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马可士
他们靠近时,山峦变了。空气依然带着尘土味,太阳依然心怀怨恨地压迫着他们,但大地原先起伏多岩,到了这里却变得险峻。他们绕过村落,但野草原上山羊与人的足迹仍然让马可士紧张。他们在敌人的土地上,每次转弯都可能遇上危险。基特保证他们走的是最少人走的路,但他当然不是那么说的。他说,我相信那是最少人走的路,我认为这里的人最少。他的说法不断让马可士想起他的向导已经数十年不曾踏上这片土地。说实在,这段期间可能发生任何事,而且绝对有些变化。唯一要知道的是什么变了。
话说回来,基特仍然很熟悉这片土地。少了他,他们得花上几个月,而不是几星期的时间才穿过干燥漫长的小径。而他们一路上谈的都是之后的事。
「大神殿有个女神的雕像。」基特说。这时他们正穿过一条小径,两旁窄到马可士两手平举,指尖就能碰到左右的石壁。「剌俄‧卡斯克就在后面,往地下去。」
「剌俄‧卡斯克?」
「古语里是『密室』之类的意思。」
「经过巨大的金雕像,进入肉身女神的卧房。好呀。」马可士说。「你大约知道她多大吗?女神的肉体像马还是房子一样庞大吗?」
「我从来不被允许通过外围的房间。我顶多只瞥见她。但我听过她呼吸。」
「你猜有多大?」
「房子那么大。」基特皱起眉头说。
「太好了。」
「由我在神殿,还有旅途中听到的故事,我想你只要割伤她就好。剑刃的毒性会解决她。」
峡谷变窄,开始向上倾斜,马可士让基特走在前面,他跟在基特身后,手里牵着骡子的牵绳。骡子喷喷鼻子,但没表示其他的意见。
「需要花多久才能解决她,你有概念吗?」他问。「如果死亡的过程缓慢拖延,让她有时间杀了我,那样的话还不如突然倒下。」
「不知道。」基特说。
坡顶有一道长长的岩架,松软的岩石被雨水侵蚀后留下凹痕,在他们下方远处立着一面墙,墙顶上十三人种的巨大雕像被风雨与岁月腐蚀得失去五官,在十三种之上是张开双翼的巨龙。雕像旁飘扬着旗帜,每张旗帜的颜色都不同,中央却有一模一样的符印—一个划成八等份的白色圆形。那是蜘蛛女神的符印。从上方看,壮观的铁门有如监牢的入口,上头的铁饰似乎是某种文字,但马可士不懂。墙后的石面可见许多洞穴和小径。
「那是神殿?」
「对,那是不受谎言欺瞒的蜘蛛女神的家与宝座所在。」马可士蹲下望向边缘之外。老练的眼睛看出细节和数百个出入口。墙底铺石的地方,可能是座简单的井,有个褐袍男人跪在井边。
「看起来……空荡荡的。里面有多少人?」
「我还在那里的时候,我们几乎有五百人。」基特的声音既冷酷又温柔。「按能力和命运选出各村里最强壮聪明的孩子,进入神殿效力。」
「你们轮班睡觉吗?」
「嗯?噢。没有,我们晚上睡觉,白天打理神殿。」
「所以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
基特点点头。马可士调整背上的剑。
「里头的人不多。我想其他人都去将真理带给污秽的众生了。情况对我们有利。你说的这条小路,会带我们到那里的什么地方。」
基特尽量回忆,描述着剩下的路程。马可士一边倾听思考,心里却渴望拔剑挥砍着冲进去,让神保佑挡了他路的人。不过他不会那样。他们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绝不能功亏一篑。最好的方法是等待夜晚降临再悄悄靠近,那时如果必要,他会杀过最后一段路,设法在祭司打倒他们之前好好在怪物的身上砍一剑。
