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科普卢星区，联邦控制区外
对于“尖叫头颅”交给他们的这艘古老货船能否在这段旅程中坚持下来，吉姆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
“至少这里有两个座位。”泰凯斯懒洋洋地躺在副驾驶位子上，那个座位丢失了不止一颗铆钉，“而且，我们的身份是垃圾船，吉米，你看这艘船有多垃圾。”
“是的，但我们的工作应该是运输垃圾，而不是驾驶垃圾。”吉姆说，“我喜欢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任何任务都是危险的，我们不应该再增加任何可能导致意外的因素。”
“该死的，吉米，如果生命里没有一点风险，那还算什么？”
“安逸。”
这个不同寻常的回答让泰凯斯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他的朋友一眼。吉姆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也更无聊。”他不得不承认。
“该死的，太直白了。”
这艘船的金属外壳呻吟着，仿佛在反对他们两个对它的评价。吉姆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拍着座椅的扶手，仿佛这艘名为琳达卢的老货船是他的一只躁动不安的宠物，现在，他们距离行星轨道还有一半的路程。
吉姆和泰凯斯对于废料厂并不陌生。他们发现这种地方非常适合做这么几件事： 丢掉被追踪的船，取得新船（通常这种“新”船都是些只剩最后一条腿的老家伙，只能载他们到其他能找到好船的地方去）； 为紧急修理寻找配件； 有时候还可以成为他们暂时的藏身之地。实际上这里比许多地方都要安全。这片垃圾场的危险程度被“尖叫头颅”评定为“中等”，不过这其实并不重要。吉姆和泰凯斯的伪装让他们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吉姆放大了屏幕上的图像。“是了。”他看着覆盖面积达数百公里的飞船残骸三维图像在眼前缓缓转动，说道 ，“这里就是个垃圾场。”
货船的控制台忽然发出刺耳的“哔哔”声。一道明亮的光开始闪动。“翻新与修复站点5034向来访船只喊话。说明你们的名字和业务。”
吉姆按下一个按钮。“翻新与修复站点5034，这里是琳达卢号的杰弗瑞·尤利西斯·纳萨尼亚尔·金凯德船长。”
这名字的几个首字母让泰凯斯哼了一声（Jeffrey Ulysses Nathanial Kincaid，首字母为JUNK，是垃圾的意思）。吉姆给了他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才继续说道： “我们要在这里卸下货物。”
“可以，琳达卢号，你们的许可码是3857-J。向所有和你们联系的人出示这一号码，它在随后六个小时内都将有效。”
“谢谢，收到。”
“小意思。”泰凯斯说，“我们闭着眼睛也能干好。”
“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干呢。”他们的任务并不是在这里停船，和这里控制中心的购买专员聊聊天，卖掉运来的东西。不过，真正的任务也不比这个复杂多少。他们需要进入这里的私人办公室，偷走里面的垃圾处理日志。这些日志巨细无靡地记录了过去数年中每一件被送来和被卖出的垃圾，以及在这里丢弃和购买垃圾的每一个客户的名 字。
根据迪克兰的说法，有一些钱多得昏了头的家伙急着要得到这种信息。“尖叫头颅”的客户中颇有一些富有的客户。其中一个就是这种被钱烧坏脑子的可怜家伙。
不管怎样，对吉姆来说，只要有钱赚就行。
正驾驶飞船通过第一片垃圾场的时候，吉姆的个人终端响了。他皱了皱眉： “帮我开一下船，泰凯斯，给我一分钟时间。”
“好的。”泰凯斯慢吞吞地说着，在金属地板上熄灭了他的雪茄。他回头瞥了一眼吉姆，但吉姆的精神已经集中到了个人终端上。
个人终端上显示的是一组新悉尼上的坐标。吉姆轻声骂了一句，关上了个人终端。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迈勒斯总是来烦他？他的妈妈还没有把钱取走吗？
“你妈妈给你打电话，问你为什么放了学还不回家？”
“闭嘴。”吉姆说道。这个玩笑实在是太接近事实了，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也没有心情讨论这种事。
泰凯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反正我无所谓。好了，你来控制飞船，我去撒泡尿。”他将导航控制交给吉姆，然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离开舰桥。但心烦意乱的吉姆差一点让飞船撞上一个大垃圾堆，只能猛拐了一个弯，他听到泰凯斯发出咒骂，连忙打起了一些精 神。
泰凯斯返回来，坐进椅子里，向吉姆问道： “出了什么事？难道你不应该在我打盹的时候闯进垃圾场、破坏警报器、找到那些记录、带着它们飞一样地离开吗？怎么还在这里磕磕绊绊的，吉米。”
吉姆哼了一声，露出一丝笑容。
飞船又前进了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显然不是垃圾的平台。这里应该是垃圾场的检查站，但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吉姆让飞船就位。一个穿着太空服的人从检查站里走出来，迎上他们，他的手中拿着一份数据记录。吉姆知道，即使在这个真空地带，形式主义依然不会缺席。吉姆把许可码出示给那个人。那个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向吉姆和泰凯斯竖起了拇指。
泰凯斯和吉姆穿上陈旧的太空服，走出货船，准备卸载那些伪装的货物。当然，船上的货物是名符其实的垃圾。吉姆想象着“尖叫头颅”是如何兴高采烈地为这次行动准备这些小道具。当然，他觉得“尖叫头颅”无论做什么都是兴高采烈的。
十五分钟以后，当各种齿轮、发动机、金属板、性感机器人的头（泰凯斯在看到这批货物的时候，停下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丢掉了）和其他各种杂物都被登记、编号、分类和放置在平台的不同区域之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垃圾场雇员交给了他们一份数据记录。
