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染沙场
麦克拉伦船长凝神听着统领武士的讲话，但是完全听不懂。奥罗拉号的大部分船员已经死在这些外星人手里，而且麦克拉伦心里明白，幸存的这些最后同样在劫难逃，可是自己甚至无法向对方讨个说法，这让他很窝火。
统领武士举起手里的权杖向石台上猛地一杵，麦克拉伦知道，好戏就要开场。因为随着讲话接近尾声，这些面对船员们一字排开的外星武士们已经从刚开始的稍有戒备，变得像被压紧的弹簧一样跃跃欲试了。
麦克拉伦对面的武士比他略矮一点，可能要比他轻十几公斤或者更多，但是他并未因此低估对方。很明显，外星人从降生起就在为成年后将要具备的某项技能而勤加练习。不过这倒不至于给麦克拉伦造成什么压力，因为人类这么干的也不在少数。
麦克拉伦摆出经典的拳击手姿势：双手举起护住脸部，双臂保护上半身，双腿微曲，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他轻快地移动步伐，靠近对手，想探探对方的虚实。即将投入格斗的兴奋感传遍麦克拉伦的全身，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早已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他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感觉的确好极了。
身为船长，麦克拉伦向来秉承“身先士卒，甘心殿后”的原则。此刻也不例外，他想要成为第一个出手的人（当第一个挨打的人也不错）。但如今麦克拉伦已经不是那种冒冒失失的愣头青了，所以他不打算像个傻瓜似的贸然进攻。战死在这片沙地上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至少要拉一个敌人——哈克尼斯嘴里所谓的“该死的外星婊子”——给自己垫背。
但是这次麦克拉伦失算了，因为他看到佐藤一郎突然间怒吼着率先向对手冲过去。吼声未绝，佐藤和对面外星武士的刀已经撞在一起。
***
统领武士讲话时，佐藤一直静静地站着，端详自己的对手。别的武士都跟人类对手的身材相当（可能年龄也相仿，只是无从证实），但佐藤的这位对手明显比他自己要矮小。硬要猜的话，她大概也就是人类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她的刀与佐藤的类似——看来武士刀这种样式在带刃兵器中相当普遍——而且佐藤很确定，对方一定远比自己更清楚该怎样使用这种兵器。
尽管如此，佐藤仍觉咽不下这口气。他已经说服自己接受死亡，但在想象中，把自己砍翻的应该是一个真正的武士，就像把外祖父的刀归还给他的那个武士一样。虽然佐藤肯定不是那人的对手，但如果败在其手下，他死也瞑目了。
但眼前这位实在太不像样了。统领武士发表完演讲后，角斗场里一时间陷入一种犹豫不定的安静之中。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佐藤很快就将所谓的逻辑和理性抛在了脑后。
他将寒光闪闪的武士刀挥过头顶，双手紧握刀柄高高擎起，怀着满腔的怒气，咆哮着向对手冲去。
***
格斗开始了，泰西·塔调动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意念关注着场上的情况。那个莽撞的年轻异星人率先发起了攻击，他对面是年轻武士莉安·库玛。泰西·塔满意地看到，虽然莉安·库玛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对方，但并没有立刻这么做。相反，她避开了那异星人凶猛而愚蠢的攻击，然后快速扭身逼近，向对方砍出一刀，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伤口。外星生物嚎叫起来——在泰西·塔看来，那是怒吼，而不是哀嚎——然后便用刀对着莉安·库玛毫无章法地乱砍。
看到年轻的武士轻松地把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泰西·塔心满意足地转开视线，开始扫视整个角斗场。此时比试刚刚开始不过几秒钟，有的格斗者还在彼此打量，没有动手。
随即，就好像收到了什么秘密信号一般，所有人都怒吼着向对手冲去。
最令泰西·塔好奇的是其中一只年纪较大的外星动物，他由内而外散发的精神力量非常强大，像明亮的灯塔般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
佐藤冲上去的一瞬间，姚铭差一点出手帮他，因为他担心佐藤的鲁莽会给他自己招来祸端。但看到佐藤对面那外星女孩的反应后，姚铭知道这还不是自己介入的时候。他收起无极起势，静静地站着，将佐藤的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慢动作回放一样。那个年轻外星人眼下似乎很乐意拿佐藤寻寻开心，这让姚铭放下心来。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去对付自己的对手了。
姚铭的对手很可能在族人中是个相当出类拔萃的角色，因为她项圈上的垂饰明显比其他武士多很多。她的尖爪是银色的，姚铭不知道这是她身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还是佩戴的饰物。在姚铭所见到的外星人中，大概三分之一有这种银爪，其他的都是黑爪。外星武士入场的时候，姚铭就注意到，这个武士走路时大步流星，姿态特别优美流畅，虽然外星武士个个如猫一般优雅，这一位还是格外引人注目。她似乎跟巡视全场的那位统领武士有某种共通之处：不仅身材特别高大，而且看上去更是高贵、机敏而又力量十足，这是麦克拉伦从未见到过的。
姚铭对面的外星人如同镜像一般与他相对而立，平静打量着他，浑身都散发着自信的气息。要是身边的两位见习军官有任何一个情况不妙，姚铭早就出手了，况且他原本也打算先发制人。但是现在看来，佐藤一郎情况还好，另外一侧的见习军官安娜也正握着外星人提供的马刀样兵器，游刃有余地与对手打斗。因此姚铭有了选择的余地，他可以率先出手，也可以等待外星人进攻。太极拳可攻可守，但其根本还在于防御，如果把先手让给对方，姚铭并不会损失什么。实际上，这样他可以借力打力，反而有利于发挥自己的格斗风格。
因此姚铭只是姿态放松地站着，同时紧盯着外星人的眼睛。四周激战正酣，愤怒的咒骂，疼痛的哀号，金属碰撞的铿锵声，武器砍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汇合成一片狂乱的嘈杂之声。一秒钟，又是一秒钟。
然后，她出手了。
***
哈克尼斯的左侧大腿和右胸传来阵阵剧痛，使她的脚步踉跄起来。外星人用的棍子很普通，不像刀和剑那样花哨，也没有那种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血腥场面，但打在身上奇痛无比，就像被滚烫的金属烙过一样。
格斗一开始，哈克尼斯对面那外星人就抡起棍子，一棍接一棍飞快地向她呼啸而来，她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才避开大部分的袭击。后来，兴许是厌倦了这样胡乱的打法，这外星婊子开始有条不紊地攻击哈克尼斯的右手。有一棍猛地敲中她的右手，打断了三根手指。然后那外星人的双棍又狠狠地朝哈克尼斯右胸抡过来，她本能地举起双手试图保护胸部，可这时对方矛头一转，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左侧大腿上。
哈克尼斯的左腿痛得失去了知觉，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倒在地上。外星人乘机往她暴露的左右肩膀重重地各抽了一棍。哈克尼斯痛苦地尖叫一声，脸朝下倒在沙地里，疼得全身直抖。她想翻过身，把压着的左手和手里死命攥着的棍子抽出来——想着兴许可以抵挡一阵——但却做不到。哈克尼斯感到两边肩膀完全使不上劲，肌肉像是被刀割断了似的，两条胳膊也丝毫动弹不得。她能做的顶多只是把头转向一侧，将嘴里的沙子吐出来。
外星人突然把一只脚塞到哈克尼斯的肚子下，然后一使劲，将她翻转过来——像一只被弄翻的乌龟一样仰面朝天。外星人毫无表情地俯视着哈克尼斯，举起武器打算给她最后的解脱。
“我操你这婊子，”哈克尼斯看着外星人的眼睛，怒骂道。
