来。就连菲勒，每当红眼偶尔表现出一点艺术气的时候，他也会感到不自在。虽然这样，一想起他们以前对他自己的严苛，红眼就非常想念他们。思念忽然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像欲望一样，急需得到满足。他一直都不敢让自己去想念他们，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会再见到他们的。就像以前一样，他找到了解决思念饥渴的方法。可是，如果他不能再见到他们怎么办？
他的心会变得千疮百孔，痛苦得不能自拔。
除了他画画的时候。他一直都知道，画画可以舒缓他的痛苦、寂寞和困惑，哪怕是一会儿。以前，他一直想说服自己不需要安慰。可是现在，他真的很需要。于是，他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地上，开始画起来。那幅画变得更混乱，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这跟整洁或细节无关，而是要把真相画出来。把那个担惊受怕的小男孩从囚笼里放出来，哪怕只有一阵子，他也许可以从中找到安宁，让自己的心没那么痛。
红眼一直画，不停地画，直到双手发抖，直到视线模糊，直到世界在他身旁旋转，直到时间变得毫无意义。他一直画，直到再也睁不开眼睛，直到疲倦像一张厚重的毛毯将他包围。
他梦到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他又回到了银背镇那间舒适的小房子，和她妈妈舒服地躺在那张老沙发上。他们裹在一张毛毯里，抵御从那廉价的窗户吹进来的寒风。房子黑漆漆的，当他们抬头看着窗户外时，只能看到一点点被屋顶切成碎片的深蓝色天空。
“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起里希邓特朗这个名字吗？”他的妈妈问。
他摇了摇头。
“里希邓特朗三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呀。关于他的作品，我最喜欢的就是他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也能找到美。有一次，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巅峰之作，《风暴带来改变》。里面的内容很残暴，一艘艘船撞碎在岸边的礁石上，人们不断死去……那幅画吓到我了。可是我却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同时也是我看过最美丽的东西。”
他们沉默了一阵。红眼细细品味着这份宁静。不久以后，他的妈妈就变得很难相处了。失去了耐心，经常大喊大叫，乱扔东西。他的爸爸说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病得越来越严重。爸爸现在出去了，偷偷地和别人上床来赚钱，好让自己装成一个匿名的艺术收藏家，买下所有妈妈没人要的新画作。
这个秘密几乎把这个小男孩压得透不过气。感受到他和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真的好痛。为了和这种痛斗争，他凑得妈妈更近了，尽情地沐浴在她的温柔和率真当中，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她笑了，用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你出生在黑暗的岁月。”她说，“我担心你以后还要面对很多黑暗。
我知道……”她犹豫了一下，红眼能感到她的声音稍微收紧了一些，仿佛在抑制住感情。“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帮你。所以你一定要像你的名字那样。你一定要在黑暗中找到美。这是我们艺术家倾尽一生也要去做的事。”
“我是个艺术家吗？”红眼问。
“当然是了。”她说。
红眼在卡萨莎的房子里醒了过来，百叶窗依然紧闭，燃烧的壁炉依然是唯一的光源。卡萨莎坐在火堆旁，品着一杯热汽腾腾的茶。
他站了起来，感觉身体异常轻松。他睡了多久了？他拿起画，走过去递给了卡萨莎。
“怎样？有没有改好？”
她盯着杯子，既没有看着红眼，也没有看着那幅画。她的声音意外地温柔、疲惫。“你干吗不去外面自己看看呢？”
红眼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他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于是他听话地走过去，打开前门。他看着门外的大树和头顶上的天空。
在闷热的房子里待了那么久，现在吹起的微风实在沁人心脾。他花了好些时间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是星星和月亮。现在是晚上，而他没有变形。
或者说他已经变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自画像。他画得到处都是，有点像暗影恶魔，有点像红眼，还有点像里希邓特朗。这幅画简直是一片混乱。不过这也许是美丽的混乱。
