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刀光錢影4: 寡婦之翼> 33 克莱拉

33 克莱拉

  遇到埋伏的那天下起了细雨。她儿子的军队前一天来到河边,缓慢悠长的河畔树木在雨水打到叶片上时,彷佛轻柔低语,却充满尖锐的子音。克莱拉坐在她的帐篷旁抽着烟斗,倾听士兵拔营的吵杂,看着黎明的微弱光线逐渐增强。烟和潮湿土地的气味像香水一样,让空气变得浓郁。她的简单早餐是蛋和咖啡,在这里吃起来特别美味。

  她和士兵之间的距离是社会想象的距离,就像所有社会的规范一样重要无比。掩饰身分在军队后面旅行会引起丑闻,不过也可以解释成近年吃了太多苦的老妇人做出的奇特行为。如此一来认为乔瑞的母亲行为很古怪的,将只是不重要的小意见。不过要是她加入军队,怪的就是她了,而且要被忽略困难上千倍。于是她的帐篷设在一小段距离外,有自己的炊火和仆人,因为附近有太多人来来去去,文生只好扮演那个角色。她没和军队同行,比较像是陪伴着军队。她和乔瑞假装走不同的旅程,只是发生了愉快的偶遇,两边的路程重迭了一段时间而已。

  或许的确是这样。或许那正是母子关系的隐喻。这念头让她感到温暖平静,只觉得有一点点忧郁。

  「下雨了。」文生拿了一锅水从灌木中钻出来。

  「是啊。」

  「妳淋湿了。」

  「还好。」她说。「如果不想淋湿就要窝在帐篷里,你说得好像一点水就会融化我似的。我太老了,没办法那么虚伪。」

  「还没老到不能装老。」他说。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总觉得妳对于怎么度过妳的人生给了不少的诠释空间。」文生说,「妳一直宣称是因为妳老了。首先,妳并没有那么老。其次,宫里有许多女人活了一辈子,还没做过妳做的半数事情。」

  「午餐前分析一个女人的生平故事很没礼貌,知道吗?」

  「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就在于这样的反应,反而让妳显得没那么老。」文生说着把锅子挂到嘶嘶作响的小火上,煮去杂质。「妳活得自在,不是因为妳老了,而是因为妳是克莱拉。」

  「是谁教你阿谀奉承的,教得真好。」她说。

  「我还在努力学习。」文生说。过了一下他又说:「或许妳今天会想去和乔瑞谈谈?听说他有个访客。一个赛拉苏玛尔来的商人,已经在元帅的营账里待了大半个早上。」

  「真的吗?」克莱拉说。「有人知道是什么事吗?」

  「没有我觉得可信的说法。」文生说。

  「喔,那我或许该去查出来。」

  「或许吧。」文生故作严肃地说。「毕竟妳非常老了。」

  克莱拉抽完烟,走过小径,往乔瑞的营账而去。她自己的营地安安全全地在哨兵和巡逻的范围之内。没人拦下她。相反地,许多面孔消瘦、眼神冷酷的男人已经知道她的身分,以一种纵容的神色盯着她,让她感觉自己恐怕已成为军中的幸运物象征。

  看到那些人的状态,她很讶异。他们经历长征,变得精瘦,从原来的模样成了肉干。就连乔瑞的脸颊也消瘦了,他时常露出沉思的目光,她不大能猜透。他们穿过乡间,在一个个营地之间日复一日移动,带着一种平衡了精疲力竭和决心的气氛。她真想把他们全都送回家。许多人在安提亚有妻有小,却因为出于对领主的义务而抛下自己的农场或生意。她真希望她能叫他们都回家去,再度睡在自己的床上,吃他们自己的食物,喝啤酒和葡萄酒,随着酒馆和街角停驻的表演者而高歌。但是当然不可能。即使她说服了他们,葛德的祭司一定会推翻她的话,轻易获胜。

  她走近乔瑞那顶皮边的大营账时,营账外的守卫说:「夫人,很抱歉。元帅正在会谈。」

  「是吗?」克莱拉挑起眉头。「跟谁啊?」

  「不太清楚,夫人。」男人说。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克莱拉微笑着说。「好啦,别在意。我要说的事,没什么不能等等再说。我就坐着等到他有空吧。」

  「可是……在下雨呢,夫人。」

  「喔,那希望他很快就有空。」

  守卫舔舔唇。「请在这里稍等,夫人。」他说着钻进帐篷。里面传来的声音太模糊,听不出内容,不过她仍然认出说话的是谁。守卫和乔瑞,还有一个褐袍祭司令人发毛的讨厌声音,然后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们现身时,祭司和守卫左右护送着一个胸膛宽阔的贾苏鲁人,他的鳞片是青铜颜色,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他的目光瞥向克莱拉,然后迅速闪开。她纳闷着这人是谁。