“这是你们的档案号码、物品清单和估价。”那个自称为菲茨杰拉德的人说道，就算是从太空服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也不应该如此刻板，“另外还有你们在这里的停泊码头坐标。把这份 数据记录交给码头的人，告诉他们许可码，他们会把你们该得的信用币给你们。如果你们不能立刻得到钱，也不必着急。通讯系统在半个小时以前刚刚出了问题。”
吉姆微微一皱眉。在他看来，通讯系统发生故障是一件很值得怀疑的事情。“真的？这种事并不常见吧？”
那个叫菲什么的家伙（吉姆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向吉姆眨眨眼，顿了一下，才问道： “这是垃圾场，你还想怎样？”
吉姆觉得那个人没有骗自己，而且还挺有趣。“谢谢。”吉姆说，“看样子，如果我们想要获得授权收集这里的垃圾，就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这件事你们要和物资回收处的人谈。他们会给你们一个登记码，如果你要购买这里的垃圾，就会用得上它。谢谢你们来翻新与修复站点5034做生意。我们知道，你们完全可以选择别的垃圾场，比如……”
“好了，省省力气吧。”泰凯斯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他转过身，轻快地从平台上一跃而起，拽着保护绳向琳达卢飞了过去。
吉姆向那个菲什么微微一笑。“再次感谢。”然后他便追上了泰凯 斯。
吉姆开始同意朋友的想法了： 这个任务真的是很容易。当他和泰凯斯进入货船关上门，从太空服里钻出来以后，吉姆说道： “我们也许应该从‘尖叫头颅’那里多接一些工作。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用不着总是跟着他们干。”泰凯斯说，“容易的事情就没意思。”
“四十八小时以前，你刚刚逃出恶棍韦恩，身上连根布毛都没有。我们被法律一路追赶，好像两头丧家之犬。你看，我们现在过得多轻松。”
“所以，你已经替我得出结论了。”
他们穿过一片片垃圾堆，向这座垃圾站的中心位置驶去。这里的井然有序让雷诺很有些吃惊。整座垃圾站是一个缓缓转动的大球。一些椭圆形的观察站分布其中。每个观察站周围都有一些细长重臂。这些起重臂现在都紧紧收起，让观察站看上去仿佛一只只巨大的金属蜘蛛。现在这里没有其他船只停泊。琳达卢一直飞向给它指定的停泊码头，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盘问。通讯频道中寂静无声，可能真的像那个菲茨所说的“出问题了”。他们将这艘摇摇晃晃的货船驶进码头。很快，通向外空间的舱门就在琳达卢背后关上了。
他们去过不少垃圾场。通常这种地方总会有人会对他们这种外来者进行检查。但现在，这个码头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隔绝外太空的舱门一关上，就有另一道门滑开了。那道门后就是连接主站的走廊。
吉姆皱起眉，向泰凯斯瞥了一眼。“感觉很古怪。”
“这个地方可能用的是标准作业程式，用自动程序控制的。你看刚才那个家伙，一找到人和他聊天，他变得有多兴奋。”泰凯斯说。
吉姆点点头。“是的。不过，那个菲茨也说过，应该会有人来检查我们的。”
“如果通讯还不能恢复，那么应该来检查我们的人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出现。”
吉姆笑了两声。有时候，最简单的解释很可能是最正确的。“也许吧，好了，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或者，至少先让我们随便找到个人吧。”
他们走出了货船，又穿过那道刚刚开启的门。但还没有走出两步，那道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所有的灯光都灭了。
这是垃圾场，你还想怎样？
吉姆骂了一句，掏出了枪，身子紧贴到墙上。泰凯斯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周围亮起了几盏极其昏暗的蓝光应急灯，他们的眼睛一时还没办法适应这种昏暗。
“有什么办法打开那道门吗？”泰凯斯压低声音问道。
吉姆摇摇头。他用了一些时间对这座垃圾站进行检查，以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比如门在身后关闭，灯光突然消失之类的事 情。
“从这边？我们必须有钥匙密码或者更高级的指令。我们要到主控中心去，从那里开门。”吉姆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在这个几近全黑的地方，他用眼睛和耳朵竭力搜索着全部情报。“也许就是这个方向。我想，我们可以走到的。”泰凯斯经常会嘲笑吉姆连续浪费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端详那些地图，而吉姆总是告诉他，多做些功课迟早会派上用场。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而且，”吉姆又说道 ，“我们总要到那里去查清楚日志放在了哪里。也许这样也能让我们很快完成任务……”
泰凯斯发出低沉而愤怒的笑声，让吉姆颈后的毛发也直竖了起来——即使他是泰凯斯最好的朋友。
“哦，吉米，你还是这么天真。我现在不知道是谁要让我们掉进这个陷阱，毕竟被我们用尿浇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陷阱是谁设的。”
吉姆意识到泰凯斯是对的。“‘尖叫头颅’。”他感到一阵恶心，“该死。该死！”
“看样子，这段时间是我们被出卖的好日子。”泰凯斯说，“现在已经有两次了。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次遇到那帮家伙。”
“我们首先要离开这里。来吧。”
“等等，”泰凯斯说道 ，“要对付我们的人现在还控制着局面。我们回不到码头去，被困在这条狭窄的小走廊里了。前面一定有人在等着我们，而且数量很可能还不少。我们正在按照敌人的计划行动。”
“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吧。”
泰凯斯顿了一下： “还没有。我们走。”