突然，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冲进她的视野，只听见一声低沉的惊呼，外星武士被直接撞飞了。是吉尔莫，哈克尼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伤痕累累的脸，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吉尔莫把折磨哈克尼斯的那名武士撞倒在沙地上，然后跨坐在她胸口，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另外一只血淋淋的拳头则有节奏地捶打她的脸。那个武士疯狂地用自己的双棍抽打吉尔莫，敲他的头、肋骨和双腿。哈克尼斯知道那棍子打在身上有多痛，但吉尔莫似乎无动于衷。
最后外星武士扔掉手里的棍子，用上了她与生俱来的武器。她有一颗尖牙被吉尔莫的重拳打断了。疼痛难忍的外星人怒不可遏，大吼着将右手的尖爪刺入吉尔莫的咽喉，左手则在他的脸上乱抓乱挠。
吉尔莫轻蔑地将那只想要挠自己脸的外星爪子打开，也不去理会自己被刺破的喉咙。鲜血从他那被撕开的喉咙里冒出来，而外星人的爪子还在他的咽喉处拼命撕扯抓挠，这一切吉尔莫全然不顾。他只是抡起右拳，像抡手提钻一样“砰砰”捶打那外星人的脸，直到对方骨头被打断，整张脸被捣得面目全非。
又过了几秒钟，外星人的手从吉尔莫的喉咙滑落，整个人停止了挣扎。可能是被扼住喉咙窒息死亡，也可能是头骨碎裂而死，也许两方面原因兼而有之，总之她完了，死了。
吉尔莫扭头看着哈克尼斯，咧开血糊糊的嘴唇，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整个人慢慢瘫软下去，躺在他的第二个手下败将身上。
哈克尼斯挣扎着向吉尔莫爬去，跟他的累累伤痕比起来，自己受的伤简直不值一提。“吉尔莫，”她嘶声喊道，眼泪哗哗地从脸颊滑落，“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你这个该死的笨蛋。”
“看着……我的军士长尖叫……我受不了，”吉尔莫低声说。他的声音通过残余的咽喉发出来，听起来就像是湿漉漉的口哨声，“除非是叫给我听。”
哈克尼斯轻轻把吉尔莫的头抱在怀里。她回头看了看原本被指定为吉尔莫对手的那个外星人，只见她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下巴扭曲，脸也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明显是被吉尔莫的重拳打成了碎片。他一定是像猛狮一样暴起，迅速解决了她，好腾出手来保护哈克尼斯。
哈克尼斯就这样轻柔地抱着吉尔莫，几分钟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哈克尼斯用自己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抓起一根棍子，挣扎着站起来。她不怕死，但是不想在这沙地上哭哭啼啼地死去。
***
麦克拉伦还撑得住，不过撑得很辛苦。外星人的格斗功夫虽然不比他强多少，但总归略胜一筹。在这种生死较量中，丝毫差距就能决定胜负。麦克拉伦看着吉尔莫和哈克尼斯倒下，但他们不是最先倒下的，这之前已有五六名船员战死。这场格斗已经变成一场让人精疲力尽的消耗战。
如果没有参与过真正的格斗，一般人不会明白这种对抗需要多大的耐力。外星人明显接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奥罗拉号的多数船员，包括麦克拉伦在内，身体状况都很好，但他们当中受过真正的搏击训练的只有寥寥几个。就连受过训练的这几个，眼下也都已疲惫不堪。
麦克拉伦再次避开对方袭来的一掌。如果这不是一场生死较量，他可能会觉得对手的招式还挺有趣。这个外星人的打法很像拳击，但她不是出拳，而是张开双手，用掌根而不是用指关节进行击打。这不难理解，因为外星人如果像麦克拉伦那样握起拳来，长长的尖爪会戳到她自己的手掌。
不管怎样，外星武士的进攻让麦克拉伦元气大伤，被她打中一掌跟挨了一锤差不多。当然，麦克拉伦也给了外星人几下让她过过瘾，但是她身手更为敏捷，而且和麦克拉伦一样扛得住打，因此总的来说，他并没有占得上风。麦克拉伦有好几次将外星人的脑袋打得直往后仰，而且也有几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对方身体上，但拳头落在外星人身体上时，那感觉就像是打在石头一样梆硬的皮沙袋上。
这时外星人向下一蹲，迅速伸出手掌，直取麦克拉伦的上腹部。麦克拉伦微微侧转身体，化解了这一掌的部分力量，同时使出了一记右勾拳。这次他很幸运，拳头结实地打在对方下巴上。那武士被打得滴溜溜转开去，嘴里鲜血直喷。但这胜利只是暂时的，麦克拉伦想乘胜追击，却被对方后退几步躲开了。外星人用力甩甩头，避开他的几记攻击，然后拉开了架势。
外星武士愤怒地呲出尖牙，死死盯着麦克拉伦，重新发动了进攻，一掌接一掌让他应接不暇，逼得他节节后退。
***
尽管姚铭对于社会学一窍不通，但他还是能从外星人的打斗方式中推测出她们的很多文化信息。人类的很多武术流派都强调手和脚的攻击动作，外星人的格斗风格也明显是以进攻为主，充分体现出她们的尚武与好斗。从目前人类与这些外星东道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并不让姚铭感到意外。
感到意外的是姚铭的对手，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深的沮丧。姚铭和她交手时，使的是从太极拳基本套路“推手”衍生而来的招式。虽然这外星人拳脚很厉害，各种攻防招式都得心应手，但她的进攻总是被姚铭行云流水般地一一化解。太极拳是一种仁慈之学，善守，轻攻。这个外星族类却将进攻奉为社会法则，视战斗为社会生活的中心，姚铭觉得，在这种氛围里根本不可能发展出太极拳这样的武术形式，更别提应对的经验了。外星武士因此屡试屡败，进而产生深深的挫败感，而挫败感会无可避免地导致错误。
外星人突然抬起腿，对着姚铭的头就是一记横踢。这时姚铭觉得时机到了，他双腿一曲，轻松躲过这一脚，而对方脚的动作还没收回，整个下半身门户大开，只靠一条腿维持身体平衡，姚铭便趁机突然发起攻击。虽然太极拳的宗旨是以柔克刚，但姚铭在很久之前曾学习过一些极具杀伤力的太极进攻套路。他右手握拳，猛地打在外星人的下腹部，接着把全部内力都凝聚在右肩，狠狠地向她腹部上方的肋骨撞去。只听咔嚓一声，对方的肋骨被撞断，就连姚铭自己也不免暗自替她哆嗦一下。外星武士被撞飞出去，肋骨断裂刺穿了她的内脏——她的战斗结束了。
姚铭立刻把这个手下败将抛到脑后，转身去帮助其他人。
***
佐藤知道，自己本来早该死十好几次了。对面的外星小魔头把他逗得团团转，不断地羞辱他。佐藤全力应付，却没有一次能够砍中对方，反而是自己身上添了一条又一条的伤口。外祖父传下来的武士刀一次次地迎向外星战刀，却又在一次次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刀刃上留下许多的豁口。佐藤又累又痛，浑身发抖，喘着粗气，只盼这个小魔鬼赶快杀了自己，结束这一切。
佐藤曾试图看看姚铭和安娜的情况，但他只要稍一分神，身上就会被外星人添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提醒他这里是残酷的战场。
外星人再次朝佐藤猛冲过来，佐藤知道她这次一定是声东击西，却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外星武士的刀狠狠地向佐藤的左腿砍去，等他用刀去挡时，她却转身砍向他的肩膀。
佐藤已经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但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因为姚铭出现了，正如奥罗拉号被外星人强行登入时那样。姚铭的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地上下翻飞，没费多少功夫就将那外星女孩放倒在沙地上——可能是晕了过去，也可能是死了。
佐藤一下瘫倒在地，气喘吁吁地说：“谢谢，我没想到能活下来——”
但他的话被几米外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佐藤抬起头来，惊恐地看到正拼命按着腹部的安娜·萨勒斯基。她的腹部中剑，伤口处一开始只是一个红点，红点慢慢扩大，成为鲜红的一大片。安娜身体里负责为下肢供血的腹部主动脉被切断，鲜血从腹部大股大股地涌出来，她的脸色随之渐渐变得苍白，整个人缓缓跪倒在地上。
