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马可士
分隔了北岸和纳林岛的狭海,大部分是平静的水域,海流可以预测,风中带有土地和金属的气味。当地吃水浅、桅杆高的小船特别能迅速航行,方便操纵。有小船队保护的笨重圆船,被自身的船型和负重拖累,在几个小时里就落后了。不过所有人已经很靠近喀尔斯,马可士预期他们一行人到达那座城之后不出一、两天,其他人就会跟上。
基特和席丝琳一同站在船首,讨论得正热烈。马可士坐在船尾,皱着眉头望向水上。喀尔斯的白色悬崖不过是海平面上的一团朦胧。他们现在越过的海面,几乎也可能是别的海面。如今之所以觉得这些海浪眼熟,只是因为知道他们在哪里、要往哪里去。
上一次马可士在喀尔斯的时候,他比较年轻,比较冲动。他把史宾梅尔国王的尸体丢下悬崖,接着才丢下国王的头。回忆起这件事,他还能唤起死人的头浸了鲜血而发黏的感觉,还有尸体的臭味。
那是经过几个月努力和计画的成果。马可士切断了史宾梅尔的所有支持,破坏了自己献给他的王位,直到头上的王冠再也无法提供保护的那一天。史宾梅尔没问他为什么,也没乞求,陷阱在身旁关上的那一刻,国王就知道原因了。是为了阿莉丝和梅里安,也就是马可士的妻子和女儿。马可士曾经想象最后时刻要说的各种话,曾经排练了整场演说,讲到正义、虚假和背叛自己盟友的懦弱。
他在心中说了上千次,我把北岸给了你,而现在我要收回。
其实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没说任何这类的话。他只是把史宾梅尔踢倒,砍了头,过程中男人尖叫,喋喋不休。以崇高正义的时刻而言,过程颇为丑恶野蛮,无法令人满足。史宾梅尔的尸体在悬崖下喂螃蟹和海鸥的时候,马可士驻足了一会儿,等待他期望随着复仇而来的平静。但什么也没等到。他的妻女仍然死了,只因为他向不值得的人效忠。他没奢望复仇能换回她们,但他以为复仇能平抚思念的痛苦。结果效用不大。
悬崖从一条粗线变成峋嶙的弧线。目前仍然看不到港口的基部,不过喀尔斯不久就会进入视线里。海鸥追逐着船,水手咒骂牠们。天上飘着低垂的洁白云朵,衬着夏末的蓝天缓移。马可士注意着城市,肩膀紧绷,准备承受冲击。
亚尔丹从甲板上爬上来,抬起鼻子嗅嗅空气,耳朵压向前。他经过大副时,朝大副点点头,但直到靠近马可士,才开口说话。
「离我们上次在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亚尔丹说。
「对。我得一直提醒自己,这次要谈话的对象不是崔希恩女王。上次我见到她的孩子的时候,那孩子不过拇指大,而且充满优越感。」
「当时他还是个男孩子。」亚尔丹说。
「这下可好,他现在是个国王了。」
「没错。」亚尔丹说。「托你的福。」
「或许他会感激在心吧。」
「别排斥惊喜。你会后悔没把王冠戴到自己头上吗?」
「你在开玩笑吗?」
「欸,有一点。」
「还有那个面包师傅。记得她吗?会做星状的苹果馅饼那个。她叫什么名字?」
「史黛因。」亚尔丹露出灿烂的狗儿微笑。
「对了,史黛因。不晓得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到时候就知道。」亚尔丹说。
「没错。」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他们可能会想杀了我们。」亚尔丹说。「杀死老国王的人,可能让新国王紧张。」