他感到疲惫,却精神奕奕,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曾花了数月谋画杀死史宾梅尔王,安排每个棋子各就各位,直到下令烧死他妻女的男人死在他脚边。当时怒火和复仇的渴望令他热血沸腾,此刻却感到疲惫,他坐在大石头的阴影中大半个下午才想出为什么。两个计画都是进行到一个阶段便将中止,如果任务完成时他死了也就罢了,如果他没死却还得想出别的计画。
夜晚的天色漆黑,月亮低垂,马可士将骡子绑在一株紧攀在岩石间的歪扭松树上,如果他和基特没能回来,祭司会找到牠,或许在人类落入混沌与战争时让牠运水,过着不错的日子。小径蜿蜒过岩石深入山中,在穿越一小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道后,最后连接至神殿的通道中。基特点燃一截细细的蜡烛在前头领路,这条通道形状浑圆,天花板很高,让马可士想起虫在朽木里钻出的洞。他们将阴影中的那扇门抛在身后,基特以坚定的态度迅速安静地前进,任通道把他们带往一个较大的空间。轻柔的微风吹得烛光闪烁,基特以手护住烛焰,空气如人吐出的气息般炙热。
「你晓得我们在什么地方吗?」马可士低声说。
「应该知道。」基特答道。「通过下一道走道就是大厅,之后—」
「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亚特拉基?是你吗?」
马可士伸手以手掌掩熄基特的蜡烛,但四周仍有一道微弱摇曳的光,随着昏暗的影子在巨大的石墙上跃动,一个老人绕过转角,他将黄铜提灯高举在头上,头上的白发在昏暗中看起来只是淡灰色。马可士踏向一旁,悄悄拔剑出鞘。基特了解自己的角色,于是垂下头走向前。老人靠近了。
「亚特拉基?」
「不,恐怕不是他。」
老人把提灯举高了。
「你是—」他停了下来。马可士看见他睁大了眼。「基特普?」
「你是阿希黎吧?」基特师傅说。「上次见到你时,你比较年轻。」
马可士等待着。老人退了一步。在浑浊的光线中,他的脸挂上厌恶恐惧的表情,他的胸口起伏,吸气准备尖叫。马可士一剑刺进他的脊骨之间,就在脖子根部延伸到肩膀的地方。
老人倒下,手中的提灯撞在石地上,火焰伴随溅出的灯油点亮。马可士放下剑,匆忙扶起提灯,免得火势扩散。
洞穴因蔓延的火势变得明亮。墙边排着长椅,中央立着一座讲台,不过木制的东西离灯油都有一段距离,不会被波及。墙上满是白色和红色的古老符号。
「抱歉。」马可士说着把提灯从火焰中拿开。
「抱歉什么?」
「杀了你的老朋友。」马可士说。
基特点点头,接着又摇头。
「我们并不亲近。我想他也很乐于杀了我们。你瞧。」
马可士转头看着尸体。起初他什么也没看到,只见一个老人躺在血泊中,那滩血似乎与燃烧的灯油呼应。然而在火焰照亮四周的片刻中,他看见了从老人伤口中涌出的细小蜘蛛,黑色的微小身躯狂乱地打转,如发丝纤细的腿抽向针尖大小的身躯。牠们正在死去。马可士将仍在燃烧的提灯递给基特,拿着剑柄将剑拔起。剑刃闪烁着红绿,黑如无星之夜。
「知道果然有效,很好。」马可士说。「我们该加快脚步了。」
神殿比马可士想象的更深入山中,雕出的巨大拱道吸收他们小提灯的火光,反射出沙褐色的光线。马可士持剑在手,跟着基特前进;老演员的脚步很少迟疑,顶多是短暂的犹豫。他们曾听见远处传来歌声,但因回音而无法判断方向,之后声音消散,基特示意他继续前进。
这地方透露着某种诡异的感觉,马可士一时猜不透是怎么回事。起初他觉得空间的角度不大对,石头的位置微微偏了。然而其实只是因为他从没看过那么古老却完全没有龙玉的东西。
大厅是一片吞噬光亮的广大黑暗,马可士只能借着他们脚步的微弱回声判断所在的空间很宽阔。他们无声迅速地从高大的锻金柱子走向下一根巨柱,马可士抬头一看,发现头上是一只蜘蛛硕大闪亮的身躯,而柱子是牠的腿。
