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席丝琳
伊南泰的难民潮在努斯沦陷之后涌现。起初只有几个轻易在世上漂泊的人,没有工作,或者从事的行业需要旅行,而苏达帕的家人能支助他们。又或者是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来到苏达帕为自己找一个新的立足处,有些恳求米狄恩银行借笔小钱,让他们从头开始。席丝琳坐在伊莎杜行长身边,听着他们的要求,讨论哪些该接受,哪些该拒绝。需要贷款才能加入鞣皮公会的女人,在伊南泰已有多年的经验,几乎确定她能找到工作,偿还贷款。想买艘船的三个年轻人毕生都在内陆城市,银行把钱给他们,等于让他们在境况不佳时找到逃离债务的办法。席丝琳学习着商场的礼节—何时能插入别人的谈话,何时不妥,如何哄抬价格而降低竞争对手的获利,如何和他们建立暂时的合作关系,让获利上升。城市的深层组织在她眼中逐渐变得明朗,就像音乐家学着异国的歌曲。
但难民潮并未止息。来了更大的团体,更多的人,而且成员的性质不尽相同。随着夏季过去,开始有整个家族一同到达,马车上载满一辈子的家当。伊莎杜每星期都开放大宅收容无法在小家庭栖身的难民,听到的故事一如预期。沙拉喀的战争太危险,他们的孩子、母亲或堂表亲的健康状况太差,挨不住围城。经常有从军年龄的男人留下来保卫城市与国家,但有时不然。伊莎杜行长和她的手足负责喂养客人,欢迎他们一同用餐,而苏达帕五城彷佛以银行为表率,展开双臂将沙拉喀的难民拥入宽广的怀抱。席丝琳看着这一幕,明白这种慷慨其实是败坏的征兆。
从历史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城市很少欢迎战争中的难民落脚,除非他们带着有价值的东西。然而所有来自伊南泰的居民几乎都受到欢迎,因此意味着即使最穷苦的人都有其价值。原因很简单:他们身处于此地,证实苏达帕很安全。城市的这个形象令居民如释重负,令人沉醉,因为他们心知这不是事实。
辉煌灿烂的表象早晚会崩毁。一开始将出现一、两个悲观主义者和异议分子,然后是五、六个,最后所有人都将沦陷。事情发生的时候会以信用状的方式出现,小心加密的文件能以任何东西兑换—钱币、布料、香料、铁,之后向米狄恩银行的任何分行出示文件,即可换回原价的九成。这些文件不重,方便运送,对于名字不在文件上的人毫无价值,因此任何相信该逃离苏达帕而非逃向苏达帕的人,信用状是再完美不过了。然而需求还未高涨。至少目前还没有。
交易所一日的工作结束之后,席丝琳跟着伊莎杜散步穿过城中。她们会漫步走过开阔的广场,广场上难民的帐篷和马车几乎已经自成小镇;或是走到开阔的突堤码头,那里有横越内海的船只进进出出。伊莎杜让席丝琳见识了城中不少不为人知的奥妙—第三座城有个香料市集,整整三条街都排着摊子,摊子上摆满活生生的植物,充斥着土壤的气味;一个特拉古老术士,他的天赋让他将莓果和水变成冰凉甜美的雪泥;城市边缘隐蔽的洞穴中,溺人带来古船的残骸,在水面下建起庞大神秘的雕塑。她们散步时常常谈起那天做的生意、银行的历史,或是比较一般的话题—像是家庭、童年、食物、咖啡、男男女女的饥饿及阅读的喜悦。席丝琳感觉伊莎杜要给她某种她深刻渴望的事物,因此努力克服自己保留的态度,这或许更能让她知道该如何变成她伪装的那个女人。伊莎杜仔细用心地倾听她的问题,解释时尽量阐明自己的意思。
不过席丝琳仍觉得她们有半数的时候没有交集。伊莎杜是提辛内人,这辈子都待在她的族人之间,而且还和她的家人住在一起。席丝琳则是混种的孤儿,在锡内人中从来没有亲密的朋友,更没有母亲或姊妹。但她努力尝试,而伊莎杜通常也努力尝试。有一天,她们提早离开交易所,直接走向大宅时,席丝琳知道事情不对劲,而且她知道是什么问题。
「今天卖出的信用状比平常多。」她说。
「看来是。」伊莎杜说。
「或许市场的需求在成长。」
「噢,这么说好像有点早。」
席丝琳皱起眉头。伊莎杜迈开大步,步伐俐落,席丝琳得稍加追赶才跟得上。她们穿过一片青草覆盖的宽大广场,中央为了什么人或什么事立了座黑石塔。席丝琳忍着冲动,没有像吵着要人注意的孩子一样拉扯伊莎杜的袖子。
「这不符合这一季惯有的模式。」她说。「我在研究帐册。妳通常大多是在秋天或早春卖出信用状,即使在那时节,一季也不过十到十五张。我们今天一天就收了五张。」
