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们成了神。
确实没有其他的字眼能够更好地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了。消息从亡者之港迅速地传播出去——詹姆斯·雷诺和泰凯斯·芬利正处在斯卡特·奥班诺的保护之下。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这两名前陆战军成员在面对自动为他们分开的人群时，总是要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笑意。他们能够大摇大摆地走进任何一家酒吧，用普通价格买到顶级美酒。有时候，酒吧老板甚至根本不向他们要钱。城中的赌场里总有为他们准备好的位子。每一个舞台前都有他们的专座。而且如果他们有需要，还可以立刻在包房中欣赏专为他们准备的演出。
只有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吉姆知道自己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忘记。泰凯斯能够喝下足以令一般人醉死的酒，而在那些对他并不了解的人看来，他就算是喝了这么多酒，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至于他醉到了什么程度，往往只有吉姆清楚。所以，当泰凯斯干的那件事在随后的一个星期中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时，也只有吉姆一个人丝毫不为此感到惊讶。
亡者之港中有一个被称作银色娇娘的地方。这是整座城市里比较有档次的一家“女性舞者”剧场。这意味着这里要比大多数消遣场所更干净，酒和食物也更好。这里通常会有三场表演循环登台。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出罗曼蒂克的灾难。它让吉姆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课堂……当然，课堂上不会有关于性的场面，也不会有什么人的衣服被那么方便地被撕落、扯烂，或者以别的方式被剥掉。
他们走进银色娇娘的时候，第一场演出刚刚进行了一半。那时的一切都很不错。他们早就看过这场演出。泰凯斯很快便去了厕所。五分钟以后，吉姆已经舒适地坐进座位里，高高地翘起了两只脚。
泰凯斯·芬利忽然出现在舞台上，并占据了男主角的位置。他的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身上则几乎什么都没有。吉姆呻吟了一声，把头埋进两只手里。在舞台一边，剧场经理的面色稍稍有些发青，但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大口袋信用币。
吉姆必须承认，泰凯斯表演得还不赖。他知道剧本——至少是大体上知道。当他忘记剧本的内容时，其他演员则会进行一些即兴演出，或者毫无缘由地掀开自己的衣服。观众们似乎很喜欢这种表演。吉姆则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站起身离开，尤其是——呃——当一些极具戏剧性的场景出现的时候。
演出之后，观众在剧场中举行了一场庆祝酒会。后来吉姆很后悔自己当时喝得太醉了，以至于那时的事情几乎都记不清了。
尽管骤然获得的崇高地位让他们很有些飘飘然，但吉姆发现自己却变得更加颓废了——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一次，在他们观看夜总会的歌舞表演时，熟悉吉姆的泰凯斯以他那种特有的、敏锐的关切和理解对吉姆的这种状态做出了评价。
“你看上去不像在喝酒，倒更像是在喝尿。”
吉姆的确已经喝了不少好酒。他有些摇晃地点着头。“是的。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喝尿。我的感觉很糟，泰凯斯。”
泰凯斯靠回椅子里，看着几近赤裸的女孩们在距离他们大约两英尺以外的地方飞速旋转，他叼着一支斯卡特的雪茄，喷了一口烟——在兰道尔引领他们离开之前，他从奥班诺的雪茄盒里抓起了一把这样的雪茄。吉姆觉得当时斯卡特的表情有些惊讶。他一定是以为泰凯斯只会拿上一两根。当然吉姆也知道，泰凯斯就算是一把将雪茄盒里的雪茄都抓光，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这些会让你感觉很糟吗？”泰凯斯挥起手臂，夸张地指着演出的女孩、桌上的烈酒和整个夜总会。
吉姆张开嘴，想要和泰凯斯说说迈勒斯传来的信息，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至少现在谈论这个话题并不合适。所以他只是说： “我一直都能在脑子里看到瑞克。还有他的脖子被道恩捏断的那一幕。”
泰凯斯的笑容消失了。“是的，我在战场上看到过许多死人，吉米。我也有过许多次离死不远的时候，但这一次……”他摇摇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吉米，我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丢脸的——埃泽基尔·道恩已经把我的屎吓出来了。”
“我也是。”吉姆说，“我相信，任何神智健全的人都会被他吓出屎来。基德是一个好人，比你和我都要好，泰凯斯。他本来有机会回到我们做梦也想要的那种生活里去，但他没有。”吉姆惊讶地发觉泪水在刺激自己的眼睛。他认为这是因为杯子里的酒和道恩的刺激。
“是的，”泰凯斯低声表示同意，“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失望，从没有过。”
“当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回到旧日的生活中去……但他拒绝了那个机会。他是个男子汉，泰凯斯。他做出了很高尚的选择。他留了下来，为的是保护他的朋友们。”
泰凯斯点点头，又将一团烟雾吹进空气里。“我这一辈子没见过多少高尚的事，但这绝对是其中一件。”
“后来我们就和他失去了联系。”吉姆嘟囔着，一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别这么责备自己，吉米。”泰凯斯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尖锐，“我们没有把他丢下。我们只是在各走各的路。”
“是吗？那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我们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一下。”
“瑞克是一名狙击手。他当然会利用那种非凡的技巧。”
“是的，但……你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种事的吗？”吉姆努力搜索着合适的措辞，“瑞克用他的天赋保护我们。他曾经是……保护者，但我怀疑，也许他后来变成了一个暗杀者。”
“那我只能送给你那句含义复杂的话： ‘那又怎样？’”
“这样不对。杀人和杀人不一样，这你也明白。至少，他不应该做那种事。他应该做的是让朋友们活下来，他应该做好事。也许，如果我们还在一起，他就不会沦落成一个杀手了。他的天赋不应该只被用来换钱。”
“也许如果我们还在一起，道恩就会一次干掉我们三个。”