安娜的对手举起刀来，想要砍下她的头，姚铭见状捡起佐藤对手的刀，像扔标枪一样朝那外星人扔过去，刀刃干脆利落的砍进她的脖子，而她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落下。
“安娜！”佐藤大喊着冲过去，抱住倒下的安娜。
“一郎……”安娜最后吐出几个字，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佐藤的脸庞。他紧紧握住安娜的手，放到嘴边，亲吻她的手指。
但她已经死了。
***
麦克拉伦踉跄着往后退去，与外星武士拉开一些距离。外星人的脑袋吃了他几拳，还有一拳狠狠地捣在她的腰上（那可够受的，假设她有腰的话）。做到这一切全凭运气，不过他确实借此稍微扳回了几局。但麦克拉伦已经筋疲力尽。他有过几次在非正式拳击赛中打满十二回合的经验，体验过那种累到脱力的感觉。不过那时的麦克拉伦正值壮年，身体处于巅峰状态，和现在不能同日而语。虽然外星人治好了他的腰伤，但他毕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这些外星人的能力虽然神奇到不可思议，却还没到能使时光倒转的地步。
麦克拉伦刚才一度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左眼被打肿，连睁也睁不开。他用右眼环顾四周，发现格斗已经接近尾声。不知道这场格斗进行了多长时间，也许不过几分钟，但他却觉得仿佛有好几个小时之久。除了哈克尼斯还能勉强动弹以外，在他左边的船员全都已倒下。眼下哈克尼斯正用右腿支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地慢慢向他走来。右侧是仍然活动自如的姚铭和佐藤。麦克拉伦看到阿蒙森仍然活着，忍不住咧开满是血污的嘴笑起来。这样诡异莫测的经历，真不知道这位聪明的悲观主义者是怎么应付过来的。但是其他人，包括见习军官安娜和赖莎·玛丽索娃上尉在内，都已经死了。
伤亡的确很惨重，但在这场战斗中，奥罗拉号的船员们并没有束手就擒。至少有一半外星人也是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场上活跃着的外星人只剩下两个，一个正和麦克拉伦过招，另一个正和阿蒙森缠斗不休。其余外星人已经结束战斗，她们离开战场，来到统领武士高踞其上的讲台前站好。麦克拉伦并不认为赢了的人会有机会活下来，但他为这场格斗能够公平进行而感到几分庆幸，虽然外星人的公平是有限度的。
“私人外星陪练”新一轮咄咄逼人的进攻袭来，麦克拉伦一面奋力抵挡，一面抽空瞥了眼姚铭，并朝他轻轻摇摇头。麦克拉伦打输过拳击比赛，但从来没有被抬出过拳击台，眼下也不想开这个头。他知道，只要姚铭出手，一会儿功夫就能替他把对手解决掉，但他不想让姚铭这样做。
想一想那些仍然活着的同伴，麦克拉伦抖擞起最后一丝精神，继续打斗。他的打法已经完全不计后果：结果已经无关紧要，只要赶紧结束战斗就好。
外星武士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冲撞在一起，麦克拉伦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压迫对方，使她的身体略微失去平衡，然后对着她的肚子就是一连串上勾拳。那外星人则用掌根狠狠地拍打麦克拉伦的一侧脑袋，打得他差点儿晕过去。最后，麦克拉伦用尽全力，一拳捣向朝外星人的胸膛，将她整个人打飞起来。外星人跪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左侧身体——她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麦克拉伦打了个晃，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但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他蹒跚着走到外星人身边，右手揪住她的头发，左手握拳，用沾满鲜血的指关节痛击她的太阳穴。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感觉对方的身体全靠自己揪她头发的手支撑着，这才松开来，任由那外星武士倒在地上。
然后，麦克拉伦费力地转过身去，他摇晃着，朝依旧在战斗的阿蒙森走了几步，就昏倒在姚铭的臂弯里。
***
自己居然还活着，没人比阿蒙森本人更吃惊了。他只能猜测是外星人在为他挑选对手时犯了个错误——从角斗场上其他人的打斗中，他多少能看出，双方基本水平相当——除此之外，阿蒙森无法解释自己怎么能打这么久。他甚至还让对手受了伤——竟然误打误撞地将外星人几根手指打断，废掉了她的那只手。虽然阿蒙森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他甚至抱着一丝希望：也许自己真的能赢得这场格斗。
外星人突然挥动铁头木棒朝阿蒙森袭来，但因为只有一只手能用，她的动作并不是很灵活。阿蒙森将对方的武器拨到一边，轻松地挡开这次袭击。他虽然不喜欢花哨的招式，但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于是他一扭身，蹲伏下来，将铁头棒像棒球棒那样抡起来，希望能够打中对手的腿。
让阿蒙森惊讶的是，他真的打中了。外星武士没法及时用武器挡开他的铁头棒，想躲又躲不过去：棒子挥出的高度不高不低，没法跳也没法钻。阿蒙森用尽全力的这一击正好打在对方的大腿的中间位置，将她打趴在沙地上，连声惨叫起来。
趁外星人还没有爬起来，阿蒙森猛冲过去，他挥动铁头棒，手起棒落，疾风骤雨般一次又一次敲在她暴露的后背和头上。
哈克尼斯来到阿蒙森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上尉，”哈克尼斯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可以停下了，你赢了。”
阿蒙森像是从恍惚中猛然清醒过来。他朝哈克尼斯眨眨眼睛，然后看了眼自己拿着的棒子，棒子的头上满是鲜血。阿蒙森又看了看被自己打死的外星武士，他往她身上足足打了好几十棍。外星人已经不成人形，她的头像个破碎的甜瓜，全身骨头也尽数碎裂开来。
“我的天啊，”阿蒙森小声说道，把棒子扔到一边，跪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哈克尼斯陪他跪下，轻抚着他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没事的，”哈克尼斯轻声说，“没事的，上尉。”
***
筛选结束了，泰西·塔边想边巡视角斗场上的惨烈战况。二十三个异星人中，只有五个活下来。跟他们对抗的武士死了八个，另有七个重伤。在这场格斗中，异星人显示出不凡的斗志。泰西·塔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对方将会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不过，这场开幕之战已经尘埃落定。泰西·塔走下讲台，大步朝幸存的人类走来。
***
姚铭看着统领武士一步步朝伤痕累累的幸存船员走来。阿蒙森这会儿已经没事了，他和佐藤分别站在姚铭的两侧。三人身后是哈克尼斯，她坐在地上，船长的头靠着她的膝盖。麦克拉伦还没有醒来，这让姚铭很担心：船长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外星人在几步开外停下来，细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朝他们伸出左手。她的手掌上躺着那张青色圆盘，那张回家的票。
“拿着它。”
姚铭回过头，发现麦克拉伦正看着自己。船长的一只眼睛由于毛细血管爆裂，肿得像一只沾满血的白色桌球。
“拿着它，姚，”麦克拉伦厉声说，他已经恢复意识，但显然在竭力坚持着，以免再次昏过去，“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其中一个要回去，把这里的消息带回去。”
“我不能拿，船长，”姚铭说，“我——”
“给一郎吧，”哈克尼斯建议道，麦克拉伦虚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船长！”佐藤恳求着，“我不要当离开的那个人。我功夫不好，没给谁帮上忙。请不要送我回去，那很丢脸——”