“如果你拒绝光明，”卡萨莎在壁炉旁问，“又怎能驯服黑暗？”
红眼转过身对她说：“它一直都在我体内，是不是？那个暗影恶魔。”
“可以这么说。那个画家也是。生物法师强化了其中一个，所以我就强化了另外一个。”
红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敲着下巴。“你还有其他画布吗？”
“没有，不过我有一些羊皮纸和炭笔。”
“那也行。”他说。
“干吗用？”
“用来给我画你的肖像啊。”然后他极力装出最严苛的语气说：“那么明显。”
她看着红眼，表情很是意外。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得那么感情饱满，那么无拘无束，一瞬间整间房子都回荡起了她的笑声。
红眼坐在精致的门廊上，墨镜稳稳地戴在脸上，安静地看着朝阳射出来的第一缕晨曦。他的手觉得很痒，很想把它画出来。现在他什么都想画。虽然痒得有点烦人，不过也正好提醒他，只要他感到焦虑，他就会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亲爱的帕斯汀纳斯勋爵。”梅里维尔说，骑着一匹俊美的金色母马向他走过来。“多么迷人的早晨啊。你还好吗？”
“很乱，但很好。”他说。
她笑了。“卡萨莎帮你捋清了吗？”
“是啊。”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紧闭的门，“不过她刚刚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思考的声音太大了。”
“她经常是这样的。”梅里维尔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梅里猫咪，”红眼说，“很大的人情。”
“很好。还以为你不会提呢。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叫我‘翰碧斯特夫人’，或者‘夫人’。
“哦？”
“不能跟你变得太熟，毕竟你是替我办事的。”
“我？”红眼问，“替你办事？什么时候的事？”
“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作为皇后的首席间谍，我根本没空谈情说爱。”
红眼揶揄地冲着她笑。“我想也是。”
“而且你刚刚也说了你欠我的，不是吗？”
“是啊。”
“幸运的是，我知道你应该怎样报答我，还有皇后，她没有让你人头落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要知道你可是差点杀了大使。”
“那，你要我做的是什么呢？”他问道，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当然是成为皇后的间谍咯。从现在起，你正式成为皇后陛下的忠诚仆人，利用你和生物法师之间的联系，发挥你出类拔萃的能力和无法拒绝的魅力，帮助我们将帝国的腐败铲草除根。”
他的眉毛慢慢地从墨镜上方扬起来。“这真的是……雄心壮志啊。”
她笑了，眼睛泛着光芒。“别担心。会很有趣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害怕的是梅里维尔。红眼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看她了。她比他之前认识的人都复杂得多，仿佛脑袋里藏着整个帝国的所有秘密，又从来不会被它们压倒。现在红眼最大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而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感到沉重。
两天之后，他们来到了乐沙巴希塔上的小村庄。这座小岛几乎由茂密的森林组成，间或有几座岩石山冒出来。但是就连这些岩石山的顶峰也点缀了扭成奇形怪状的细长树木，而茂密的枝叶几乎让它们看起来像一丛丛灌木。等他们在港口靠岸，梅里维尔就把红眼带上了甲板。幸存的船员坚持要立即把红眼绑到桅杆上，不过他没介意，至少他现在能站着，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啊。
“谢谢你的帮忙，欧文斯先生。”梅里维尔对一个老渔民说，后者正把船绑到系缆墩上。“我们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烦，抱歉了。”
“是我的荣幸，夫人。”他头也不抬地说，几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其他村民也一样，仿佛对她敬畏得不敢有眼神接触一样。“需要我们把行李搬到庄园里吗？”
“好的，欧文斯先生，非常感谢。”梅里维尔转过身对耐心地站在一旁的休姆说：“休姆，你能告诉我父母亲我先不过去他们那儿吗？我和帕斯汀纳斯勋爵有重要的事情得先去见见卡萨莎。”
“没问题，夫人。”接着休姆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色，红眼看到他那张一直都毫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挣扎。“你没问题吧？不用……护送吗？”