“也许不会。也许我们可以齐心协力阻止那个杂种。”
“你很清楚，吉米，‘也许’是一个好词，但这个词不会让你有酒喝，有钱花，有软床可睡。”泰凯斯缓缓说道。
吉姆没有反驳泰凯斯。“不管怎样，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那么做会有怎样的结果。因为我们从来都没做过一件好事。上帝啊，真希望我们不是这种人。”
“该死的，吉姆，要问我能做什么好事，我大概只能从屋顶上跳下来了。”泰凯斯说。
“这个我同意。”吉姆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敬霍巴斯，敬她有足够的勇气从战俘营里爬出来，更有足够的智慧把那座战俘营彻底打垮。敬菲克，他不止一次救过我们的命。也敬我们的老伙计瑞克。他们全都是好人，我绝不会忘记他们。”
“我也敬他们。”泰凯斯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因为我认为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值得喝上一杯。”
当他们踉踉跄跄地走过用废船围出来的街道时，吉姆想到了斯卡特·奥班诺的所作所为，心情变得愈发糟糕。吉姆不在乎穿着诱人衣服、有出轨举动的跳舞女孩； 不在乎喝得烂醉如泥； 也不在乎“解放”信用币。
但是，他在乎出卖，在乎出售明知会有危险、会让人上瘾而无法自拔、会最终把活人变成僵尸的毒品。他更是非常、非常在乎朋友被折磨。他不喜欢斯卡特·奥班诺： 不喜欢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不喜欢因为埃泽基尔·道恩的追杀而与奥班诺所做的交易，偶尔也会不喜欢应该还在寻找他们的道恩，他最不喜欢的是不得不仓皇逃出新悉尼，到现在都无法知道迈勒斯到底想告诉他什么该死的事情。
所以，当泰凯斯想要把脑袋探进所有打着“女孩”、“美酒”和“赌博”招牌的黑窟窿里去的时候，头晕脑涨的吉姆只希望能找一些更温和的消遣，但他始终都找不到。所以，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带着阴郁的心情坐在一间酒吧里，握着一只啤酒杯，和侍酒女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这个女孩不是蜜思提，但她的脸蛋也算挺漂亮了。
“只是……你知道，我想知道她一切平安。”吉姆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黑皮肤的女孩同情地点着头。她将一瓶啤酒放在吉姆面前，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友善的光彩。
“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妈妈了吧？”她问道。
“是的，太久了。”
她擦干了一只玻璃杯。“我自己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她微微笑了一下，“但我不想这样。我猜，他们肯定不会想到，他们的小女孩儿会在一个叫死人港的地方当女招待。”
吉姆打了个哆嗦。这个女孩的话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就在几米之外，泰凯斯正喊着： “到爸爸这里来吧！”他叫喊的对象可能是刚刚从赌桌上赢得的筹码，也可能是坐在他大腿上的那个美貌女孩。
“我有一个朋友，也许能帮你取得联系。当然，要给他些好处。”那个女招待又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取得联系’？”
“他可以给你的妈妈传去你的信息。”
吉姆猛然盯住那个女孩，几乎把手里的啤酒都洒了。只是因为多年来在酒桌上培养出的条件反射，才让他及时抓住了酒杯。“我不想和我的妈妈说话。”
那个女孩看上去很困惑。“嗯，那好吧。那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等等。”吉姆犹豫了一下。“你的朋友，我想要和他谈谈。”
“他会来找你的。”女孩说着，冲他眨了眨眼。
当吉姆喝了更多的酒，正盯着舞台上的女孩发呆的时候，一个中等体型、相貌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坐在了他身边。那些女孩的日常演出刚刚开始，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还没有脱。在那个人开口之前，吉姆甚至没有注意到他。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却能透过酒客们的欢呼和掌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清晰地传进吉姆的耳朵。
“我知道你需要一名信使。”他说道。
吉姆转过头。虽然酒精对于吉姆的观察力肯定没有任何帮助，但那个人的确是生了一张令人过目即忘的面孔。吉姆用了几秒钟时间才睁大了眼睛。“你是那个女招待的朋友？”
“是的。那么，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吉姆开始向那个人讲述。那个人静静地听着，不时会点一下头。“是的，我相信我可以帮助你。夏伊洛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所以，恐怕我要额外收费。”
“这个不必担心。”吉姆说。
“真希望能有更多你这样的客户，雷诺先生。”那个人微笑着说道 ，“你可以去这个地址收信。”他交给吉姆一张印有数字的卡片，但酒吧里的光线太暗，吉姆又喝得太醉，完全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那个人只是点了点头。“如果你一直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消息，尽可以再来找我，只是请不要太过声张。如果一切顺利，你很快就会得到夏伊洛的迈勒斯·哈蒙德先生的消息。”
然后他报出了费用，吉姆把钱给了他。他们握了一下手，吉姆的注意力就转回到那些跳舞的女孩身上了。他感觉心中宽慰了许多。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是多么重要。他甚至觉得他们和斯卡特·奥班诺定下的契约也没那么可恶了。至少他们在这里能躲过埃泽基尔·道恩那个噩梦。
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伸直自己的长腿，满脸微笑地看着那个胸脯丰满的美女在他身边旋转。她正向他眨动一只画了浓重眼影的眼睛，邀请他去做一些快乐的事。
无情的太阳向大地投下炽烈的光芒。当吉姆过夜的房间被猛然撞开，闯进来的人拉开百叶窗的时候，雷诺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因为头痛而呼喊出声。他伸手抓住枪，把枪口指向入侵者，然后又眨了眨眼，放下了手枪——他认出是“死尸”先生。
“班尼斯？你来这里干什么？”
吉姆身边的女孩显然很不喜欢清晨的刺眼阳光。她嘟囔着，把头埋进了毯子里。
“奥班诺先生刚刚得知，你从夏伊洛得到了一封秘密信件。”
昏昏沉沉的头脑让吉姆过了几秒钟才明白“死尸”的意思。来自夏伊洛？已经到了？该死的，这个……没名字的家伙还真的很称职。
“可真快啊。”他一边说，一边让自己昏聩的脑筋以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转动起来。“你们介意把百叶窗关上吗？”
