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马可士
在黎昂尼亚度过一季之后,喀西特夏季的平原对马可士而言奇妙又古怪,感觉像是走入一场梦境。毫无遮蔽的穹庐下,宽广的地平线显得辽阔无尽,沙漠的空气不再潮湿得连汗都干不了,而有种奇异的凉爽感觉。远方几朵云飘过上空,四分之一的微弱月亮在深蓝色的云间透出苍白。在喀西特这个地方,旅店是最接近永久城市的地方,而这间旅店位在一圈方尖石碑群中央,石碑上的刻痕彷佛出自巨兽的爪子,而巨兽大得能一掌托起一百辆马车和马匹,清澈的泉水由石头中央流入一潭宽大的浅池。来到这片小绿洲的旅行者一半是特拉古人,一半是耶姆人,因此两个徒步旅行、连自己的帐篷都没有的原血人,就像结婚礼服上的鲜血一样显眼。这里的一切都染上尘土和马粪的味道,商队守卫狐疑地瞪着马可士或基特,一旦说错话或在不对的地方笑出来,就可能引发暴力冲突。马可士怀疑他会这么不自在,反映了他在生涯的选择上出了问题。
他坐在水旁,把简单的行李放在身边,至于那把剑则裹在布里,用皮绳绑起。如果想拔出那把东西,这么做没什么用,但只要别人不要看出他把龙族帝国的魔法宝藏带在身边,他用剑的机会就少多了。他自己的剑仍挂在臀边,不过换了剑鞘。旧的剑鞘和衣服都烂了,他们在黎昂尼亚海边买的沙黄色棉布袍和当地的剪裁差异不大。基特在营地中倾听、与人交谈,表现出迷人的样子,利用蜘蛛女神的力量讨好马车夫、守卫和游牧的猎人,最后马可士看到他带着钱和一碗小米、烤羊肉回来。
「我们在找什么?」马可士说着咬向羊肉。
「我以为会更糟。」基特压低声音,不让自己的声音传出去。「我没找到和我们同路的人,但有人承诺用合理的价钱卖我一头骡子。」
「这算好消息?」
「对,况且似乎没人决定杀了我们,抢走我们的东西。」
「所以今天算是顺利了。」马可士说。「来见见我们的新骡子吧。」
以牲畜来说,那是头好骡子,肩头壮硕,目光沉静。马可士和基特除了铺盖、食物和水袋之外,没什么要载的行李。马可士检查骡子时,同意卖了牠的耶姆男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跟在身后,表情微微带着不满,好像他会后悔自己同意这桩买卖。
「牠有时会跛。」耶姆人说。「得休息一、两天,免得牠废了。」
「相信不会有问题的。」基特的语气愉快,这代表那男人在骗人。马可士愈见识过蜘蛛女神的力量运作,愈觉得这种力量很有用。在战斗中或许效用有限,但在之前或之后,事事都派得上用场。由他的经验得知,战斗前后发生的事决定了在战场上流血的是谁。
「马可士?」基特说。
「牠行的。」马可士说着把手搁在牲畜的肩头。骡子毫无反应,看也没看他一眼。「至少能让我们到达目的地。」
耶姆人叹口气,从基特手中接过一袋钱。他们看魁梧的男人数着银币与铜币,默默点头,然后朝牲畜挥挥手。「牠是你们的啦。」他说。「反正这家伙个头太小派不上用场。你们两个可怜的混蛋到底要去哪儿?」
「勃尔嘉。」马可士说。
「所以是想逃开战乱了。」耶姆人说。「很明智。那场战争比骆驼的屁眼还丑恶。」
「那还真迷人。」马可士说。
耶姆人还不及回话,基特便问道:「那你有西方的消息吗?我在沙拉喀有个朋友,要是能听到一点消息就好了。」
男人夸张地耸耸肩。
「有消息。不晓得几分真几分假。说努斯沦陷了,去他妈的帝国把那个该死的地方剥到除了墙一点也不剩。为了他们犯下的罪,半座城都被炼起来。」
马可士扬起眉头。一只如他手指粗的黑蝇停在骡子的耳朵上,骡子甩甩耳朵把虫子赶走。
「夺走半座城市的自由,他们犯的罪可真不少。」马可士说。
「提辛内人是去年叛乱的幕后黑手。」耶姆人解释道。「新的摄政王觉得他们是冲着他来的。这个人怪得很。据说他是某种术士,只不过比我知道的术士都厉害。听说他能和鬼魂说话,与亡者并肩,所以才能一路征战。谁也猜不到他会赢到现在,谁也猜不到他什么时候才会停手。」
言外之意是:谁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停手。
「伊南泰这座城不好打。」马可士说。「安提亚人会被当地人和勃尔嘉的河上强盗骚扰。补给线很难维持。」
「噢,看来你对战争瞭若指掌?」
「普普通通。」马可士说。
「你说得或许没错。应该不会持续到冬天。只要虫子们能撑到那个时候,第一道霜时帝国就会打道回府了。」耶姆人点点头表示肯定。他在说服自己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
