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席丝琳
和一个家庭住在一起,改变了生活中的许多小细节。从前她有自己的房间时,不需顾虑隐私,现在隐私却常常成为礼貌和得体的问题。其他生命的零碎片段彷佛新草席一样遍布走廊间,席丝琳告诉自己,即使伊莎杜行长和她的表外甥女玛哈谈到家事或政治,甚至财务和经营银行的事,她也不会偷听。然而当她走过沐浴着晨光、宽敞光洁的花岗岩走道,听见那位较年长的提辛内女人和那女孩的谈话中有爱与性这两字。她要去厨房的需求突然间没那么重要了。好奇心让她竖起耳朵,放轻脚步;她悄悄挪近办公区。
「那也没错。」行长说。「不过不只那样。」
「但如果真的爱他,那样就没关系了,不是吗?即使有了小孩?」
玛哈的声音激动,但没有顶撞的意味。她们不是在争执,而是在自白,在揭露事实。伊莎杜行长的笑声低沉而悔憾。
「我爱过很多、很多人。」她说。「而爱这个字的意义,对我而言每次都不同。爱很美妙,但并不能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也不能让错误的决定变得明智。谁都会爱。白痴会爱,杀人凶手也会爱。随便举出哪个暴行,一定有人以他们所谓的爱为理由,让暴行合理化。什么都能披上『爱』的外衣。」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接着又是女孩的声音。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玛哈说。席丝琳对那孩子和她的问题感到一股温暖的感激。她也不懂。
「爱这个字,不只代表一件事。」行长的声音温柔,几乎像是在哄人。那是女人试图安抚动物或把在桌下的动物叫唤出来的声音。「妳爱妳父亲,但那样的爱和妳对这个假想男孩的爱不一样。妳也爱妳的兄弟,也爱夜夜和妳共度的那个女孩。密安?妳爱密安,对吧?」
「对。」女孩的语气彷佛在向行长坦承什么。
「有些人或许会爱国家或神祇,爱他们对世界的想法或愿景,或者因为爱的意义过于广泛,而称完全无关的情感为爱。如果诏书上写着要向北方的沙拉喀出兵,很可能会说那是因为我们爱北方的兄弟和表亲。然而其实是因为恐惧。担心若不这么做,战争就会在此地降临。这样听得懂吗?」
「懂。」
「爱很高尚。」行长说。「因此遇到在我们眼中没那么高尚的事物,我们就会拿爱来包装,希望真面目不会有人发现。像是恐惧、愤怒和羞愧。」
「我不觉得羞愧。」
「妳想要这个假想的男孩。别这样。妳要骗妳母亲随妳,但别想骗我。他开发了妳的身体,而妳无法控制。他充斥妳的脑海,令妳不安,而且失去了最美好的那个妳。妳对他沉迷,所以妳希望那是爱,就像那些将军希望他们对安提亚的恐惧是爱一样。」
「可是……」
「我并不是要告诉妳该做什么选择,为妳下决定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是在提醒妳,妳爱着不少人,而妳并不会为那些人宽衣解带。渴望不是爱。就像恐惧也不是爱。」
一声谨慎的磨擦声,接着是办公室的门荡开的声音。
「行长,有信差找您。」说话的是个男人。
「把报告送来吧。」
「行长,没办法。信差说除了您或席丝琳小姐,他不能交给别人。」