“奥班诺先生不喜欢任何人通过秘密渠道与你联系。”
这让吉姆很生气。他抬腿下了床，穿上裤子，丝毫不在意这帮人会看到什么，是他们无礼地闯进了他的房间。
“看样子，这封信没能躲过他那些鼻子灵敏的走狗，对吗？否则你也不会带着一帮穿女裤的家伙跑到这里来。”
那帮人纷纷皱起眉，相互交换眼神。“奥班诺先生要求你立刻跟我们去……”
“我会尽快去找他。谢谢你这么着急地把来信的消息通知我。我要先去收信，用我的私人频道。你可以去告诉你的老板，让他……等一等。”
吉姆穿上了衬衫和马甲，登上靴子，扣好枪带，然后就大步走出了房间，留下一群还在惊愕中的人。
“你们这些家伙打算替他付账吗？”吉姆关上门的时候，听到那个女孩这样说道。
神秘先生给吉姆的地址也是经过加密的——吉姆把那张卡片上的数字键入个人终端之后，得到了一个地址。一开始，它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真实的地址。吉姆对这里又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查看，才知道它是两家店面房中间的一个小空隙。吉姆找到那里，走进了那个黑暗的孔洞。
这里的确非常黑。吉姆把手按在手枪上，以免遭到伏击——他以前就遇到过这种事情。当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之后，他看到前方狭窄巷道尽头有一点昏暗的光团。吉姆握紧了手枪，缓步向前走去，进入了一个显然曾经是飞船货仓的房间。这里，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些带有沿墙壁排列的小壁龛的独立隔间。吉姆从眼角瞥到一点动静，急忙转过身，看到一个像神秘先生一样容貌毫无特点的人正向他走来。
“你有卡片吗，先生？”他问道。
“是的，”吉姆一边说，一边把卡片交给他。“我的名字是吉姆·雷诺。有人说这里有一封我的信，是来自——”
“是的，”那个人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请跟我来。”他引领吉姆走过迷宫一样的隔间，吉姆看到了另外几名来这里收信的客户。他们之中有人在无声地啜泣， 也有人脸上带着微笑。他们全都戴着小耳机，在看全息影像。
“这里请，先生。你付的酬金可以将影像观看三遍。如果你想多看几次，需要额外付费。请使用耳机，以保证私密。要开启信件，请按下这个按钮。”
“明白。”吉姆说道。他已经坐下来，伸手去拿耳机。那个人则无声地退出去了。
吉姆犹豫了一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期待些什么。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紧张之后，他不禁皱了皱眉，然后以不必要的力气使劲按下了那个发着红光的按钮。
迈勒斯·哈蒙德的影像出现了，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米高。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上有了更多白发，背也弓得更厉害了。借助质量高得令人吃惊的全息影像，吉姆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皱纹。
“吉姆，一直得不到你的回音，我很担心。我……听着，我明白提出这个要求会让你面临很大的危险。我不会问你是不是……嗯，要想说清楚这些事，实在是不容易。”
看着全息影像中的迈勒斯深吸了一口气，吉姆的肠子也随之抽搐了一下。
“你妈妈就要死了，吉姆。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最近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医生认为，她剩下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几个星期，至多一个月。我知道，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没办法回来，但你爸爸走得很突然。而这一次，你已经知道了你妈妈的情况。如果你想要在她过世之前最后看她一眼，你最好想办法马上回来。如果你打算回来，就先通知我，我会给你找一个安全的降落地点，还会为你准备好衣服和交通工具。”他的话音突然中断了。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 “保重，吉姆。”
影像定格在这里。过了一两秒，全息影像又开始从头播放。吉姆将影像暂停，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这会是一个骗局吗？迈勒斯是不是把他出卖了？他会不会谎称妈妈生病，好让吉姆返回夏伊洛，然后……然后做什么？吉姆将脸埋进了手掌里。
从吉姆记事时开始，迈勒斯·哈蒙德在他的生命中仿佛就没有改变过。他曾经是雷诺一家的朋友，每周都会有两三次与雷诺一家共进晚餐。关于吉姆的一切典礼，他都曾出席。吉姆很高兴迈勒斯在他离开之后照顾他的家人，当卡罗尔·雷诺在那场事故之后突然变成寡妇的时候，他更是感激迈勒斯帮助自己的母亲渡过难关。但在生死边缘生活过数年之后，吉姆对一切都产生了疑心。
现在，妈妈就要死了。这是为什么？妈妈得的是什么病？钱能够救妈妈吗？他能不能说服妈妈去看比较贵的医生……
不，妈妈没有用他寄回去的钱。否则她早就能够离开夏伊洛，去找专家治病了。很显然，她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样做。怒火在吉姆心中翻腾。妈妈只希望如此，吉姆想。妈妈不想见他，不想要他的钱，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为什么他要冒生命危险离开斯卡特·奥班诺的保护，返回夏伊洛？天哪，也许他现在已经命悬一线了。他和迈勒斯联系肯定已经惹火了奥班诺。
不，他不能回去。这样会让道恩有机会轻易杀死他，而他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不想见他的人……
吉姆闭上眼睛，但滚烫的液体还是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吉姆·雷诺走出了那个收信地点，面色阴沉而刚毅。亡者之港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所以他转头向那个侍酒女郎所在的酒吧走去。当然，现在那个女孩应该不在酒吧里，她是值夜班的。站在吧台后面的是一个身上带着刺青的大汉。他对吉姆保持着冷冰冰的礼貌，仿佛在告诉吉姆，他没有聊天的兴致。吉姆只是独自握着一杯威士忌。正在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射进来的阳光。
“你在这里。”泰凯斯说道，“我一直在四处找你。”
“你只要问问‘死尸’和他的手下，就知道我在哪里了。”吉姆嘟囔着。
“我正是那么做的。”泰凯斯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坐到了吉姆身边的椅子里，叫了一杯啤酒，然后又转向他的朋友。“斯卡特·奥班诺现在对你很不高兴。”
“那就问问我是否在乎他的看法。”吉姆说。
“今天早晨，有人以错误的方式下了床。”
