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亡者密岩行星，亡者之港
这实在是吉姆见到过的最丑陋的地方。一层病态的灰色迷雾覆盖了每一样东西，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那么荒凉，腐败和黏腻。所谓“港口”只不过是一片空地。一些面色阴沉的人接受了他们的着陆请求。在他们着陆之后，也没有对这艘老船进行仔细的检查。泰凯斯向他们表示想要卖掉这艘货船，结果他们 只出了一个低得好像是在骂人的价格。泰凯斯问候了那些人的母亲，并提出了一个高得多的价格，然后得到的是一个稍微不那么令人气愤的还价。泰凯斯和吉姆耸耸肩，接过了信用币，然后就离开了那片空地。
大多数行星多少都应该有些树，而这里的“风景”中只有数不清的生锈的飞船，还有横冲直撞的各色车辆，以及四处乱窜的虫鼠、牲畜和人类。妓女们站在路边，摆出各种下流的姿势。她们看上去都是那么谨慎、饥饿和危险。吉姆又一次思念起了恶棍韦恩的笑声、友情和欢乐。在这里的街巷中，除了各种污染、肮脏肉体和垃圾的气味之外，还弥漫着一股臭气，那是身陷死地的人们散发出来的绝望的臭气。人们会在这里脱胎换骨，彻底失去身上的一切美好与热情。如果这就是斯卡特·奥班诺一手造就的世界，吉姆更不希望和这个家伙有任何瓜葛。
这时，他想到了埃泽基尔·道恩。
“在这里，你挥手想要赶走一只猫，就会打到一个妓女。”听泰凯斯的语气，他对此倒是颇有些赞许的意思。“这里到处都是酒吧。我想，我喜欢这个镇子，吉姆。”
他们继续向前走。吉姆的颈后依旧传来一阵阵刺麻感。他随意地回了一下头。街道上有不少行人。不过有两个男人似乎有着很明确的目标。
“行行好，赏点吃的或者钱吧？”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吉姆的小腿旁边传来。那是一个面色苍白、满身污垢的孩子。枯瘦的小脸上有一双格外显得不协调的大眼睛，但即使是这样一张幼小的面孔也流露出了狡诈的神色。吉姆向后退了一步。又有更多小孩突然冒了出来，覆盖了吉姆和泰凯斯眼前的路面。他们全都伸出一双小手，乞讨着食物、温暖和生存所需的一切。
吉姆皱起眉头，想要把这些孩子们推开。泰凯斯则对这群小动物更加不客气： “赶快滚开，否则我一脚把你们踹到另一个星系去。”
还没等吉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群孩子已经灵巧地将他和泰凯斯挤出了大街，迫使他们走进了一条巷子里。吉姆立刻产生警觉，开始更加用力地推开这些孩子，就在这时，他们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信号，全都四散逃开了。
巷子口出现了四名大汉。吉姆认得其中的两个。他们就是那两个买下了琳达卢号的港口人员。
“出什么事了，孩子们？”泰凯斯懒洋洋地问道，“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胆小，竟然会让孩子们来干抢劫的家伙。”
那些人冷笑着。其中一个人说道： “看样子，你们是把一堆垃圾卖给了我们。我们可不喜欢这样。”
“你们给我们的钱就算是在最落后的行星也买不起一杯威士忌。”吉姆说，“而且你们几分钟以前刚刚把那艘船看过一遍。不管怎样，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很划算。我们不想惹麻烦。”
“是嘛，但我们想。”那些人抽出手枪，向前走过来。吉姆和泰凯斯也立刻拿出了枪。
“要我说，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另一个声音响起。
一个人走进了巷子。他的个子很高，身体瘦得可怕，看上去就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从他身后传来一阵枪支打开保险的声音。至少有六个人手持长枪，甚至装备护甲，从照进巷子口的强光中走出来。那些小孩子就像是一块岩石被翻起时露出的虫子一样，四散奔逃。吉姆和泰凯斯的救星任由他们逃走。而四个成年劫匪全都缓慢地放下了武器，将双手举到脑后。
“死尸先生，”泰凯斯大大咧咧地说道 ，“你可真守时啊。”
“再次向你问好，芬利先生。”那个被泰凯斯称作“死尸”的家伙说道，“我认为，这几位绅士应该向芬利先生和雷诺先生道歉。还有……我以为你们在亡者之港的许可活动范围应该在天堂区，而不是在这里。我相信，我们已经达成了这样的谅解。”
那些劫匪立刻语无伦次地说出各种懊悔之词，总而言之，就是乞求能原谅他们这一次。他们的声音不住地颤抖。吉姆则彻底迷惑了。很显然，泰凯斯认识这个人。然后……
然后，他明白了。
“我应该放他们走吗，芬利先生？”“死尸”问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和雷诺先生继续留在这里，他们也绝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你怎么看，吉姆？”泰凯斯问道。他显然很享受现在这种局面。“他们这样的道歉够吗？还是应该让我在这里的朋友处理掉这些惹麻烦的家伙？”
吉姆再次看着那些劫匪。他们看上去的确是吓坏了。“这里的垃圾已经够多了，我们没必要再搞几具尸体出来，让这里变得更臭。”吉姆说，“要我说，就让他们走吧。”
“今天是你们的幸运日，绅士们。”“死尸”说道，“不过，你们要留下所有的武器和钱。我们需要知道你们是真诚悔改了。”
那些人急忙服从了命令，将数量惊人的各式武器和现金丢在了地上。“死尸”一点头，他们才落荒而逃。那种狼狈的样子实在是无法形容，惹得泰凯斯哈哈大笑。
“这里的生活还是很容易适应的。只要我们跟着奥班诺，我们就是这里的贵族。告诉你吧，这并没有那么糟糕。”
泰凯斯给了“死尸”一个没有丝毫快意的微笑。“你来得的确非常及时，死……？”
“班尼斯。我的名字是爱德华·班尼斯。”
“我更喜欢‘死尸’，”泰凯斯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就叫你这个好了。”
班尼斯耸耸肩。“这个随你，芬利先生。我认为，现在正好是与奥班诺先生见面的恰当时机，你认为呢？”
“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紧要的约会了。”泰凯斯说，“带路吧。”
“死尸”马上走在了吉姆和泰凯斯前面。六名全副武装的打手护送他们走过破烂的街道，来到了港口的另一个区。在这里，一艘能够容纳四个人的流线型小飞船正在等着他们。飞船装潢豪华而且舒适。让泰凯斯颇为赞赏的是，飞船里还有一个小酒吧。吉姆和泰凯斯在飞船中一边观赏着城市景致，一边品尝了一些品质极高的威士忌。驾驶员戴着头盔，极少说话。吉姆相信，就算自己以后见到这个人，也不大可能把他认出来。