“活下来不丢脸，也不可耻，一郎，”姚铭温和地对他说。
麦克拉伦点点头，“听着，孩子，”他说得很艰难，“你还年轻，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有机会度过真正有意义的一生。你留意观察了这里的情况，能够帮助我们的世界了解即将到来的入侵者。”麦克拉伦停顿片刻，忍痛吸口气，继续说道，“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了解，那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船员的死还有什么意义？那样的话，人类世界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不让阿蒙森上尉回去？”佐藤反驳道，他转过头去，满怀希望地看着上尉，“为什么不送他回去？”佐藤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在面对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时，自己竟会想方设法推脱掉。
“因为这是船长的命令，见习军官佐藤，”阿蒙森回答道。他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痛苦的鬼脸。他继续说，“换做别的时候，我不介意多活两天。但是一郎，我参军时年纪已经不小，我和姚铭差不多大。再说，在观察力方面，你一点也不比我差。真希望能有时间把我的想法都讲给你听，”阿蒙森看了眼那位统领武士，感觉到她的耐心已经将近极限，“但是我相信你最终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我不走，”佐藤一郎断然拒绝，他站起来，立正，然后说，“我拒不服从这项命令，船长。”
“姚……”
佐藤只听到船长喊出军士长姚的名字，还没等回过神儿来，就被一拳打晕了。姚铭小心翼翼地将这位年轻的朋友放倒在地上，让他躺在船长身边。
“现在去把那该死的圆盘拿来，”麦克拉伦命令道，“趁我们还有时间。”
姚铭行了个军礼，潇洒地向后一转身，朝依然托着青色圆盘的统领武士走去。他取回圆盘，在佐藤身边跪下，并将圆盘举高好让统领武士看见。然后姚铭把它放到年轻人穿着的外星上衣里，小心地塞好，不让它掉出来。
***
泰西·塔看着那个异星人把信使的信物塞进最年轻者的上衣中。他们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并不理解，但对这样的结局却很赞同。如果泰西·塔自己来选的话，也是一样的结果，虽然可能是出于不同的原因。通过心灵之眼，泰西·塔能看见那个年轻的异星生物熊熊燃烧的精神力量，他的光环比其他人都要明亮。他一定能够做到。
至于其他人，是时候了……
***
佐藤一郎突然睁开眼睛。他仰面躺在地上，盯着头顶的天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紧接着，他发现天空不是熟悉的蔚蓝色，而是蓝中泛着紫红。
佐藤猛地一激灵，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他翻个身，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刚才是姚打了自己一拳？佐藤正想着，却看见船长那只充血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船长已经死去，哈克尼斯趴在他身上，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哈克尼斯的后背整个翻开，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剁肉刀砍中一样，她那美丽的脸庞毫无血色地耷拉在一旁。
他们旁边是阿蒙森。他和佐藤醒来时的姿势一样，是仰面躺着的，脸正对外星人的天空。阿蒙森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但他的胸膛上却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外星武器的柄，那是统领武士的长刀。
“一郎……”另一侧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佐藤转过头去，看见了姚铭，他正抓着从自己心脏下方刺入身体的刀刃，这件微微反光的武器与武士刀类似，是那位统领武士的另外一把刀。
“姚！”佐藤呼喊着向自己的朋友和导师爬过去，“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姚铭低声说，紧紧握住他的手，“活下来……没有什么可耻的。”他最后用力却又温和地捏捏佐藤一郎的手，死了。
统领武士站在一两步开外，双手垂放在两侧，专注地看着佐藤。
“为什么？”佐藤朝她吼起来，“为什么？你这天杀的！你这天杀的该下地狱！”他想也没想，就从身后捡起自己的武士刀。佐藤从没学过如何使用这件武器，朋友和伙伴们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这件武器却滴血未沾。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奋力一战。佐藤将外祖父传下来的刀举在面前，向外星人冲去。
***
这个被选为信使的年轻异星人在吼些什么，泰西·塔不需要听明白，因为她开始能够体会他们的情绪，并且理解他们的想法。虽然她的理解远算不上准确，但是这个年轻动物此刻的感受泰西·塔再清楚不过。她打算遂他的愿，送他个人情。
异星人朝泰西·塔冲过来，但她没有躲避，反而在对方冲到跟前的时候，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伸出手去，引导着他的刀尖刺向自己铠甲最薄弱的地方，就在胸甲一侧的下方。刀穿透了革质的铠甲，刺进腹部，并且在年轻人的汹汹来势推动之下，刺穿她的身体，从背后露出刀尖。
泰西·塔疼得倒抽冷气，但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漫长的生命中，她忍受过很多更加深入骨髓的痛苦。
***
一时间，佐藤感觉时光仿佛凝滞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还握着武士刀的刀柄，吃惊地睁圆眼睛，死死盯着刀刃刺入外星武士身体的地方。他一股劲冲过来，用刀把外星人捅了个对穿，伤口那儿开始有深红色的血汩汩地淌下来。她一定会杀了我，佐藤抬头看着外星人的眼睛，心里想道。但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一种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同情。佐藤一郎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这点的，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外星人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这就是她此刻的感受，确凿无疑。
统领武士将佐藤的手从刀把上拂开，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刀从身上拔下来，刀身上沾了一层血，变得滑腻腻的。佐藤看见血不停地从伤口处顺着铠甲流下，流到她的腿上。也许她也觉得痛，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统领武士熟练地抖动手腕，将刀刃上的大部分鲜血甩到沙子里。另一个武士拿着刀鞘走上前来，统领武士将刀插入鞘中，然后递给佐藤。
佐藤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自己的刀，仍然无法相信外星人竟然会让自己活下来。他的眼中噙满泪水——那是耻辱的眼泪，因为同伴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也是喜悦的眼泪，因为还能够继续活下去。佐藤眨了眨眼睛，逼退夺眶欲出的眼泪，抬头想再看看那统领武士。
