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席丝琳
苏达帕的市场位于青草覆盖的宽阔公有地上,每个房间角落都竖立着雕有漩涡与螺旋纹路的黑木柱,席丝琳预期看到绣帷的地方却挂着鲜绿色的毛毡壁挂。奥丽华港的大市场将摊子分派给商人,让顾客在摊子间走动,但在苏达帕的每件事都会流动。买卖之外的第三方可能在谈判到一半时插手,提出更诱人的价码或指控品质不佳,诸如此类的事情可能发生于价钱等同一颗苹果的交易,也可能发生于抵得上半城价值的船运合约上,而这只是市场里让席丝琳感觉自己仍在海上的事情之一。
她的年少时光在自由贸易城邦度过,在那里的原血人与提辛内人比例相当。如果问她,她会说看到提辛内人不会不自在,其实十三人种的任何一支都不会让她不自在。但苏达帕的商场让她明白事实并非如此。穿过几乎挤满黑鳞身躯和带有瞬膜眼睛的房间与走廊,她突然变得格外显眼,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身躯单薄,皮肤粉红无鳞,而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没人对她不友善,但她不禁发现有人盯着她瞧、朝她品头论足。从奥丽华港上船又在苏达帕下船后的感觉很怪,她不知该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除此之外还有家族的深刻连结,每场谈判背后似乎都有历史。第一个小时里,席丝琳就听见人们提起三代前死去的表兄妹,述及一人的舅舅对另一人侄女的帮助,或洪水时一个家庭收留了另一个家庭,河流至今已经两度改道。这里处处用得上与拜兰库尔或赫瑞兹贵族有关的顾虑和分析,席丝琳真担心自己永远学不好。
席丝琳不曾抱怨,但伊莎杜行长似乎察觉她不安的心情。年长的女人介绍席丝琳时,说她是米狄恩银行在奥丽华港的发言人,并在她们参与谈判之前让席丝琳知道需要了解的状况,一等讨论结束就解释不清楚的地方。伊莎杜说话时从不用严厉的口气,她的举动也不会让席丝琳想起她们之中只有一人是这里的所有人,另一人除了头衔什么也没有。她用不着这样。席丝琳感到愤怒,其实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已经输了。
「不。」伊莎杜摆出出遗憾的微笑,摇摇头。「我们不能再接受去年的条件。」
桌子对面的男人笑出声。他虽然坐着,却仍比伊莎杜高上半个头。他颈子和脸上的几丁质鳞片已经开始因年纪而泛灰。席丝琳啜饮茶水,礼貌地微笑。
「伊莎杜,趁我们不如意的时候敲诈我们,对妳没好处。」
「你们不是不如意,你们在打仗。」
男人名叫奇利克‧洛‧开斯东,席丝琳读了帐册,得知他从依拉萨将香料和橄榄向北卖到勃尔嘉,然后带回鞣皮和药物。过去十年来,银行年年替他的商队保险,只赔过一次钱。她在奥丽华港会用这种资讯下决定,伊曼纽行长在瓦奈也会加以考量。然而这似乎只是伊莎杜行长脑中盘算的事情之一。
「这不是战争。」奇利克说。「是这个世界要让安提亚学个教训,知道过度扩张要付出什么代价。真要说,我的工作还安全了些。古老家族不会再每半哩就为了谁可以课税而起争执了。」
「你把食物和药物运过难民身边。」伊莎杜说。「下次你会把玉米种子藏在麻雀胸前吧。」
一个结实的男人经过他们的桌子旁,一手搭到奇利克的肩上。
「你干嘛跟这个女人说话?」新来的男人问。「她只会打劫你。」
「效忠错地方了。」奇利克郁郁寡欢地说。
「噢,萨弥须,你想要这份合约吗?」伊莎杜脸上露出开朗的微笑,接着对奇利克说:「你知道萨弥须的保险条件很好吗?」