干旱辽阔的喀西特在他们面前展开。起伏的矮丘边长着枝条粗壮的坚韧灌木,不到黎明马可士就被鸟鸣声吵醒,然后他们做了简单的早餐,打包骡子背上仅有的行李,往下一座绿洲或小溪而去。路途中,他们两度看见马车队扬起巨大烟尘,那是贾苏鲁人和特拉古人的移动城市,那些人虽然称霸平原,却不定居一处。这两次马车队都与他们擦身而过,没有将势单力薄的两个男人和一匹骡子放在心上。马可士不以为意。只要兔子和蜥蜴够他们吃,有充足的小溪和井水,还有给骡子吃的秣草,他大可以从喀西特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不用看到不熟悉的面孔,只要偶尔在旅店落脚吃东西就能安然自得。白昼稍稍拉长了,正午的太阳更加炙热,但夜晚仍是酷寒。
基特没抱怨。马可士猜想他和他的剧团四处漂泊,已经习惯了在世上杳无人迹之处长途旅行。老演员的脸尖了,数个月没有稳定的食物加上太过劳碌让他日渐消瘦,但看起来并不憔悴。真要说的话,他看起来变得年轻、圆润,也更有活力。即使艰苦地走了一整天的路,因为找不到清水而喝配给的水,基特的脚步仍然明快有力。马可士努力想象他的感觉。他们正朝着数十年前基特度过童年的地方而去,想象着岁月、失落和经历过的冒险从基特身上剥落,弃置于开阔的平原上。基特心中带着恐惧—当两人就着夜里的火光,马可士可以从他说话的声音分辨出来—但有股喜悦随之而来。
圆正要闭合。对基特而言,事情逐步迈向终点,而迫在眉睫的完结就像北方吸引着罗盘里的指针,拉着这个男人越过喀西特。马可士没有这种感觉,但他跟上基特的速度,一脚踩在另一脚之前,留意脚边的毒蛇,嘴巴干燥得无法抱怨。他将毒剑背在背上,因为第三天之后,骡子就不肯驮那把剑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只不过他的梦境更鲜活、比平常更混乱,而食物尝起来都很糟。
某天地平线发生了变化,深色的丘陵标记出世界的边缘,而丘陵之后是山峦。马可士坐在冒烟的火堆旁,看着落日将世界染得火红,而他的影子朝向丘陵,也就是神殿与女神所在的地方拉长。骡子在他背后叹息,闭上黑眼睛。
「你觉得他们到哪里了?」马可士问。
基特躺在他的铺盖,双手枕在脑后,仰望星空。
「你是指安提亚人吗?」
「安提亚人,还有我们试图阻止的那些人。你觉得他们打到伊南泰了吗?」
「很可能。」基特说。「不过也可能没有。也许士兵之中可爆发了疾病,而粮食或饮水面临短缺。我觉得军队真是庞大笨拙的东西,你觉得呢?他们似乎总会找到新方式溃散。」
「这种事我不会打赌。」他说。
「我也是。」基特说。「不过至少我能抱着希望。」
「你知道他们不应该赢的。」
基特的叹息几乎如呼吸般轻巧,肩膀驼了一点。马可士坐向前,手掌伸向低矮的火焰。黑暗笼罩之后,火光会影响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但目前他还看得见同伴的表情。
「你的女神还能做什么?」马可士说。「唤醒死者?你办得到吗?」
「我不认为世上有人能唤回死去的人。」基特说。「但我想要赢得战争有别的办法。如果犯人被审问时无法说谎,他们要怎么瞒住秘密?或是用强大无敌的魔法故事吓唬敌人,或是说他们已经输了,直到他们相信自己的确输了。我认为他们能取得胜利靠的是祭司。」
「那么伊南泰呢?」
「我想伊南泰也会被攻破。如果他们现在捕捉奴隶,到了那里也会依样画葫芦。还有建立新的神殿,带改信者去学习女神的神圣奥秘种种这类的事。最后,安提亚是否过度扩张已经不重要了,帝国是否覆亡也不再重要。女神会重新降临人世,处处都有像我这样的人,他们都将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她只需要这样。」
「为什么?她想要什么?」
基特讶异地对他微笑。
「和平啊。」
「和平?」
「她的和平是要所有反抗她的人死去,建立一个狭隘的世界,对她的话全盘接受、毫不质疑。只不过她相信的世界和我见识的世界不是同一回事,因此为了和平,原本的世界必须毁灭而重生、受她支配。世界不可能既是原状,又是她希望的样子,因此……因此她将吞噬世界。」
「那提辛内人阴谋对付安提亚的狗屁呢?」马可士说。
「神殿的秘密对人传授的程度不一。」基特说。「真理使者之间也有地位之分。我离开之前,没有学完该知道的一切。但提辛内人……传说他们不完全是人类。传说十二个真正的人种之间都有关联,全都曾反抗龙族,只有提辛内人是与刚孵化的幼龙融合,造成类似人类的样子。他们是当时唯一仍效忠于龙的人种。」