他们很快就把那座肮脏的城市抛到了背后。吉姆这时才发现，这颗行星并非全部覆盖着破船做成的棚屋——当然，它的绝大部分还是这种垃圾。金属垃圾的海洋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也许不是森林葱翠的伊甸园，但至少也是一片有泥土和草木，甚至还有真正的山川河流的地方。
“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泰凯斯说，“看上去，我们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死尸”回答道，“已经是斯卡特·奥班诺的世界了。”
吉姆缓缓地扭过头，望向展现在自己面前的这片“新世界”。他们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座看上去井井有条的小镇。吉姆很快就意识到，所有这些的确只属于一个人： 斯卡特·奥班诺。这里坐落着他壁垒森严的私人庄园。它差不多由十来座建筑物组成，全都处在激光防护网的严密保护之下。吉姆看到了不止一座游泳池，甚至还有充满花朵和果树的苑囿。整个庄园的正中心有一座房子，但用“房子”来描述这座建筑就像是把猛犸说成老鼠。吉姆很快就换了一个词——大厦，他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精致而又宏伟的建筑。已经去世的朋友瑞克·基德曾经向他描述过小时候居住的一个家。吉姆觉得，基德在六颗行星上的六座大厦拼在一起，也足以被这座大厦的房顶罩住。
吉姆想到了那些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窃贼，但他们一定在承受着饥饿的煎熬。而这颗行星上的全部财富……都只供养着一个人的享乐。
当然，这个镇子上有一处私人停机坪，还有一万名着装整齐的男女保安。有“死尸”的带领，他们很快就降落在停机坪上。一辆老式的地面车正在这里迎接他们，载着他们走上了前往中心大厦的最后一段路。
小车驶过一条极为平坦的道路。路两旁立着数十棵大树。经过精心修剪的枝叶在和风中微微摇曳着。终于，他们来到了大厦正门前。一名制服笔挺，如假包换的男管家前来迎接他们。这名管家看上去应该有五十多岁，一丝不乱的黑发正逐渐变成铁灰色。吉姆在走出车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邋遢极了。那名管家用犀利的浅蓝色眼睛上下打量了吉姆一眼，在向他们表示问候的时候，嘴唇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动作。
“欢迎，芬利先生，雷诺先生。我的名字是菲利普·兰道尔。奥班诺先生觉得你们也许希望洗一个热水澡，换一下衣服。我们已经为你们的到来做好了准备。请跟我来。”
吉姆和泰凯斯对视了一眼，然后就跟随兰道尔进入了高大的大厦前厅走廊。在这里，老旧的木制护墙板微微闪烁着光泽。各种野生动物的头颅标本挂在墙上，用冰冷的玻璃珠眼睛盯着他们，有一些是雷诺完全叫不出名字的，他能认得的有灰色皮毛上带着紫色斑纹的本加拉虎和生着一对黑色长獠牙，灰白色皮毛的尤萨东熊。看样子，这里有人曾经在不止一颗行星上进行过狩猎活动。
他们似乎走了有至少一英里，才来到一道弧形楼梯前。然后，他们大约又走了一英里，在两个相邻的房间前停住了脚步。
兰道尔用一把结构简单的老旧钥匙打开了第一个房间的门。“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甜美而仁慈的老妈妈啊。”泰凯斯嘟囔了一句。这个房间足有三个恶棍韦恩的大厅那么大。蜂蜜色的午后阳光照射进房间里，照亮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卧室。在许多华贵典雅的家具中间，最为惹眼的莫过于一张带有床柱和帐帘的大床，在卧室旁边的一个套房里布置着沙发，沙发前的壁炉中跳动着令人愉悦的火焰。
“这里有新鲜水果，矿泉水和各种提神饮品。您可以尽情享用。”兰道尔说着，指了一下靠墙摆放的一张桌子。
泰凯斯看了一眼那张床。“床上显得有些太空了，不是吗？”
兰道尔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奥班诺先生对于您在这方面的品味还不是很了解，芬利先生。只要您说一声，我相信这方面的事情肯定会立刻安排妥当。”
“该死的，我喜欢这样，吉米。”泰凯斯说道，“这里有烟吗？”
“床边有一个雪茄盒。”兰道尔说，“我相信，您应该能在那里面找到您所喜爱的品类。”
“我也这么想，我的好兰道尔。”泰凯斯说道。
“浴室在起居室的另一边。”兰道尔继续说道，“那里的壁橱中放了一些尺寸应该适合您的衣服。芬利先生，这是你的房间。雷诺先生，请随我来。大约再过一个小时，会有人来为你们服务。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按床头铃，芬利先生。”
“当然，一个金发的，一个橄榄色皮肤的，一个红头发的。”泰凯斯笑着说道。
“这也许需要超过一个小时。”
泰凯斯轻轻戳了一下那个小个子的胳膊。“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而已。”
兰道尔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是，先生。请原谅，我还要先安顿好雷诺先生。”
“去吧。”泰凯斯一边转身向浴室走去，一边脱下了身上满是污垢、汗水和血渍的衬衫。兰道尔在他身后关上了沉重的木门。
当吉姆在他奢华的寓所中走进淋浴间，拧开镀金龙头，感到最美好的热水从几个不同的方向落在他身上。他发现自己在分析斯卡特·奥班诺的家。没错，这里非常华丽，塞满了各种古董，但这种布置让他觉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他说不太清楚这种感觉，就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多了。在一件古董足以彰显典雅富丽的地方，总是会放上几件古董。平时他只有一两种酒可以选择，现在面前却堆着几十种美酒。
吉姆的父母对这种人有一种称呼： “暴发户”。这些人往往是通过非法手段骤然暴富，得到了远超过他们度量的信用币，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些钱都展示出来，让别人“敬畏”他们。吉姆的家人很穷，但很诚实，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用汗水挣来的。
雷诺想到了个人终端上的坐标，不由得又开始揪心起迈勒斯到底要告诉他什么事，但现在，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他必须承认，享受一下热水澡和酒精饮料也不是什么坏事。
