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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快步向学校走去,几乎要小跑了起来。我得先去行政办公室报到,编个理由解释一下为什么早上没去上课,这意味着我到底还是无法准时赶上爸爸的课。虽然脚趾仍在疼,但专心赶路让我心情放松了不少,刚才谈话时的紧张感也逐渐淡了下去。

现在是四月中旬,虽然早上还有些凉,但到了中午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我朝着教学楼走去,散落在脖子周围的头发弄得我有些燥热。这又使我想起来自己的头发没有按学校的规定扎起来,随即便又想起了基尔南。我的眼前浮现出他消失时手腕上绑着的我的头绳,深绿色的头绳在他的皮肤上显得特别亮眼,好像中世纪战场上的骑士带着心爱女人的祝福纪念——一块丝巾或是一条缎带。我赶忙把那种荒唐的画面从脑子里抹去,一边推开大办公室的门。

“我叫凯特·皮尔斯-凯勒,今天迟到了。”我对一位一脸严肃的中年女士说道,她是在布莱尔坡学校行政办公室工作的三名教工之一。其他两位负责接待学生的老师更平易近人一些,但他们可能还在吃午餐。见中年女士在电脑上打开报到表,我说道:“我没有请假条。今天早上出了紧急情况,我离开家的时候忘了让我妈写请假条了。我明天会把假条拿过来。另外……我忘了扎头发,您有多余的头绳吗?”

她不客气地朝我挑了挑眉毛,在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个硕大的米黄色发圈。她默默地将发圈递给我,同时给了我一张粉色通行证。

“谢谢。”

我朝着大厅走去,一边将头发松松地扎了一个团。我到教室时已经上课几分钟了,我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朝里头张望,想要趁爸爸低头看教科书时偷偷溜到座位上,尽量别发出太大动静,也免得被太多同学发现。爸爸正站在教学白板旁,指着一个等式……接着,此前两度感受过的心慌感再次袭来。

我朝前倾了倾,胳膊不小心压到了门把手,门猛地朝内打开。我往前一扑,险些撞上正前方的课桌。多亏平日还不错的平衡感,我及时稳住了自己,然后朝爸爸刚才站着的位置看去。

爸爸已不在那里了。爸爸不在教室里的任何一个角落。站在讲台前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女性,我之前从没见过她。而在我平时的座位上也坐着一个陌生男孩,深金色的头发,长得很帅气,身前的课桌上摊着三角学课本。他一定也是新来的。教室里其余的都是熟悉面孔,可他们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和卡莉·德文斯对上了目光。我平日和她关系不错,虽然还称不上是好朋友。我试着朝卡莉微笑了一下,她却报以询问的目光。

我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我朝讲台上的女人看了一眼,确定不是爸爸站在那里,又回头看那个坐在我座位上的男孩。我刚想开口说“走错了教室……”,嗓子里发出的却只有沙哑的嘟囔。接着,天旋地转,我倒在了地板上。

醒来后,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只胖胖的苍白的手正在轻拍着我的胳膊,那手上印有一个褪了色的粉色莲花文身。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视线渐渐找到了焦点,便沿着那双手向上看去,原来是刚才讲台上的女老师。她和刚才那个坐在我座位上的金发高个男孩正一脸担心地俯视着我。我又看了看周围,确定这就是爸爸的教室没错。而除了这个金发男孩以外,其他学生的确都是修了这门课的学生。

“你还好吗?”女老师问我。

我一点也不好。我的头晕晕的,就像之前两次时间变换时一样,但这次似乎症状要缓和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戴着时研会钥匙的关系。然而眼看着爸爸活生生地从我眼前消失,这让我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心神不定。

“我走错教室了。我没事,真的。抱歉打扰你们上课了。”

可是……如果爸爸今天是请了病假呢?或许她只是位代课老师?尽管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我还是决定去爸爸的小屋看一下。

在金发男孩的搀扶下,我用力站了起来。“我叫特雷。你是新来的吗?小心点儿……你看上去状态还是不好,先坐下来吧。”

“抱歉,”我重复道,“我得走了。”我的头仍有些发晕,但还是起身向教室外走去。

“等等,”老师在我身后叫道,“你不应该那么快起身的。特雷,跟着她,把她带到护士那儿去检查一下。”

就这样,我朝着门厅跑去,金发帅高个儿则在几步外追着我跑。“等等,你往哪儿走?医务室在另一头。”

“我没事。”

我继续朝教学楼大门走去,金发男还跟在后头。他拉住我的胳膊:“嘿,小心点儿,不然这下该晕倒在楼梯上了。”

“你叫特雷,是吗?听着,谢谢你的关心,但求你别管我了。我得去找我爸爸。”

“你爸爸?”