梅里维尔瞪了他一眼。
休姆连忙低下了头。“好的，当然了，夫人。我真诚向你道歉。我会安排好所有事情等你回来的。”
“谢谢了，休姆。”她说。
休姆连忙小跑到欧文斯先生身边，和他一起指挥着人们从船上卸货。
“玛吉斯夫人，”
梅里维尔对一个戴着头巾的老妇说，“请告诉卡萨莎我们到了，等一下就会找她。我们知道她不喜欢惊喜。”
“是的，夫人。”说完，玛吉斯夫人便匆匆离去。
梅里维尔转过身对着幸存的船员说：“先生们，我对船长和其他伙伴的牺牲致以最诚挚的哀悼。恐怕这里没有足够的物料来维修皇后的游艇，不过直到你们去格雷特巴希塔维修之前，我都欢迎大家在这里住下来，喜欢住多久都可以，费用全部由我来出。”
水手们害怕地看了看红眼，又互相看着对方。
“如果夫人您不介意，”其中一个人说，“我们还是直接去格雷特巴希塔维修就可以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说，“等你们修好船，并找到足够的船员之后，请立即回到皇后陛下那里。”
“你不用我们来接你了吗？”另一个水手问。
“我们没事的，谢谢。”
水手们都松了口气。“如您所愿，夫人。”
梅里维尔转过身，将红眼从桅杆上松绑。“跟我来把，大人。”她轻轻地说，扯了一下依然绑着红眼手腕的铁链，拉着他从踏板上走下来，把锁链当成一条牵引绳一样。
“那些水手宁愿不要免费的食物和舒服的大床，也不愿跟我待在同一个地方啊。”红眼阴郁地说，一边从村庄里走过。
“你不能怪他们。”梅里维尔阳光地说，“如果我也不了解你，我也会跟他们一样很害怕。”
“你一点都安慰不了我。”
她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坚定地看着红眼。他立即明白到，过去几天她的确是真情流露。“我不是要安慰你。我没时间哄你。我们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所以请你告诉我你还想解决它。”
“你觉得我想这样吗？”
“当然不是。不过暗影恶魔不能再在帝国里胡作非为了，更不能让他继续做生物法师冷血的杀人机器。如果我们解决不了这事儿，我们就必须杀了你。”
“我没所谓。”红眼说，而且是认真的。相比起要继续这样的生活，他还不如去死。
梅里维尔打量着红眼，然后点点头。“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顺便说说，我认为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挺高的。”
红眼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生物法师们估计几个月前就已经把他变成这个怪物了。甚至从他刚进皇宫的时候就已经控制了他。难道他们趁他睡着的时候溜进了他的房间？还是说他们在训练的时候对他动了手脚，然后让他失忆？不管是哪个，红眼一想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的朋友现在会怎么想他？希望会怎么想？她知道后可能会很害怕，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希望最看不起的人。一个毫无荣誉的生物法师走狗。
在路上的时候，梅里维尔曾说过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红眼跟生物法师做了交易，让希望和布力加·林安全离开。而曾经有那么一天左右的时间，红眼也开始这么认为。不过他知道这根本不是因为希望。这完全是因为那该死的珊瑚香实验。打从他出生以来就已经注定是这样了。也许，如果他像其他婴儿那样早一点死掉会更好。妈的，至少他的父母可能到现在还会在一起，而且活得也没那么惨啊。
他们继续走在泥泞的村道上，两旁的房子全都只有一层高，清一色都用厚实的黑木头建成。这是个简单的地方。红眼马上想到了简陋这个词，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打理得很好，有整洁的小花园，还有精致的石头小路。
“所以说这些全是你的？”红眼问。
“自从三百年前，乐沙巴希塔就已经归到我们家族的名下了。”
“整个岛？”
“我本来也会有女伯爵的头衔的，不过这里的人口太少了，没有资格评选。不过也没关系，不然就有更多的求婚者来烦我了。不过怎样也好，这里几乎就只有这个小村庄和我的庄园大宅，其余地方都用来做林业了，那是我们的主要出口产品。”
“木材？”
“在某种意义上是吧。”她说，“我们一直很小心地控制出口量，以免砍的比种的多。虽然出口量很少，不过我们木材的质量和成熟度都是全国有名的，而且最合适用来制作高端的木制品，例如家具和木饰，几乎不会用来盖房子。”