实际上，在这里的感觉的确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是臭汗和污泥，还有在刚才的战斗中所受的各种小伤。然后，瑞克·基德再一次撞进他的脑海中。他又看到了机械手臂将瑞克提起，一点点地捏碎了他的喉咙。
雷诺抬起手，紧紧按住了额角，仿佛这样就能把记忆挤出脑海，就像自以为曾经做到的那样。在发生这件事以前，他的确已经有几年不曾想到过瑞克、哈纳克和其他天国恶魔了。生命奔跑的速度太快，记忆已经落在了远方，但与杀害瑞克·基德的人不期而遇，让他关于这段过往的全部回忆都从深潭中被揪了出来。
一个创始家族受尽宠爱的孩子却成为了一名狙击手，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更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基德实际上是被街上的混混灌了药，卖给了军队。一开始，他曾经竭尽全力想要离开军队。吉姆还记得他那时急不可耐的样子。他想要回家，这是人之常情。但情况在那时发生了改变。
基德拥有一种天赋。他能够发动完美的射击和杀戮。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在杀死敌人的同时，他便救下了自己的朋友。凡是被瑞克盯上的人，总会被死神取走性命。
而现在，瑞克自己也死了。不是因为年龄或意外，而是死在了……
吉姆·雷诺靠在瓷砖墙上，让热水从头顶灌下，久久不能动弹一 下。
吉姆和泰凯斯早就知道斯卡特·奥班诺的名字，但他们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的样子。不过，在看到这幢房子以后，吉姆对于这幢房子以及这颗行星的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了一点猜想，事实证明他猜得并没有错。兰道尔领着他们走进了一间会客厅，在那里的一张小桌子上同样堆积着各种美食佳酿以及雪茄。吉姆坐进一张椅子里，发现自己只能坐在椅子边上，否则就有可能完全被这张巨大的沙发椅吞进 去。
他们又等了几分钟，一台老计时器不停地滴答作响，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泰凯斯喷吐雪茄烟雾的声音。吉姆对桌上的饮料和食物根本没有胃口，他只是坐在椅子里，竭力不让自己神经质地不住攥拳和松手，却始终都没能成功。
“先生们，终于能结识你们了，这让我非常高兴。”一个声音从屋门口传来。
这是一个油腻、精于计算、缓慢而又自鸣得意的声音。吉姆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声音。不过，他的妈妈已经把礼貌的习惯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所以他还是站了起来，转身向招待自己的主人问好。
他不得不低下了头。
斯卡特·奥班诺并不像他们的朋友海勒姆·菲克那样，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小人”，但吉姆相信，他的头顶也不会比五英尺高出太多。他将一头黑发梳成了光可鉴人的背头，身上稍稍洒了一点香水。一张圆脸上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目光犀利的小眼睛。两片红润的嘴唇下面是一绺细小的胡须。叼在这两片嘴唇中间的是一根会被泰凯斯称为“娘娘腔”的细雪茄。不过，吉姆怀疑泰凯斯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当着奥班诺的面管他叫娘娘腔。
奥班诺伸出了手。吉姆和他握手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的手竟然相当有力量。不过这只手也很柔软，上面摸不到一片茧子。
“也很高兴见到你，奥班诺先生。”吉姆礼貌地说道。
泰凯斯和奥班诺握手的时候，几乎将这个小个子完全笼罩在他庞大身躯的阴影里。“你的死……呃，班尼斯非常及时地碰到了我们。很感谢他和你的帮助，也很感谢你的招待。”
“欢迎你的到来，芬利先生。”
“请……我喜欢救过我的人叫我泰凯斯。你可以叫他吉米。”
“如你所愿。如果愿意，你们可以叫我斯卡特。在这里的就是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吉姆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他稍微移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热水澡、好衣服、鲜美的食物、陈年佳酿，还有雪茄烟。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你真是太好了。”泰凯斯说道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我们刚刚在你的行星上着陆，班尼斯就找到了我们？”
泰凯斯的话让吉姆抿起了嘴唇，但他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是斯卡特的行星。
“实际上，非常简单。极少有人能够拒绝与我合作并活下来。”奥班诺继续用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已经让吉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吉姆知道，他不是在威胁他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已经向我的人传下话去，只要你们在亡者之港降落，我就要立刻得到报告。我希望让你们知道，这里竭诚欢迎你们。”
吉姆很想知道，如果他们当时告诉“死尸”，他们依然对奥班诺的提议没有兴趣，又会发生什么。当然，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
“关于你们的事迹，我早有耳闻，并且钦佩不已，先生们。”奥班诺向兰道尔打了个手势。那名管家为他们斟上了一些看上去非常美味、浓稠的深色饮料。
“是吗，这话让我很高兴。”泰凯斯说，“我们也的确很为那些事而自豪。”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很希望能与你们合作。这对我们双方都会有好处。关于我能为你们提供什么，你们应该都有了解，而我也知道你们能做些什么。我向你们保证，既然你们决定来见我，我的资源一定能让你们满意。”