但是佐藤看到的，只是角斗场上满满当当的外星人和她们那一张张沉思的脸。而那位统领武士已经如同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统领武士举起手里的权杖向石台上猛地一杵，麦克拉伦知道，好戏就要开场。因为随着讲话接近尾声，这些面对船员们一字排开的外星武士们已经从刚开始的稍有戒备，变得像被压紧的弹簧一样跃跃欲试了。
麦克拉伦对面的武士比他略矮一点，可能要比他轻十几公斤或者更多，但是他并未因此低估对方。很明显，外星人从降生起就在为成年后将要具备的某项技能而勤加练习。不过这倒不至于给麦克拉伦造成什么压力，因为人类这么干的也不在少数。
麦克拉伦摆出经典的拳击手姿势：双手举起护住脸部，双臂保护上半身，双腿微曲，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他轻快地移动步伐，靠近对手，想探探对方的虚实。即将投入格斗的兴奋感传遍麦克拉伦的全身，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早已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他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感觉的确好极了。
身为船长，麦克拉伦向来秉承“身先士卒，甘心殿后”的原则。此刻也不例外，他想要成为第一个出手的人（当第一个挨打的人也不错）。但如今麦克拉伦已经不是那种冒冒失失的愣头青了，所以他不打算像个傻瓜似的贸然进攻。战死在这片沙地上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至少要拉一个敌人——哈克尼斯嘴里所谓的“该死的外星婊子”——给自己垫背。
但是这次麦克拉伦失算了，因为他看到佐藤一郎突然间怒吼着率先向对手冲过去。吼声未绝，佐藤和对面外星武士的刀已经撞在一起。
***
统领武士讲话时，佐藤一直静静地站着，端详自己的对手。别的武士都跟人类对手的身材相当（可能年龄也相仿，只是无从证实），但佐藤的这位对手明显比他自己要矮小。硬要猜的话，她大概也就是人类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她的刀与佐藤的类似——看来武士刀这种样式在带刃兵器中相当普遍——而且佐藤很确定，对方一定远比自己更清楚该怎样使用这种兵器。
尽管如此，佐藤仍觉咽不下这口气。他已经说服自己接受死亡，但在想象中，把自己砍翻的应该是一个真正的武士，就像把外祖父的刀归还给他的那个武士一样。虽然佐藤肯定不是那人的对手，但如果败在其手下，他死也瞑目了。
但眼前这位实在太不像样了。统领武士发表完演讲后，角斗场里一时间陷入一种犹豫不定的安静之中。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佐藤很快就将所谓的逻辑和理性抛在了脑后。
他将寒光闪闪的武士刀挥过头顶，双手紧握刀柄高高擎起，怀着满腔的怒气，咆哮着向对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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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斗开始了，泰西·塔调动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意念关注着场上的情况。那个莽撞的年轻异星人率先发起了攻击，他对面是年轻武士莉安·库玛。泰西·塔满意地看到，虽然莉安·库玛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对方，但并没有立刻这么做。相反，她避开了那异星人凶猛而愚蠢的攻击，然后快速扭身逼近，向对方砍出一刀，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伤口。外星生物嚎叫起来——在泰西·塔看来，那是怒吼，而不是哀嚎——然后便用刀对着莉安·库玛毫无章法地乱砍。
看到年轻的武士轻松地把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泰西·塔心满意足地转开视线，开始扫视整个角斗场。此时比试刚刚开始不过几秒钟，有的格斗者还在彼此打量，没有动手。
随即，就好像收到了什么秘密信号一般，所有人都怒吼着向对手冲去。
最令泰西·塔好奇的是其中一只年纪较大的外星动物，他由内而外散发的精神力量非常强大，像明亮的灯塔般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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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冲上去的一瞬间，姚铭差一点出手帮他，因为他担心佐藤的鲁莽会给他自己招来祸端。但看到佐藤对面那外星女孩的反应后，姚铭知道这还不是自己介入的时候。他收起无极起势，静静地站着，将佐藤的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慢动作回放一样。那个年轻外星人眼下似乎很乐意拿佐藤寻寻开心，这让姚铭放下心来。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去对付自己的对手了。
姚铭的对手很可能在族人中是个相当出类拔萃的角色，因为她项圈上的垂饰明显比其他武士多很多。她的尖爪是银色的，姚铭不知道这是她身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还是佩戴的饰物。在姚铭所见到的外星人中，大概三分之一有这种银爪，其他的都是黑爪。外星武士入场的时候，姚铭就注意到，这个武士走路时大步流星，姿态特别优美流畅，虽然外星武士个个如猫一般优雅，这一位还是格外引人注目。她似乎跟巡视全场的那位统领武士有某种共通之处：不仅身材特别高大，而且看上去更是高贵、机敏而又力量十足，这是麦克拉伦从未见到过的。
姚铭对面的外星人如同镜像一般与他相对而立，平静打量着他，浑身都散发着自信的气息。要是身边的两位见习军官有任何一个情况不妙，姚铭早就出手了，况且他原本也打算先发制人。但是现在看来，佐藤一郎情况还好，另外一侧的见习军官安娜也正握着外星人提供的马刀样兵器，游刃有余地与对手打斗。因此姚铭有了选择的余地，他可以率先出手，也可以等待外星人进攻。太极拳可攻可守，但其根本还在于防御，如果把先手让给对方，姚铭并不会损失什么。实际上，这样他可以借力打力，反而有利于发挥自己的格斗风格。
因此姚铭只是姿态放松地站着，同时紧盯着外星人的眼睛。四周激战正酣，愤怒的咒骂，疼痛的哀号，金属碰撞的铿锵声，武器砍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汇合成一片狂乱的嘈杂之声。一秒钟，又是一秒钟。
然后，她出手了。
***
哈克尼斯的左侧大腿和右胸传来阵阵剧痛，使她的脚步踉跄起来。外星人用的棍子很普通，不像刀和剑那样花哨，也没有那种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血腥场面，但打在身上奇痛无比，就像被滚烫的金属烙过一样。
格斗一开始，哈克尼斯对面那外星人就抡起棍子，一棍接一棍飞快地向她呼啸而来，她左躲右闪好不容易才避开大部分的袭击。后来，兴许是厌倦了这样胡乱的打法，这外星婊子开始有条不紊地攻击哈克尼斯的右手。有一棍猛地敲中她的右手，打断了三根手指。然后那外星人的双棍又狠狠地朝哈克尼斯右胸抡过来，她本能地举起双手试图保护胸部，可这时对方矛头一转，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左侧大腿上。
哈克尼斯的左腿痛得失去了知觉，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颓然倒在地上。外星人乘机往她暴露的左右肩膀重重地各抽了一棍。哈克尼斯痛苦地尖叫一声，脸朝下倒在沙地里，疼得全身直抖。她想翻过身，把压着的左手和手里死命攥着的棍子抽出来——想着兴许可以抵挡一阵——但却做不到。哈克尼斯感到两边肩膀完全使不上劲，肌肉像是被刀割断了似的，两条胳膊也丝毫动弹不得。她能做的顶多只是把头转向一侧，将嘴里的沙子吐出来。