“今天早晨，有人被一个好像行尸的家伙从温暖的被窝里，从温暖的女孩身边叫了起来。”吉姆放下酒杯，示意酒保重新倒满。
“那么，这应该能让你高兴一点： 我们得到了第一份工作，一个甜美又简单的工作。”
“就像偷走垃圾场的日志？”
泰凯斯皱起眉，看着酒保把一瓶结满露水的啤酒放到他面前。“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吉米。我们在这里做了一笔不错的交易，而你却好像是只要吸两口这颗行星上的空气，就已经帮了奥班诺的大忙。”
谁说过我必须对他保持礼貌？这句话刚到吉姆的唇边，又被他咽了回去。泰凯斯是对的，吉姆也许不喜欢奥班诺，但无论是母亲病重，还是一个喜欢录像的变态被雇来追杀他们两个——这些都不是奥班诺的错。
“说吧。”吉姆说道。
“简单的走私任务，去哈尔塞恩星取一样东西回来。小事一桩。”泰凯斯痛饮了一口啤酒。
吉姆点点头。“好吧，但我要先请个假。”
“什么？”
“我要去一趟夏伊洛。”
“该死的，你回那里去干什么？”
“我不想谈这件事。”
泰凯斯盯着他，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里面透出寒光。“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请假，我们就不可能请到假。我们有工作要做。”
“我不必向你汇报我的事情！”吉姆喝道。
泰凯斯缓缓地站起身，手中仍然拿着那只啤酒瓶。吉姆这才想起，对面这个人有多么高大。“我一直都在忍你，男孩。很多事情，如果是对别人，我连理都不会理，但有些事情，我是不可能接受的。你的态度臭得让人无法忍受，吉姆·雷诺。这股臭气从我提起奥班诺这个名字的第一分钟开始就泛起来了，而我现在已经厌倦了你的这种臭味。”
“我也厌倦了你的态度，泰凯斯。”吉姆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不像泰凯斯那样高大，但也绝不是一个小个子。过去几年的历练让他全身都是虬劲的肌肉。而且，他现在已经被严重地惹火了。“这是我的生活，我的事情，我现在就要放假，无论我们要做什么事！”
泰凯斯又猛灌了一口啤酒，然后用手背摸了一下嘴唇，仿佛是要说些什么事情。最后，他只是狠狠地骂了一句，把酒瓶向吉姆掷过来。啤酒瓶旋转着，一路泼洒琥珀色的酒水，最终在墙上撞得粉碎。
吉姆张大了嘴。
“你这个狗……”
“不要动！”一声断喝之后，几只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了两个人的胳膊。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泰凯斯一声怒吼，挥起拳头。在拳头击中目标前的最后一秒钟，他看到了自己要打的人正是“尸体”，但泰凯斯丝毫没有减慢拳头的速度。猛犸象蹄一般的巨拳打在了“死尸”的脸上。“死尸”发出一声哀嚎，踉跄着向后退去，鲜血从破碎的鼻子中流出来。另外四个人从阴影里蹿出来，扑向泰凯斯，就像是要扑倒一头赛牛会上的公牛，但这头公牛绝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泰凯斯几乎毫不费力就甩掉了两个人，然后一转身，把另外两个人摔在吧台上。那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在砸到台面上之前就挥出了拳头，幸运地击中了泰凯斯的下巴。
与此同时，雷诺发现自己的面前正站着今天早晨闯进他的卧室的一个人。雷诺攥起拳头，将全部恐惧、愤怒、无助和不平都汇入到这一拳中。他感觉到软骨被自己的拳头撞碎，一并传来的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随后，另一个奥班诺的手下一拳打在他的肾脏上，逼得他向前一挺腰，痛得哼了一声。他转过身，伸出两只手抓住偷袭者的头，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狠狠地给了那个人一个头槌。
有人从背后跃向他，将他抱住，把他的两条胳膊束缚在体侧。敌人的手臂仿佛一道铁箍。吉姆挣扎着、咒骂着，却没办法……
突然之间，吉姆背部的重量消失了。他向前踉跄了两步，转过身，看到泰凯斯将抱住他的人一直扔到了房间对面，就好像那个人根本没有重量一样。
他们目光相对，吉姆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们背靠背，开始一同对付奥班诺的手下。大约五分钟以后，酒吧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大约有十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些人只是在大声呼痛，有些人血流不止，还有的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死尸”盯着他们，因为肾上腺素的消散和怒火的积聚，他全身剧烈地颤抖。他用一块布捂住了鼻子。
“你们刚刚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被布捂住鼻子，“死尸”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现在那块布已经变成了亮红色。
“不，我们只是做了你知道我们一定会做的事。”泰凯斯咆哮着，“你们毫无警告地跳到我们身上，所以我们要把你们打成果酱。”他踢了一脚趴在地板上的一个人，那个人虚弱地呻吟了一声。“你最好赶快把这些男孩送到医生那里去。吉米和我打算先离开一下。奥班诺的活儿等我们回来以后再干。我建议你别拦着我们。”
泰凯斯的话让吉姆有一点紧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死尸”和他的手下相互扶持着，扛起无法动弹的同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酒吧。他们之中不止一个人在离开之前向两个人投来了充满恨意的目光。泰凯斯转向面色阴沉的酒保，而酒保也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 们。
“看样子，我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了。”泰凯斯数出一些信用币。“这应该够你把这里修好的，另外，既然你被迫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你那百合花一样洁白无瑕的小心灵一定受到了玷污，所以我再多给你一点钱，作为对你的补偿。”
那个人看着泰凯斯递过来的钱，表情立刻开朗了不少。“芬利先生，随时欢迎您和雷诺先生光临本店。”
他将两瓶冰啤酒放到泰凯斯和吉姆的面前。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吉姆拿起瓶子，猛灌了一口。
“泰凯斯，我还是想……”
“我知道，吉米。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事，我知道，那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我想，既然奥班诺要往我们身上扔牛屎，我们不妨让他多生一会儿气。我会送你去夏伊洛，给你一天的时间去做你的事情。然后我们就去干正经事。成交？”
吉姆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这引发了他面部肌肉的一阵疼痛。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但他还是禁不住微笑。他再次和泰凯斯碰了一下酒瓶。