“我们正有此打算。”泰凯斯说。
“真高兴听到你这样说。”奥班诺举起酒杯，做出敬酒的姿势。
吉姆也举了举酒杯，然后抿了一口杯子里浓腻醇厚的液体——他觉得这种酒倒是和这幢房子的风格很像。他并不在乎杯子里是什么东西，强迫自己又抿了一口。
“我相信，你们肯定有问题要问我。”奥班诺说。
泰凯斯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仰头靠进椅子里，继续抽着雪茄。“我的确有一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相当紧急。”
“说吧。”
“现在正有一条疯狗拼命想咬住我们的尾巴。”泰凯斯说，“想要甩脱他很难。我在想，也许你能帮我们这个忙。如果我们不必担心一个赏金杀手给我们拍照，也许我们就能更加专心地给你做事。”
奥班诺叼着雪茄的红嘴唇弯曲起来。“我的许多雇员在投奔我的时候都有着和你们非常相似的故事。我相信，我们可以帮你们甩掉这头猎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埃泽基尔·道恩。”
奥班诺的笑容僵住了。房间里出现了一股凝重而压迫的气氛。计时器的滴答声在雷诺听来，更像是定时炸弹的声音。
“天哪，天哪，你们的确是有个很高端的敌人。”奥班诺终于开了口。他吹出细细的一缕烟气，若有所思地盯住了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将雪茄在两根浑圆的手指中转动着。“无意冒犯，虽然你们干了不少大事，但你们做的所有事情完全不值得引来这样的报复。到底是谁会这么想要你们的命，以至于愿意花费能请得动道恩的钱？”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吉姆意识到自己甚至还没有机会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泰凯斯回头瞥了他一眼。吉姆看得出来，他也是刚刚才开始认真想这件事。吉姆想不出自己会有这样的仇家，从泰凯斯的表情判断，这个大汉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谁。
“好吧，斯卡特，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有人会这么对我们感兴趣。所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考虑那头猎犬的主人会是谁。”
“我明白。”奥班诺弹落了雪茄的烟灰，又抿了一口深色的酒浆。“我相信，你们一定明白，这件事将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我们的关系。毕竟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果然，吉姆想道。
“你们并不只是想要来为斯卡特·奥班诺工作。你们需要我的保护。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的盈利分成也会发生少许改变。”他又抽了一口烟，“当然，是要向我这边倾斜一些。”
泰凯斯回头看了一眼吉姆。后者耸耸肩。他们已经深陷其中了。当道恩的名字被提出来的时候，奥班诺就知道，他们的小辫子落进了他的手里。他们需要他，而这将让他在与他们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吉姆没有再关心随后的细节。他只是有意无意地听着泰凯斯和斯卡特·奥班诺讨价还价。毕竟泰凯斯尤其擅长这种事，而且这个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他提出来的。
不，吉姆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关于这场谈判的任何一个字。他发现自己的思维只集中在一件事上。
斯卡特·奥班诺刚刚问的那个问题……那个他和泰凯斯都毫无头绪的问题。
到底是谁雇佣了埃泽基尔·道恩？
全息投影仪的体积相当庞大，需要一名壮汉把它搬进这个光线昏暗的房间。磁悬浮运货平台上安装了小型照明灯，让搬运的人能够看到前面的路。这个经过再社会化的壮汉哼哧着，把全息投影仪安放就位，让它能够将全息影像直接投射在那只大金属盒子前面。他的老板就被包裹在那只盒子里，只露出被阴影所笼罩的头部，只是偶尔会被铁盒子上闪动的灯光照亮。
“你们搞出的噪音就算是死人都会被吵醒。”那个突出在铁盒子顶上的脑袋说道。他的沙哑声音在房间里引起一阵阵回音。“快点，快点，我想要现在看到，别给我一直磨蹭到明天！”
“当然，长官。”那名再社会化仆人紧张地说，“我们完全明白，这就为您准备好。”
“快点，快点……”阴影中的那个人继续吼叫着。
随着开关被拨动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人，穿着长风衣，留着整齐的山羊胡的人出现在铁棺材前面。
“他们死了吗，道恩？他们死了吗？”沙哑的吼声中充满了期待。
“还没有。”
一阵怒不可遏的尖叫声撕裂了房间里本已紧张万分的空气。再社会化仆人们面色苍白，全都开始出汗。
“什么？什么？你这泡没用的狗屎！你应该是这个星区里最好的赏金杀手，而你到现在还没有干掉你最该干掉的人！我不能容忍失败，道恩，我不能！”
道恩的眉毛紧蹙到一起。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常。“我建议你小心自己的口气，不要忘记你是在向谁说话。”他的脸上略显出一点笑容。“有时候，杀人并不只是为了钱。有时候……实际上，是很多时候，杀人只是关乎荣誉。你不想践踏老道恩的荣誉吧，对吗？”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铁棺材上的头在闪烁的灯光中转向一旁。
“不，我不会。”然后又是一段时间的停顿，“你是这一行里最好的，我相信你能成功。当任务完成的时候，请让我知道。”
“当然。”道恩答道。他的山羊胡在微笑中翘了起来。“我会让你看到的。”
然后，全息影像就消失了。
“出去！”棺材里的人尖叫着，“现在就把它拿出去！立刻！”
那个满身肌肉的再社会化仆人马上就开始了行动。他将投影仪搬回到运货平台上，把这个惹主人生气的东西从主人的视野中推走了。 当他推着运货平台走出为他打开的屋门时，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新来的人站到棺材旁边。那里的显示器上，一串串数据正不断地滚动着。
“你也是。”棺材里的人吼道 ，“我想要一个人待着。从这里滚出去！”