「继续走。」基特以气音说,马可士这才发现上方那东西的壮观模样令他为之震慑,忍不住停下脚步。他跟着基特的身影走过黑暗的通道,腹中的恐惧令他喘不过气,但他不允许自己思考,靠着意志将恐惧转为兴奋。这和在战场上冲锋,或对抗百座攻城梯却得守住城墙没什么差别,最糟不过一死。基特在一扇巨大的黑门前停下来。黑色的木头在狂乱跃动的光线中闪烁,铁架上的门闩如马可士的腿一样粗,将门封起。
「这里。」基特声音中显然带着恐惧。此外还有一阵更深沉的声音,宛如庞然的隆隆呼气。那是女神的呼吸声。马可士笑了。
「好吧。」他说。「帮我抬起这根门闩。」
于是两人合力将门闩抬起,马可士深信发出的噪音应该会让祭司警戒地跑来,或惊动门另一侧的怪兽。但谁也没出现,而女神发出的巨响也没改变。马可士恢复镇定。剑刃比他习惯的长,但重心很理想。他身上没有任何护甲,甚至没穿着厚外套,他所能指望的只有速度和出其不意,还有剑上的毒。
他闭上眼。他知道有许多人在上战场之前会和他们的神和解。他想起他的家人,梅里安和阿莉丝像伤痕一样烙在他的记忆中,他一如往常地再次感觉到昔日的爱与痛苦。或许是这次。或许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他心想。席丝琳也出现了片刻,她如今不知是生是死。她虽然不是他的女儿,但几乎就像他的女儿一样。他睁开眼。基特师傅紧张地注视他。
「基特,很荣幸和你共事。有你为伴非常愉快。」
「和你旅行也很愉快。我觉得你实在是个善良的人。」
「你有不少怪念头。开门吧。」
基特拉着托架,门徐徐开了,门里泄出红光,呼吸声愈来愈响亮。马可士做好准备,然后压低身子俯冲进门。房间内围绕着高大的石壁,一打火盆里吐出低矮的火焰与烟雾,怪兽在中央动也不动地站着,庞大的身形有两人高,前方设了座矮石坛,蜘蛛的八只大眼和长如男人前臂的口器闪烁着光芒。
马可士向前一跃翻过祭坛,朝最靠近他的蜘蛛腿上一砍,冲击的力道让他手指发麻。他借着冲刺的动力再次向前,跑到庞大的身躯之下,双手握住剑柄朝庞大的腹部一捅。挥砍的力道让剑发出巨响,在蜘蛛的甲壳上滑开。马可士绝望地大吼,收剑再刺,等着倒勾的爪抓向他,锋利的口器划开他的血肉。
然而蜘蛛女神没有动弹。马可士又挥了两剑,才发觉不对劲而停手。他迟疑地伸剑戳刺最靠近自己的那条蜘蛛腿,发出的铿锵声是金属与石头相击的声音。他垂下剑。空气流过这个房间,但怪兽的腹部完全静止。马可士举着剑,小心翼翼地走向长着许多眼睛的巨大头部。牠的眼中映着火盆的火光。
「基特?」马可士唤道。
过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应。
「马可士?」
「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基特走进门,他睁大了眼,眼中充满濒临失控的恐惧。马可士指向蜘蛛的长腿,以剑身拍了拍。「这是雕像。」
「提高警觉。」基特说。「她可能活过来。」
「可能不会。」马可士虽这么说,仍感到一阵紧张,远离狠毒的口器。基特靠近了一点,身体颤抖得很厉害,连马可士都看得出来。
「她吓坏了?变成石头了?」
「恐怕不是。你看,蜘蛛腿和地上相接的地方。这里有凿痕。」
「那……那女神在哪里?一定有更深处的密室。有密道。她一定在附近。她的呼吸—」
「基特,那不是呼吸。是空气流动的声音。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一直有风吹过这里的洞穴,否则火焰老早就让这些祭司窒息,也省了我们麻烦。抱歉我这么说。」