「没错,比妳的好。」萨弥须说着坐到奇利克身边。席丝琳感到胃渐渐纠结。在此之前,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视抢生意为天大的罪过。不过在这里丝毫无关紧要。「这合约他妈的保障什么?」
「保费为百分之六,遇损失则半价理赔。」奇利克答道。
萨弥须像乘风的鸟儿一样转转眼珠。「你在开玩笑吧。」男人吃惊的语气煞有其事。
「理赔的是预期销售金额的半价。」伊莎杜说。「不是损失。」
萨弥须露出狡猾的微笑,摇摇手指责备奇利克。「兄弟,你对我使诈。不过我们父亲曾经并肩作战,所以我只收你百分之五点五的保费。」
奇利克望着伊莎杜,他的手指指向萨弥须,好像在说:妳看到我可以谈到多好的条件吧?席丝琳感到一阵怒火,但伊莎杜哈哈笑了。
「我的条件不变。」她说着从桌旁站起身。席丝琳猛地灌下茶水,多了一口茶叶得处理,等她也站起来,伊莎杜便像密友一样扶着她的手肘,带着她穿过交易所里惊人的喧嚣和闲聊声。她们一来到通往院子的门前,她便捏捏席丝琳的手臂,侧头表示疑问。席丝琳耸耸肩。
「我希望我们可以在家里谈生意。」席丝琳说。「待在别人可能偷听的地方令我感到不自在,我们会因此失去合约。」
「我们并没有失去合约。奇利克是老手了。这天的剩余时间他会到处和人交谈,然后发现萨弥须承诺过多。商队会向我们保险,因为他想作个赌徒,又要有合约保障。他不会冒着生意受损的危险,赌在需要时却掏不出钱的人身上,即使只必须付百分之五也一样。」伊莎杜说完停顿一下。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比较柔和,不再有轻松的喜悦。「不过我的确担心战争。」
院子里,依南和亚尔丹‧罕恩靠着矮石墙和一个提辛内女孩说话,女孩已经有了女人的姿态,但身上的鳞片仍是稚气未脱的淡褐色。她们走近时,亚尔丹的耳朵伸向她们的方向,依南扬起她毛皮细软的下巴。女孩转身瞥见伊莎杜,快步迎上来。
「行长。」女孩说。
「妳恐怕得指明妳说的是谁。」伊莎杜说。「玛哈,这位是奥丽华港新分行来的席丝琳‧贝尔莎库行长。席丝琳,这位是我表妹梅莉德的女儿玛哈。」
席丝琳颔首,女孩回礼后转身面对伊莎杜。
「爸爸请妳有空过来。」她说着靠近压低声音说:「他有柠檬生产的消息。」
伊莎杜点点头,放开席丝琳的手臂。
「恐怕得和妳在屋里见了。」她说。
「没关系。」席丝琳说。女孩牵起伊莎杜行长的手,两人轻快地穿过大门,走上人行道未镶边的铺石路。亚尔丹和依南走过来。
「行长,就这样吗?」亚尔丹的声音温和低沉。
「显然就这样。」席丝琳说。「但我完全说不出为什么。」
依南搔搔她的锁骨,让毛皮上编的珠子叮当作响。「我也有类似的经验。提辛内人最糟糕。
赫弗钦人或贾苏鲁人,甚至特拉古人—亚尔丹,这样说真不好意思—和他们打交道,至少知道自己参与的事情不对劲。提辛内人感觉就像任何人一样,直到他们再也不像一般人,话说回来,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座城市周围低矮,宽广的街道之间有一片片草地和矮小的灌木,加上房舍后显得不大像城市,却像扩张的村落。马匹和骡子拖着大车,人拖着小车,空气中有股海的味道,但也有翻过的土和潮湿的味道。他们上方的天空蓝得令人无法直视,太阳宛如一轮烧灼着的巨大钱币,席丝琳抱着双臂走着,然后她发现自己怀念伊莎杜行长的碰触,不自觉地做出补偿的动作。她将手臂垂到身体两旁。
「阿蟑呢?」她问。「他今天不是当班吗?」
「代了他的班,放他自由一天。」亚尔丹说。「他有个外甥今天结婚。」
「真的吗?」席丝琳说。「我还不知道他在苏达帕有家人。」
「某些家人吧。」亚尔丹说。
「他从来没向我提过。」
