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葛德
第一批将受到启蒙、一窥蜘蛛女神奥秘的安提亚人站在新神殿的大厅,珍珠白的拱形天花板高悬在众人上方,水晶珠的细致链子从天花板垂下,彷佛蜘蛛网上结着露珠。大厅的三面墙挂着贝壳做的灯,闪烁柔和的金光,但大厅的南面敞开,坎宁坡在他们脚下向外拓展。往下看去,街上的马车不比葛德大拇指的指甲大,人头小如蚂蚁,光是爬上大厅就几乎花了一小时,让他的大腿微微酸痛。
一打初阶祭司分成六人两排跪着,垂下头。他们的袍子是简单的白袍,这场仪式是神巫头一次成为焦点,而葛德则坐在一旁。他看着高大的祭司站在高台上,后方衬着开阔的天空,神巫后面挂着一小面八方位符印的旗帜,旗面在天光照射下显得鲜艳。
「你们曾经知道的人生已经结束了。」神巫诵道。「谎言的面纱将在你们面前落下,你们会因此失落、脆弱,但我们身为你们的兄弟,会站在你们身边。你们会在我们的声音中听见真理,而我们会领导你们看见这世界真实的面貌。」
「我们接受恩赐。」十二名初阶祭司异口同声地说完将头贴向地上。
神巫举起手,开始吟唱古老的音节。葛德有股咳嗽的冲动,却勉强吞下口水,没让声音造成干扰。他不是初阶祭司,严格说来不该在场,但神巫允许他参与入教仪式,而在那之后的事将变得机密又神秘。不过在葛德读过的书里,每个教团都是如此,他不觉得是针对他,但的确希望神巫更乐意分享那些人会经历的细节。他只是好奇而已。
葛德对祭司的神学和实务感兴趣,但他的兴趣也有其限制。蜘蛛女神所知的世界历史虽然迷人无比,但当他问起比较实际的问题,像是:谁最适合成为祭司?启蒙将经历什么样的试炼?过程需要多久?却显得比较像充满仪式的生命中的另一个仪式。他问神巫为什么女人不能成为女神的祭司,而答案露骨地暗示和经期有关,于是葛德便不再追问。
吟诵结束之后,四名低阶祭司端着瓷杯上前来,让第一名初阶祭司喝一口,然后领着他走进神殿深处。他们如此重复了十一次,最后一名年轻祭司被领回去发觉该发觉的秘密时,葛德默默觉得无聊。神巫走向他说入教的过程结束了,葛德听了很高兴。
「葛德殿下,再次感谢。女神的力量在大地扩张时,您的荣耀也将随之散布。」
「很好。」葛德说,这时他们正走向阶梯,准备下到皇城较常使用的楼层。「因为据我所见,我的荣耀现在困在依拉萨之北。」
「敌人的要塞。」神巫说着皱眉。很难得看到他如此不安。葛德想起蜘蛛女神重现于世的时候局势很糟。的确,若不是对付埃斯特和西密昂王的阴谋,他不会有借口花整个夏天追查真理使者的谣言、找到隐藏的神殿,但总觉得在那之后,安提亚便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神巫说那是世界的谎言因真理到达而痛苦,然而葛德仍希望事情发生在历史比较温和的时刻。
「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攻陷那里。」葛德说着开始走下阶梯。他的私人护卫不如葛德那么受女神青睐,因此在阶梯底下等待。
神巫摇摇庞大的头。他们上方遥远的某处有人放声尖叫,但神巫听而不闻。葛德猜想那是仪式的一部分。
「必须赢得对抗世上谎言的战争。不论需要的时间长短,速战速决或牺牲惨重都不重要。女神将得到最后的胜利,而我们也将随祂获胜。」
「只是他们不愿意谈判。」葛德说。「特尼根说他已经提出八次了,他们却不肯下来。而奇亚里亚的城墙太高,扩音筒无法传到墙上的人耳里。」
神巫停下脚步,葛德又走了两阶才发现,于是转身仰头看着他。
「葛德殿下,您有事要问我吗?」
「这个嘛。」葛德说。「我不想……我是说,女神有没有其他对这问题有帮助的恩赐?」