“成交。”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确实没有其他的字眼能够更好地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了。消息从亡者之港迅速地传播出去——詹姆斯·雷诺和泰凯斯·芬利正处在斯卡特·奥班诺的保护之下。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这两名前陆战军成员在面对自动为他们分开的人群时，总是要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笑意。他们能够大摇大摆地走进任何一家酒吧，用普通价格买到顶级美酒。有时候，酒吧老板甚至根本不向他们要钱。城中的赌场里总有为他们准备好的位子。每一个舞台前都有他们的专座。而且如果他们有需要，还可以立刻在包房中欣赏专为他们准备的演出。
只有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吉姆知道自己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忘记。泰凯斯能够喝下足以令一般人醉死的酒，而在那些对他并不了解的人看来，他就算是喝了这么多酒，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至于他醉到了什么程度，往往只有吉姆清楚。所以，当泰凯斯干的那件事在随后的一个星期中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时，也只有吉姆一个人丝毫不为此感到惊讶。
亡者之港中有一个被称作银色娇娘的地方。这是整座城市里比较有档次的一家“女性舞者”剧场。这意味着这里要比大多数消遣场所更干净，酒和食物也更好。这里通常会有三场表演循环登台。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出罗曼蒂克的灾难。它让吉姆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课堂……当然，课堂上不会有关于性的场面，也不会有什么人的衣服被那么方便地被撕落、扯烂，或者以别的方式被剥掉。
他们走进银色娇娘的时候，第一场演出刚刚进行了一半。那时的一切都很不错。他们早就看过这场演出。泰凯斯很快便去了厕所。五分钟以后，吉姆已经舒适地坐进座位里，高高地翘起了两只脚。
泰凯斯·芬利忽然出现在舞台上，并占据了男主角的位置。他的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身上则几乎什么都没有。吉姆呻吟了一声，把头埋进两只手里。在舞台一边，剧场经理的面色稍稍有些发青，但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大口袋信用币。
吉姆必须承认，泰凯斯表演得还不赖。他知道剧本——至少是大体上知道。当他忘记剧本的内容时，其他演员则会进行一些即兴演出，或者毫无缘由地掀开自己的衣服。观众们似乎很喜欢这种表演。吉姆则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站起身离开，尤其是——呃——当一些极具戏剧性的场景出现的时候。
演出之后，观众在剧场中举行了一场庆祝酒会。后来吉姆很后悔自己当时喝得太醉了，以至于那时的事情几乎都记不清了。
尽管骤然获得的崇高地位让他们很有些飘飘然，但吉姆发现自己却变得更加颓废了——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一次，在他们观看夜总会的歌舞表演时，熟悉吉姆的泰凯斯以他那种特有的、敏锐的关切和理解对吉姆的这种状态做出了评价。
“你看上去不像在喝酒，倒更像是在喝尿。”
吉姆的确已经喝了不少好酒。他有些摇晃地点着头。“是的。我也觉得自己是在喝尿。我的感觉很糟，泰凯斯。”
泰凯斯靠回椅子里，看着几近赤裸的女孩们在距离他们大约两英尺以外的地方飞速旋转，他叼着一支斯卡特的雪茄，喷了一口烟——在兰道尔引领他们离开之前，他从奥班诺的雪茄盒里抓起了一把这样的雪茄。吉姆觉得当时斯卡特的表情有些惊讶。他一定是以为泰凯斯只会拿上一两根。当然吉姆也知道，泰凯斯就算是一把将雪茄盒里的雪茄都抓光，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这些会让你感觉很糟吗？”泰凯斯挥起手臂，夸张地指着演出的女孩、桌上的烈酒和整个夜总会。
吉姆张开嘴，想要和泰凯斯说说迈勒斯传来的信息，但他立刻就意识到，至少现在谈论这个话题并不合适。所以他只是说： “我一直都能在脑子里看到瑞克。还有他的脖子被道恩捏断的那一幕。”
泰凯斯的笑容消失了。“是的，我在战场上看到过许多死人，吉米。我也有过许多次离死不远的时候，但这一次……”他摇摇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吉米，我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丢脸的——埃泽基尔·道恩已经把我的屎吓出来了。”
“我也是。”吉姆说，“我相信，任何神智健全的人都会被他吓出屎来。基德是一个好人，比你和我都要好，泰凯斯。他本来有机会回到我们做梦也想要的那种生活里去，但他没有。”吉姆惊讶地发觉泪水在刺激自己的眼睛。他认为这是因为杯子里的酒和道恩的刺激。
“是的，”泰凯斯低声表示同意，“他绝不会让任何人失望，从没有过。”
“当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回到旧日的生活中去……但他拒绝了那个机会。他是个男子汉，泰凯斯。他做出了很高尚的选择。他留了下来，为的是保护他的朋友们。”
泰凯斯点点头，又将一团烟雾吹进空气里。“我这一辈子没见过多少高尚的事，但这绝对是其中一件。”
“后来我们就和他失去了联系。”吉姆嘟囔着，一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又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别这么责备自己，吉米。”泰凯斯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尖锐，“我们没有把他丢下。我们只是在各走各的路。”
“是吗？那他走的又是哪一条路？我们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一下。”
“瑞克是一名狙击手。他当然会利用那种非凡的技巧。”
“是的，但……你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这种事的吗？”吉姆努力搜索着合适的措辞，“瑞克用他的天赋保护我们。他曾经是……保护者，但我怀疑，也许他后来变成了一个暗杀者。”
“那我只能送给你那句含义复杂的话： ‘那又怎样？’”
“这样不对。杀人和杀人不一样，这你也明白。至少，他不应该做那种事。他应该做的是让朋友们活下来，他应该做好事。也许，如果我们还在一起，他就不会沦落成一个杀手了。他的天赋不应该只被用来换钱。”
“也许如果我们还在一起，道恩就会一次干掉我们三个。”
“也许不会。也许我们可以齐心协力阻止那个杂种。”
“你很清楚，吉米，‘也许’是一个好词，但这个词不会让你有酒喝，有钱花，有软床可睡。”泰凯斯缓缓说道。