「的确。」伊莎杜说着弯过转角,大宅熟悉的轮廓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伊莎杜的步伐似乎加快了。在遥远的前方,居林和沙兰—伊莎杜的弟弟和侄子—正在为一匹马上蹄铁。距离太远,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但他们的姿态足以说明一切。居林和儿子说话时,头微微转离牲畜,而沙兰挺直严肃地站着,似乎自古以来这对父子就是如此相处。伊莎杜慢下脚步,席丝琳终于追上她。年长女人的呼吸平稳,目光紧盯在两个男人身上,脸上挂着平静满足的微笑。席丝琳觉得挫折,接着才发现伊莎杜行长脸上淌下泪水,被她匆匆抹去。
「席丝琳,告诉我。」她说。「妳觉得奥丽华港的分行能利用我们注入的资金吗?」
「如果他们想善用我们卖出的信用状,就需要那些钱。」
伊莎杜微笑地转向席丝琳,点个头。
「我们该安排一下了,对吧?」
安提亚大军前往征服瓦奈时,席丝琳也在城里。这次既相似,却又不同。
她还记得有些人像她一样担心瓦奈即将面临的战争,但其他人视之为恶事与不便,以认命的态度准备接受安提亚统治,认为不论是自己的城主或坎宁坡的国王,这座城总是有税赋,也总是有啤酒,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使伊曼纽行长担心的也是如何不让城主染指银行的财富,而不是自己逃出瓦奈城。如今他们都随着那座城葬身火窟,不在人世。
然而苏达帕知道自己面临危险,恐惧笼罩着商场和街道、码头和咖啡馆,全城屏息等待伊南泰的信差带来围城的消息,如同吃腐肉的乌鸦一样蹲踞等待。各式各样的谣言在城中流传,酒吧里争论的话题从沙拉喀会不会沦陷,已变成何时沦陷;从安提亚不进攻依拉萨的原因,变成安提亚会不会进攻依拉萨。最先离开的是付得出钱而特别有钱的人,和去哪里都不会更糟的穷困之人,有些乘船离开,有些徒步,城主和议会以会议为借口前往领地,但谁也不期待他们回来。金银、烟草和香料、丝绸、宝石与稀有书籍塞满了大宅的库房,摆在伊杜莎办公室里的信用状以密码写下,缝上打结,像印章一样独特。席丝琳恐惧地看着这一切,但也有某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次至少她不是唯一担心的人了。至少苏达帕能理解。
银行的工作内容悄悄改变。存款人提走他们的财富,而且常常不在商场交易,选在深夜来到大宅,以信用状而非实际货币的形式带走。伊莎杜开始买入债权。如果酒吧欠酿酒师三个月的啤酒款项,伊莎杜便付给酿酒师半数总额。之后酒吧若顺利偿还,银行的获利将十分惊人,但要是酒吧烧了,老板和员工死在安提亚的刀剑之下,这笔钱就会付诸流水。席丝琳曾与她的公证人碧卡‧乌斯特哈尔懦弱的策略意见相悖,这时她看着伊莎杜在这座城市濒临危难之际,拚命买进里头的资源,冒的风险令她喘不过气。那是银币与合约打造出的乐观,也是宣示—苏达帕或许会改变,但不会被毁,而面临灾难时做的生意有其意义。这是银行爱国的表现,或许也是信念。
但除此以外,席丝琳也注意到帐册中的新项目:盖着伊莎杜个人印鉴的款项和支出。那些钱默默付出而不期待回收回,甚至未记录收下金钱者的姓名。有的用来补助弱小无助者,帮助他们在风暴前逃离;或者建立船只、农场、商家、仓库的网路,以期在安提亚军到达之后继续运作,也给许许多多没有逃离、无法逃离的人一些逃过一劫的希望。这座城和城中的银行成为希望、绝望与计算过后的风险化身。
深夜时分,席丝琳在她房间追溯着伊莎杜行长正在建立的网路,门上传来一阵搔抓声。声音微弱而犹豫,起初她以为是她的错觉。翻阅总账的声音还比较响亮。但那声音再次传来。
「请进?」她仍不确定门外有没有人,但门闩抬起后荡开了。阿蟑的身影伫在门口,手里抓着皮帽。他最初来为银行工作时,鳞片仍是淡褐色的,此时已经因为岁月和夏季的阳光而变深。他看起来变得成熟,也瘦了些。他点点头。
「行长。」他说。「我在想……不好意思,不知能不能占用您一点时间。」
席丝琳阖上总账,但将大拇指夹在微皱的纸页间作记号。阿蟑走进来带上门。他的瞬膜像鸟翅一样不断开阖,两手握拳垂在身边。席丝琳想唤他的名字,却想不起他叫什么。是哈尔未,还是哈梅尔?