外星人突然把一只脚塞到哈克尼斯的肚子下，然后一使劲，将她翻转过来——像一只被弄翻的乌龟一样仰面朝天。外星人毫无表情地俯视着哈克尼斯，举起武器打算给她最后的解脱。
“我操你这婊子，”哈克尼斯看着外星人的眼睛，怒骂道。
突然，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冲进她的视野，只听见一声低沉的惊呼，外星武士被直接撞飞了。是吉尔莫，哈克尼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伤痕累累的脸，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吉尔莫把折磨哈克尼斯的那名武士撞倒在沙地上，然后跨坐在她胸口，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另外一只血淋淋的拳头则有节奏地捶打她的脸。那个武士疯狂地用自己的双棍抽打吉尔莫，敲他的头、肋骨和双腿。哈克尼斯知道那棍子打在身上有多痛，但吉尔莫似乎无动于衷。
最后外星武士扔掉手里的棍子，用上了她与生俱来的武器。她有一颗尖牙被吉尔莫的重拳打断了。疼痛难忍的外星人怒不可遏，大吼着将右手的尖爪刺入吉尔莫的咽喉，左手则在他的脸上乱抓乱挠。
吉尔莫轻蔑地将那只想要挠自己脸的外星爪子打开，也不去理会自己被刺破的喉咙。鲜血从他那被撕开的喉咙里冒出来，而外星人的爪子还在他的咽喉处拼命撕扯抓挠，这一切吉尔莫全然不顾。他只是抡起右拳，像抡手提钻一样“砰砰”捶打那外星人的脸，直到对方骨头被打断，整张脸被捣得面目全非。
又过了几秒钟，外星人的手从吉尔莫的喉咙滑落，整个人停止了挣扎。可能是被扼住喉咙窒息死亡，也可能是头骨碎裂而死，也许两方面原因兼而有之，总之她完了，死了。
吉尔莫扭头看着哈克尼斯，咧开血糊糊的嘴唇，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整个人慢慢瘫软下去，躺在他的第二个手下败将身上。
哈克尼斯挣扎着向吉尔莫爬去，跟他的累累伤痕比起来，自己受的伤简直不值一提。“吉尔莫，”她嘶声喊道，眼泪哗哗地从脸颊滑落，“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你这个该死的笨蛋。”
“看着……我的军士长尖叫……我受不了，”吉尔莫低声说。他的声音通过残余的咽喉发出来，听起来就像是湿漉漉的口哨声，“除非是叫给我听。”
哈克尼斯轻轻把吉尔莫的头抱在怀里。她回头看了看原本被指定为吉尔莫对手的那个外星人，只见她躺在沙地上一动不动，下巴扭曲，脸也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明显是被吉尔莫的重拳打成了碎片。他一定是像猛狮一样暴起，迅速解决了她，好腾出手来保护哈克尼斯。
哈克尼斯就这样轻柔地抱着吉尔莫，几分钟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哈克尼斯用自己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抓起一根棍子，挣扎着站起来。她不怕死，但是不想在这沙地上哭哭啼啼地死去。
***
麦克拉伦还撑得住，不过撑得很辛苦。外星人的格斗功夫虽然不比他强多少，但总归略胜一筹。在这种生死较量中，丝毫差距就能决定胜负。麦克拉伦看着吉尔莫和哈克尼斯倒下，但他们不是最先倒下的，这之前已有五六名船员战死。这场格斗已经变成一场让人精疲力尽的消耗战。
如果没有参与过真正的格斗，一般人不会明白这种对抗需要多大的耐力。外星人明显接受过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奥罗拉号的多数船员，包括麦克拉伦在内，身体状况都很好，但他们当中受过真正的搏击训练的只有寥寥几个。就连受过训练的这几个，眼下也都已疲惫不堪。
麦克拉伦再次避开对方袭来的一掌。如果这不是一场生死较量，他可能会觉得对手的招式还挺有趣。这个外星人的打法很像拳击，但她不是出拳，而是张开双手，用掌根而不是用指关节进行击打。这不难理解，因为外星人如果像麦克拉伦那样握起拳来，长长的尖爪会戳到她自己的手掌。
不管怎样，外星武士的进攻让麦克拉伦元气大伤，被她打中一掌跟挨了一锤差不多。当然，麦克拉伦也给了外星人几下让她过过瘾，但是她身手更为敏捷，而且和麦克拉伦一样扛得住打，因此总的来说，他并没有占得上风。麦克拉伦有好几次将外星人的脑袋打得直往后仰，而且也有几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对方身体上，但拳头落在外星人身体上时，那感觉就像是打在石头一样梆硬的皮沙袋上。
这时外星人向下一蹲，迅速伸出手掌，直取麦克拉伦的上腹部。麦克拉伦微微侧转身体，化解了这一掌的部分力量，同时使出了一记右勾拳。这次他很幸运，拳头结实地打在对方下巴上。那武士被打得滴溜溜转开去，嘴里鲜血直喷。但这胜利只是暂时的，麦克拉伦想乘胜追击，却被对方后退几步躲开了。外星人用力甩甩头，避开他的几记攻击，然后拉开了架势。
外星武士愤怒地呲出尖牙，死死盯着麦克拉伦，重新发动了进攻，一掌接一掌让他应接不暇，逼得他节节后退。
***
尽管姚铭对于社会学一窍不通，但他还是能从外星人的打斗方式中推测出她们的很多文化信息。人类的很多武术流派都强调手和脚的攻击动作，外星人的格斗风格也明显是以进攻为主，充分体现出她们的尚武与好斗。从目前人类与这些外星东道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并不让姚铭感到意外。
感到意外的是姚铭的对手，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深的沮丧。姚铭和她交手时，使的是从太极拳基本套路“推手”衍生而来的招式。虽然这外星人拳脚很厉害，各种攻防招式都得心应手，但她的进攻总是被姚铭行云流水般地一一化解。太极拳是一种仁慈之学，善守，轻攻。这个外星族类却将进攻奉为社会法则，视战斗为社会生活的中心，姚铭觉得，在这种氛围里根本不可能发展出太极拳这样的武术形式，更别提应对的经验了。外星武士因此屡试屡败，进而产生深深的挫败感，而挫败感会无可避免地导致错误。
外星人突然抬起腿，对着姚铭的头就是一记横踢。这时姚铭觉得时机到了，他双腿一曲，轻松躲过这一脚，而对方脚的动作还没收回，整个下半身门户大开，只靠一条腿维持身体平衡，姚铭便趁机突然发起攻击。虽然太极拳的宗旨是以柔克刚，但姚铭在很久之前曾学习过一些极具杀伤力的太极进攻套路。他右手握拳，猛地打在外星人的下腹部，接着把全部内力都凝聚在右肩，狠狠地向她腹部上方的肋骨撞去。只听咔嚓一声，对方的肋骨被撞断，就连姚铭自己也不免暗自替她哆嗦一下。外星武士被撞飞出去，肋骨断裂刺穿了她的内脏——她的战斗结束了。
姚铭立刻把这个手下败将抛到脑后，转身去帮助其他人。
***
佐藤知道，自己本来早该死十好几次了。对面的外星小魔头把他逗得团团转，不断地羞辱他。佐藤全力应付，却没有一次能够砍中对方，反而是自己身上添了一条又一条的伤口。外祖父传下来的武士刀一次次地迎向外星战刀，却又在一次次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刀刃上留下许多的豁口。佐藤又累又痛，浑身发抖，喘着粗气，只盼这个小魔鬼赶快杀了自己，结束这一切。
佐藤曾试图看看姚铭和安娜的情况，但他只要稍一分神，身上就会被外星人添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提醒他这里是残酷的战场。
外星人再次朝佐藤猛冲过来，佐藤知道她这次一定是声东击西，却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外星武士的刀狠狠地向佐藤的左腿砍去，等他用刀去挡时，她却转身砍向他的肩膀。
佐藤已经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但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因为姚铭出现了，正如奥罗拉号被外星人强行登入时那样。姚铭的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地上下翻飞，没费多少功夫就将那外星女孩放倒在沙地上——可能是晕了过去，也可能是死了。
佐藤一下瘫倒在地，气喘吁吁地说：“谢谢，我没想到能活下来——”
但他的话被几米外的一声尖叫打断了。佐藤抬起头来，惊恐地看到正拼命按着腹部的安娜·萨勒斯基。她的腹部中剑，伤口处一开始只是一个红点，红点慢慢扩大，成为鲜红的一大片。安娜身体里负责为下肢供血的腹部主动脉被切断，鲜血从腹部大股大股地涌出来，她的脸色随之渐渐变得苍白，整个人缓缓跪倒在地上。