他们缓缓地沿这条黑暗的走廊继续前进，一路上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他们都知道，把他们困在这里的人肯定知道他们的位置。当他们一步步向前迈进的时候，吉姆努力在脑海中翻找着可能干这件事的人。
不是布特，这一点吉姆完全可以肯定。那位警长有可能查到“尖叫头颅”，甚至从他们那里得到情报，但他不会安排出这么富有戏剧性的陷阱来。如果是那位警长在指挥这场行动，通向走廊的那道门根本就不会开启。如果他们强行将门打开，肯定会看到一堆打开保险的枪口。简单，直接，合乎法律。不会有什么突然关闭的门，变黑的灯。
他们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垃圾站的中心建筑是环形的，吉姆记得，每一条从码头通向中心区的窄走廊都汇聚到了一条环绕中心区的宽走廊里。这条走廊下面有两层建筑。一层是办公室、休息室和人员生活区。再下面一层是控制室和通向内部工作区的出入口。这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应急灯。就连这些应急灯显然也是胡乱安装在这里的。所以这里还算不上完全黑暗，但也够黑的了。
“吉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泰凯斯低声说。
吉姆觉得泰凯斯说得没错。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个垃圾站里应该生活着十五个人，也包括那个刚刚和他们打过交道的菲茨什么的。这个地方……感觉很空旷。突然之间，他的呼吸声和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这里显得非常响亮。
“是的，”他说道 ，“只有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走吧。”
他相信，有人在监视他们。泰凯斯一定也知道。而且无论是谁在盯着他们，一定很清楚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方。他们现在只能这么无助地走下去。没有优先级更高的控制指令，他们不可能打开任何一个门，让自己逃走。吉姆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放进迷宫里的老鼠，但他们别无选 择。
他在前面引路，手中的枪让他感到了一点安慰。他用另一只手拍着墙壁，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前面应该有一条向上的楼梯，能够把他们带到……
他忽然被绊了一下，急忙挥舞双手想要保持住平衡。泰凯斯伸出强壮的手臂，抓住了他的领子，没有让他摔倒。吉姆低头去看是什么绊了他。
是一具男人的尸体，即使灯光昏暗，吉姆也能够看到他瞪大的眼睛，张开的嘴。他还能看到这个人浅色衬衫上的深色污渍。
还有他胸口上的一个大洞。
有某个人或是某种东西把这个人的心脏摘走了。
“圣洁的大便啊，泰凯斯……”他悄声说道。
突然之间，一个空洞的、伴随着回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不，求求你，不要！”是一个男性的声音，但比正常的男声又要高亢一些。即使是处在极度恐惧中的男人也不会发出这么高的声音。
吉姆认识这个声音。但一时之间，他又记不起那是谁。
然后，吉姆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在肚子上狠狠打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他很想忘记这个声音，忘记这个声音的主人，忘记关于那个时代的所有回忆。他想忘记很多事情，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高亢的声音不像孩童那样清亮，也不像女性那样尖细。他和泰凯斯只遇到过一个有这种声线的人。现在，他们两个全都满心惊愕和震撼，只是在原地交换着警惕的眼神。泰凯斯说出了吉姆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
“那个杂种抓住了海勒姆！”
海勒姆·菲克并不是天国恶魔的正式成员。他是一名平民，CMC-230-XE动能战甲的设计者，一个天才和幽默大师，并且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对天国恶魔的忠诚。虽然没有编制，天国恶魔们都把他看作是自己人。在泰凯斯和吉姆眼中，这个有一颗聪明大脑，却被他们称为“小个子”的家伙同样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国恶魔。
而现在，他被想要对付吉姆和泰凯斯的人抓住了。
吉姆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只是愚蠢地重复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也许是想要否定他们的判断。泰凯斯却用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话。”他用最微弱的声音告诫吉姆，然后才把手挪开。
“他们抓住了……”
“我知道，吉米男孩，我知道。”
海勒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彻底恐惧的尖叫。吉姆打了个哆嗦。泰凯斯无声地嘟囔了些什么。
“我们不能愣在这里。他救过我们的命，不止一次！”
吉姆回忆起这个超小号身材的工程师去军事监狱探视他的情景，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心痛。那时他因为攻击一名非直属的上司而被判处一个月监禁。菲克在其中的一次探视中悄悄告诉吉姆，范德斯普中校在天国恶魔的动能战甲中动了手脚——他们的CMC-300战甲里面都被安装了“死亡开关”。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范德斯普认为天国恶魔对他造成了妨碍，他就会按下一个按钮，所有安装死亡开关的战甲都将被锁定，再也不能动弹一下。战甲中的士兵就相当于被关进了一只铁笼子。菲克发现了这些恶毒的装置，暗中把它们全部解除了。怒火在吉姆的回忆中燃起。最后，范德斯普的所作所为终于招致了他的下 场。