她看到他,脑子里只想得到阿蟑。
「有什么问题吗?」她努力学着伊莎杜行长,用声音传达安心的感觉。
「行长,不知您能不能帮忙安排和梅莉德‧安大诺会面。帮我安排。和我会面。」
他身上散发一股焦躁,克莱拉则绞尽脑汁思考。这名字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是从哪儿读过。不。或许不是读过,是听过。不是存款人。应该不是。阿蟑清清喉咙。
「是伊莎杜行长的表妹。」他说。「梅莉德。她是玛哈的母亲。」
「噢。」席丝琳说完,过了一会儿又说:「噢。」
「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辞去工作。」
席丝琳抽出她的大拇指。总账纸页间的空隙像水一般消去。她扶着额头轻压,整理思绪。阿蟑不是少数知道席丝琳的过去与秘密的人。他以为她远比实际年龄年长,很可能假设她远比自己世故。可惜他错了。
「情况……呃……有多严重。」
「需要一位祭司。」阿蟑说。「还有婚礼圣杯。」
「噢。那可好。」
「席丝琳行长,我非常、非常抱歉。」阿蟑颤抖地说。「我知道和这个家中的成员有私情,背叛了您对我的信任,而且是失职。我只希望您……您可以……」
「别说了。让我想想。」
她得先和伊莎杜谈谈。还有亚尔丹。她真想知道他们听到这消息会有什么反应。这绝对不是第一次有年轻女子和佣兵发现自己得到一个意外的新生命。席丝琳一时想起她几度侥幸逃过怀孕,打了个哆嗦。
「给我一、两天的时间安排。」她说。「我会尽力帮忙。」
「谢谢您。」阿蟑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阿—等等。等一下。」他停下脚步。席丝琳镇定下来。「我和伊莎杜或许需要将一些资本从苏达帕运到奥丽华港。船当然会受到严密的保护,而我需要当地分行的人来监督,确认这里和回去的路途中不出任何差错。」
「行长?」
「这么一来,你和玛哈就能离开城里。」她看得出他表情中带着挣扎;迫不及待的希望与羞愧的情绪在交战。她可以了解他的感觉。「我本来就得在你或依南之中选派一人。你只是让我的选择简单了点。」
「是,行长。」
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之后,席丝琳把头靠到桌上。她的私人守卫让行长的家人怀孕了。好极了。在笼罩着所有人的阴影中,这件事还真醒目。席丝琳披上斗篷步出房门,穿过走廊。大宅比平常空荡,虽然听得见音乐,却是从远处传来,而且并不是愉快活泼的舞曲。她肚子里有股纠结的感觉,若不喝酒喝到恍惚,就得清醒地躺到天明。两个选择都不吸引人,但她没别的办法。
她发现亚尔丹独自待在守夜的火堆,火焰照亮了他的后脑杓,他竖起的耳朵上的耳环反射着火光。他从来不面对火而坐。她坐到他身边,两手夹在膝盖间。
「行长。」
「亚尔丹。」她说。
在对面,有人用小提琴拉起悲伤的曲调,风琴诡异的簧片声与其应和。亚尔丹拿起一只酒袋,席丝琳接过来喝完,用袖子揩揩开口。酒尝起来很明快,温暖了她的喉咙,但还不足以影响她的思考。她望向黑夜,设法像她想象中的亚尔丹一样看见苏达帕的建筑和街道、灯火与巷子。这里没有象样的城墙,过于宽敞的街道上不易设置路障,广场大到可以阅兵。过去的历史让苏达帕成为广阔蔓延的城市,内海贸易让它变得富庶,比喀西特安全,又是自由贸易城邦和朴特的天生伙伴。因此即使帝国军队到达时精疲力竭,渴得半死,苏达帕仍然会沦陷。
而她无力阻止。无法让他们怀抱希望。她纳闷时机来临的时候,伊莎杜行长会不会离开,或是像沉船的船长一样和她的城市一同沉沦。她不知自己会旁观多久,何时会回奥丽华港。该问那类的问题了。
「行长,看来有点凄惨。」
「你是说情势还是说我?」
「情势,不过妳也说得通。今天早上和卡罗‧丹尼恩谈过。他说守军要调去奇亚里亚。那是古老的要塞,墙垣厚实,地道深藏。」
「他们会让苏达帕的所有人进去吗?」
「不会。」
「一半?」
「不会。」
「三分之一?」
「十分之二。」
「所以这座城沦陷时,大部分的人仍在城里。」
「对。」
「伊莎杜正在组织一个团体,负责在城破之后把人偷渡出去。她没告诉我,不过的确在进行。」
「真勇敢。」
「注定毁灭。」
「是没错。」亚尔丹附和道。「不过这是她的同胞,她的亲人。算细一点,苏达帕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和她有关系。人总是会为自己的亲人做那种事。」
「我可不知道。」
「世上的亲人不只一种。」亚尔丹说。「队长也会为妳做这种事。」
「你说了算。」
亚尔丹叹口气,又喝了些酒。席丝琳闭上眼睛。
「亚尔丹?」
「是,行长?」
「再请问一次,阿蟑的本名叫什么?」
「哈尔维。」
「哈尔维让行长表妹的女儿怀孕了。」
「这可是个问题。」亚尔丹说。过了一会儿后笑出声。席丝琳发觉自己也露出微笑。
他们欢笑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