一说起家具，红眼就想起雷斯顿委托的那个可怜的手工艺人。虽然他很奇葩，不过人很好，而且他的天赋真的很高，只是被红眼永远地埋没了。一想到这，他的心痛得就像被捅了一刀。不过他不打算反抗。他就是想让自己感受这种痛苦。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也许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决心，去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间小房子外面。那里位于郊区，离村庄有一段距离。房子什么装饰都没有，只简单地上了一层涂漆，还有一扇朴素的闭上的百叶窗。不过围着房子的花园却非常整洁、非常复杂，能够和皇宫的绝岭花园相媲美。
梅里维尔停下脚步，慢慢解开红眼的锁链。“在你去见卡萨莎之前，我得提醒你，她非常……呃，用古怪来形容也不太准确，不过我只能想到这个词了。”
“她是谁？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一开始是我的女仆，在我还小的时候。而且老实说，她做得并不好。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因为她一直很古怪很神秘，还说我将来会帮助改变整个帝国。而对于一个经常被父母忽略的贵族小孩来说，谁不想听到这些话呢？不同的是，她说的话是对的。不过这也许更像一个自证预言吧，因为我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我，很大部分都是因为她。”
“这么说，她是一个女贤者之类的咯？”红眼想到了老亚米。
梅里维尔淡淡地笑了笑，把铁链扔到石头路上。“我不知道能不能用贤字来形容她啊，反正她能以我们都不懂的方式来看这个世界。不过不是免费的哦，我得提醒你了。她的言行可能会让你感到意外。甚至可能会有点……敌意。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因为她要处理咱俩根本感知不到的、不断向她涌来的大量信息，才会是这个样子。”
“她肯定没有我的导师老莎蒂难应付。”红眼说。
“等着瞧呗。”梅里维尔走到前门，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一个严厉的女人声音说。
“你猜。”梅里维尔顽皮地说。
“我讨厌猜。”那把声音暴躁地说。
“我知道。”梅里维尔说。
里面顿了一下，接着，那声音没那么严厉地说：“如果你知道这一点，说明你肯定认识我。”
“没错。”梅里维尔赞同道。
“如果你明知我不喜欢还让我做的话……”那把声音又顿了一下，“那说明你在调戏我。”
“是啊。”
“只有一个人会调戏我，”那声音洋洋得意地说，“梅里猫咪！进来吧，梅里猫咪！”
“梅里猫咪？”红眼好奇地问。
梅里维尔耸耸肩。要是别人的话就发现不了，不过红眼却看到了一抹红晕悄悄地泛上了她的脸颊。
房子里面只有宽敞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地板铺了一层柔软的草席。由于百叶窗都关闭了，房间显得很昏暗，只有房间左边的石壁炉发出冉冉的火光，上面用铁钩挂着一个茶壶。壁炉的对面是一个洗手池，而房间尾部则叠着毛毯和枕头。
一个老妇人盘腿坐在房子中央，白色的头发散乱地垂到额头，仿佛她的发带被人割断，头发被人故意弄乱了似的。她穿着一件大号男夹克，不过前后反过来了。她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在听一首遥远的曲子。他们进来的时候，老妇人就瞟了他们一样，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打招呼。相反，她又把目光移回到空荡荡的房间角落，双手在膝盖周围一通乱拍，像极了一只被困的小鸟。而她的嘴唇飞快地张合，仿佛在无声地自言自语。
受到这般冷漠待遇梅里维尔一点都不意外。她把红眼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她看了看摆在老妇身边的物品：一张空白的画纸，一根画笔，还有一罐罐颜料。
“卡萨莎，你现在是爱上画画了吗？”梅里维尔问道。
卡萨莎摆出了一张嫌弃的臭脸，但依然没有看着梅里维尔。“我讨厌画画。颜料会滴得到处都是。太乱。”说完，她擦了擦手掌，又继续拍打起来。
“那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梅里维尔问道。
“给那个画家用的咯，那么明显。”卡萨莎伸手指着红眼，但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房间角落。
梅里维尔好奇地看着红眼。
红眼耸了耸肩，有点不安。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亚米也能预知未来。
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定死。“其实我不是真正的画家。”
“你也不是真正的杀手，不过你还是杀了那些人。”卡萨莎尖锐地说，终于把目光移到红眼身上，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过只是一会儿，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就像一只饥饿的鼹鼠，像挖隧道一样一直挖到红眼的脑海深处。然后她迅速把眼睛移开，又看着那个角落。