“是，范德斯普中校。”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这实在是吉姆见到过的最丑陋的地方。一层病态的灰色迷雾覆盖了每一样东西，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那么荒凉，腐败和黏腻。所谓“港口”只不过是一片空地。一些面色阴沉的人接受了他们的着陆请求。在他们着陆之后，也没有对这艘老船进行仔细的检查。泰凯斯向他们表示想要卖掉这艘货船，结果他们 只出了一个低得好像是在骂人的价格。泰凯斯问候了那些人的母亲，并提出了一个高得多的价格，然后得到的是一个稍微不那么令人气愤的还价。泰凯斯和吉姆耸耸肩，接过了信用币，然后就离开了那片空地。
大多数行星多少都应该有些树，而这里的“风景”中只有数不清的生锈的飞船，还有横冲直撞的各色车辆，以及四处乱窜的虫鼠、牲畜和人类。妓女们站在路边，摆出各种下流的姿势。她们看上去都是那么谨慎、饥饿和危险。吉姆又一次思念起了恶棍韦恩的笑声、友情和欢乐。在这里的街巷中，除了各种污染、肮脏肉体和垃圾的气味之外，还弥漫着一股臭气，那是身陷死地的人们散发出来的绝望的臭气。人们会在这里脱胎换骨，彻底失去身上的一切美好与热情。如果这就是斯卡特·奥班诺一手造就的世界，吉姆更不希望和这个家伙有任何瓜葛。
这时，他想到了埃泽基尔·道恩。
“在这里，你挥手想要赶走一只猫，就会打到一个妓女。”听泰凯斯的语气，他对此倒是颇有些赞许的意思。“这里到处都是酒吧。我想，我喜欢这个镇子，吉姆。”
他们继续向前走。吉姆的颈后依旧传来一阵阵刺麻感。他随意地回了一下头。街道上有不少行人。不过有两个男人似乎有着很明确的目标。
“行行好，赏点吃的或者钱吧？”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吉姆的小腿旁边传来。那是一个面色苍白、满身污垢的孩子。枯瘦的小脸上有一双格外显得不协调的大眼睛，但即使是这样一张幼小的面孔也流露出了狡诈的神色。吉姆向后退了一步。又有更多小孩突然冒了出来，覆盖了吉姆和泰凯斯眼前的路面。他们全都伸出一双小手，乞讨着食物、温暖和生存所需的一切。
吉姆皱起眉头，想要把这些孩子们推开。泰凯斯则对这群小动物更加不客气： “赶快滚开，否则我一脚把你们踹到另一个星系去。”
还没等吉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群孩子已经灵巧地将他和泰凯斯挤出了大街，迫使他们走进了一条巷子里。吉姆立刻产生警觉，开始更加用力地推开这些孩子，就在这时，他们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信号，全都四散逃开了。
巷子口出现了四名大汉。吉姆认得其中的两个。他们就是那两个买下了琳达卢号的港口人员。
“出什么事了，孩子们？”泰凯斯懒洋洋地问道，“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胆小，竟然会让孩子们来干抢劫的家伙。”
那些人冷笑着。其中一个人说道： “看样子，你们是把一堆垃圾卖给了我们。我们可不喜欢这样。”
“你们给我们的钱就算是在最落后的行星也买不起一杯威士忌。”吉姆说，“而且你们几分钟以前刚刚把那艘船看过一遍。不管怎样，这笔交易对你们来说很划算。我们不想惹麻烦。”
“是嘛，但我们想。”那些人抽出手枪，向前走过来。吉姆和泰凯斯也立刻拿出了枪。
“要我说，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另一个声音响起。
一个人走进了巷子。他的个子很高，身体瘦得可怕，看上去就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从他身后传来一阵枪支打开保险的声音。至少有六个人手持长枪，甚至装备护甲，从照进巷子口的强光中走出来。那些小孩子就像是一块岩石被翻起时露出的虫子一样，四散奔逃。吉姆和泰凯斯的救星任由他们逃走。而四个成年劫匪全都缓慢地放下了武器，将双手举到脑后。
“死尸先生，”泰凯斯大大咧咧地说道 ，“你可真守时啊。”
“再次向你问好，芬利先生。”那个被泰凯斯称作“死尸”的家伙说道，“我认为，这几位绅士应该向芬利先生和雷诺先生道歉。还有……我以为你们在亡者之港的许可活动范围应该在天堂区，而不是在这里。我相信，我们已经达成了这样的谅解。”
那些劫匪立刻语无伦次地说出各种懊悔之词，总而言之，就是乞求能原谅他们这一次。他们的声音不住地颤抖。吉姆则彻底迷惑了。很显然，泰凯斯认识这个人。然后……
然后，他明白了。
“我应该放他们走吗，芬利先生？”“死尸”问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和雷诺先生继续留在这里，他们也绝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你怎么看，吉姆？”泰凯斯问道。他显然很享受现在这种局面。“他们这样的道歉够吗？还是应该让我在这里的朋友处理掉这些惹麻烦的家伙？”
吉姆再次看着那些劫匪。他们看上去的确是吓坏了。“这里的垃圾已经够多了，我们没必要再搞几具尸体出来，让这里变得更臭。”吉姆说，“要我说，就让他们走吧。”
“今天是你们的幸运日，绅士们。”“死尸”说道，“不过，你们要留下所有的武器和钱。我们需要知道你们是真诚悔改了。”
那些人急忙服从了命令，将数量惊人的各式武器和现金丢在了地上。“死尸”一点头，他们才落荒而逃。那种狼狈的样子实在是无法形容，惹得泰凯斯哈哈大笑。
“这里的生活还是很容易适应的。只要我们跟着奥班诺，我们就是这里的贵族。告诉你吧，这并没有那么糟糕。”
泰凯斯给了“死尸”一个没有丝毫快意的微笑。“你来得的确非常及时，死……？”
“班尼斯。我的名字是爱德华·班尼斯。”
“我更喜欢‘死尸’，”泰凯斯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就叫你这个好了。”
班尼斯耸耸肩。“这个随你，芬利先生。我认为，现在正好是与奥班诺先生见面的恰当时机，你认为呢？”
“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紧要的约会了。”泰凯斯说，“带路吧。”
“死尸”马上走在了吉姆和泰凯斯前面。六名全副武装的打手护送他们走过破烂的街道，来到了港口的另一个区。在这里，一艘能够容纳四个人的流线型小飞船正在等着他们。飞船装潢豪华而且舒适。让泰凯斯颇为赞赏的是，飞船里还有一个小酒吧。吉姆和泰凯斯在飞船中一边观赏着城市景致，一边品尝了一些品质极高的威士忌。驾驶员戴着头盔，极少说话。吉姆相信，就算自己以后见到这个人，也不大可能把他认出来。
