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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席丝琳

  转移银行财富的诀窍在于别被人发现,如果米狄恩银行撤离苏达帕的消息传出去,会造成许许多多的问题。仍和银行有合约的人会停止缴交贷款,因为何必把钱交给之后会离开而无法向治安官控拆的人?金钱和布料的气味会引来海盗和强盗,使得货物平安到达奥丽华港的机率下降。估税员和城主的官吏眼见财富流走,会抢在机会流逝之前尽量可能抢夺,或者最高评议会将派出卫兵占据黄金,前提是有佣兵愿意接受这个工作。

  席丝琳和伊莎杜将银行的财富化整为零。穿过自由贸易城邦的商队载着一只据称装着棉布的私人箱子,其实是丝绸。信差运送以铅与蜡封起的盒子,里面装着宝石和首饰。以礼物的名义送给米狄恩银行奥丽华港分行公证人碧卡‧乌斯特哈尔的陶土雕像,里面挖空装满了钱币。他们缴税时按的是货物声称的价值,而不是真正的价值,因此这种事其实是走私。席丝琳的良知并不觉得困扰,如果五城的城主不能保障银行的安危,是他们破坏约定在先。何况在依拉萨之外有关系的业主和家庭都在做同样的事。

  阿蟑—该死,应该说哈尔维,他和玛哈在大宅的私人礼拜堂的盛大狂欢中结婚了。祭司就是她第一场十日节时见过的那一位,而他用了术士的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宏亮、充满共鸣。她瞥见亚尔丹翻翻白眼,她也感到兴味盎然,但当守卫和怀孕的女孩啜饮着婚礼的大银杯,发誓相伴走过此生的旅程时,席丝琳发觉自己流下莫名的泪水。

  他们预定隔天搭上开往卡布尔的船,船上载了不少银行的资金,如果他们卷款潜逃,可以携手在远希拉密斯过很好的日子。但他们不会背叛。哈尔维会按照承诺,把东西装上货车运回奥丽华港。哈尔维和玛哈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但他们仍有其他的牵挂。哈尔维和银行相系,玛哈则有她的家庭,也和银行有关。

  在那之前,伊莎杜在大宅办了场一天一夜的宴会。对于银行的小守卫和大了肚子的女孩而言,这样的庆祝太过盛大,但苏达帕需要欢庆的理由。伊莎杜也是。

  席丝琳身穿奶油色点缀的淡蓝衣裙,头发系上缎带,衣着颜色和她母亲遗传给她的苍白肤色与发色很搭。她选了一条细银项链当首饰,更华丽的首饰会显得浮夸。她看着镜子,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太年轻了。席丝琳‧贝尔莎库行长几乎比她实际年龄大上十岁,而她知道基特师傅和卡莉会说什么。把她眼睛下的皮肤颜色染深,强调鼻子和脸颊之间的凹陷,站立时将重心移往臀部下面。不过这一晚,她决定让自己年轻一点。他们已经认识她,对她的看法也大致底定,何况做她自己,即使只是一下下,也能让她松口气。

  银行雇员很少以平等的身分参与庆祝,但哈尔维的家人坚持要亚尔丹与依南坐在他们之间,因此席丝琳从房里走出来时,发现亚尔丹穿着特拉古祭司的正式长袍站在她面前,领口点缀着如她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红色砖纹,沿左侧而下。如果他仍是祭司,砖纹应该在右侧,当然席丝琳之所以知道这种事,是因为他告诉她的。空气带着盛夏的暖意,新鲜面包与罗勒的气味和吉他声相和,席丝琳猜想伊莎杜的大宅那晚会彻夜庆祝。

  「亚尔丹,你看起来真不赖。」她说。「只要打扮一下,你也挺体面的。」

  「谢谢妳,行长。」亚尔丹说。「不过我想在庆典开始之前和妳谈谈。」

  席丝琳疑问地瞥了她房间一眼。要私下谈吗?亚尔丹点点头,于是他们便走回房里。亚尔丹坐到她床边,手肘撑在膝上。她则靠着门。她大可以坐到椅子上,但她不想弄乱裙子的皱褶。

  「行长,恕我冒昧,不过我想我们该考虑离开苏达帕了。」

  「伊南泰有什么消息吗?安提亚攻破围城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亚尔丹说。「但有其他消息。卡罗‧丹尼恩受雇防守奇亚里亚的城墙,这个周末,他们就会把他的学校封起来往北去。我想战争一定会打到这里,如果他准备走了,表示战争不久就会降临。」

  「而我们最好别在这里迎接。」席丝琳说。

  「听说奥丽华港的这个时节气候宜人。」亚尔丹忧愁地说。

  窗外传来打破杯子的声音,有人笑了。她在胸前交叉双臂。

  「你知道我不能走。」她说。「科姆‧米狄恩的条件很清楚。他要我见习一年,现在连半年都不到。如果我现在离开,我就打破了和他的约定。」

  「不好意思,但他当时不知道他会把妳送进围城里。」

  「不。」席丝琳说。「他很清楚他把我送到一家银行。操控战争也是银行要做的事情之一。洪水或瘟疫也是。我们不是只在太平日子做生意。若我现在离开,科姆有权怀疑如果奥丽华港发生什么事,我会如何处理。我不会离开奥丽华港,因此我也不会离开此地。」