「但实情不是这样。」
「对,我也不相信。」基特说。「我逃离神殿时把故事带了出来,像是提辛内人牺牲其他种族的孩子,献祭他们的龙族祖先等等的故事。所以我才决定前往苏达帕。我想住在他们之间,看看我听到的是不是……『真的』这个词太强烈了。是不是有可能。结果不是。」
一轮太阳低垂,像要点燃世界触及地平线。基特不情愿地望向马可士,几乎有种不好意思的神情。
「马可士,我不觉得这是战争。」
「不然算是除去劣种吗?」
「是净化。屠杀一个种族,只因为……」基特摇摇头咳了一声,然后又试了一次:「因为我曾认识、爱过,而且奉献生命一段时间的那些人搞错了。」
「唉,我不认为可以跟他们讲道理,然后祈祷一切顺利。」马可士说。
「我不能任由这样的毁灭发生。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毁灭在所难免。」马可士说着啐了一口。「你应该明白我们要摧毁安提亚吧?如果你说得对,他们的成功完全凭借着你口中现身于世的女神,那么我们毁了她之后,将一并夺走他们的胜利,而他们可是身处在战乱之中。安提亚的士兵只是凡人,其中有些是混蛋,有些不是,有些还有妻小。你的老伙伴跑来让一只蜘蛛利用他们的家乡,不是这些人的错,但他们将因此而死。」
「如果我们不下手,我想他们会因此杀戮。」
太阳怒红的圆盘落到视线外,前后不过两次呼吸的时间,平原便陷入阴影,东方的山峦依然火红,接着也笼罩在黑暗中,整个世界没入薄暮与苍茫的灰暗。
「不过我看不出其他的选择。」基特说。
「的确没有。既然我在苏达帕有事要办,希望在我到达那里时,那个地方还未陷落。只是不想让你抱着希望,觉得这事轻而易举。」
「感谢你的好意。我们今晚要守夜吗?」
「照常要守夜。你累的话,我守第一班。」
基特在铺盖上安顿下来,曲手为枕。一丝微风掠过平原,低矮的灌木摇动指出风的路径,让马可士想起壮观的旗帜。黑暗中,星辰从暮色浮现,而气温开始降低了,早上虽然不会结霜,但会冷到让人庆幸同一颗太阳从山头升起。
「你说不计代价。你也会失去蜘蛛。」
「应该吧。」基特同意道。
「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吗?」
基特挪挪身子,仰望星空。
「我觉得很幸运。」他说。「想想看,如果你的人生就是不断在偷听人说话。不论去哪里,你知道的都比你周围的人希望的还多。我从百万张嘴中听过百万个谎言,我因此学到拥有活生生的人性是什么意思。我因此学到爱。」
「谎言让你学到爱?」
基特伸出一只手,示意马可士听他解释。
「我曾在赛拉苏玛尔的一个市集上看到一个女人。那是个年轻的原血女子,怀里抱着在睡梦中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那里,或那孩子为什么在市集里睡觉。但这个女人,或这个女孩,她轻抚着孩子的背,一遍一遍地说:『我爱你。你的母亲爱你。』」
「只不过这是谎言,对吧?」马可士说。「她不爱这孩子。」
「看来她的确不爱。」
「那为什么让你爱上人性?换作我,恐怕学不到同样的教训。」
「你不能选择你爱什么人。」基特说。「至少我从来无法选择。母亲应该爱她的孩子,但如果不爱该怎么办?女孩知道有某种美妙、深刻而重要的感觉弃她而去,因此只好尽力而为。她说了谎。欺骗沉睡中的孩子她爱他、在乎他,不是因为那是爱,而是因为她希望那是爱。不是因为她在乎,而是因为她想要在乎。如果我身上没有蜘蛛,我永远看不见这样的事。我天天都能见到类似的事—陌生的生命片刻在我面前展露,向我显现我不该看见的事。然而马可士,凡人也有崇高之处。这世界让所有人失望,而我们改变自己的故事,好在这样的失望中生存,这件事本身既美丽又悲惨滑稽。大体来说,我觉得人性中值得敬佩的地方,多于令人厌恶的地方。」
「如果我们赢了,你会失去这一切。」
「如果我们赢了,我会变回凡人。」基特承认道。「我想这不是太可怕的代价。」
他们沉默了片刻。马可士靠向前,将一段新枝放进火中。喀西特的树不多,收集不到真正的木材,因此夜里每隔几分钟就得把细枝与一点灌木丢进火堆。基特笑了。
「还有啊。」他说。「我终于能确定我究竟是不是好演员了。」
「噢,如果你演得很糟,我会说你演得很好。」
基特在昏暗中露出灿烂的微笑。
「谢谢你。感激不尽。」
「小意思。睡吧。我们的路途还很漫长。我想在明天日落前到达那里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