我们穿过停车场,朝足球场走去。“他是这里的老师,”我说,“或许你听说过哈利·凯勒?我们住在学校另一头,最外围的地方。那里是教职工小屋区,我现在就在朝我爸的小屋走。拜托你,别管我了。”

他松开了我的胳膊。“好,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们先去你的小屋,但那之后要去医务室检查。”

“不——我躺一会儿就可以了。我没事,只是没吃午饭……”

我没停下脚步,他也是。

“抱歉,我做不到。我向迪斯老师保证过了要带你去看护士。我不能回教室,除非……”我转过身怒视他,却发现他脸上挂着笑——友好而不设防的微笑。“听着,”他说,“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但除非你是今天刚转学来的,否则你肯定不是这里的学生。我确定没在学校里看到过你。我自己来这儿的时间也不长,所以特别在意跟我一样的新生。毕竟大多数学生从七年级(1)起就在这里上学了,要融入他们的圈子有点难度。而且我知道教职工人员中没有一个叫哈利·凯勒的。”

我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可他就是这儿的老师啊。况且你要是认为我在撒谎,为什么不赶紧跑到老师那儿报告,让她把保安叫来呢?”我加快了步子。“如果我不是这里的学生,就不应该让我在这里乱跑。”

“话是没错,”他说,“可那样的话就不好玩了。你看上去不像是个危险的恐怖分子,何况你刚才真的晕了过去。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没准我能帮你。”

“你帮不了。回教室去。”

“我可不那么想。你瞧——我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去继续上三角学,要么在这个温暖的春日里和一个美丽的姑娘漫步校园。说真的,你觉得我会怎么选?”

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我已经处在崩溃边缘了,而他竟然还有心思调情。一时间不知怎么的,眼泪涌上了我的双眼。我瘫坐在足球场的正中央,双手捂着头,歇斯底里地又笑又哭。

“哦,嘿!对、对不起!”他连忙说,“别……别哭啊。说真的……”

我有一阵子没抬头,深呼吸了几次,在心里命令自己振作起来。“我没事,”我说,“只是我今天真的真的很倒霉。”我抬起头,看见他坐在我正前方,恰好与我的视线齐平。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瞳孔周围还能看到几处蓝色的小斑点,此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他试探性地朝我投以同情的微笑。我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条友好的大型犬,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甩掉它。

我想起了自己的校园卡,于是赶紧从外衣里掏出挂绳。校园卡还在,就塞在我的地铁卡下面。我将卡抽了出来,拿起来让他看。“我真的是这里的学生,看见了吗?这是证据。”

他倾过来仔细看我的卡。“普鲁登斯·凯瑟琳·皮尔斯-凯勒(2)。名字的缩写很酷啊——PKPK。你好,普鲁登斯,我叫特雷。”

我做了个鬼脸。“拜托叫我凯特。”

他大笑着从肩上的斜挎包中拿出了自己的校园卡递给我。

“劳伦斯·A·科尔曼三世,”我读道,“A是什么的缩写?”