「行长,或许他觉得以他的身分,不该跟妳提起家人的事。」亚尔丹说。依南清清喉咙,听起来像准备要说什么,而不是不安的表现。席丝琳转头看着她。库塔丹女人脸上的毛皮像海豹般带有光泽,但她的眼中透露出不安。
「行长,我只是在想,我们待在这里的时候,您最好别那么叫他。」依南说。
「谁?阿蟑吗?」席丝琳说。「他不叫这个名字吗?」
「他的名字是哈尔维。」亚尔丹说。「哈尔维‧洛‧库索。阿蟑只是奥丽华港的人给他的绰号。就像人家可能叫南陆人『眼窝』或叫库塔丹人『马屁精』一样。」
「噢。」席丝琳说。「我不晓得他觉得困扰。」
亚尔丹耸耸肩。「他从没说过觉得困扰。他不是会惹事的那种人。」
「只不过这里的其他人听妳那么叫他可能误会。」依南说。
「明白了。」席丝琳努力回想她以绰号叫过提辛内守卫多少次,以及当时有谁在场。「谢谢妳。」
席丝琳这辈子几乎独来独往。小时候,她是同伴中的异类,无论在贵族孩子或满街跑的穷孩子之间都格格不入。后来她离开瓦奈时伪装身分,先扮成马车夫,再假冒米狄恩银行的代理人,让她必须和世界保持一点距离,才能显得可信。银行也是门孤独的生意。在别人眼中她可以让谨慎幸运的穷人翻身致富,或是毁掉挥霍软弱的贵族,而两者都让她独树一格。
不过她在苏达帕的大宅中感到的孤寂,和她之前经历的礼貌疏离并不相同。她在这里可以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背后的门,感觉像等待治安官裁决的犯人。不然她也能走出房门,来到大宅之中,人们会向她打招呼,半打的谈话或事情都欢迎她加入,内容从缝拼布被、钉马蹄铁到作诗或照顾家中的孩子,而她从来不觉得真的融入。独自待在房间、困于墙壁之间并不愉快,然而独自待在一群似乎特意想让她宾至如归的人之间,比待在房里更糟。她唯一的慰藉是分行的账目和厨房的酒窖,于是几星期之后,她便依赖账目和酒而活了。
晚餐吃得晚,伊莎杜行长、她的手足和他们家人朋友的宽敞大厅常常得容纳二十人。晚餐后,大家会回到院子或个人的房间去,之后鲁特琴声、鼓声和活泼的人声和谐响起,像甜酒与巧克力饮品是餐后的点心。不过席丝琳不会参与,而是拿一、两瓶家族从朴特引进的浓郁红酒,还有从伊莎杜的办公室取来的总账或公司的账目,回到房间阅读,像以诗集哄自己睡觉的小女孩。酒让她身体中的紧张感平静下来,随着数字和协议的运作渐渐占据她的头脑,屋里的声音也不再令她困扰,最后夜里的寒意让她躲进被窝,落入梦乡。
不过在睡意迟迟不来的夜里,她会离开床上,穿着黑羊毛外衣在大宅的厅堂间走动。总是有一些男女还没睡或早早醒来。提辛内人可以不睡觉的能耐令她折服。一天夜里,她发现亚尔丹一个人坐在守夜的火堆旁望着头上的星辰,倾听春日第一声虫鸣。
她仰起头,寻找她学会的新星座。她对星星并不热衷。
「晚安,行长。」他说。「还没睡啊。」
「是吧。」她用字谨慎,刻意咬字清晰。「你也还没睡。」
「对。」亚尔丹说着弹弹耳朵,发出叮当声。或许是她想象,但她觉得特拉古人像犬类的大脸似乎带着忧愁。「看来我们适应得很好。」
「是啊。」席丝琳说。「伊莎杜行长很有智慧。按我在商场看到的事,我还以为银行勉强才能获利,但她其实表现得很好。」
「我想的主要是这个家里的事。」亚尔丹说。
「他们人都很好。」席丝琳说。「我从来没和真正的家庭相处过。看他们对待彼此的样子,以及他们对待我们的样子。他们好坦然、热情、接纳。好像我们一直属于这里,只是从前不知道而已。」
在大宅旁边的树上,有只猫头鹰飞进星空,化作黑暗中移动的影子。亚尔丹以眼睛和耳朵追着牠飞行的弧线,而席丝琳跟着他追踪猫头鹰。他们之间的沉默带有宁静、友善的感觉。席丝琳将她的小手搁在他手背上。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我从来不曾这么痛恨一个地方。」