吉姆亲手杀了他。
他死有余辜。
“我们要去救菲克。”吉姆重复着。他的声音颤抖着，身上全是冷汗。“他救过我们，泰凯斯。”
泰凯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吉姆知道，他也没有忘记菲克，是菲克让他们知道了范德斯普令人恶心的阴毒心肠。
“我……我知道，吉米。他的声音应该是从下面传来的。”
他们缓步走过那具尸体。吉姆的靴子踏在血泊中，稍微有些打滑。血液才刚刚开始凝结，这个人刚死不久。
他们一直向楼梯井走去，他们在这里几乎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只能紧贴在墙边向下移动，甚至连躲避的空间都没有，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迅速向下方奔跑。听到靴子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吉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前方出现了灯光。海勒姆·菲克呜咽的声音传来，让吉姆的肠子扭结在一起。菲克是一个科学家，但他也有军人的勇气。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
声音突然消失了。
“我在战俘营里也没有屈服过。”一个疲惫的女性声音响起，“我不会向你们屈服的。你们……啊……！”
这又是谁的声音？恐惧随着吉姆的每一次心跳而跳动。他的脑子拼命想要将这个声音和一个名字，或者一张面孔联系在一起。战俘营……他们认识的人里面……
“哦，天哪。”吉姆悄声说道： “是霍巴斯，克莱尔·霍巴斯船长。”
他们对她不是很熟悉，这一点和菲克不一样，但在他们的人生和军人生涯中，霍巴斯曾经担当过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他们最后见到这位船长的时候，她消瘦而且虚弱，刚刚从凯莫瑞安人的第36战俘收容所中逃出来，并带回了非常重要的情报，让殖民游击队第321营能够攻破那座营地，解救出其中的战俘。雷诺正是受到她的激励，作为侦查尖兵，提前渗入了那座战俘营，在被凯莫瑞安人发现之前和战俘们取得了联系，让他们能够在救援战斗打响之前就做好了越狱的准备。而且，正是这位英勇的女士给了雷诺的部队一个新的名字： 天国恶魔。
现在，她却像海勒姆·菲克一样，被抓到了这里，被雷诺和泰凯斯不认识的敌人折磨。为什么？她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之中一定有着某种联系，但吉姆的脑子却好像一只麻木的手，完全抓不住其中的关 键。
“这些都和我们有关。”泰凯斯的声音中饱含冰冷的怒意。“两个我们认识和喜欢的人。这绝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我真的生气了。”
霍巴斯又开始呻吟，声音低沉无力，那是在痛苦超过肉体承受极限以后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声音。突然之间，那声音陡然提高，变成了撕裂耳膜的尖叫。
吉姆双手握枪，将枪口指向昏暗的前方。泰凯斯也和他一样。吉姆用力一点头，他们两个做好了准备，要冲向菲克和霍巴斯所在的地 方。
冲向他们被折磨的地方。
“联邦的同胞们，看到你们今晚聚集于此，我真的无法描述心中的喜悦。”
这到底……？这儿声音听起来倒好像是政客的演讲。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心中感到困惑和警觉。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吉姆完全不认识这个声音，但他从直觉上就不喜欢它。它是那么……冰冷、油腻、无比高傲。
他们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重物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一种奇怪的撞击声，仿佛金属碰上了金属。
“机械假肢。”那个人又开了口。
看泰凯斯的表情，他以前似乎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个大汉面色突然变得煞白，他睁大了眼睛，紧咬住了牙。朋友的反应让吉姆感到非常惊讶。
“你认识这个人？”
“真希望我不认识。”泰凯斯只是含混地说了这么一句。
“准备好了？”
泰凯斯点了点头，但依旧是面色苍白，汗水在额头上闪动着微弱的光泽。
“一、二……”
借助丰富的战斗经验培养起来的精确时间感，两个人同时从墙角后面跳了出来……
……他们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全息图像。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人一跃而起，一只脚重重地踏在受害者的左手 上。
吉姆不想记起这个遭受攻击的可怜家伙是谁，但菲克和霍巴斯已经充满他的脑海，让他不可能不想起这个人。他的心脏因为这段回忆而抽搐了一下——一段段他不希望再想起的回忆狠狠地击中了 他。
“是瑞克。”吉姆悄声说道。
瑞克·基德。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唯一活下来的天国恶魔，那个变成了刺客，却从没有失去过贵族气质的富家子弟。他们关心菲克，他们认识霍巴斯， 而基德则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现在，他们只能心惊胆颤地看着基德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攻击者又跃了回来，就像猫一样灵巧。
“一只手完了。”那个人笑着说道。现在基德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 消瘦，棱角分明，弯曲的薄嘴唇下面是一撮山羊胡。“还有一只手，两条腿。”
“吉米？”这个声音是泰凯斯的。这个声音在颤抖，在犹豫。从泰凯斯喉咙里传出的声音让吉姆发自内心地感到惊骇。他一直平端着枪。虽然周围危机重重，但他还是瞥了泰凯斯一眼，而他所见到的情形让他觉得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肠子。