「我也想到那个问题,不过我们有席丝琳和基特。如果他没这个打算,那我们就能吃到苹果馅饼了。」
「是的,长官。」
「我们也可能是一个老故事了。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世界已经继续前进。」
「你觉得他们不记得我们?」
「总是可以抱点希望。」
码头挤满十来种不同设计的船只,马可士认出远自阔尔特和苏达帕而来的旗帜和运输标志。马车和码头工人像蚂蚁般爬过木造的凸堤码头。阵阵的强风吹袭,让靠岸的状况更加复杂。马可士又将毒剑系在背上。刀鞘靠在肩膀之处起的疹子在他逃出奥丽华港、收起这该死的东西之后,还没有消退。剑上的毒性让他的关节微微发痛。又或许只是他年纪大了。
基特和亚尔丹站在他身边,尽量避开士兵。基特瞇眼仰望爬上壮观崖面的木梯。木梯从上次马可士记得的位置移动了。在他的记忆中,老旧阶梯的弯处、之字形曲折和平台都历历在目,但崖壁是软的,固定在那上面的东西都维持不久。
「你以前来过喀尔斯吗?」亚尔丹问。
「来过。」基特说。「很多次。我的经验里,情色闹剧和人物悲剧在这里很叫座,宗教议题和政治悲剧就没那么好。这里好像比我记忆中更忙碌了。」
「是战争的关系。」马可士说。「精采刺激的战争逼近的时候,通常看得到商船的动态改变,一般是没这么热闹。」
「我想战争通常和这次不一样。」基特说。「看来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完全不受影响,连安提亚的战火不曾波及的地方也改变了。」
「的确。」马可士说。「如果远洋贸易受到影响也不奇怪。就连远希拉密斯也能在风中闻到这阵战火的味道。其实,自从我们的新朋友上次飞天之后,世界就没见过这样的战争。」
「同一场。」亚尔丹说。
「你说什么?」马可士说。
「不是像龙族帝国毁灭的战争。」亚尔丹说。「这就是龙族帝国毁灭的战争。」
「或许是吧。」马可士说。
「听起来好像令人不大安心。」基特说。
亚尔丹叮当抖动一侧的耳朵。「反正不是说来让人安心的。」
一艘领航船驶了过来,船首的一个锡内人拿着暗褐色的扩音筒。大副低头朝他叫喊,将近一个小时里,他们来回议价,最后大副喊出一串咒骂,把扩音筒往旁边一丢,要水手升起帆,设定航道。下方船帆捕到了微风,甲板吱嘎一斜,然后转向一座空的码头。领航船领在前面,朝船员和其他可能进入他们航道的小艇吼叫、斥退。
他们刚开始收拾甲板的时候,席丝琳出现了。她的蓝裙是依拉萨式的剪裁,彷佛是想提醒国王过去几季之中沦陷的所有城市。她用胭脂抹了嘴唇和脸颊,不过只是稍稍妆点。她踩着坚定的步伐走过甲板。她很美,不是寻找男孩的女孩那种美,而是精心打造的俐落美,从她的发型到肩膀的角度,她身上的一切都传达着精明干练的感觉。他努力在她身上寻找在瓦奈城最后的商队里遇到的瘦弱、跛脚、畏怯、手足无措的女孩,但他找不到。她没比那时年长几步,不过就是长了这几步。想到他无法让这世界变成她可以活得轻松一点的地方,一股淡淡的哀伤揪着他。
「目前的状况如何?」她简洁地问。
「海关会在一小时内上船。」大副说。「通过之后,我们就等着其他人来。」
「谢谢你。」她说完,转向马可士、基特和亚尔丹。「今天应该会很有趣。」
「要这么说也行。」马可士说。
「不会有事的。」她的声音坚定而确信,好像想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很顺利。」
其实远远超过一个小时之后,海关长才走过梯板上船,在甲板上皱着眉头。他是个光头的原血人,手里拿着一本账目,浑身散发着不满的气息。