吉姆没有反驳泰凯斯。“不管怎样，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那么做会有怎样的结果。因为我们从来都没做过一件好事。上帝啊，真希望我们不是这种人。”
“该死的，吉姆，要问我能做什么好事，我大概只能从屋顶上跳下来了。”泰凯斯说。
“这个我同意。”吉姆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敬霍巴斯，敬她有足够的勇气从战俘营里爬出来，更有足够的智慧把那座战俘营彻底打垮。敬菲克，他不止一次救过我们的命。也敬我们的老伙计瑞克。他们全都是好人，我绝不会忘记他们。”
“我也敬他们。”泰凯斯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因为我认为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值得喝上一杯。”
当他们踉踉跄跄地走过用废船围出来的街道时，吉姆想到了斯卡特·奥班诺的所作所为，心情变得愈发糟糕。吉姆不在乎穿着诱人衣服、有出轨举动的跳舞女孩； 不在乎喝得烂醉如泥； 也不在乎“解放”信用币。
但是，他在乎出卖，在乎出售明知会有危险、会让人上瘾而无法自拔、会最终把活人变成僵尸的毒品。他更是非常、非常在乎朋友被折磨。他不喜欢斯卡特·奥班诺： 不喜欢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不喜欢因为埃泽基尔·道恩的追杀而与奥班诺所做的交易，偶尔也会不喜欢应该还在寻找他们的道恩，他最不喜欢的是不得不仓皇逃出新悉尼，到现在都无法知道迈勒斯到底想告诉他什么该死的事情。
所以，当泰凯斯想要把脑袋探进所有打着“女孩”、“美酒”和“赌博”招牌的黑窟窿里去的时候，头晕脑涨的吉姆只希望能找一些更温和的消遣，但他始终都找不到。所以，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带着阴郁的心情坐在一间酒吧里，握着一只啤酒杯，和侍酒女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这个女孩不是蜜思提，但她的脸蛋也算挺漂亮了。
“只是……你知道，我想知道她一切平安。”吉姆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黑皮肤的女孩同情地点着头。她将一瓶啤酒放在吉姆面前，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友善的光彩。
“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妈妈了吧？”她问道。
“是的，太久了。”
她擦干了一只玻璃杯。“我自己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她微微笑了一下，“但我不想这样。我猜，他们肯定不会想到，他们的小女孩儿会在一个叫死人港的地方当女招待。”
吉姆打了个哆嗦。这个女孩的话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就在几米之外，泰凯斯正喊着： “到爸爸这里来吧！”他叫喊的对象可能是刚刚从赌桌上赢得的筹码，也可能是坐在他大腿上的那个美貌女孩。
“我有一个朋友，也许能帮你取得联系。当然，要给他些好处。”那个女招待又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取得联系’？”
“他可以给你的妈妈传去你的信息。”
吉姆猛然盯住那个女孩，几乎把手里的啤酒都洒了。只是因为多年来在酒桌上培养出的条件反射，才让他及时抓住了酒杯。“我不想和我的妈妈说话。”
那个女孩看上去很困惑。“嗯，那好吧。那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等等。”吉姆犹豫了一下。“你的朋友，我想要和他谈谈。”
“他会来找你的。”女孩说着，冲他眨了眨眼。
当吉姆喝了更多的酒，正盯着舞台上的女孩发呆的时候，一个中等体型、相貌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坐在了他身边。那些女孩的日常演出刚刚开始，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还没有脱。在那个人开口之前，吉姆甚至没有注意到他。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却能透过酒客们的欢呼和掌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清晰地传进吉姆的耳朵。
“我知道你需要一名信使。”他说道。
吉姆转过头。虽然酒精对于吉姆的观察力肯定没有任何帮助，但那个人的确是生了一张令人过目即忘的面孔。吉姆用了几秒钟时间才睁大了眼睛。“你是那个女招待的朋友？”
“是的。那么，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吉姆开始向那个人讲述。那个人静静地听着，不时会点一下头。“是的，我相信我可以帮助你。夏伊洛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所以，恐怕我要额外收费。”
“这个不必担心。”吉姆说。
“真希望能有更多你这样的客户，雷诺先生。”那个人微笑着说道 ，“你可以去这个地址收信。”他交给吉姆一张印有数字的卡片，但酒吧里的光线太暗，吉姆又喝得太醉，完全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那个人只是点了点头。“如果你一直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消息，尽可以再来找我，只是请不要太过声张。如果一切顺利，你很快就会得到夏伊洛的迈勒斯·哈蒙德先生的消息。”
然后他报出了费用，吉姆把钱给了他。他们握了一下手，吉姆的注意力就转回到那些跳舞的女孩身上了。他感觉心中宽慰了许多。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是多么重要。他甚至觉得他们和斯卡特·奥班诺定下的契约也没那么可恶了。至少他们在这里能躲过埃泽基尔·道恩那个噩梦。
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伸直自己的长腿，满脸微笑地看着那个胸脯丰满的美女在他身边旋转。她正向他眨动一只画了浓重眼影的眼睛，邀请他去做一些快乐的事。
无情的太阳向大地投下炽烈的光芒。当吉姆过夜的房间被猛然撞开，闯进来的人拉开百叶窗的时候，雷诺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因为头痛而呼喊出声。他伸手抓住枪，把枪口指向入侵者，然后又眨了眨眼，放下了手枪——他认出是“死尸”先生。
“班尼斯？你来这里干什么？”
吉姆身边的女孩显然很不喜欢清晨的刺眼阳光。她嘟囔着，把头埋进了毯子里。
“奥班诺先生刚刚得知，你从夏伊洛得到了一封秘密信件。”
昏昏沉沉的头脑让吉姆过了几秒钟才明白“死尸”的意思。来自夏伊洛？已经到了？该死的，这个……没名字的家伙还真的很称职。
“可真快啊。”他一边说，一边让自己昏聩的脑筋以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转动起来。“你们介意把百叶窗关上吗？”
“奥班诺先生不喜欢任何人通过秘密渠道与你联系。”