安娜的对手举起刀来，想要砍下她的头，姚铭见状捡起佐藤对手的刀，像扔标枪一样朝那外星人扔过去，刀刃干脆利落的砍进她的脖子，而她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落下。
“安娜！”佐藤大喊着冲过去，抱住倒下的安娜。
“一郎……”安娜最后吐出几个字，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佐藤的脸庞。他紧紧握住安娜的手，放到嘴边，亲吻她的手指。
但她已经死了。
***
麦克拉伦踉跄着往后退去，与外星武士拉开一些距离。外星人的脑袋吃了他几拳，还有一拳狠狠地捣在她的腰上（那可够受的，假设她有腰的话）。做到这一切全凭运气，不过他确实借此稍微扳回了几局。但麦克拉伦已经筋疲力尽。他有过几次在非正式拳击赛中打满十二回合的经验，体验过那种累到脱力的感觉。不过那时的麦克拉伦正值壮年，身体处于巅峰状态，和现在不能同日而语。虽然外星人治好了他的腰伤，但他毕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这些外星人的能力虽然神奇到不可思议，却还没到能使时光倒转的地步。
麦克拉伦刚才一度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左眼被打肿，连睁也睁不开。他用右眼环顾四周，发现格斗已经接近尾声。不知道这场格斗进行了多长时间，也许不过几分钟，但他却觉得仿佛有好几个小时之久。除了哈克尼斯还能勉强动弹以外，在他左边的船员全都已倒下。眼下哈克尼斯正用右腿支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地慢慢向他走来。右侧是仍然活动自如的姚铭和佐藤。麦克拉伦看到阿蒙森仍然活着，忍不住咧开满是血污的嘴笑起来。这样诡异莫测的经历，真不知道这位聪明的悲观主义者是怎么应付过来的。但是其他人，包括见习军官安娜和赖莎·玛丽索娃上尉在内，都已经死了。
伤亡的确很惨重，但在这场战斗中，奥罗拉号的船员们并没有束手就擒。至少有一半外星人也是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场上活跃着的外星人只剩下两个，一个正和麦克拉伦过招，另一个正和阿蒙森缠斗不休。其余外星人已经结束战斗，她们离开战场，来到统领武士高踞其上的讲台前站好。麦克拉伦并不认为赢了的人会有机会活下来，但他为这场格斗能够公平进行而感到几分庆幸，虽然外星人的公平是有限度的。
“私人外星陪练”新一轮咄咄逼人的进攻袭来，麦克拉伦一面奋力抵挡，一面抽空瞥了眼姚铭，并朝他轻轻摇摇头。麦克拉伦打输过拳击比赛，但从来没有被抬出过拳击台，眼下也不想开这个头。他知道，只要姚铭出手，一会儿功夫就能替他把对手解决掉，但他不想让姚铭这样做。
想一想那些仍然活着的同伴，麦克拉伦抖擞起最后一丝精神，继续打斗。他的打法已经完全不计后果：结果已经无关紧要，只要赶紧结束战斗就好。
外星武士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冲撞在一起，麦克拉伦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压迫对方，使她的身体略微失去平衡，然后对着她的肚子就是一连串上勾拳。那外星人则用掌根狠狠地拍打麦克拉伦的一侧脑袋，打得他差点儿晕过去。最后，麦克拉伦用尽全力，一拳捣向朝外星人的胸膛，将她整个人打飞起来。外星人跪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左侧身体——她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麦克拉伦打了个晃，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但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他蹒跚着走到外星人身边，右手揪住她的头发，左手握拳，用沾满鲜血的指关节痛击她的太阳穴。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感觉对方的身体全靠自己揪她头发的手支撑着，这才松开来，任由那外星武士倒在地上。
然后，麦克拉伦费力地转过身去，他摇晃着，朝依旧在战斗的阿蒙森走了几步，就昏倒在姚铭的臂弯里。
***
自己居然还活着，没人比阿蒙森本人更吃惊了。他只能猜测是外星人在为他挑选对手时犯了个错误——从角斗场上其他人的打斗中，他多少能看出，双方基本水平相当——除此之外，阿蒙森无法解释自己怎么能打这么久。他甚至还让对手受了伤——竟然误打误撞地将外星人几根手指打断，废掉了她的那只手。虽然阿蒙森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他甚至抱着一丝希望：也许自己真的能赢得这场格斗。
外星人突然挥动铁头木棒朝阿蒙森袭来，但因为只有一只手能用，她的动作并不是很灵活。阿蒙森将对方的武器拨到一边，轻松地挡开这次袭击。他虽然不喜欢花哨的招式，但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于是他一扭身，蹲伏下来，将铁头棒像棒球棒那样抡起来，希望能够打中对手的腿。
让阿蒙森惊讶的是，他真的打中了。外星武士没法及时用武器挡开他的铁头棒，想躲又躲不过去：棒子挥出的高度不高不低，没法跳也没法钻。阿蒙森用尽全力的这一击正好打在对方的大腿的中间位置，将她打趴在沙地上，连声惨叫起来。
趁外星人还没有爬起来，阿蒙森猛冲过去，他挥动铁头棒，手起棒落，疾风骤雨般一次又一次敲在她暴露的后背和头上。
哈克尼斯来到阿蒙森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上尉，”哈克尼斯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可以停下了，你赢了。”
阿蒙森像是从恍惚中猛然清醒过来。他朝哈克尼斯眨眨眼睛，然后看了眼自己拿着的棒子，棒子的头上满是鲜血。阿蒙森又看了看被自己打死的外星武士，他往她身上足足打了好几十棍。外星人已经不成人形，她的头像个破碎的甜瓜，全身骨头也尽数碎裂开来。
“我的天啊，”阿蒙森小声说道，把棒子扔到一边，跪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哈克尼斯陪他跪下，轻抚着他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没事的，”哈克尼斯轻声说，“没事的，上尉。”
***
筛选结束了，泰西·塔边想边巡视角斗场上的惨烈战况。二十三个异星人中，只有五个活下来。跟他们对抗的武士死了八个，另有七个重伤。在这场格斗中，异星人显示出不凡的斗志。泰西·塔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对方将会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不过，这场开幕之战已经尘埃落定。泰西·塔走下讲台，大步朝幸存的人类走来。
***
姚铭看着统领武士一步步朝伤痕累累的幸存船员走来。阿蒙森这会儿已经没事了，他和佐藤分别站在姚铭的两侧。三人身后是哈克尼斯，她坐在地上，船长的头靠着她的膝盖。麦克拉伦还没有醒来，这让姚铭很担心：船长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外星人在几步开外停下来，细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朝他们伸出左手。她的手掌上躺着那张青色圆盘，那张回家的票。
“拿着它。”
姚铭回过头，发现麦克拉伦正看着自己。船长的一只眼睛由于毛细血管爆裂，肿得像一只沾满血的白色桌球。
“拿着它，姚，”麦克拉伦厉声说，他已经恢复意识，但显然在竭力坚持着，以免再次昏过去，“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其中一个要回去，把这里的消息带回去。”
“我不能拿，船长，”姚铭说，“我——”
“给一郎吧，”哈克尼斯建议道，麦克拉伦虚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船长！”佐藤恳求着，“我不要当离开的那个人。我功夫不好，没给谁帮上忙。请不要送我回去，那很丢脸——”