「所以由谁负责付钱?」
「我是赞助人。」席丝琳说。
「唔。」海关长说。「好吧。你们载的是什么?」
「你问这艘船,还是问整个船队?」
「妳有一整个船队?」
「对。我们是二十艘船之中的第一艘。」
海关长轻蔑地笑了。「那都计算看看吧,天晓得妳打算把二十艘船放在哪里。小姐,这里不是妳的私人码头,这种事有规矩的。」
「当然了。」她说。「这艘船只载客。我是席丝琳‧贝尔莎库,米狄恩银行在奥丽华港分行的发言人。这是我的守卫和顾问。」
「叫什么名字?」
「基特普‧洛‧喀西米特。」基特说。「有些人叫我基特师傅。」
「多谢,不过我记得住喀西特名字。」海关长说。「你,特拉古人,快报上名来。我今天还有其他事情得做。」
「亚尔丹‧罕恩。」
海关长哼了一声。「最好是。你的真名叫什么。」
「亚尔丹‧罕恩。」
「真的吗?」海关长说。「那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个厚皮的老浑蛋是……」
马可士伸手扬了扬,海关长的脸色如灰,账目从他的手中落下,纸页散落甲板。
「长官,看来他们还记得我们。」亚尔丹说。
「看来是如此。」马可士说。
计画很简单。送讯息去王宫,请求谒见崔希恩王和他的财务大臣,用马可士的名字引起国王的好奇。他和席丝琳并肩一同让卫兵护送,爬上一层层的木阶时,觉得这计画还不错。毒剑被取走,亚尔丹的刀剑和席丝琳、基特身上的小刀也被收走。有四人走在最前面,四人隔开前方的席丝琳和马可士,还有后方的基特和亚尔丹,最后由四人殿后。不大像是礼兵的阵形,不过他们没被绑起来算是好事。
「记得吗,」他说,「妳第一次来喀尔斯和科姆‧米狄恩谈判妳的事,想把碧卡从妳的位子上踢走?」
「我记得。」席丝琳说。
「当时我想成为妳的护卫,但妳不同意。」
「对,我不同意。」
「我现在明白妳为什么会得到那样的结论了。」
「名声本身就是一种处罚。」席丝琳说。即使在受威胁的情况下,她的声音依然开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很难被吓唬了。
悬崖耸立在他们身边,崖壁向下切落,船桅朝上指向他们,好像巨人好奇的手指。他们来到悬崖边,走上通往大广场的铁梯时,马可士的两腿发疼,呼吸沉重,不过席丝琳和其他人看起来没事,所以他没抱怨,也没请求休息片刻。城里宽敞开放的街道就像成年后回到孩时住过的房子一样熟悉,看过龙之后,他更了解这座城市。他能想象伊倪斯穿过房屋之间,爬上古老的栖位,俯望大海。感觉很奇怪,好像记得某个不懂的语言里的一个字,之后才学会那种语言。他和这座城的过去都在眼前变得一清二楚。
我这辈子都住在伊倪斯的废墟里,他心想,而我从不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国王的皇宫层层高起,是以龙玉和岩石做成的巨大建筑。穿过南门,进入花园,感觉就像进到老朋友家。或是老敌人。马可士的背上传来熟悉的紧绷,他的嘴唇弯起残酷的微笑。苹果树挂着沉甸甸的果实,在龙玉的喷水池周围形成细心修理的果园。为了争夺是谁将坐到那片水旁,吃那些水果,他的家人活活被烧死。如果之前有人问他,他会说自己已经释怀。但他错了。他生命的重心仍然是阿莉丝和梅里安的死,而他绝不会因此原谅这个世界。