“卡萨莎，”梅里维尔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错了。”卡萨莎心不在焉地说，“你需要他的帮助。”她又指了指红眼，眼睛一动不动。“而他需要我的帮助。”
“你说得对。”梅里维尔说。
“有什么就直说，梅里猫咪。”
“对不起，卡萨莎。”梅里维尔说，态度如此谦逊，是红眼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别再跟我说那些有两重意思的间谍话。让我头疼死了。”
“好的。”
“就在这里。”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每当你不好好说话的时候，我这里就痛得要命。”
“我很久没有回来，都忘记了。”梅里维尔耐心地说，“不过我现在记得了。”
“很好。”卡萨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梅里维尔立即畏缩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看着角落。“说谎的艺术家。”
梅里维尔回头看着红眼。
“她说我吗？”红眼疑惑地问。
“当然是说你了。”卡萨莎说，“你明明是个画家。可是你说自己不是画家。所以我就把你叫做说谎的艺术家。现在把你的画具都拿走。难闻死了。”
红眼走过去，抑制不住悄悄爬上脊梁的紧张感。这个女人的确有种让人神经紧张的感觉，但他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他捡起画布、画笔和颜料。“我要拿它们做什么？”
“画画啊，那么明显。”她干巴巴地说。
红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和梅里维尔一样有耐心。毕竟据说这个女人能帮他。“好吧……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我画的吗？”
“你自己。”她指了指右边的洗手池。“你可以用那个做镜子，如果你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儿的话。”
红眼走到洗手池边，发现里面已经装满了水。火光中，他的倒影对着他摇曳着微光。她怎么会提前准备得那么充分？红眼再一次感到了不安。
“我做这个是干啥？”
“好让你明白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儿。”
她说得如此轻蔑，红眼不得不再深呼吸了一口，让自己保持冷静。
“而这就能……帮到我？”
卡萨莎瞟了梅里维尔一眼，不耐烦地说：“他一直都这么笨吗？”
“你忘了告诉他酬劳的事。”梅里维尔说。
“哦。”她噘起嘴瞥了红眼一眼，表情稍微露出一点点歉意。“你得给我酬劳，不然我就帮不了你。”
红眼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那是什么酬劳呢？”
“信任。”
“信任？”他无助地看着梅里维尔。
“你必须得相信她。”她说，“即使你不认识她，即使你觉得这样很不靠谱，你都得信任她。我知道你会觉得有点不自然，我也是，这就是之前我只问你有没有决心的原因。你必须全身心投入进去，不然就没效了。”
“我不知道要怎样……给予信任。”
“你可以从闭上嘴巴，好好去做我让你做的事情，不再问愚蠢的问题开始。”卡萨莎说。
梅里维尔揶揄地笑了笑。“懂了吧。”
红眼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应该吧。”
“很好。”卡萨莎说，“梅里猫咪，你是时候走了。说谎的画家，你是时候画画了。”
红眼不紧不慢地画起来。他觉得这事儿是不能着急的，还有不管它的意义何在，画出细节一定很重要。自从一年前画希望以来他就没拿起过画笔，不过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当他抛下所有的担忧和恐惧，专心致志地画画时，他甚至觉得有点愉快。
当他画完之后，他细细品尝着画画的余味，完全忽略了心里的压力和奇怪的处境。他把画递给卡萨莎看，心里还感到一股自豪。
“错。”她平淡地说。
“你说错是什么意思？”红眼反问道，“艺术哪有对错？”
“不够吓人。”卡萨莎说，“这个人哪里像一个可以在四秒内杀死八个人的人？不可能。改。”
红眼瞪着她，脾气又上来了。不过卡萨莎已经没再理会他，又再看着角落，拍打着双手，无声地念念有词。
他又回到洗手池边，拿起画笔，在红色的眼睛上加了一些粗犷的线条，让它们分裂开来，看上去确实有了恶魔的味道。接着，他又把自己的嘴角画得更冷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以暗影恶魔的身份来画，不过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样画没错。他又增加了一些细节，直到认为这个自画像确实很吓人。当他看着画的时候，一股寒意确确实实地贯穿了他的脊梁。就在这时，他知道这幅画完成了。
“好了，你看我改好没？”他让卡萨莎看了看那幅画。
“没有。还是错的。”
“什么？”红眼的耐心完全消失殆尽，不过卡萨莎似乎也没有留意。
“我让它更吓人了啊！”