  亚尔丹的耳朵往后贴,但他没再说什么。

  在萤火虫照亮了院子的时候,第一批火炬也一一点燃。参加这场宴会的宾客并不是五城中最有地位的人,虽然宴会是由米狄恩银行和伊莎杜行主办,但终究是小守卫的婚礼,在场的有木匠和酿酒师、染工和造船师傅,以及苏达帕的工匠和小商人。女人身穿飘曳的衣裙和流行的金属马甲,或是下工时穿的脏裤子和衬衫。男人穿着正式的丝缎袍或剪裁粗糙的帆布衣,以一截绳索充当腰带。没人打扮得过于华丽,也没人太过随性,因为没有太过随性这种事。

  大宅的仆人先端出一张宽大的木桌,又匆匆在桌上排满晶亮的火腿、鲜虾和烤羔羊肉,接着仆人没回自己的区域,而是留在院子里—虽然未混入地位较高的客人之中,但也没刻意回避。黑暗中传来音乐声,清亮的弦乐与打击乐相和,直到星星似乎也随之鼓动。席丝琳吃了一点,喝了不少,肚子里的纠结已经熟悉到她几乎不再察觉,而这时纠结放松了一点,她感到血液温暖她的脸颊。院子边先是有个女人在叫喝,不久就看到一群十个男人牵着一头牛,伊莎杜的姊姊坎妮歪歪倾倾地骑在牛上,那头牛在席丝琳微醺的眼里看起来坚忍而耐心。一个她不认得的提辛内青年邀她共舞,她发觉自己竟然醉到答应了。

  这和哈尔维或玛哈无关,也和伊莎杜或向银行致意无关。这一切关乎恐惧,以及恐惧的阴影中降临的喜悦,在苏达帕依然自由时欢庆一夜,心里明白他们拥有的夜晚屈指可数。这一切像酒一样迷人。她停下来寻找水和肉,让脑袋有时间清醒一下,却发现亚尔丹站在大宅的门口,双耳往前倾,而伊莎杜行长站在他前面,两手叉在胸前,仰着头。她用不着听见内容,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振作起来,正准备解释她决定留下,并责备亚尔丹出面干预时,一个声音唤着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注意。

  居林的儿子沙兰站在她面前。他在火炬的火光下显得比实际成熟。昂然而立的模样几乎有种军人的姿态,身上穿的普通衣服让人想起制服的感觉。

  「席丝琳行长。」他又说了一声。他的气息带着酒味,因为刻意避免说话含糊而小心咬字。「我有话想对您说。」

  噢,显然没好事。席丝琳心想。但她只说:「没问题,沙兰。请问有什么事?」

  男孩皱起眉头。席丝琳感到她的心因恐惧而微微一揪。这一晚非常愉快,而看着男孩让自己出丑可没什么帮助。如果她借口告退,或许可以让两人避免这场尴尬,但这下子太迟了。

  「我知道我在您眼里只是孩子。认为……」他低头思考措词,瞬膜闭上又张开。「认为用不着认真看待我对您的爱慕。我能了解。」

  「沙兰—」

  「我自愿和卡罗‧丹尼恩和他的佣兵团前往奇亚里亚。这星期就会出发。而我不希望离开时,您还觉得我是抱着无谓清纯爱恋的傻小子。我不希望您记忆中的我是这个样子。如果我能选择对您抱着不同的感觉,我一定会做别的选择;如果我能选择不让您和自己尴尬,我一定不会这样。我并不想让人取笑。」

  「我没取笑你。」席丝琳说。「请你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当然。很抱歉。我无意指责您。我只是想……」他摇摇头,然后伸出掌心朝下握紧的拳头。席丝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有东西要给她。她伸出自己的手,于是沙兰把手松开,一条银炼滑到她手上,上面有一个细小的雕像。她拿起项链,看出那个雕像是只展翅的小银鸟。席丝琳摇摇头,正要拒绝这个礼物时,男孩又说话了。「丹尼恩队长说我们不能带走私人物品。我希望您替我保管这条项链。直到战争结束。」

  直到战争结束。

  安提亚大军至今还没攻到依拉萨,按之前听到的消息,伊南泰也尚未陷落。然而他们几乎可以确定战争会降临,而战争的结局太不确定,因此直到战争结束听起来就像永远。沙兰的黑眼和她四目相交。如果她这时笑出来,他一定会恨死她,而且情有可原。

  「没问题。」她说。「我很乐意。」

  「谢谢您,行长。」他说着微微一鞠躬,犹豫一下后转身僵硬地走开。席丝琳戴上项链,让小银鸟躺在她的锁骨下。银饰轻巧细致,让人几乎忘了它的存在。但只是几乎。

  音乐和跳舞继续,酒与啤酒不曾停歇,夜晚稍微凉了一点。席丝琳刻意要自己享受这个时刻,庆祝哈尔维和玛哈又年轻又傻,想也不想就做出会改变一生的决定。然后她想起没几年前,她才和一个演员躺在结冰的池塘旁边。如果神没在那时派马可士‧威斯特出现,她现在膝上可能抱着桑德的儿子,所以她恐怕并没资格批评。