「我知道。」
「那么明显吗?我努力掩饰了。」
「我认识妳一阵子了。」亚尔丹说。
「他们人都很好,但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他们。伊莎杜行长呢?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好女巫,贴心、睿智,一心为我好,想到就令人发毛。我永远不知道她恨不恨我,还有天晓得她是不是也这样看我。」
一颗流星划过他们头上,转瞬便消失。
「我过去认识一个男人。」亚尔丹说。「是个好战士,和他一起站岗很愉快。就是在佣兵团里表现很好的那种人。如果继续下去,或许还能带领一团自己的佣兵。只不过他从少年时就是别人的奴隶。在战场上他做得很好,但当战争结束,他有了自己的钱和时间,却没人告诉他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就不知怎么办了。」
「那他怎么处理?」
「起先队长试着留住他,在其他人出去把钱喝个精光的时候交付任务给他,把那小子当奴隶一样对待。这方法暂时有效,但最后仍然不够。那小子撑了一季的时间,最后治安官剥夺了他的自由,把他卖给一个农夫。」
「真惨。」
「是吗?」
一只虫子落到席丝琳身上,虫子的脚在席丝琳前臂淡色的汗毛间挣扎。她把虫子弹开。
「我说我们的灵魂想要快乐,但灵魂其实不要。」她说。「灵魂要的是它们熟悉的状态,或许是快乐,或许不是。」
亚尔丹像是肚子被揍了一拳般呻吟,把手从席丝琳手中抽开搔痒,但她怀疑那只是伪装。
「你呢?」她问。「你不是该睡了吗?」
「是。」
「但你睡不着。」
「显然。」
「你在想什么?」她问。
「一部分是战争的事。安提亚的情势像鼓皮一样紧绷,经过去年的磨损后,几乎快到崩溃的边缘,只不过还有别的事。」
「说都说了,不可以不讲下去。」席丝琳说。「小心我开除你。」
「他们说,亡者的灵魂随安提亚大军而行,而狗和飞鸟逃离安提亚军,就像逃离大火一样。听起来那个摄政王有什么古怪之处,好像他是某种术士。」
「葛德才不是术士。」席丝琳说。「他……他只是智慧太少、权力太大的男人。」
「听起来妳替他难过。」
「才不。」她说。「他烧了我的城市,杀了养育我的人。但我和他待在一起几星期,在他身上寻求慰藉,我不觉得有办法形容我们对彼此的意义。」
「妳爱他吗?」
「你喝醉了吗?」
「你在他身上寻求慰藉。」亚尔丹说。「对某些人而言—」
「他焦躁起来,而我没拒绝。这和爱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亚尔丹附和道。「只不过有些人不那么想。」
「他们太蠢了。」席丝琳毫无恶意地说,然后补了句。「你说一部分是战争的事。另一部分呢?」
「我不知道队长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四处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很不安。」
「我也希望他在这里。」
「行长,我没这么说。」亚尔丹悲哀地说。「我只想知道他的去向和行动。队长和我分别的时候闹得不大愉快,背叛他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而他很可能觉得我背叛了他。」
「那是他太蠢。」席丝琳说。
亚尔丹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