“不够有趣。”她说，“这个人哪里像一个会讲故事、会哄人做疯狂的事的人？”
“是不像，不过你不是说——”
“改。”
“你想我重新画过？”
“没有人可以重新再来。直接改。”
红眼只好又开始画起来。他还是在眼睛里做文章，把它们改成顽皮地瞥到一边。他把嘴角画上去，改成自己的标志性笑容。随着不断的修改，画也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不过他也没办法。要想防止这些新画的修改和之前画的融在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旧的画干了再加上去。不过红眼知道太阳快下山了，而且只要一到晚上，暗影恶魔就会马上出现。
所以他就直接继续画，任凭颜料融到一起。
改笑容的时候，他不得不对着水笑了好几次。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个笑容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笑容跟他的脸真的很配。而且很奇怪的是，通过练习这么一笑，他感觉好多了。他以前也经常经历过黑暗的日子，是吧？而他一直都是一笑而过，坚信自己会找到解决的方法。毕竟经历黑暗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啊。
等他改完之后，他走向卡萨莎那边，脚步还有点轻盈。
“好了，现在呢？”
“还是不对。”她说。
“你在逗我吧。”
“这个人像一个画家吗？他像一个用一支画笔、一点颜料就能画出让人感动到流泪的画的人吗？他像一个有作品展示在大型展览的人吗？他像一个美术家吗？”
红眼低头盯着她，十分无语。他所有的骄傲自大、所有的愉快心情都被榨干了。
她看了红眼一阵，说：“你必须改。”然后又把头扭到一边。
红眼慢慢地走回去，胸腔被恐惧填满。他低头看着水池，让倒影中的自己温和下来。放飞自我吧。每当他摆出一副“艺术气软蛋”的模样时，内特尔斯就会嘲笑他。莎蒂则会一巴掌打过来。就连菲勒，每当红眼偶尔表现出一点艺术气的时候，他也会感到不自在。虽然这样，一想起他们以前对他自己的严苛，红眼就非常想念他们。思念忽然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像欲望一样，急需得到满足。他一直都不敢让自己去想念他们，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会再见到他们的。就像以前一样，他找到了解决思念饥渴的方法。可是，如果他不能再见到他们怎么办？
他的心会变得千疮百孔，痛苦得不能自拔。
除了他画画的时候。他一直都知道，画画可以舒缓他的痛苦、寂寞和困惑，哪怕是一会儿。以前，他一直想说服自己不需要安慰。可是现在，他真的很需要。于是，他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地上，开始画起来。那幅画变得更混乱，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这跟整洁或细节无关，而是要把真相画出来。把那个担惊受怕的小男孩从囚笼里放出来，哪怕只有一阵子，他也许可以从中找到安宁，让自己的心没那么痛。
红眼一直画，不停地画，直到双手发抖，直到视线模糊，直到世界在他身旁旋转，直到时间变得毫无意义。他一直画，直到再也睁不开眼睛，直到疲倦像一张厚重的毛毯将他包围。
他梦到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他又回到了银背镇那间舒适的小房子，和她妈妈舒服地躺在那张老沙发上。他们裹在一张毛毯里，抵御从那廉价的窗户吹进来的寒风。房子黑漆漆的，当他们抬头看着窗户外时，只能看到一点点被屋顶切成碎片的深蓝色天空。
“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起里希邓特朗这个名字吗？”他的妈妈问。
他摇了摇头。
“里希邓特朗三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呀。关于他的作品，我最喜欢的就是他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也能找到美。有一次，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巅峰之作，《风暴带来改变》。里面的内容很残暴，一艘艘船撞碎在岸边的礁石上，人们不断死去……那幅画吓到我了。可是我却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同时也是我看过最美丽的东西。”
他们沉默了一阵。红眼细细品味着这份宁静。不久以后，他的妈妈就变得很难相处了。失去了耐心，经常大喊大叫，乱扔东西。他的爸爸说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病得越来越严重。爸爸现在出去了，偷偷地和别人上床来赚钱，好让自己装成一个匿名的艺术收藏家，买下所有妈妈没人要的新画作。