更多卫兵等着他们,这些人穿着华丽的轻甲,他们的刀剑一样能迅速致人于死地,但勉强能假装只是装饰。他们领着四人走过长廊,穿过雕刻拱道,最后来到一间房间。这房间原先不是会议之用,若不是专门研究宫廷建筑而且特别注意谋杀案例的人,或许不会察觉,毕竟这里宽敞又舒适。他们上方环绕的栏杆和通道看来是为了让空间更开阔,赋予一种室内花园的感觉。其实那是为了让弓箭手站在那里,向下瞄准,免得射中目标后头的人。房里还有米色丝绸的长沙发,和远希拉密斯的挂毡。
一个仆人替他们倒了水和酒,送上一盘坚果和新鲜葡萄,以及银碗装的冷水给他们提神。他们上方的某处,乐师藏在和弓箭手一样隐蔽的角落,用曼陀林、沙鼓和竖琴弹奏轻柔的音乐。以屠杀陷阱而言,很难要求更好的地方了。
席丝琳没看到房里的威胁或是潜藏的暴力。她坐在椅子里放松,彷佛每天都来这里似的。亚尔丹踱着步,好像只是要伸伸腿。只有基特放任自己对宫里的美丽辉煌张目结舌,他站在房中央,缓缓转圈,看尽一切。
「真令人赞叹。」基特说。
「本来就是为了让你赞叹而做的。」席丝琳说。「为了让大家赞叹。」
「虽然是这么设计的,但无损于效果。」演员说。「我曾经几度在国王面前表演,不过不敢说我来过这个地方。席丝琳,这就是妳希望的,对吧?」
她微笑。「我希望得到多一点尊重,少一点威胁,不过这样也行。只要我们能和国王以及他的财政大臣说上话,就没问题。」
「妳的信心真坚定。」马可士说。
这时声音从上方的通道传来。「威斯特队长。」
崔希恩国王成年之后比较像他的母亲,胖脸颊转为有男子气慨的脸孔,不过脸形还是圆的。国王有一头黑发,崔希恩女王年老的灰白染上头之前,应该也是这个样子。他的禁卫军站在他后方,不过手里没武器。王袍是深红色的丝绒,上面绣着马可士认不出的图案。
「陛下,」马可士说。「好久不见。听说女王过世了。我原来想参加葬礼,但担心别人可能误会。」
「她会理解你没出席的原因。」崔希恩王说。「说实话,我很意外在这里看到你,尤其没有事前通报。」
马可士摊手摆出无奈的样子。「我想在风暴来临前逃走。如果我有可靠的办法,会在我来之前早点送个讯息过来……好吧,或许会送。」
崔希恩王把双手搁在栏杆上,目光凝视着马可士,彷佛他是国王试图解开的谜题。
「这些年来,我听到关于你的一些传闻,令人惊骇。」
「大部分可能夸大了。」马可士说。「你知道流言传起来是什么情况的。」
「他们说,你唤醒了一只龙,骑在龙背上,飞过这个世界。」
「你瞧?太夸张了。他才不会让我们任何人骑在他背上。」
崔希恩王放声大笑,顿一下,又哈哈笑。马可士很清楚不该逗这个男人,但他好像忍不住。他有股冲动,想变回从前在这些走廊之间、在这座宫殿里的那个男人,冲动强烈到几乎无法按捺。但他杀过一个国王,新王不会傻到忘记这件事。
崔希恩王问:「你为了什么事而来?」他的声音冷静而谨慎。
「陛下,」席丝琳说着深深一鞠躬。「威斯特队长是我的同伴,自从我建立银行的分行开始,他就领导我的守卫了。」
「是啊,贝尔莎库行长,我听说了。」崔希恩王说。「比起威斯特将军沦落到执行守卫工作的传闻,我几乎要觉得骑龙更可信一点。」
「这事有它的报酬。」马可士说。「不过她说的是实话。我完全没打算来这里,原来我觉得我们会去史多彭恩,直到她要我改变航道。从前发生的事,现在又发生了。如今不是要加入古老的战争,而是避开新的战争。」
「我听说了奥丽华港沦陷的事。」国王说。「深感遗憾。不过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陛下,我在想的是──我们能帮您什么忙。」席丝琳说。
「妳能帮我什么忙?」国王问。
「我考虑给您一大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