泰凯斯·芬利早已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转过满是油汗的脸，看着吉姆，吃力地咽了口唾沫。
“吉米……我们……我们遇到麻烦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对于“尖叫头颅”交给他们的这艘古老货船能否在这段旅程中坚持下来，吉姆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
“至少这里有两个座位。”泰凯斯懒洋洋地躺在副驾驶位子上，那个座位丢失了不止一颗铆钉，“而且，我们的身份是垃圾船，吉米，你看这艘船有多垃圾。”
“是的，但我们的工作应该是运输垃圾，而不是驾驶垃圾。”吉姆说，“我喜欢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任何任务都是危险的，我们不应该再增加任何可能导致意外的因素。”
“该死的，吉米，如果生命里没有一点风险，那还算什么？”
“安逸。”
这个不同寻常的回答让泰凯斯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他的朋友一眼。吉姆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也更无聊。”他不得不承认。
“该死的，太直白了。”
这艘船的金属外壳呻吟着，仿佛在反对他们两个对它的评价。吉姆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拍着座椅的扶手，仿佛这艘名为琳达卢的老货船是他的一只躁动不安的宠物，现在，他们距离行星轨道还有一半的路程。
吉姆和泰凯斯对于废料厂并不陌生。他们发现这种地方非常适合做这么几件事： 丢掉被追踪的船，取得新船（通常这种“新”船都是些只剩最后一条腿的老家伙，只能载他们到其他能找到好船的地方去）； 为紧急修理寻找配件； 有时候还可以成为他们暂时的藏身之地。实际上这里比许多地方都要安全。这片垃圾场的危险程度被“尖叫头颅”评定为“中等”，不过这其实并不重要。吉姆和泰凯斯的伪装让他们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吉姆放大了屏幕上的图像。“是了。”他看着覆盖面积达数百公里的飞船残骸三维图像在眼前缓缓转动，说道 ，“这里就是个垃圾场。”
货船的控制台忽然发出刺耳的“哔哔”声。一道明亮的光开始闪动。“翻新与修复站点5034向来访船只喊话。说明你们的名字和业务。”
吉姆按下一个按钮。“翻新与修复站点5034，这里是琳达卢号的杰弗瑞·尤利西斯·纳萨尼亚尔·金凯德船长。”
这名字的几个首字母让泰凯斯哼了一声（Jeffrey Ulysses Nathanial Kincaid，首字母为JUNK，是垃圾的意思）。吉姆给了他一个夸张的笑容，然后才继续说道： “我们要在这里卸下货物。”
“可以，琳达卢号，你们的许可码是3857-J。向所有和你们联系的人出示这一号码，它在随后六个小时内都将有效。”
“谢谢，收到。”
“小意思。”泰凯斯说，“我们闭着眼睛也能干好。”
“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干呢。”他们的任务并不是在这里停船，和这里控制中心的购买专员聊聊天，卖掉运来的东西。不过，真正的任务也不比这个复杂多少。他们需要进入这里的私人办公室，偷走里面的垃圾处理日志。这些日志巨细无靡地记录了过去数年中每一件被送来和被卖出的垃圾，以及在这里丢弃和购买垃圾的每一个客户的名 字。
根据迪克兰的说法，有一些钱多得昏了头的家伙急着要得到这种信息。“尖叫头颅”的客户中颇有一些富有的客户。其中一个就是这种被钱烧坏脑子的可怜家伙。
不管怎样，对吉姆来说，只要有钱赚就行。
正驾驶飞船通过第一片垃圾场的时候，吉姆的个人终端响了。他皱了皱眉： “帮我开一下船，泰凯斯，给我一分钟时间。”
“好的。”泰凯斯慢吞吞地说着，在金属地板上熄灭了他的雪茄。他回头瞥了一眼吉姆，但吉姆的精神已经集中到了个人终端上。
个人终端上显示的是一组新悉尼上的坐标。吉姆轻声骂了一句，关上了个人终端。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迈勒斯总是来烦他？他的妈妈还没有把钱取走吗？
“你妈妈给你打电话，问你为什么放了学还不回家？”
“闭嘴。”吉姆说道。这个玩笑实在是太接近事实了，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也没有心情讨论这种事。
泰凯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反正我无所谓。好了，你来控制飞船，我去撒泡尿。”他将导航控制交给吉姆，然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离开舰桥。但心烦意乱的吉姆差一点让飞船撞上一个大垃圾堆，只能猛拐了一个弯，他听到泰凯斯发出咒骂，连忙打起了一些精 神。
泰凯斯返回来，坐进椅子里，向吉姆问道： “出了什么事？难道你不应该在我打盹的时候闯进垃圾场、破坏警报器、找到那些记录、带着它们飞一样地离开吗？怎么还在这里磕磕绊绊的，吉米。”
吉姆哼了一声，露出一丝笑容。
飞船又前进了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显然不是垃圾的平台。这里应该是垃圾场的检查站，但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吉姆让飞船就位。一个穿着太空服的人从检查站里走出来，迎上他们，他的手中拿着一份数据记录。吉姆知道，即使在这个真空地带，形式主义依然不会缺席。吉姆把许可码出示给那个人。那个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向吉姆和泰凯斯竖起了拇指。
泰凯斯和吉姆穿上陈旧的太空服，走出货船，准备卸载那些伪装的货物。当然，船上的货物是名符其实的垃圾。吉姆想象着“尖叫头颅”是如何兴高采烈地为这次行动准备这些小道具。当然，他觉得“尖叫头颅”无论做什么都是兴高采烈的。
十五分钟以后，当各种齿轮、发动机、金属板、性感机器人的头（泰凯斯在看到这批货物的时候，停下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丢掉了）和其他各种杂物都被登记、编号、分类和放置在平台的不同区域之后，那个面无表情的垃圾场雇员交给了他们一份数据记录。