这让吉姆很生气。他抬腿下了床，穿上裤子，丝毫不在意这帮人会看到什么，是他们无礼地闯进了他的房间。
“看样子，这封信没能躲过他那些鼻子灵敏的走狗，对吗？否则你也不会带着一帮穿女裤的家伙跑到这里来。”
那帮人纷纷皱起眉，相互交换眼神。“奥班诺先生要求你立刻跟我们去……”
“我会尽快去找他。谢谢你这么着急地把来信的消息通知我。我要先去收信，用我的私人频道。你可以去告诉你的老板，让他……等一等。”
吉姆穿上了衬衫和马甲，登上靴子，扣好枪带，然后就大步走出了房间，留下一群还在惊愕中的人。
“你们这些家伙打算替他付账吗？”吉姆关上门的时候，听到那个女孩这样说道。
神秘先生给吉姆的地址也是经过加密的——吉姆把那张卡片上的数字键入个人终端之后，得到了一个地址。一开始，它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真实的地址。吉姆对这里又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查看，才知道它是两家店面房中间的一个小空隙。吉姆找到那里，走进了那个黑暗的孔洞。
这里的确非常黑。吉姆把手按在手枪上，以免遭到伏击——他以前就遇到过这种事情。当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之后，他看到前方狭窄巷道尽头有一点昏暗的光团。吉姆握紧了手枪，缓步向前走去，进入了一个显然曾经是飞船货仓的房间。这里，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些带有沿墙壁排列的小壁龛的独立隔间。吉姆从眼角瞥到一点动静，急忙转过身，看到一个像神秘先生一样容貌毫无特点的人正向他走来。
“你有卡片吗，先生？”他问道。
“是的，”吉姆一边说，一边把卡片交给他。“我的名字是吉姆·雷诺。有人说这里有一封我的信，是来自——”
“是的，”那个人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请跟我来。”他引领吉姆走过迷宫一样的隔间，吉姆看到了另外几名来这里收信的客户。他们之中有人在无声地啜泣， 也有人脸上带着微笑。他们全都戴着小耳机，在看全息影像。
“这里请，先生。你付的酬金可以将影像观看三遍。如果你想多看几次，需要额外付费。请使用耳机，以保证私密。要开启信件，请按下这个按钮。”
“明白。”吉姆说道。他已经坐下来，伸手去拿耳机。那个人则无声地退出去了。
吉姆犹豫了一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期待些什么。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紧张之后，他不禁皱了皱眉，然后以不必要的力气使劲按下了那个发着红光的按钮。
迈勒斯·哈蒙德的影像出现了，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米高。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上有了更多白发，背也弓得更厉害了。借助质量高得令人吃惊的全息影像，吉姆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皱纹。
“吉姆，一直得不到你的回音，我很担心。我……听着，我明白提出这个要求会让你面临很大的危险。我不会问你是不是……嗯，要想说清楚这些事，实在是不容易。”
看着全息影像中的迈勒斯深吸了一口气，吉姆的肠子也随之抽搐了一下。
“你妈妈就要死了，吉姆。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最近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医生认为，她剩下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几个星期，至多一个月。我知道，你爸爸去世的时候，你没办法回来，但你爸爸走得很突然。而这一次，你已经知道了你妈妈的情况。如果你想要在她过世之前最后看她一眼，你最好想办法马上回来。如果你打算回来，就先通知我，我会给你找一个安全的降落地点，还会为你准备好衣服和交通工具。”他的话音突然中断了。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 “保重，吉姆。”
影像定格在这里。过了一两秒，全息影像又开始从头播放。吉姆将影像暂停，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这会是一个骗局吗？迈勒斯是不是把他出卖了？他会不会谎称妈妈生病，好让吉姆返回夏伊洛，然后……然后做什么？吉姆将脸埋进了手掌里。
从吉姆记事时开始，迈勒斯·哈蒙德在他的生命中仿佛就没有改变过。他曾经是雷诺一家的朋友，每周都会有两三次与雷诺一家共进晚餐。关于吉姆的一切典礼，他都曾出席。吉姆很高兴迈勒斯在他离开之后照顾他的家人，当卡罗尔·雷诺在那场事故之后突然变成寡妇的时候，他更是感激迈勒斯帮助自己的母亲渡过难关。但在生死边缘生活过数年之后，吉姆对一切都产生了疑心。
现在，妈妈就要死了。这是为什么？妈妈得的是什么病？钱能够救妈妈吗？他能不能说服妈妈去看比较贵的医生……
不，妈妈没有用他寄回去的钱。否则她早就能够离开夏伊洛，去找专家治病了。很显然，她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样做。怒火在吉姆心中翻腾。妈妈只希望如此，吉姆想。妈妈不想见他，不想要他的钱，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为什么他要冒生命危险离开斯卡特·奥班诺的保护，返回夏伊洛？天哪，也许他现在已经命悬一线了。他和迈勒斯联系肯定已经惹火了奥班诺。
不，他不能回去。这样会让道恩有机会轻易杀死他，而他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不想见他的人……
吉姆闭上眼睛，但滚烫的液体还是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吉姆·雷诺走出了那个收信地点，面色阴沉而刚毅。亡者之港刺眼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所以他转头向那个侍酒女郎所在的酒吧走去。当然，现在那个女孩应该不在酒吧里，她是值夜班的。站在吧台后面的是一个身上带着刺青的大汉。他对吉姆保持着冷冰冰的礼貌，仿佛在告诉吉姆，他没有聊天的兴致。吉姆只是独自握着一杯威士忌。正在这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射进来的阳光。
“你在这里。”泰凯斯说道，“我一直在四处找你。”
“你只要问问‘死尸’和他的手下，就知道我在哪里了。”吉姆嘟囔着。
“我正是那么做的。”泰凯斯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坐到了吉姆身边的椅子里，叫了一杯啤酒，然后又转向他的朋友。“斯卡特·奥班诺现在对你很不高兴。”
“那就问问我是否在乎他的看法。”吉姆说。
“今天早晨，有人以错误的方式下了床。”
“今天早晨，有人被一个好像行尸的家伙从温暖的被窝里，从温暖的女孩身边叫了起来。”吉姆放下酒杯，示意酒保重新倒满。
“那么，这应该能让你高兴一点： 我们得到了第一份工作，一个甜美又简单的工作。”
“就像偷走垃圾场的日志？”