他们很快就把那座肮脏的城市抛到了背后。吉姆这时才发现，这颗行星并非全部覆盖着破船做成的棚屋——当然，它的绝大部分还是这种垃圾。金属垃圾的海洋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也许不是森林葱翠的伊甸园，但至少也是一片有泥土和草木，甚至还有真正的山川河流的地方。
“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泰凯斯说，“看上去，我们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死尸”回答道，“已经是斯卡特·奥班诺的世界了。”
吉姆缓缓地扭过头，望向展现在自己面前的这片“新世界”。他们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座看上去井井有条的小镇。吉姆很快就意识到，所有这些的确只属于一个人： 斯卡特·奥班诺。这里坐落着他壁垒森严的私人庄园。它差不多由十来座建筑物组成，全都处在激光防护网的严密保护之下。吉姆看到了不止一座游泳池，甚至还有充满花朵和果树的苑囿。整个庄园的正中心有一座房子，但用“房子”来描述这座建筑就像是把猛犸说成老鼠。吉姆很快就换了一个词——大厦，他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精致而又宏伟的建筑。已经去世的朋友瑞克·基德曾经向他描述过小时候居住的一个家。吉姆觉得，基德在六颗行星上的六座大厦拼在一起，也足以被这座大厦的房顶罩住。
吉姆想到了那些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窃贼，但他们一定在承受着饥饿的煎熬。而这颗行星上的全部财富……都只供养着一个人的享乐。
当然，这个镇子上有一处私人停机坪，还有一万名着装整齐的男女保安。有“死尸”的带领，他们很快就降落在停机坪上。一辆老式的地面车正在这里迎接他们，载着他们走上了前往中心大厦的最后一段路。
小车驶过一条极为平坦的道路。路两旁立着数十棵大树。经过精心修剪的枝叶在和风中微微摇曳着。终于，他们来到了大厦正门前。一名制服笔挺，如假包换的男管家前来迎接他们。这名管家看上去应该有五十多岁，一丝不乱的黑发正逐渐变成铁灰色。吉姆在走出车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邋遢极了。那名管家用犀利的浅蓝色眼睛上下打量了吉姆一眼，在向他们表示问候的时候，嘴唇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动作。
“欢迎，芬利先生，雷诺先生。我的名字是菲利普·兰道尔。奥班诺先生觉得你们也许希望洗一个热水澡，换一下衣服。我们已经为你们的到来做好了准备。请跟我来。”
吉姆和泰凯斯对视了一眼，然后就跟随兰道尔进入了高大的大厦前厅走廊。在这里，老旧的木制护墙板微微闪烁着光泽。各种野生动物的头颅标本挂在墙上，用冰冷的玻璃珠眼睛盯着他们，有一些是雷诺完全叫不出名字的，他能认得的有灰色皮毛上带着紫色斑纹的本加拉虎和生着一对黑色长獠牙，灰白色皮毛的尤萨东熊。看样子，这里有人曾经在不止一颗行星上进行过狩猎活动。
他们似乎走了有至少一英里，才来到一道弧形楼梯前。然后，他们大约又走了一英里，在两个相邻的房间前停住了脚步。
兰道尔用一把结构简单的老旧钥匙打开了第一个房间的门。“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甜美而仁慈的老妈妈啊。”泰凯斯嘟囔了一句。这个房间足有三个恶棍韦恩的大厅那么大。蜂蜜色的午后阳光照射进房间里，照亮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卧室。在许多华贵典雅的家具中间，最为惹眼的莫过于一张带有床柱和帐帘的大床，在卧室旁边的一个套房里布置着沙发，沙发前的壁炉中跳动着令人愉悦的火焰。
“这里有新鲜水果，矿泉水和各种提神饮品。您可以尽情享用。”兰道尔说着，指了一下靠墙摆放的一张桌子。
泰凯斯看了一眼那张床。“床上显得有些太空了，不是吗？”
兰道尔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奥班诺先生对于您在这方面的品味还不是很了解，芬利先生。只要您说一声，我相信这方面的事情肯定会立刻安排妥当。”
“该死的，我喜欢这样，吉米。”泰凯斯说道，“这里有烟吗？”
“床边有一个雪茄盒。”兰道尔说，“我相信，您应该能在那里面找到您所喜爱的品类。”
“我也这么想，我的好兰道尔。”泰凯斯说道。
“浴室在起居室的另一边。”兰道尔继续说道，“那里的壁橱中放了一些尺寸应该适合您的衣服。芬利先生，这是你的房间。雷诺先生，请随我来。大约再过一个小时，会有人来为你们服务。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按床头铃，芬利先生。”
“当然，一个金发的，一个橄榄色皮肤的，一个红头发的。”泰凯斯笑着说道。
“这也许需要超过一个小时。”
泰凯斯轻轻戳了一下那个小个子的胳膊。“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而已。”
兰道尔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是，先生。请原谅，我还要先安顿好雷诺先生。”
“去吧。”泰凯斯一边转身向浴室走去，一边脱下了身上满是污垢、汗水和血渍的衬衫。兰道尔在他身后关上了沉重的木门。
当吉姆在他奢华的寓所中走进淋浴间，拧开镀金龙头，感到最美好的热水从几个不同的方向落在他身上。他发现自己在分析斯卡特·奥班诺的家。没错，这里非常华丽，塞满了各种古董，但这种布置让他觉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他说不太清楚这种感觉，就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多了。在一件古董足以彰显典雅富丽的地方，总是会放上几件古董。平时他只有一两种酒可以选择，现在面前却堆着几十种美酒。
吉姆的父母对这种人有一种称呼： “暴发户”。这些人往往是通过非法手段骤然暴富，得到了远超过他们度量的信用币，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些钱都展示出来，让别人“敬畏”他们。吉姆的家人很穷，但很诚实，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用汗水挣来的。
雷诺想到了个人终端上的坐标，不由得又开始揪心起迈勒斯到底要告诉他什么事，但现在，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他必须承认，享受一下热水澡和酒精饮料也不是什么坏事。