「还有一个。」神巫说。「就是耐性。」
葛德点点头。神殿传来的尖叫声愈来愈大,尖叫的人也变多了。神巫回头望了一眼,然后转身面向葛德,坐到阶梯上。
「我们会受到许多试炼,由谎言构成的世界会抵抗祂的真理,但祂不会被打败,所有对抗女神意志的人都将受尽折磨。世界将进入祂之中,而我们是祂的容器。你和我都是。」
一声特别尖锐持久的尖叫声引起葛德的注意。神巫轻声笑了,一手搁在葛德肩头,朝阶梯上扬扬下巴。「他们也是。」他说。「我们都是祂的子民。而目前不是的人,以后也会是,否则就得从世界上所有地方抹除。」
「但需要耐心。」
「对。」
「不好意思。只是攻陷努斯和伊南泰之后,我以为……」他挥挥手撇开那念头。「我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了。好好照顾你的初阶祭司,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务必让我知道。」
「没问题,葛德殿下。」神巫说着起身登上阶梯。底下一扇青铜大门铸成巨狮的形象,葛德穿过门,两名祭司在他身后将门关上,厚重的金属响起的声音有种断然的意味,人声跟着安静了下来。葛德叹口气,开始下坡走回自己房间。他开始后悔把神殿建在尖塔的塔顶了。基于象征及安全的考量这样很理想,然而要走的路真远。
他开始后悔的另一个决定,是让搜索的报告直接交到他手上。他以为报告会很有趣,可以让他分心。他曾读过讨论从前冒险者的论文,那论文像一本书那么厚。按他的记忆,他以为交来的报告差不多,而且如此一来也可让他觉得参与其中,觉得自己也是冒险者。结果读起来却像是帝国其他琐事。不过这是他要求的,现在拒绝,会显得小气又不可靠。所以年老的仆人将他的私人信件装在银盒里拿来时,银盒里塞的其实是他不想读的东西。
「还有别的事吗,摄政王?」老人问,他鞠躬的动作充满奉承。
「没有。」葛德说。接着又说:「对了,拿点食物来。还有咖啡。」
「是,大人。」男人说。葛德叹了声,抽出第一封信。艾曼‧苏在勃尔嘉的荒僻之地失去了一个手下。他们来到一座怪山山脚下的偏僻村子时,那男人爱上了当地的一个女孩,娶了她,拒绝继续探险。他找到三个曾有建筑的的地点,但除了一面保存良好的墙上,发现画着一群溺人围着一个复杂设备之外,目前为止毫无斩获。可罗‧埃森在黎昂尼亚替他的两队人马买补给品时非常仔细,而他对补给的描述写满了整整两张纸。达尔‧辛拉玛是这整个混乱的始作俑者,他正沿着赫尔斯卡的海岸探访赫弗钦人,了解他们不同的社会阶级,当地的聚落似乎介于扩大的家族和男性的俱乐部。此外,辛拉玛还详细叙述不同的仪式和含义—一个教团可能以小石头代表天上星星的位置,另一教团则演出复杂的戏剧,剧中有鳗鱼和披熊皮的男人,似乎在讲述赫弗钦人和贾苏鲁人之间久远的战争,也很可能在说现在已散布至全世界的便士故事起源。这是最有趣的报告,却来自探险家之中葛德最不喜欢的人。他尽可能把信读完,享受其中的内容带给他的乐趣。
接着还有其他信件,大多由他的属下处置了,但贵族家庭的请帖仍为了对贵族的尊重而直接呈给他。宫廷季即将结束,但在那之前还有最后一波庆祝和舞会、餐宴和茶会。他受邀在五场婚礼上讲话,而他去过的上一场婚礼是乔瑞‧凯廉和莎碧荷‧史基斯丁宁的婚礼。
盒子底部躺着另一封信。信写在体面的纸上,但不是其他信那种近乎厚纸板的纸质,也不是他认得的笔迹。他扯开封住信的缝线,整个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消失了。
告诉埃斯特我想念他,我也想念你,还有我们住的那个充斥着猫尿臭味的可怕洞穴。谁猜得到那段时光会成为美好的往日呢?