  守卫说:「夫人,元帅可以接见您了。」所以她得进去见乔瑞,但贾苏鲁人不能在旁。

  她已经料到会是这样。

  「母亲。」乔瑞说。「有什么需要吗?」

  「我是来问你打算让我带回家的信,这下子我对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好奇了。他不是我们的人,对吧?当然,我是指你的人,属于我的人其实只有文生。」

  「如果需要,我可以派更多仆人给您。」乔瑞说。「不成问题。」

  「亲爱的,你真好,不过我不是在试探。」克莱拉坐下时心想,至少不是那方面的试探。元帅的营账和某些棚屋一样大。坎宁坡的穷苦地区可能一家人住在更狭小的地方。她这时想到,由于军队的主力来自奇亚里亚的围城军,在她的计画让特尼根勋爵和葛德发生不和之前,这顶皮边篷壁很可能属于特尼根。这想法使得此处因而显得不祥。

  「他是赛拉苏玛尔来的商人。」乔瑞说。「说是商人,其实是走私贩。他来找我,是因为有情报要卖。」

  「真的吗?太放肆了。你真的付钱买了情报?」

  「真的。」乔瑞说着弯腰靠向他的地图小桌。一张廉价的薄卷轴上露出淡色墨水的线条。可能是地图。

  「科隆‧肯恩出现在这里。他盖了间屋子,开始奖赏不利于安提亚的行动。」

  「他的选择真差。」克莱拉说。「如果我在他的处境,工作地点会选择避开敌人要去的地方。」

  「幸好您没领导为了瓦解王座而破坏、谋杀的战争。」乔瑞说。「我们的新朋友知道一条穿过城墙的路。那是走私贩的通道,他把去那里的说明和通往肯恩房子的路径卖给了我们。我用了一个祭司盘问他。情报没问题,不是陷阱。即使是,至少他也不知情。」

  「所以不是间谍。」克莱拉说。「只是个想赚一笔的人。」

  他的眼神茫然了一下,然后叹口气。「父亲一定不喜欢这样。」

  「是啊。」克莱拉说。「不过你指的是哪部分?」

  乔瑞的笑声短促又讽刺。「我在想,他对于派人像贼一样趁夜溜进别人家里会有什么想法?钻过通道、暗杀敌人,而不是在战场上直接面对面。不过妳说得对。这件事里还有上百个其他的部分,他也会一样讨厌,甚至更讨厌。」

  「夜里的贼?」克莱拉说。

  「我们没办法再来一次围城战。士兵已经精疲力尽,我也是。维卡里恩在这里的时候,他会说服我别这么想,说服我这一切都可能,但现在少了他……」乔瑞摇摇头。「我们在奥丽华港不该赢的。只是运气好,加上葛德送来那些武器。如果龙再来犯,我们就少了奇袭的优势。这些人大部分从沙拉喀之役就在作战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胜利,而我们让他们赢得的奖赏却是又一次的行军。又一场战役。又一次死去的机会。」

  「这就是战争。」克莱拉说。

  「不对,战争不是这样。战争会结束。这是不一样的东西。」乔瑞把头埋到两手中。「或许我看的角度错了,或许这都是女神的作为。奥丽华港敞开的城门、赛拉苏玛尔的通道,或许这些都是在我们几乎无法行军的时刻,蜘蛛女神让我们得胜的方式,只是我不知感激。」

  「这是维卡里恩会说的话吗?」克莱拉问。

  「对。」乔瑞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会被说服。但他不在这里,而我也没他那么有说服力。」

  「很少人有那种说服力。」克莱拉说。「可是──」

  「母亲,我尽力了。我尽全力扮演现在这个男人。当个贵族,为王室效力。我努力忘记我的父亲死在葛德手里。我告诉自己,我们欠他多少,他有多么仁慈,不论是对我或您,或是对莎碧荷。大多时候我都办得到。我还记得他因为我的请托所以来参加婚礼。我记得他在莎碧荷临盆的时候照顾了她。维卡里恩已经不计前嫌,完全不觉得有挣扎了。我真想象维卡里恩一样。我想相信这一切都会有完美而荣耀的结局,只要我做该做的事,什么都别去感觉,那您、莎碧荷和安尼莱丝都会安然无事。有些日子里,我几乎办得到。」

  他没哭,就连声音中的痛苦也缺乏生气。她儿子的灵魂变成了一片沙漠。她能想到的答案──不会有事的,或是相信你的直觉,葛德确实残暴无情──都会让这一刻变得更糟。她握住乔瑞的手,默默陪他坐了一阵子。