实际上，在这里的感觉的确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是臭汗和污泥，还有在刚才的战斗中所受的各种小伤。然后，瑞克·基德再一次撞进他的脑海中。他又看到了机械手臂将瑞克提起，一点点地捏碎了他的喉咙。
雷诺抬起手，紧紧按住了额角，仿佛这样就能把记忆挤出脑海，就像自以为曾经做到的那样。在发生这件事以前，他的确已经有几年不曾想到过瑞克、哈纳克和其他天国恶魔了。生命奔跑的速度太快，记忆已经落在了远方，但与杀害瑞克·基德的人不期而遇，让他关于这段过往的全部回忆都从深潭中被揪了出来。
一个创始家族受尽宠爱的孩子却成为了一名狙击手，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更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基德实际上是被街上的混混灌了药，卖给了军队。一开始，他曾经竭尽全力想要离开军队。吉姆还记得他那时急不可耐的样子。他想要回家，这是人之常情。但情况在那时发生了改变。
基德拥有一种天赋。他能够发动完美的射击和杀戮。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在杀死敌人的同时，他便救下了自己的朋友。凡是被瑞克盯上的人，总会被死神取走性命。
而现在，瑞克自己也死了。不是因为年龄或意外，而是死在了……
吉姆·雷诺靠在瓷砖墙上，让热水从头顶灌下，久久不能动弹一 下。
吉姆和泰凯斯早就知道斯卡特·奥班诺的名字，但他们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的样子。不过，在看到这幢房子以后，吉姆对于这幢房子以及这颗行星的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了一点猜想，事实证明他猜得并没有错。兰道尔领着他们走进了一间会客厅，在那里的一张小桌子上同样堆积着各种美食佳酿以及雪茄。吉姆坐进一张椅子里，发现自己只能坐在椅子边上，否则就有可能完全被这张巨大的沙发椅吞进 去。
他们又等了几分钟，一台老计时器不停地滴答作响，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泰凯斯喷吐雪茄烟雾的声音。吉姆对桌上的饮料和食物根本没有胃口，他只是坐在椅子里，竭力不让自己神经质地不住攥拳和松手，却始终都没能成功。
“先生们，终于能结识你们了，这让我非常高兴。”一个声音从屋门口传来。
这是一个油腻、精于计算、缓慢而又自鸣得意的声音。吉姆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声音。不过，他的妈妈已经把礼貌的习惯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所以他还是站了起来，转身向招待自己的主人问好。
他不得不低下了头。
斯卡特·奥班诺并不像他们的朋友海勒姆·菲克那样，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小人”，但吉姆相信，他的头顶也不会比五英尺高出太多。他将一头黑发梳成了光可鉴人的背头，身上稍稍洒了一点香水。一张圆脸上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目光犀利的小眼睛。两片红润的嘴唇下面是一绺细小的胡须。叼在这两片嘴唇中间的是一根会被泰凯斯称为“娘娘腔”的细雪茄。不过，吉姆怀疑泰凯斯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当着奥班诺的面管他叫娘娘腔。
奥班诺伸出了手。吉姆和他握手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的手竟然相当有力量。不过这只手也很柔软，上面摸不到一片茧子。
“也很高兴见到你，奥班诺先生。”吉姆礼貌地说道。
泰凯斯和奥班诺握手的时候，几乎将这个小个子完全笼罩在他庞大身躯的阴影里。“你的死……呃，班尼斯非常及时地碰到了我们。很感谢他和你的帮助，也很感谢你的招待。”
“欢迎你的到来，芬利先生。”
“请……我喜欢救过我的人叫我泰凯斯。你可以叫他吉米。”
“如你所愿。如果愿意，你们可以叫我斯卡特。在这里的就是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吉姆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他稍微移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热水澡、好衣服、鲜美的食物、陈年佳酿，还有雪茄烟。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你真是太好了。”泰凯斯说道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我们刚刚在你的行星上着陆，班尼斯就找到了我们？”
泰凯斯的话让吉姆抿起了嘴唇，但他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是斯卡特的行星。
“实际上，非常简单。极少有人能够拒绝与我合作并活下来。”奥班诺继续用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已经让吉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吉姆知道，他不是在威胁他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已经向我的人传下话去，只要你们在亡者之港降落，我就要立刻得到报告。我希望让你们知道，这里竭诚欢迎你们。”
吉姆很想知道，如果他们当时告诉“死尸”，他们依然对奥班诺的提议没有兴趣，又会发生什么。当然，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想法。
“关于你们的事迹，我早有耳闻，并且钦佩不已，先生们。”奥班诺向兰道尔打了个手势。那名管家为他们斟上了一些看上去非常美味、浓稠的深色饮料。
“是吗，这话让我很高兴。”泰凯斯说，“我们也的确很为那些事而自豪。”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很希望能与你们合作。这对我们双方都会有好处。关于我能为你们提供什么，你们应该都有了解，而我也知道你们能做些什么。我向你们保证，既然你们决定来见我，我的资源一定能让你们满意。”
“我们正有此打算。”泰凯斯说。