席丝琳赫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明亮的走廊上,像小孩子想偷听双亲说话一样弯着腰。她转身往来时的地方走去,蹑手蹑脚走了五、六步,然后再次转身,装作她这时正要开始做刚才中断的事。
玛哈走进走廊。她脸上和脖子、双手、手臂上覆满昆虫般的褐鳞,颜色比席丝琳记忆中深。或许这是提辛内人脸红的样子。她不确定。
席丝琳面露微笑,女孩朝她点点头,没说话。席丝琳漫步走过走廊,纳闷着她该怎么办。她一方面想回去看看信差带来什么,另一方面,她在没人提起此事的情况下现身,可能让行长怀疑她在刺探。她叹了口气,继续走到厨房,装作对任何她不该知道的事毫不知情。
说实在,玛哈不比席丝琳年轻多少。她不禁纳闷她刚开始追寻自我的时候,如果身边有些年长的女性,会是什么情况?她的母亲只留下一点短暂的印象,以及泛黄老帐册上的一些条目,但如果她还活着,或许能在爱和性、男人和心的问题上给席丝琳一些忠告。厨房里掌厨的仆役帮她做了碗加上奶油、蜂蜜的大麦粥,她和他们互相调侃却心不在焉,就连第一口浓郁的甜蜜也浑然不觉。
她爱过谁?她爱过任何人吗?有谁爱过她?她毫不避讳地提出这些问题,才发现她已经隐约思考这些事一段时间了。
其实是从她听说威斯特队长离开的那天开始。这下有趣了。
她思考自己是不是像爱着商业提案一样爱着威斯特。不动情,小心保持距离地爱。是啊,她也许的确那么爱着他。她对他没有特别的渴望,但伊莎杜行长强调的正是这个。渴望和爱不可相提并论。
席丝琳坐在一张低矮的石桌旁,向南俯望苏达帕绵延开阔的第三大城,陆地的尽头是星罗棋布的小岛,她看得到那儿往来的小船,小小黑点衬着晨间耀眼的蓝。渴望和爱不同。她心想,如果有什么离你而去,让你空虚,那么那就是爱。在此定义下,显然— 「行长?」
席丝琳抬起头,发现亚尔丹‧罕恩站在门口。他比她想象中的老,但或许只是光线的关系。
「什么事?」
「来了份报告。伊莎杜行长想和妳商谈。」
「奥丽华港来的吗?」
「是喀尔斯。」亚尔丹说。「我想是战争的事。」
信纸是上好的亚麻,没上浮水印。培林‧克拉克的字迹照常干净俐落。
「又是来源神秘的消息?」席丝琳说。
「也可能是有人刻意造假。」伊莎杜行长说。她声音里愉快的语调像颜料一样不真实。「科姆希望妳详查,看是否能补充什么高见。」
消息简单明了。第一部分是战场上军队的条目:多少士兵、多少马上的骑士、粮草的补给。席丝琳找了张沙拉喀的地图,把地图搁在面前的书桌上,标出军队和小国的相对位置。每做一个记号,她的心就愈沉重。铁城努斯投降了,但通往伊南泰的路径上的要塞还没陷落。目前还没。
「我还以为安提亚快输了。」席丝琳说。
「是没错。本来应该输的。」伊莎杜行长说。她的表情深不可测。「安提亚开战时的兵力较少,几乎无法供应军队所需。但他们却打了胜仗。被攻下的城镇应该能抵抗围城数月之久,却在几周内陷落。」年长的女人无奈地摊开双手。
「不过他们不可能打到依拉萨这么远的地方。」席丝琳说。「他们没兵力,也没食物。而我们已经看到伊南泰的难民开始到达了。」
「他们也没有攻下沙拉喀所需的兵力和食物。」提辛内女人说。「但他们正在攻打了。」
席丝琳继续看报告。不知名的作者列出其他半打的军队,这些军队并未卷入沙拉喀的战争与暴力的混乱中,人数较少,只有不到一打的士兵,但物资充足。同时也列出率领这些小型军队的队长名字。艾曼‧苏的十五人小队正往勃尔嘉北境移动;达尔‧辛拉玛率十人经水路前往赫尔斯卡;两群共五十人的兵力在可罗‧埃森手下,将前往黎昂尼亚;另一群人,也是其中最小的团体,只有七人二马和一辆马车,由某个叫布尔杰‧萧的家伙带领,正要求外交过境赫瑞兹。