「没关系。」基特直觉地回应。他伸手摸着马可士第一剑砍出凹痕的地方。凹痕处露出灰白的石头。演员舔舔嘴唇,目光闪向庞然巨兽,彷佛在寻找隐含的意义。他说话时,声音变虚弱了。「他们可能带走了她。把她挪到某个—」
「基特,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女神可能不存在?」
「但她的恩赐,她赐与的力量存在啊。你也见识过了。」
「对。还有你血液里的那些小混蛋。那些无可否认。但我只看到那些。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赋与了力量。」
「一定有某种核心的力量,有意志加以引导。一定有—」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有?」
基特坐在空荡的祭坛上,仰望着许多只眼睛的蜘蛛脸。他的眼里涌起泪水,泪水淌下他的脸颊,消失在浓密的灰色大胡子里。他痛苦地笑了。马可士收剑入鞘,坐到他身边,毫无动静的盲目雕像俯望着他们。
「所以女神并不存在,对吧?」
「虽然可能存在,不过没错,她恐怕不存在。」
「我好像白痴一样。」基特说。「我还以为我战胜了她的疯狂。我还以为我质疑了一切,没想到……」
「或许的确得战胜疯狂,只不过那并不是女神。如果我们面对的只是祭司,那可有不少疯狂得解决。」
火盆里的火在微风中摇晃,马可士似乎看见石壁高处藏着通风管。不论是谁在多少世纪前建造了这个大厅,那个人都很聪明。光是控制空气流动的技术就令人佩服。
「我恐惧的就是这种情形,不是吗?」基特说。「这一切。所有的故事与历史,所有布道的内容,就像孩子们一代代传下的悄悄话,而他们都深信不移。重述前一个人说过的事,却包覆了一层层的误解,直到一切显得可信。没有疯狂的女神,而是人类的梦与恐惧得到宰制的结果。」
「基特,我们最好到别处再讨论。如果你的老朋友发现我们在这里,他们可不会感谢我们揭露这些事。」
「为什么?」基特说道。马可士听出他声音中的绝望。「他们为什么不感谢我们?我们何必离开?我们是来杀死女神,破除她的力量,但这里没什么能打破,没什么能杀死的。如果她不存在,就无法阻止。发生在外面的事,只是人们迷失于可怕的梦境,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那样的事。马可士,什么样的剑能破除糟糕的思想?我们该怎么战胜错误的信仰?」
「不知道。」马可士说。他搓搓手,手掌发出的窸窣声和深沉虚假的隆隆呼吸声形成对比。「但曾经成功过。」
「这是什么意思?」
马可士缓缓说话,念头随着他开口而成形。
「这座神殿是藏身之处,像你这样的人至少与世隔绝了数世纪之久。或许有史以来一直是这样。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你们跑来这里。有东西吓坏了几代以前像你们这样的人,让他们逃到最荒僻之境的尽头,拉起沙漠的被子盖到头上。总有谁把他们赶到这里来。」
「你想得出是什么吗?」
「不知道,也不晓得该从何查起。如果我们查出来,我也不觉得那是我们能处理的。我只是想说,从前成功过,因此可以再做一次,而我们应该查出该怎么办到。」
基特的手指爬梳过刚硬的头发。他的泪水已干,但脸上还留着咸咸的泪痕。
「我们该从哪里开始?」他问。
马可士站起身,一手搁在蜘蛛女神身上。石头温暖坚硬,毫无生气。在外面辽阔的世界中,国家与种族正分崩离析,尽是战争与悲剧。他不晓得该往哪里寻找阻止之道,接着他想到了。
「苏达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