  不久之后,乔瑞便下令上路,克莱拉回到乔瑞替她找到的小马车上。他们朝北方的赛拉苏玛尔而去,草原在他们身后,河在左手边。

  文生驾着她那两匹疲倦的老骡子,牠们伸着又宽又长的耳朵,臀部的毛皮像被啃过。克莱拉咬着她的指节,头脑忙碌不安。

  「我们得传个话给他。」她说。

  「谁啊,夫人?」文生说。

  「科隆‧肯恩。乔瑞说有条城里的路径可以找到他。我看过地图。我想……我或许可以把地图偷走,或是复制起来。我们的动作得比乔瑞快。」

  「否则我们又要少一个盟友。」文生说。

  「否则我们会失去乔瑞。」

  文生回头看看她,眉头深锁。

  「那就找到地图,由我来。」这些话的含义比单纯的音节更深沉。我当然会赌上生命,拯救妳所爱的人。克莱拉微笑了,文生回头看顾骡子和缰绳。她对着他背后微笑,摇摇头。她心想,这人真是不可思议,像文生‧柯依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存在。或许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是。他说得当然正确,让她解放的并不是年纪,而是失去。她的丈夫死了,她被夺去了定义她的所有角色,感觉应该像藤蔓失去了攀爬的格子棚,她的确有这种感觉。但她也觉得像关着自己的牢笼打开了。乔瑞还在那个牢笼里,只不过他的版本更残酷,而牢笼做出的要求或许超过他的负荷。她能想象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会是什么样子。假装成与内心相违的另一个男人,那样的悲惨会无法隐藏,他会变得尖酸,他的妻女会承受一切。然而他的母亲早就知道,假装并不能让一件事成真。

  文生停下马车,骡子彼此推挤,回头看他,但文生无暇注意牠们。他左右张望,好像狗儿在嗅风里的味道。她试着随他的目光看去,但只看到路边的树和树后的灌木,只听到士兵的声音和远方河道里潺潺流水。

  「怎么了?」她问。

  「不晓得。」他说。「有状况,事情不对劲。」

  「我该去找乔瑞吗?」她问。这时前锋的号角响起。文生咒骂一声,猛扯缰绳,骡子双双蹲下,不服气地压低了大耳朵。

  声音变多。男人大叫、高喊。

  她回头看向路上,士兵急忙排成阵形,有些拔剑备战,有些像旋风中的旗帜一样犹豫摇摆,想找出危险的来源。

  「克莱拉,下车。」文生说。

  「怎么了?」

  「我们得把妳弄到安全的地方。」

  她迅速动作,朝路上压低身子。龙玉在脚下光滑得古怪,好像路面不大确定自己该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被攻击了。他们想把我们赶进河里。」

  「该怎么办?」克莱拉问。

  文生一手拔剑,另一手拔出匕首。他把匕首塞进她手里。「我不知道。」

  骑兵从树林间冲向他们右边,看起来高大昂然,身穿拜兰库尔的绿金装束。她看到四个人,不过尖叫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从河的上游和下游传来。最靠近的人来回看看她和文生,皱起眉头,然后踢马冲锋。文生拉着克莱拉闪到马车后,士兵一剑插进第一只骡子身上,那头畜牲放声尖叫,试图逃跑,马车嘎吱倾斜。更多男人从灌木中涌出。克莱拉努力让移动的马车挡在她和攻击者之间。骡子往前跑,想找一条没被树或河水挡住的路,而周围都是我军或敌军。她听见文生叫喊,才发现她抛下了他。

  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事,突然间她周围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仍然存在,却变得遥远。她的后脑发疼,发觉自己跪着,却不知道是怎么跪下的。一个男人进入她的视线中。他身穿绿金的束腰外衣,手上的棍棒先端包了铅,染了血。他再次举起棍棒,准备挥向她,于是她往男人的胯下刺出手里的匕首。他睁大了眼。她的手臂很难移动,感觉距离很远,但他倒下时,她又刺了一刀。他张大了嘴,一脸惊讶沮丧。她把匕首插进他的脖子,感觉好像切柳橙似的。她曾经以为杀人没这么简单。

  一声像风暴或波涛一般的咆哮传来。消瘦的安提亚黑衣士兵出现。她之前看到和乔瑞交谈的那个褐袍祭司走进她的视线里。他在喊叫。快逃,否则就放下你们的武器!你们已经输了!女神无法打败。你们所爱的一切已经不在了!你们赢不了!你们赢不了!你们赢不了!

  听着每一句话,她感到自己渐渐畏缩起来。

  她脚边垂死的男人惊讶绝望地仰望着她。她心想,我们赢不了。我们所爱的一切都已经消逝。已经不在了。蜘蛛女神会夺走一切,什么都不留下,而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听我的声音!安提亚无法被打败!

  你们赢不了!

  我赢不了。

  「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集合!集合!」

  一个面孔熟悉的男人拉她起来。她的衣裙上有一道血痕直达裙襬。战斗的声音更靠近了,变得更响亮、更真实。她后脑的痛楚也更清晰,她感到应该是自己的血汩汩流下她的脖子后。

  「凯廉夫人!」男人说。「您没事吧?可以走吗?」

  「我没事。」她说。「头上碰了一下,那些小浑蛋想杀我,还得再加把劲。」

  男人笑了。

  「跟我来。」他说。「我护送您去安全的地方。」

  「好。」她说。「不对,等等。文生呢?」

  男人摇摇头,她的心一凉。

  「文生‧柯依在哪里?」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