“真高兴听到你这样说。”奥班诺举起酒杯，做出敬酒的姿势。
吉姆也举了举酒杯，然后抿了一口杯子里浓腻醇厚的液体——他觉得这种酒倒是和这幢房子的风格很像。他并不在乎杯子里是什么东西，强迫自己又抿了一口。
“我相信，你们肯定有问题要问我。”奥班诺说。
泰凯斯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仰头靠进椅子里，继续抽着雪茄。“我的确有一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相当紧急。”
“说吧。”
“现在正有一条疯狗拼命想咬住我们的尾巴。”泰凯斯说，“想要甩脱他很难。我在想，也许你能帮我们这个忙。如果我们不必担心一个赏金杀手给我们拍照，也许我们就能更加专心地给你做事。”
奥班诺叼着雪茄的红嘴唇弯曲起来。“我的许多雇员在投奔我的时候都有着和你们非常相似的故事。我相信，我们可以帮你们甩掉这头猎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埃泽基尔·道恩。”
奥班诺的笑容僵住了。房间里出现了一股凝重而压迫的气氛。计时器的滴答声在雷诺听来，更像是定时炸弹的声音。
“天哪，天哪，你们的确是有个很高端的敌人。”奥班诺终于开了口。他吹出细细的一缕烟气，若有所思地盯住了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将雪茄在两根浑圆的手指中转动着。“无意冒犯，虽然你们干了不少大事，但你们做的所有事情完全不值得引来这样的报复。到底是谁会这么想要你们的命，以至于愿意花费能请得动道恩的钱？”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吉姆意识到自己甚至还没有机会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泰凯斯回头瞥了他一眼。吉姆看得出来，他也是刚刚才开始认真想这件事。吉姆想不出自己会有这样的仇家，从泰凯斯的表情判断，这个大汉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谁。
“好吧，斯卡特，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有人会这么对我们感兴趣。所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考虑那头猎犬的主人会是谁。”
“我明白。”奥班诺弹落了雪茄的烟灰，又抿了一口深色的酒浆。“我相信，你们一定明白，这件事将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我们的关系。毕竟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果然，吉姆想道。
“你们并不只是想要来为斯卡特·奥班诺工作。你们需要我的保护。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的盈利分成也会发生少许改变。”他又抽了一口烟，“当然，是要向我这边倾斜一些。”
泰凯斯回头看了一眼吉姆。后者耸耸肩。他们已经深陷其中了。当道恩的名字被提出来的时候，奥班诺就知道，他们的小辫子落进了他的手里。他们需要他，而这将让他在与他们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吉姆没有再关心随后的细节。他只是有意无意地听着泰凯斯和斯卡特·奥班诺讨价还价。毕竟泰凯斯尤其擅长这种事，而且这个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他提出来的。
不，吉姆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关于这场谈判的任何一个字。他发现自己的思维只集中在一件事上。
斯卡特·奥班诺刚刚问的那个问题……那个他和泰凯斯都毫无头绪的问题。
到底是谁雇佣了埃泽基尔·道恩？
全息投影仪的体积相当庞大，需要一名壮汉把它搬进这个光线昏暗的房间。磁悬浮运货平台上安装了小型照明灯，让搬运的人能够看到前面的路。这个经过再社会化的壮汉哼哧着，把全息投影仪安放就位，让它能够将全息影像直接投射在那只大金属盒子前面。他的老板就被包裹在那只盒子里，只露出被阴影所笼罩的头部，只是偶尔会被铁盒子上闪动的灯光照亮。
“你们搞出的噪音就算是死人都会被吵醒。”那个突出在铁盒子顶上的脑袋说道。他的沙哑声音在房间里引起一阵阵回音。“快点，快点，我想要现在看到，别给我一直磨蹭到明天！”
“当然，长官。”那名再社会化仆人紧张地说，“我们完全明白，这就为您准备好。”
“快点，快点……”阴影中的那个人继续吼叫着。
随着开关被拨动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人，穿着长风衣，留着整齐的山羊胡的人出现在铁棺材前面。
“他们死了吗，道恩？他们死了吗？”沙哑的吼声中充满了期待。
“还没有。”
一阵怒不可遏的尖叫声撕裂了房间里本已紧张万分的空气。再社会化仆人们面色苍白，全都开始出汗。
“什么？什么？你这泡没用的狗屎！你应该是这个星区里最好的赏金杀手，而你到现在还没有干掉你最该干掉的人！我不能容忍失败，道恩，我不能！”
道恩的眉毛紧蹙到一起。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却依旧平稳如常。“我建议你小心自己的口气，不要忘记你是在向谁说话。”他的脸上略显出一点笑容。“有时候，杀人并不只是为了钱。有时候……实际上，是很多时候，杀人只是关乎荣誉。你不想践踏老道恩的荣誉吧，对吗？”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铁棺材上的头在闪烁的灯光中转向一旁。
“不，我不会。”然后又是一段时间的停顿，“你是这一行里最好的，我相信你能成功。当任务完成的时候，请让我知道。”
“当然。”道恩答道。他的山羊胡在微笑中翘了起来。“我会让你看到的。”
然后，全息影像就消失了。
“出去！”棺材里的人尖叫着，“现在就把它拿出去！立刻！”
那个满身肌肉的再社会化仆人马上就开始了行动。他将投影仪搬回到运货平台上，把这个惹主人生气的东西从主人的视野中推走了。 当他推着运货平台走出为他打开的屋门时，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新来的人站到棺材旁边。那里的显示器上，一串串数据正不断地滚动着。
“你也是。”棺材里的人吼道 ，“我想要一个人待着。从这里滚出去！”
“是，范德斯普中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