「这些是做什么的?」席丝琳问。「替新的侵略行动进行侦察任务吗?」
「我们不确定。」伊莎杜说。「我想,科姆正希望妳有独到的见解。」
席丝琳唤起在坎宁坡地下那段黑暗漫长的记忆。赫尔斯卡、勃尔嘉、黎昂尼亚和赫瑞兹。她努力回忆葛德或埃斯特是否说过任何能串起这些地方的事情。办公室的优美拱饰和明亮的日光似乎抗拒着陷于阴暗尘埃中的回忆。
伊莎杜的瞬膜开阖。席丝琳感到年长女人关注的压力,她皱着眉,要自己想出某个能解释的原因。任何原因都好。
但她什么也想不到。
「不急。」伊莎杜行长说着折起纸张,放回她私人的保险箱。「我不需要在一、两天内回复,如果想到任何事,我可以随时补充。」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席丝琳问。
「至少几星期了。但伊南泰目前还没围城。所以这些资讯或许仍然有效。」
提辛内女人耸耸肩笑了。席丝琳觉得自己似乎在她深色的眼眸和嘴角的弧度中读出不安。
「妳还是觉得战争不会打到这里吗?」席丝琳刚说完,关于这问题的强烈记忆令她一惊。她曾经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而和她对话的那个男人已不在世上,那座城已经化为灰烬。
伊莎杜行长困惑又无奈地举起双手。
「我再也不确定了。现在的情况是,妳的意见比我还重要。」她说。「我拥有的只有数字和报告。但妳了解那些人。」
「那个人。」席丝琳说。
「噢,那个人。所以按妳对葛德‧帕里亚柯的了解,战争会打到这里吗?」
席丝琳在椅子上挪向前,两手交迭,关于安提亚摄政王的记忆像火焰的烟雾一样涌现。他的笑声,因恐惧而睁圆的双眼,他杀死自己宫中叛徒时的怒火,他嘴里的味道和他身体的感觉。她打了一阵寒颤。伊莎杜行长喉咙后发出细小的声响,点点头,彷佛已经听到席丝琳的回答。
或许她的确回答了。
入夜后起了薄雾,席丝琳几星期没看到薄雾了。苏达帕的夏季很少凉得起雾,但这时一丝丝雾气散布街头,宛如有朵云碎了落在地上。席丝琳坐在一个露天花园里,背后有盏提灯,飞蛾毛毛茸的身躯懒洋洋地拍打玻璃。在奶油色灯光的照射下,合约和帐册摊在她面前,她头上粗大的雕刻木梁聚集着阴影,米狄恩银行苏达帕分行的历史已经不如分行的未来重要了。
依拉萨的贸易仰赖货物的流通,诸如北方的金属制品、自由城邦的纺织原料和布料,还有黎昂尼亚的香料和黄金。虽然沙拉喀的矿场和锻造炉可能落在裂土王座的控制之下,但贸易不会断。至少她这么觉得。
不过安提亚的军队也可能烧掉一切,像他们在瓦奈一样。伊莎杜应该有把信用状卖给紧张的富人,将依拉萨的黄金和珠宝换成纸张,带向西方比较安全的地区,远离安提亚的刀刃。在末日降临之前,一定有办法将那笔财富运出苏达帕。赶在敌军兵临城下之前。
她振作起来继续看文件,却发现自己无法进入状况。她的手指指在一条付款条目上,却说不出那是来自哪一笔存款,一如她无法命令太阳在海岸边起舞。她骂了句粗话,把帐册阖上。她可以选择坐着享受仲夏难得的凉爽,放任思绪混乱迷失,不然就是回房里盯着墙壁却无法阖眼。她胃里的纠结没给她别的选择。
她捻熄了提灯,将蜡盘和她的笔记收到角落,再放上一条红布,让仆人知道别动那些东西。即使在午夜的黑暗中,磨亮的鼓和芦笛的靡靡之音依旧低喃着赞美歌,和她所知的其他种族比起来,提辛内的老人和老女人特别容易夜不成眠,这个区域—其实是苏达帕五城—从不入睡。她发觉自己被音乐和可能的陪伴与温暖吸引,但那只是幻觉,那些歌她并不熟悉。她柔软苍白的手指弹指时,不会像提辛内人的手一样发出轻脆的响声。