“爱尔玛,我曾祖母的娘家姓。”

“哎哟……”

“就是这样。我外公平时叫拉里,爸爸叫拉尔斯,劳伦斯的昵称里再没剩下什么好听的了——倒也不是说我特别喜欢他们俩的名字——于是妈妈平时就叫我特雷(3)。”他竖起三根手指。“你懂的,我是家里第三个劳伦斯·A·科尔曼。”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将校园卡递还给他。我将自己的卡放回卡套内,又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钥匙上贴着一块白色小标签,某个校工在上面写了数字“117”以及“凯勒”两字。“特雷,这把钥匙能打开那边那座小屋的前门。我爸爸,哈利·凯勒,就住在那屋里。我一周大半日子也住在那儿。”

他和我并排走了起来。“如果这钥匙能打开那扇门,”我继续说,“你就能回去交差了。是叫迪斯老师对吗?”特雷点了点头。“你可以跟迪斯老师汇报说我没事,只是一个忘了吃午饭而饿昏了的傻姑娘。好吗?”

“好的。但我得看着你进了屋。”

“行吧。”我答应道,“我接下来要打开那扇门,拿出冰箱里剩着的什锦菜热一热,然后好好睡个午觉。”

我叹了口气,一边走上小屋门前的台阶,一边意识到我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抚特雷,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定定心。我真心祈祷爸爸就在这扇门的背后,可能是感冒了无法上课,迪斯老师只是来代课的,而我一开始在教室看到的他只是自己的幻觉。我努力在心里对自己说,凯瑟琳和科纳是疯了,或者过去的几天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我的手颤抖着拿出钥匙,在特雷的注视下将它插进了锁眼。

门打开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我转回去看特雷,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吧!跟你说了这是我——”我一看他的表情立刻止住了话头,顺着他的视线朝门里看去。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对劲。我平时睡觉的沙发变成了两把铺了软垫的椅子。地板上多了一张编织地毯。接着,我看到了特雷正紧盯着的东西——一张相框内的照片,上面是迪斯老师和两个小孩。相框旁摆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笔筒,里头装着铅笔和钢笔,笔筒外壁刻着一行红色的文字:外婆最棒。

“不!”我退回了门外,“可我的钥匙能打开门!你看到了,钥匙能打开!”

特雷关上了门,小心检查了一下门是否锁住。我瘫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所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他。我说了又怎么样呢?他不会相信我的。我从上衣里拿出时研会钥匙。“它是什么颜色的?”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挂件上。“棕色,古铜色——不知道确切的叫法,总之看起来挺古老的。”

“你瞧,在我眼里它是蓝色的。挂件中间有个沙漏。”

“蓝色的,你没开玩笑吧?我能看到里面的沙漏,但……”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了眉毛。“你能看到中间的沙漏,里面的沙子在来回流动?”特雷摇了摇头,“我猜你也看不到。我外婆说,如果我把这东西在手上拿太久,就会穿越到过去的某个时点,或者未来的某个时点。昨天就差点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有人正在改变这个世界……对事物进行改动。刚才我第一眼看向教室的时候,我爸爸,也就是哈利·凯勒,正站在白板前讲课。我的桌子,现在应该说是你的桌子了,当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因为我那时刚到学校。可是接着,我看到的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改变。”

他的灰色眼睛里闪过同情的目光,但我看得出他并不相信我的话。这也难怪,只有疯子才会相信我这番话。他可能觉得我精神有些不正常,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禁那么觉得。“某个人正在改变这个世界,而且听说那个人就是我外公。外婆说我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因为我继承了家族基因,能操纵相关设备。其他一些人也有这个能力,但据说他们都加入了敌方。”我把小屋的钥匙放回卡套里,和圆挂件一起塞回了上衣内。“我当时刚赶回学校,准备把我爸也拉入这个噩梦……我不想独自一人决定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我之前也感受到两次时间变换,但都只是心里……不舒服而已,并没有什么人消失。”

我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鞋子看。“而且那小屋钥匙管用,该死的。所以我就以为……”

“可是……那钥匙应该不管怎样都管用的吧?”特雷轻声地说道,好像在对待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安抚病人的语气,这让我感到恼火,可又觉得不该怪他。“我的意思是,哪怕你说的都是事实,学校雇了你爸爸而非迪斯老师,但小屋的钥匙还是同一把呀,对吧?”

我闭上了双眼没有回答。我怎么没想到呢,当然是同一把钥匙。

几分钟后,我站了起来,朝特雷无力地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去叫保安来了,但你能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先朝地铁站走去吗?”

“你要去哪儿?”