“活下来不丢脸，也不可耻，一郎，”姚铭温和地对他说。
麦克拉伦点点头，“听着，孩子，”他说得很艰难，“你还年轻，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有机会度过真正有意义的一生。你留意观察了这里的情况，能够帮助我们的世界了解即将到来的入侵者。”麦克拉伦停顿片刻，忍痛吸口气，继续说道，“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了解，那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船员的死还有什么意义？那样的话，人类世界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不让阿蒙森上尉回去？”佐藤反驳道，他转过头去，满怀希望地看着上尉，“为什么不送他回去？”佐藤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在面对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时，自己竟会想方设法推脱掉。
“因为这是船长的命令，见习军官佐藤，”阿蒙森回答道。他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痛苦的鬼脸。他继续说，“换做别的时候，我不介意多活两天。但是一郎，我参军时年纪已经不小，我和姚铭差不多大。再说，在观察力方面，你一点也不比我差。真希望能有时间把我的想法都讲给你听，”阿蒙森看了眼那位统领武士，感觉到她的耐心已经将近极限，“但是我相信你最终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我不走，”佐藤一郎断然拒绝，他站起来，立正，然后说，“我拒不服从这项命令，船长。”
“姚……”
佐藤只听到船长喊出军士长姚的名字，还没等回过神儿来，就被一拳打晕了。姚铭小心翼翼地将这位年轻的朋友放倒在地上，让他躺在船长身边。
“现在去把那该死的圆盘拿来，”麦克拉伦命令道，“趁我们还有时间。”
姚铭行了个军礼，潇洒地向后一转身，朝依然托着青色圆盘的统领武士走去。他取回圆盘，在佐藤身边跪下，并将圆盘举高好让统领武士看见。然后姚铭把它放到年轻人穿着的外星上衣里，小心地塞好，不让它掉出来。
***
泰西·塔看着那个异星人把信使的信物塞进最年轻者的上衣中。他们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并不理解，但对这样的结局却很赞同。如果泰西·塔自己来选的话，也是一样的结果，虽然可能是出于不同的原因。通过心灵之眼，泰西·塔能看见那个年轻的异星生物熊熊燃烧的精神力量，他的光环比其他人都要明亮。他一定能够做到。
至于其他人，是时候了……
***
佐藤一郎突然睁开眼睛。他仰面躺在地上，盯着头顶的天空，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紧接着，他发现天空不是熟悉的蔚蓝色，而是蓝中泛着紫红。
佐藤猛地一激灵，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他翻个身，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刚才是姚打了自己一拳？佐藤正想着，却看见船长那只充血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船长已经死去，哈克尼斯趴在他身上，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哈克尼斯的后背整个翻开，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剁肉刀砍中一样，她那美丽的脸庞毫无血色地耷拉在一旁。
他们旁边是阿蒙森。他和佐藤醒来时的姿势一样，是仰面躺着的，脸正对外星人的天空。阿蒙森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但他的胸膛上却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外星武器的柄，那是统领武士的长刀。
“一郎……”另一侧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佐藤转过头去，看见了姚铭，他正抓着从自己心脏下方刺入身体的刀刃，这件微微反光的武器与武士刀类似，是那位统领武士的另外一把刀。
“姚！”佐藤呼喊着向自己的朋友和导师爬过去，“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姚铭低声说，紧紧握住他的手，“活下来……没有什么可耻的。”他最后用力却又温和地捏捏佐藤一郎的手，死了。
统领武士站在一两步开外，双手垂放在两侧，专注地看着佐藤。
“为什么？”佐藤朝她吼起来，“为什么？你这天杀的！你这天杀的该下地狱！”他想也没想，就从身后捡起自己的武士刀。佐藤从没学过如何使用这件武器，朋友和伙伴们在他身边一个接一个死去，这件武器却滴血未沾。在这最后的时刻，他要奋力一战。佐藤将外祖父传下来的刀举在面前，向外星人冲去。
***
这个被选为信使的年轻异星人在吼些什么，泰西·塔不需要听明白，因为她开始能够体会他们的情绪，并且理解他们的想法。虽然她的理解远算不上准确，但是这个年轻动物此刻的感受泰西·塔再清楚不过。她打算遂他的愿，送他个人情。
异星人朝泰西·塔冲过来，但她没有躲避，反而在对方冲到跟前的时候，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伸出手去，引导着他的刀尖刺向自己铠甲最薄弱的地方，就在胸甲一侧的下方。刀穿透了革质的铠甲，刺进腹部，并且在年轻人的汹汹来势推动之下，刺穿她的身体，从背后露出刀尖。
泰西·塔疼得倒抽冷气，但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漫长的生命中，她忍受过很多更加深入骨髓的痛苦。
***
一时间，佐藤感觉时光仿佛凝滞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还握着武士刀的刀柄，吃惊地睁圆眼睛，死死盯着刀刃刺入外星武士身体的地方。他一股劲冲过来，用刀把外星人捅了个对穿，伤口那儿开始有深红色的血汩汩地淌下来。她一定会杀了我，佐藤抬头看着外星人的眼睛，心里想道。但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一种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同情。佐藤一郎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这点的，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外星人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这就是她此刻的感受，确凿无疑。
统领武士将佐藤的手从刀把上拂开，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刀从身上拔下来，刀身上沾了一层血，变得滑腻腻的。佐藤看见血不停地从伤口处顺着铠甲流下，流到她的腿上。也许她也觉得痛，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统领武士熟练地抖动手腕，将刀刃上的大部分鲜血甩到沙子里。另一个武士拿着刀鞘走上前来，统领武士将刀插入鞘中，然后递给佐藤。
佐藤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自己的刀，仍然无法相信外星人竟然会让自己活下来。他的眼中噙满泪水——那是耻辱的眼泪，因为同伴都死了，他却还活着；也是喜悦的眼泪，因为还能够继续活下去。佐藤眨了眨眼睛，逼退夺眶欲出的眼泪，抬头想再看看那统领武士。
但是佐藤看到的，只是角斗场上满满当当的外星人和她们那一张张沉思的脸。而那位统领武士已经如同蒸发一般，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