  狂欢持续进行,席丝琳喝酒、跳舞,但已经少了一些喜悦的感觉。提辛内人需要的睡眠不多,音乐很可能弹奏到黎明熄灭火炬,但她无法奉陪了。她找到哈尔维和玛哈,按习俗给了她自己的小礼物,然后回到房间。吉他声和火炬的味道透过开敞的窗户飘进来,但比较微弱了。她解下衣服的束带,换上睡袍,但没打算躺上床。或许晚一点吧。她血液中的酒精正在消退,睡着的希望也随之离去。她坐着凝视烛火,当门上传来轻敲声时,她发现自己其实正在等待。

  伊莎杜看起来美极了。银色的衣裙衬托了深色的鳞片,微笑中带着席丝琳习惯的温柔。

  「晚安。」她说。

  「行长。」席丝琳说道。「我看到亚尔丹和妳说话。妳应该是来劝我离开的吧。」

  「与其说劝离,应该说是计画。」伊莎杜坐到之前亚尔丹坐的位置。「我不会要妳离开。」

  「妳不会叫我离开?」

  伊莎杜眼中浮现笑意。「妳觉得我劝得了妳吗?以我对妳的了解,完全不是这回事。」

  「我服从命令的纪录不大好。」席丝琳说着忍不住笑出来。

  「好啦。妳是来跟我学习如何建立银行的,而我不确定那工作还能继续多久。」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尽量保护科姆的利益了。我汇出资本,避免银行受损,接下来我会尽可能履行合约、兑现存款。但这里并不是母公司。这是我的银行,而金钱的力量不仅于赚取更多金钱。」

  「我不会让母公司知道。」席丝琳说。这玩笑让人笑不出来。

  「金钱是力量的体现,而使用那种力量的时机已经到来。」伊莎杜说。「在实际运用之前,钱只是物体,但它之后将成为别的东西,成为饥饿者的食物,绝望者的出路。这是我们能变的魔法。我们拿一点金属,将世界改造成我们希望的样子。」

  「妳是说阻止战争吗?」

  「对,阻止战争最糟的情况发生。」伊莎杜说。「我这辈子都在管理这间银行。像累积财富一样将之建立起来。这下子该运用这笔财富了。谁也不觉得安提亚会在沙拉喀停下脚步,奇亚里亚或许守得住,但苏达帕会沦陷。我会让这座分行破产,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要买通谁都好。我会收买、贿赂、交易,我会冒着在金融世界没有理论支持的风险,冒着道德的风险。钱救不了我的城市,但可以留住这城市的一部分。最后,这个分行未必活得下来。」

  「妳也是。」

  「对,最后我未必活得下来。」伊莎杜说。「我不再是妳的好老师了。妳该走了。」

  席丝琳从她的位置站起身,望出窗外。摇曳的火炬几乎不比满天星斗耀眼。

  「他说妳的心还没死去。」伊莎杜的语调丝毫没变。「不过有危险了。」

  「我以为妳要拯救我的心。」她说。「还没死去,但有危险的那部分。科姆不是那么说的吗?」

  伊莎杜犹豫了。席丝琳转身看着她。

  「没错。」

  「妳选择将妳的力量用在获利之外的事。」席丝琳说。「我知道有些宝贵的事是无价的。或是……不对。我虽然知道,但其实不能体会。妳打算进行的计画,正是科姆派我来学习的。」

  「所以妳不会走。即使妳有性命危险。」

  「我不会自寻死路。我不想死,但我不会丢下妳。」席丝琳接着又说:「都是妳的错,知道吗?妳给了我一株植物。」

  伊莎杜的笑声既开心又沮丧。她扶着席丝琳的手站起身,两人相拥片刻。年长的女人身上有股肉桂和烟的味道。席丝琳把下巴靠在伊莎杜肩头,她感到女人在哭泣。

  「我会告诉亚尔丹我失败了。」伊莎杜说。「他听到我为什么失败之后,应该很高兴。」

  「但他的工作不会变得比较简单。」

  「我想他应付得来。妳要做的事危险、疯狂又没必要。我不知道该感谢妳,还是责备妳。」

  「不管是感谢还是责备,都不会改变我的立场。」席丝琳说。

  「我相信。」

  伊莎杜离开后,席丝琳感到了第一丝睡意。好像她一直等着说出那些话,说出之后,这一天终于能结束了。她在毯子下蜷起身子,一手枕在脑后,让思绪乱飘。钱币是一点儿金属,能让世界变成你希望的样子。钱币可以变成饥饿者的食物或权势者的礼服,但难以两全。她突然想到剑刃也是金属,也被人用来改造世界。她昏昏欲睡的头脑中有什么被唤醒了,脑中浮现一个不成形的念头—要是她能想出方法,她的钱币或许能砍得更深。

  一星期后消息传来,伊南泰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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