这个秘密几乎把这个小男孩压得透不过气。感受到他和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真的好痛。为了和这种痛斗争，他凑得妈妈更近了，尽情地沐浴在她的温柔和率真当中，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她笑了，用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你出生在黑暗的岁月。”她说，“我担心你以后还要面对很多黑暗。
我知道……”她犹豫了一下，红眼能感到她的声音稍微收紧了一些，仿佛在抑制住感情。“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帮你。所以你一定要像你的名字那样。你一定要在黑暗中找到美。这是我们艺术家倾尽一生也要去做的事。”
“我是个艺术家吗？”红眼问。
“当然是了。”她说。
红眼在卡萨莎的房子里醒了过来，百叶窗依然紧闭，燃烧的壁炉依然是唯一的光源。卡萨莎坐在火堆旁，品着一杯热汽腾腾的茶。
他站了起来，感觉身体异常轻松。他睡了多久了？他拿起画，走过去递给了卡萨莎。
“怎样？有没有改好？”
她盯着杯子，既没有看着红眼，也没有看着那幅画。她的声音意外地温柔、疲惫。“你干吗不去外面自己看看呢？”
红眼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他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于是他听话地走过去，打开前门。他看着门外的大树和头顶上的天空。
在闷热的房子里待了那么久，现在吹起的微风实在沁人心脾。他花了好些时间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是星星和月亮。现在是晚上，而他没有变形。
或者说他已经变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自画像。他画得到处都是，有点像暗影恶魔，有点像红眼，还有点像里希邓特朗。这幅画简直是一片混乱。不过这也许是美丽的混乱。
“如果你拒绝光明，”卡萨莎在壁炉旁问，“又怎能驯服黑暗？”
红眼转过身对她说：“它一直都在我体内，是不是？那个暗影恶魔。”
“可以这么说。那个画家也是。生物法师强化了其中一个，所以我就强化了另外一个。”
红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地敲着下巴。“你还有其他画布吗？”
“没有，不过我有一些羊皮纸和炭笔。”
“那也行。”他说。
“干吗用？”
“用来给我画你的肖像啊。”然后他极力装出最严苛的语气说：“那么明显。”
她看着红眼，表情很是意外。然后她突然笑了——笑得那么感情饱满，那么无拘无束，一瞬间整间房子都回荡起了她的笑声。
红眼坐在精致的门廊上，墨镜稳稳地戴在脸上，安静地看着朝阳射出来的第一缕晨曦。他的手觉得很痒，很想把它画出来。现在他什么都想画。虽然痒得有点烦人，不过也正好提醒他，只要他感到焦虑，他就会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亲爱的帕斯汀纳斯勋爵。”梅里维尔说，骑着一匹俊美的金色母马向他走过来。“多么迷人的早晨啊。你还好吗？”
“很乱，但很好。”他说。
她笑了。“卡萨莎帮你捋清了吗？”
“是啊。”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紧闭的门，“不过她刚刚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思考的声音太大了。”
“她经常是这样的。”梅里维尔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梅里猫咪，”红眼说，“很大的人情。”
“很好。还以为你不会提呢。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叫我‘翰碧斯特夫人’，或者‘夫人’。
“哦？”
“不能跟你变得太熟，毕竟你是替我办事的。”
“我？”红眼问，“替你办事？什么时候的事？”
“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作为皇后的首席间谍，我根本没空谈情说爱。”
红眼揶揄地冲着她笑。“我想也是。”
“而且你刚刚也说了你欠我的，不是吗？”
“是啊。”
“幸运的是，我知道你应该怎样报答我，还有皇后，她没有让你人头落地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要知道你可是差点杀了大使。”
“那，你要我做的是什么呢？”他问道，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当然是成为皇后的间谍咯。从现在起，你正式成为皇后陛下的忠诚仆人，利用你和生物法师之间的联系，发挥你出类拔萃的能力和无法拒绝的魅力，帮助我们将帝国的腐败铲草除根。”
他的眉毛慢慢地从墨镜上方扬起来。“这真的是……雄心壮志啊。”
她笑了，眼睛泛着光芒。“别担心。会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