你的朋友,席丝琳‧贝尔莎库敬上
信不长,他从头到尾读了十遍,满脑子只想着她碰过这些信纸。她的手曾搁在纸上,纸上的折痕是她折的。他把信凑到脸旁闻嗅,想闻到一丝她的气息。席丝琳‧贝尔莎库。告诉埃斯特我想念他。我也想念你。仆人回来了,手中端着一盘调味精致的蛋,另一手端着一杯咖啡。
「找个信差来。」葛德说。「把我们最快的信差找来。」
「要用上鸽子和术士吗?」
「全都找来。所有人。」葛德叫着。「我要讯息今晚就传到法隆‧布鲁特手上。」
他取消了所有计画,重新安排会议的时间,而讯息以他能运用的所有方式传向苏达帕。不应干预米狄恩银行的苏达帕分行。分行成员在城中可完全自由地做他们认为适合的生意。不应加以盘问或拘留。若对银行成员的活动有任何疑虑,务必请示银行的席丝琳‧贝尔莎库,而她对该事的判断即是决议。这是摄政王本人的命令。
事情完成后,他将席丝琳的信收在他口袋里,急忙派人准备私人马车朝史基斯丁宁的小宅邸驶去,彷佛被混乱所追赶。
乔瑞看到他似乎很惊讶,这也难怪,宫廷季开始后,他见到乔瑞的机会少之又少。事情就这么一件件堆起来,直到所有日子被挤满。莎碧荷在会客室打过招呼就离开让两人独处,葛德颤抖着将信交给乔瑞,乔瑞冷静地把信读完,读完后又读了一次,然后皱着眉交还回去。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葛德问。
「噢,我想这要视苏达帕的状况而定。如果你认为银行—」
「不是那回事。」葛德说。「我问的是怎么回信给她。怎么……维系关系。和她的关系。」
乔瑞靠向前,手肘撑到膝上。他看起来比两年前老成,就像个成年人,而葛德还觉得自己像个男孩。至少在这样的事情上像个男孩。
「大人,我不大确定你要问我什么。」
「什么大人。」葛德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用不着这样叫我。但席丝琳是个特别的女人。她聪明又美丽,拥有她独特的力量。等我不再是摄政王之后,我会成为艾宾波男爵,到时候不知道她想不想当男爵夫人。当然会传出丑闻,因为她不是贵族,而埃斯特得接纳拥有锡内人血统的人—」
「你要问的是,该怎么追求她?」乔瑞说。
「对。」葛德说。「我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中唯一赢得女人芳心的人。你是怎么让莎碧荷爱上你的?」
乔瑞长长地呼口气,在椅子上往后坐。他睁大了眼,摇摇头,好像想把自己从梦中唤醒。「葛德,你永远让我惊奇。我……我想我和莎碧荷的事对你没有帮助。我们的情况和你所说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不要你替我写信。」葛德说着哈了一声,想让气氛轻松点。「只是我从没做过这种事。而我怕……我怕她会笑我。很蠢对吧?我贵为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却害怕她觉得我可笑。」
「你不可笑。」乔瑞说。「你或许有千种不同的面貌,但你并不可笑。」
「谢谢。」葛德说。「那……那你能教我什么?该怎么写信给她?我该说什么?」
仆人的脚步声走过走廊,停顿一下之后快步走开。莎碧荷将世界挡在外面。葛德想到她,心里感到一股暖意。
「我做了什么?我和她说话。我倾听她。葛德,我不知道。这不是征服一场战争,我不曾拟定作战计画。我在某一场宴会上见到她。我甚至不大记得了,而我觉得她很美,很聪明,比在场其他人都有两倍的活力和骨气。我想要更了解她,而我问她是否有幸与她为伴。」
「然后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葛德说。
「噢,不是。有一段时间,她觉得我只是想掀起她的裙子几分钟,之后再也不会跟她说话,我们花了点功夫才解开这个误会。当时的我也并非处在最佳的状态。但我们逐渐了解彼此,开始信任彼此。」乔瑞无奈地摊手。
「另一件事呢?」葛德问。
「另一件?」
葛德低下头,感觉皮肤像在阳光下灼烧,他巴不得立刻起身离开。就这么走开,假装从未有过这番谈话。只不过他必须知道答案,而他没别人可问。他开口时声音低沉,满是羞愧。
「该怎么告诉一个女人……你想要她?」
「噢。」乔瑞说。然后说了声:「神啊。」
「我不该问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知道。每次莎碧荷来到我的床上,我都隐约觉得感激而惊喜。该怎么告诉她?诚实地说。温柔地说。幽默或严肃地说。或是朝月亮嗥叫。不知道。」
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水淹过火一样涌入葛德心中。
「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他说。
「不。」乔瑞说。「我想从古至今的无数世代,男人一直在想办法传达,而既然有这些世代存在,表示我们有时一定做对了。」
「谢谢你,乔瑞。」葛德说。「我想我该回皇城了。我得写封信。」
「好。」乔瑞说。等葛德走到门边时,乔瑞又说:「大人,祝你好运。」
马车驶过黑夜,轮子辗过石子路,马蹄跶跶踩在石头上。葛德靠着薄木板望出车窗。
「席丝琳,」他喃喃说道:「我想从古至今的无数世代,男人一直在想办法传达我要说的事,而既然有这些世代存在,表示他们有时一定做对了。」
他一定办得到。即使他犯了错,做错一些事也没有关系。她会了解的。她是席丝琳啊。他闭上眼,回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