“这是你们的档案号码、物品清单和估价。”那个自称为菲茨杰拉德的人说道，就算是从太空服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也不应该如此刻板，“另外还有你们在这里的停泊码头坐标。把这份 数据记录交给码头的人，告诉他们许可码，他们会把你们该得的信用币给你们。如果你们不能立刻得到钱，也不必着急。通讯系统在半个小时以前刚刚出了问题。”
吉姆微微一皱眉。在他看来，通讯系统发生故障是一件很值得怀疑的事情。“真的？这种事并不常见吧？”
那个叫菲什么的家伙（吉姆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向吉姆眨眨眼，顿了一下，才问道： “这是垃圾场，你还想怎样？”
吉姆觉得那个人没有骗自己，而且还挺有趣。“谢谢。”吉姆说，“看样子，如果我们想要获得授权收集这里的垃圾，就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这件事你们要和物资回收处的人谈。他们会给你们一个登记码，如果你要购买这里的垃圾，就会用得上它。谢谢你们来翻新与修复站点5034做生意。我们知道，你们完全可以选择别的垃圾场，比如……”
“好了，省省力气吧。”泰凯斯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他转过身，轻快地从平台上一跃而起，拽着保护绳向琳达卢飞了过去。
吉姆向那个菲什么微微一笑。“再次感谢。”然后他便追上了泰凯 斯。
吉姆开始同意朋友的想法了： 这个任务真的是很容易。当他和泰凯斯进入货船关上门，从太空服里钻出来以后，吉姆说道： “我们也许应该从‘尖叫头颅’那里多接一些工作。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用不着总是跟着他们干。”泰凯斯说，“容易的事情就没意思。”
“四十八小时以前，你刚刚逃出恶棍韦恩，身上连根布毛都没有。我们被法律一路追赶，好像两头丧家之犬。你看，我们现在过得多轻松。”
“所以，你已经替我得出结论了。”
他们穿过一片片垃圾堆，向这座垃圾站的中心位置驶去。这里的井然有序让雷诺很有些吃惊。整座垃圾站是一个缓缓转动的大球。一些椭圆形的观察站分布其中。每个观察站周围都有一些细长重臂。这些起重臂现在都紧紧收起，让观察站看上去仿佛一只只巨大的金属蜘蛛。现在这里没有其他船只停泊。琳达卢一直飞向给它指定的停泊码头，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盘问。通讯频道中寂静无声，可能真的像那个菲茨所说的“出问题了”。他们将这艘摇摇晃晃的货船驶进码头。很快，通向外空间的舱门就在琳达卢背后关上了。
他们去过不少垃圾场。通常这种地方总会有人会对他们这种外来者进行检查。但现在，这个码头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隔绝外太空的舱门一关上，就有另一道门滑开了。那道门后就是连接主站的走廊。
吉姆皱起眉，向泰凯斯瞥了一眼。“感觉很古怪。”
“这个地方可能用的是标准作业程式，用自动程序控制的。你看刚才那个家伙，一找到人和他聊天，他变得有多兴奋。”泰凯斯说。
吉姆点点头。“是的。不过，那个菲茨也说过，应该会有人来检查我们的。”
“如果通讯还不能恢复，那么应该来检查我们的人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出现。”
吉姆笑了两声。有时候，最简单的解释很可能是最正确的。“也许吧，好了，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或者，至少先让我们随便找到个人吧。”
他们走出了货船，又穿过那道刚刚开启的门。但还没有走出两步，那道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所有的灯光都灭了。
这是垃圾场，你还想怎样？
吉姆骂了一句，掏出了枪，身子紧贴到墙上。泰凯斯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周围亮起了几盏极其昏暗的蓝光应急灯，他们的眼睛一时还没办法适应这种昏暗。
“有什么办法打开那道门吗？”泰凯斯压低声音问道。
吉姆摇摇头。他用了一些时间对这座垃圾站进行检查，以应对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比如门在身后关闭，灯光突然消失之类的事 情。
“从这边？我们必须有钥匙密码或者更高级的指令。我们要到主控中心去，从那里开门。”吉姆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在这个几近全黑的地方，他用眼睛和耳朵竭力搜索着全部情报。“也许就是这个方向。我想，我们可以走到的。”泰凯斯经常会嘲笑吉姆连续浪费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端详那些地图，而吉姆总是告诉他，多做些功课迟早会派上用场。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而且，”吉姆又说道 ，“我们总要到那里去查清楚日志放在了哪里。也许这样也能让我们很快完成任务……”
泰凯斯发出低沉而愤怒的笑声，让吉姆颈后的毛发也直竖了起来——即使他是泰凯斯最好的朋友。
“哦，吉米，你还是这么天真。我现在不知道是谁要让我们掉进这个陷阱，毕竟被我们用尿浇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陷阱是谁设的。”
吉姆意识到泰凯斯是对的。“‘尖叫头颅’。”他感到一阵恶心，“该死。该死！”
“看样子，这段时间是我们被出卖的好日子。”泰凯斯说，“现在已经有两次了。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次遇到那帮家伙。”
“我们首先要离开这里。来吧。”
“等等，”泰凯斯说道 ，“要对付我们的人现在还控制着局面。我们回不到码头去，被困在这条狭窄的小走廊里了。前面一定有人在等着我们，而且数量很可能还不少。我们正在按照敌人的计划行动。”
“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吧。”
泰凯斯顿了一下： “还没有。我们走。”