她纳闷着亚尔丹是否正在轮班守卫,或是她从奥丽华港带来的那小群随员是不是在轮班守卫。这一晚,卡莉、桑德和赫内特不知在哪里,威斯特队长不知在做什么,他怎么会觉得亚尔丹‧罕恩背叛他。还有想着葛德‧帕里亚柯那晚不知睡在什么地方,有没有想着她。希望没有。
仆人在她房间留了盏灯芯低矮的灯,她的窗户透进一道月光,冷调的蓝混合着火焰的金黄。她换上睡衣,钻进夏季的薄被单靠墙坐着。
睡意迟迟不来。她早知道会这样。她可以躺在黑暗中,彻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或是调亮灯光,阅读伊莎杜随银行帐册一起指派给她读的历史。这两个选择听起来一样不讨喜。于是接下来一小时,她就这么坐着倾听炉火的呢喃和远方鼓声的低语。
在午夜过了许久后,她在黑暗中起身,拉起灯心把灯调亮;不是真的想做什么,只是想要有点变化。她的双脚感受到地板的凉意,转向放在床头桌上的文件,纸张用古老的龙牙当纸镇,以免被风吹走。席丝琳拿起龙牙,手指心不在焉地划过锯齿状的边缘,注视着原来压在纸镇下的文件,却不在乎上头写着什么。
战争将至。就像在瓦奈时一样,一切都会重演。安提亚的剑刃像是一场暴风不会停歇。她虽然不希望,却明白暴行将袭卷沙拉喀,甚至来到依拉萨、勃尔嘉,或转往西方朝北岸与拜兰库尔而去。战争有如一把燎原之火,她或许不知道火焰可能烧向哪个地方,但不论落在何处,一定会熊熊燃烧。伊莎杜行长虽然装作半信半疑,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过去危险的经验让席丝琳了解到人会本能地逃避真相。她自己在瓦奈也曾逃避真相,当时她能失去的远不如伊莎杜这么多。伊莎杜有家人—妹妹、弟弟、外甥、外甥女和表亲。当时席丝琳只有伊曼纽行长、贝瑟和卡姆。或许她们其实一样。不论一开始拥有多少,失去一切便是失去一切。
但赫瑞兹呢?赫尔斯卡?黎昂尼亚?这些地方都未和安提亚帝国接壤。或许葛德和他参谋的眼光看得更远,着眼在范围更广、规模更大的征服。她的手掌拍拍龙牙。这念头有点说不通,感觉事有蹊跷,而且和龙道以及龙道未经过的地方有关。
她恍然大悟,想通时几乎听到喀答一声。席丝琳站起身,感觉心跳加速,嘴角弯起微笑,甚至没来得及在睡衣外披件袍子。她手里紧紧握着龙牙,大步走进比黑夜更黑的走廊。然而她的脚步声没有丝毫迟疑,那条路她很清楚。
伊莎杜行长倚在办公室里的一张长沙发上,腿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席丝琳走进办公室时,她抬起头,毫不意外。
「我可以再看一次新的报告吗?」席丝琳问。
提辛内女人在书上做了记号,然后把书阖起,花了一分钟打开保险箱。席丝琳接过来默默翻阅,直到她找到要找的段落。
一队人派至勃尔嘉,领头的是某个叫艾曼‧苏的人。可罗‧埃森带了两队去黎昂尼亚。还有达尔‧辛拉玛带往赫尔斯卡的一队。
达尔‧辛拉玛就是当初给了她一颗龙牙的那个达汀内人探险家。席丝琳拍拍纸页。
「有什么发现?」伊莎杜行长问。
「这些不是军队的侦察队。」席丝琳说。「他们在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