泰凯斯皱起眉，看着酒保把一瓶结满露水的啤酒放到他面前。“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吉米。我们在这里做了一笔不错的交易，而你却好像是只要吸两口这颗行星上的空气，就已经帮了奥班诺的大忙。”
谁说过我必须对他保持礼貌？这句话刚到吉姆的唇边，又被他咽了回去。泰凯斯是对的，吉姆也许不喜欢奥班诺，但无论是母亲病重，还是一个喜欢录像的变态被雇来追杀他们两个——这些都不是奥班诺的错。
“说吧。”吉姆说道。
“简单的走私任务，去哈尔塞恩星取一样东西回来。小事一桩。”泰凯斯痛饮了一口啤酒。
吉姆点点头。“好吧，但我要先请个假。”
“什么？”
“我要去一趟夏伊洛。”
“该死的，你回那里去干什么？”
“我不想谈这件事。”
泰凯斯盯着他，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里面透出寒光。“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请假，我们就不可能请到假。我们有工作要做。”
“我不必向你汇报我的事情！”吉姆喝道。
泰凯斯缓缓地站起身，手中仍然拿着那只啤酒瓶。吉姆这才想起，对面这个人有多么高大。“我一直都在忍你，男孩。很多事情，如果是对别人，我连理都不会理，但有些事情，我是不可能接受的。你的态度臭得让人无法忍受，吉姆·雷诺。这股臭气从我提起奥班诺这个名字的第一分钟开始就泛起来了，而我现在已经厌倦了你的这种臭味。”
“我也厌倦了你的态度，泰凯斯。”吉姆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不像泰凯斯那样高大，但也绝不是一个小个子。过去几年的历练让他全身都是虬劲的肌肉。而且，他现在已经被严重地惹火了。“这是我的生活，我的事情，我现在就要放假，无论我们要做什么事！”
泰凯斯又猛灌了一口啤酒，然后用手背摸了一下嘴唇，仿佛是要说些什么事情。最后，他只是狠狠地骂了一句，把酒瓶向吉姆掷过来。啤酒瓶旋转着，一路泼洒琥珀色的酒水，最终在墙上撞得粉碎。
吉姆张大了嘴。
“你这个狗……”
“不要动！”一声断喝之后，几只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了两个人的胳膊。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泰凯斯一声怒吼，挥起拳头。在拳头击中目标前的最后一秒钟，他看到了自己要打的人正是“尸体”，但泰凯斯丝毫没有减慢拳头的速度。猛犸象蹄一般的巨拳打在了“死尸”的脸上。“死尸”发出一声哀嚎，踉跄着向后退去，鲜血从破碎的鼻子中流出来。另外四个人从阴影里蹿出来，扑向泰凯斯，就像是要扑倒一头赛牛会上的公牛，但这头公牛绝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泰凯斯几乎毫不费力就甩掉了两个人，然后一转身，把另外两个人摔在吧台上。那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在砸到台面上之前就挥出了拳头，幸运地击中了泰凯斯的下巴。
与此同时，雷诺发现自己的面前正站着今天早晨闯进他的卧室的一个人。雷诺攥起拳头，将全部恐惧、愤怒、无助和不平都汇入到这一拳中。他感觉到软骨被自己的拳头撞碎，一并传来的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随后，另一个奥班诺的手下一拳打在他的肾脏上，逼得他向前一挺腰，痛得哼了一声。他转过身，伸出两只手抓住偷袭者的头，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狠狠地给了那个人一个头槌。
有人从背后跃向他，将他抱住，把他的两条胳膊束缚在体侧。敌人的手臂仿佛一道铁箍。吉姆挣扎着、咒骂着，却没办法……
突然之间，吉姆背部的重量消失了。他向前踉跄了两步，转过身，看到泰凯斯将抱住他的人一直扔到了房间对面，就好像那个人根本没有重量一样。
他们目光相对，吉姆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们背靠背，开始一同对付奥班诺的手下。大约五分钟以后，酒吧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大约有十个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些人只是在大声呼痛，有些人血流不止，还有的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死尸”盯着他们，因为肾上腺素的消散和怒火的积聚，他全身剧烈地颤抖。他用一块布捂住了鼻子。
“你们刚刚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被布捂住鼻子，“死尸”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现在那块布已经变成了亮红色。
“不，我们只是做了你知道我们一定会做的事。”泰凯斯咆哮着，“你们毫无警告地跳到我们身上，所以我们要把你们打成果酱。”他踢了一脚趴在地板上的一个人，那个人虚弱地呻吟了一声。“你最好赶快把这些男孩送到医生那里去。吉米和我打算先离开一下。奥班诺的活儿等我们回来以后再干。我建议你别拦着我们。”
泰凯斯的话让吉姆有一点紧张，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死尸”和他的手下相互扶持着，扛起无法动弹的同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酒吧。他们之中不止一个人在离开之前向两个人投来了充满恨意的目光。泰凯斯转向面色阴沉的酒保，而酒保也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 们。
“看样子，我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了。”泰凯斯数出一些信用币。“这应该够你把这里修好的，另外，既然你被迫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你那百合花一样洁白无瑕的小心灵一定受到了玷污，所以我再多给你一点钱，作为对你的补偿。”
那个人看着泰凯斯递过来的钱，表情立刻开朗了不少。“芬利先生，随时欢迎您和雷诺先生光临本店。”
他将两瓶冰啤酒放到泰凯斯和吉姆的面前。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吉姆拿起瓶子，猛灌了一口。
“泰凯斯，我还是想……”
“我知道，吉米。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事，我知道，那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我想，既然奥班诺要往我们身上扔牛屎，我们不妨让他多生一会儿气。我会送你去夏伊洛，给你一天的时间去做你的事情。然后我们就去干正经事。成交？”
吉姆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这引发了他面部肌肉的一阵疼痛。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但他还是禁不住微笑。他再次和泰凯斯碰了一下酒瓶。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