他们缓缓地沿这条黑暗的走廊继续前进，一路上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他们都知道，把他们困在这里的人肯定知道他们的位置。当他们一步步向前迈进的时候，吉姆努力在脑海中翻找着可能干这件事的人。
不是布特，这一点吉姆完全可以肯定。那位警长有可能查到“尖叫头颅”，甚至从他们那里得到情报，但他不会安排出这么富有戏剧性的陷阱来。如果是那位警长在指挥这场行动，通向走廊的那道门根本就不会开启。如果他们强行将门打开，肯定会看到一堆打开保险的枪口。简单，直接，合乎法律。不会有什么突然关闭的门，变黑的灯。
他们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垃圾站的中心建筑是环形的，吉姆记得，每一条从码头通向中心区的窄走廊都汇聚到了一条环绕中心区的宽走廊里。这条走廊下面有两层建筑。一层是办公室、休息室和人员生活区。再下面一层是控制室和通向内部工作区的出入口。这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应急灯。就连这些应急灯显然也是胡乱安装在这里的。所以这里还算不上完全黑暗，但也够黑的了。
“吉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泰凯斯低声说。
吉姆觉得泰凯斯说得没错。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个垃圾站里应该生活着十五个人，也包括那个刚刚和他们打过交道的菲茨什么的。这个地方……感觉很空旷。突然之间，他的呼吸声和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这里显得非常响亮。
“是的，”他说道 ，“只有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走吧。”
他相信，有人在监视他们。泰凯斯一定也知道。而且无论是谁在盯着他们，一定很清楚他们会走到什么地方。他们现在只能这么无助地走下去。没有优先级更高的控制指令，他们不可能打开任何一个门，让自己逃走。吉姆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放进迷宫里的老鼠，但他们别无选 择。
他在前面引路，手中的枪让他感到了一点安慰。他用另一只手拍着墙壁，以确定自己的位置。前面应该有一条向上的楼梯，能够把他们带到……
他忽然被绊了一下，急忙挥舞双手想要保持住平衡。泰凯斯伸出强壮的手臂，抓住了他的领子，没有让他摔倒。吉姆低头去看是什么绊了他。
是一具男人的尸体，即使灯光昏暗，吉姆也能够看到他瞪大的眼睛，张开的嘴。他还能看到这个人浅色衬衫上的深色污渍。
还有他胸口上的一个大洞。
有某个人或是某种东西把这个人的心脏摘走了。
“圣洁的大便啊，泰凯斯……”他悄声说道。
突然之间，一个空洞的、伴随着回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不，求求你，不要！”是一个男性的声音，但比正常的男声又要高亢一些。即使是处在极度恐惧中的男人也不会发出这么高的声音。
吉姆认识这个声音。但一时之间，他又记不起那是谁。
然后，吉姆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在肚子上狠狠打了一下。
他想起来了。他很想忘记这个声音，忘记这个声音的主人，忘记关于那个时代的所有回忆。他想忘记很多事情，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高亢的声音不像孩童那样清亮，也不像女性那样尖细。他和泰凯斯只遇到过一个有这种声线的人。现在，他们两个全都满心惊愕和震撼，只是在原地交换着警惕的眼神。泰凯斯说出了吉姆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
“那个杂种抓住了海勒姆！”
海勒姆·菲克并不是天国恶魔的正式成员。他是一名平民，CMC-230-XE动能战甲的设计者，一个天才和幽默大师，并且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对天国恶魔的忠诚。虽然没有编制，天国恶魔们都把他看作是自己人。在泰凯斯和吉姆眼中，这个有一颗聪明大脑，却被他们称为“小个子”的家伙同样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国恶魔。
而现在，他被想要对付吉姆和泰凯斯的人抓住了。
吉姆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只是愚蠢地重复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也许是想要否定他们的判断。泰凯斯却用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话。”他用最微弱的声音告诫吉姆，然后才把手挪开。
“他们抓住了……”
“我知道，吉米男孩，我知道。”
海勒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彻底恐惧的尖叫。吉姆打了个哆嗦。泰凯斯无声地嘟囔了些什么。
“我们不能愣在这里。他救过我们的命，不止一次！”
吉姆回忆起这个超小号身材的工程师去军事监狱探视他的情景，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心痛。那时他因为攻击一名非直属的上司而被判处一个月监禁。菲克在其中的一次探视中悄悄告诉吉姆，范德斯普中校在天国恶魔的动能战甲中动了手脚——他们的CMC-300战甲里面都被安装了“死亡开关”。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范德斯普认为天国恶魔对他造成了妨碍，他就会按下一个按钮，所有安装死亡开关的战甲都将被锁定，再也不能动弹一下。战甲中的士兵就相当于被关进了一只铁笼子。菲克发现了这些恶毒的装置，暗中把它们全部解除了。怒火在吉姆的回忆中燃起。最后，范德斯普的所作所为终于招致了他的下 场。
吉姆亲手杀了他。
他死有余辜。
“我们要去救菲克。”吉姆重复着。他的声音颤抖着，身上全是冷汗。“他救过我们，泰凯斯。”