“我想试着去找找我妈妈。她在华盛顿特区,然后……”

“好啊。”他拍拍裤子站了起来,“我们走。”

“哈?不!”我说道,赶忙走开去,“不不不,别跟来。是我去,特雷。你回教室。”

他坚决地摇摇头。“我那么做就太没有责任心了。如果你真遇上了麻烦,那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是精神错乱了,那必须得有人盯着你。今天下午就由我来盯着你吧。”

我穿过校园,挑最短的路径直向地铁站走去。“你还要上学,怎么可能随便逃课?你没有父母吗?”

他耸了耸肩,跟上了我的步伐。“真要说我爸爸,他可能会夸我做了正确的选择,反正不会批评我就是了。我妈妈可能不赞成这么做,但她接下来几个月都会在海地出差,而且学校多半也不会给她打电话的。埃斯特拉跟我们住一起,她的确会为这事唠叨半天,但学校只会给学生父母打电话。所以,你是甩不掉我了。”

我一时有些混乱,不知道是该大笑还是发火。特雷人很好,不得不承认长得也很好看,但我必须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问题。或许在拥挤的地铁站里能把他甩了?

然而,一想到地铁,一波恐惧再次向我袭来。有了今天早上的遭遇,突然之间我觉得身边有人陪着坐地铁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好吧,”我说,“你也一起来。但我得先把话说清楚了,今早在地铁上我被人抢劫了。”

他又给了我一个坏笑。“天哪,姑娘,你这一天还真够倒霉的。”

等地铁足足花了十五分钟,但一旦乘上地铁后就能很快到达华盛顿。途中,特雷试着找些话题来打破沉默,而我的脑子却处于放空状态,只能尽力在恰当的时机点头附和。特雷的妈妈在联邦政府工作,常常出差。他的爸爸则在某个跨国公司工作,好像是和金融有关的行业。他们在秘鲁生活了两年,特雷在那儿上外交官子女学校,最近刚回美国。我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笑着说他父母同在一块大陆上的时间根本不够再造一个娃。后来他们决定让特雷和他爸爸留在华盛顿一段时间,这样他就能从布莱尔坡中学毕业,那里是他爸爸和祖父的母校。埃斯特拉则是他家的保姆,自特雷爸爸的孩童时期便来他家工作了,总能把家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等他们全家从秘鲁回国后,布莱尔坡中学曾告诉他父亲特雷将在今年秋天插入高年级班学习,在那之前他可以在家里通过函授自学。可一月的时候学校突然多出了一个空余名额,于是他在春天就提早入了学。这空余名额似乎就是当初爸爸接受教职时学校给我开放的名额。

我也向他做了两分钟的自我介绍。至少一个小时前,这还称得上是“符合事实”的自我介绍。我们又聊了一会儿音乐和电影。实际上,是特雷独自聊了一会儿,我则负责在一旁倾听和点头。

乘着自动扶梯回到阳光明媚的地面后,我停住了脚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来稳定情绪。

“没事吧?”特雷问。

我摇了摇头。“妈妈的公寓离这儿就几个街口,可我……我不觉得她会在那儿。我很害怕。”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这样袒露心思有些古怪,然而特雷的亲切让我产生了依赖感。

“别多想,”他答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等走到妈妈的公寓前,我甚至不用拿出钥匙便知道了结果。我瞪着屋子的窗户,特雷则打开邮箱朝里张望——所有邮件的收件者都是一个叫萨迪拉·辛格的人。其实刚走过街角时我就明白妈妈并不住在这里。公寓的窗户内装饰着粉色的窗帘,还扎着捆带,这样的装潢压根不可能出现在黛博拉的住所。即使这窗帘是之前的房东留下来的,那么当初还没等妈妈从搬家卡车上卸下第一只箱子,她就会冲上去把窗帘给扯下来扔进垃圾堆里。


(1)美国学制,七年级一般来说相当于中国的初中一年级。

(2)英文为Prudence Katherine Pierce-Keller,故缩写为PKPK。

(3)特雷的英文trey在扑克、骰子等游戏里代表“三”,家族中沿用了同一个名字的第三代有时会被昵称为T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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