泰凯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吉姆知道，他也没有忘记菲克，是菲克让他们知道了范德斯普令人恶心的阴毒心肠。
“我……我知道，吉米。他的声音应该是从下面传来的。”
他们缓步走过那具尸体。吉姆的靴子踏在血泊中，稍微有些打滑。血液才刚刚开始凝结，这个人刚死不久。
他们一直向楼梯井走去，他们在这里几乎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只能紧贴在墙边向下移动，甚至连躲避的空间都没有，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迅速向下方奔跑。听到靴子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吉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前方出现了灯光。海勒姆·菲克呜咽的声音传来，让吉姆的肠子扭结在一起。菲克是一个科学家，但他也有军人的勇气。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
声音突然消失了。
“我在战俘营里也没有屈服过。”一个疲惫的女性声音响起，“我不会向你们屈服的。你们……啊……！”
这又是谁的声音？恐惧随着吉姆的每一次心跳而跳动。他的脑子拼命想要将这个声音和一个名字，或者一张面孔联系在一起。战俘营……他们认识的人里面……
“哦，天哪。”吉姆悄声说道： “是霍巴斯，克莱尔·霍巴斯船长。”
他们对她不是很熟悉，这一点和菲克不一样，但在他们的人生和军人生涯中，霍巴斯曾经担当过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他们最后见到这位船长的时候，她消瘦而且虚弱，刚刚从凯莫瑞安人的第36战俘收容所中逃出来，并带回了非常重要的情报，让殖民游击队第321营能够攻破那座营地，解救出其中的战俘。雷诺正是受到她的激励，作为侦查尖兵，提前渗入了那座战俘营，在被凯莫瑞安人发现之前和战俘们取得了联系，让他们能够在救援战斗打响之前就做好了越狱的准备。而且，正是这位英勇的女士给了雷诺的部队一个新的名字： 天国恶魔。
现在，她却像海勒姆·菲克一样，被抓到了这里，被雷诺和泰凯斯不认识的敌人折磨。为什么？她做了什么？这些事情之中一定有着某种联系，但吉姆的脑子却好像一只麻木的手，完全抓不住其中的关 键。
“这些都和我们有关。”泰凯斯的声音中饱含冰冷的怒意。“两个我们认识和喜欢的人。这绝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我真的生气了。”
霍巴斯又开始呻吟，声音低沉无力，那是在痛苦超过肉体承受极限以后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声音。突然之间，那声音陡然提高，变成了撕裂耳膜的尖叫。
吉姆双手握枪，将枪口指向昏暗的前方。泰凯斯也和他一样。吉姆用力一点头，他们两个做好了准备，要冲向菲克和霍巴斯所在的地 方。
冲向他们被折磨的地方。
“联邦的同胞们，看到你们今晚聚集于此，我真的无法描述心中的喜悦。”
这到底……？这儿声音听起来倒好像是政客的演讲。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心中感到困惑和警觉。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吉姆完全不认识这个声音，但他从直觉上就不喜欢它。它是那么……冰冷、油腻、无比高傲。
他们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重物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一种奇怪的撞击声，仿佛金属碰上了金属。
“机械假肢。”那个人又开了口。
看泰凯斯的表情，他以前似乎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个大汉面色突然变得煞白，他睁大了眼睛，紧咬住了牙。朋友的反应让吉姆感到非常惊讶。
“你认识这个人？”
“真希望我不认识。”泰凯斯只是含混地说了这么一句。
“准备好了？”
泰凯斯点了点头，但依旧是面色苍白，汗水在额头上闪动着微弱的光泽。
“一、二……”
借助丰富的战斗经验培养起来的精确时间感，两个人同时从墙角后面跳了出来……
……他们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全息图像。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人一跃而起，一只脚重重地踏在受害者的左手 上。
吉姆不想记起这个遭受攻击的可怜家伙是谁，但菲克和霍巴斯已经充满他的脑海，让他不可能不想起这个人。他的心脏因为这段回忆而抽搐了一下——一段段他不希望再想起的回忆狠狠地击中了 他。
“是瑞克。”吉姆悄声说道。
瑞克·基德。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唯一活下来的天国恶魔，那个变成了刺客，却从没有失去过贵族气质的富家子弟。他们关心菲克，他们认识霍巴斯， 而基德则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现在，他们只能心惊胆颤地看着基德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攻击者又跃了回来，就像猫一样灵巧。
“一只手完了。”那个人笑着说道。现在基德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孔： 消瘦，棱角分明，弯曲的薄嘴唇下面是一撮山羊胡。“还有一只手，两条腿。”
“吉米？”这个声音是泰凯斯的。这个声音在颤抖，在犹豫。从泰凯斯喉咙里传出的声音让吉姆发自内心地感到惊骇。他一直平端着枪。虽然周围危机重重，但他还是瞥了泰凯斯一眼，而他所见到的情形让他觉得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肠子。
泰凯斯·芬利早已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转过满是油汗的脸，看着吉姆，吃力地咽了口唾沫。
“吉米……我们……我们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