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席丝琳
最后的龙皇在她面前沉睡,每片玉鳞都像她的手掌一样大,眼皮张开一条缝,露出细细的青铜眼睛,阖起的翅膀有如圆底船的帆桁那么长。席丝琳努力想象着雕像苏醒过来,想象着龙动了,用创造这世界的语言说话。
那东西壮观、华丽,而且力量令人敬畏。祂的爪子能轻易劈开一栋楼房,张开的龙吻甚至可以装进一头小公牛。但大小并不是重点。龙皇的雕像以龙的眼睛和龙身的角度,捕捉了一种理智、愤慨与绝望的感觉。莫拉德,最后的龙皇对上了背叛祂的战友。莫拉德,真龙暴风鸦阴谋对付的对象。莫拉德,祂的死解放了所有的人类种族。
劳洛‧米狄恩在她身边伸出手臂。
「有人说,只要龙族愿意,祂们可以和石头一样长久沉睡。」他说。「那是战争的一部分。龙会把自己埋起来或跑进很深的洞穴,等敌人松懈、露出背后或腹侧,祂们就会瞬间苏醒,从地底冲出来无情杀戮。」
科姆‧米狄恩的儿子比席丝琳大一岁,不过举止幼稚得多。他和他父亲一样有着褐色肌肤和深色头发,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年轻人的脸庞会变宽、下巴会往后缩,之后将更像科姆。她正纳闷老人在受痛风折腾前是什么样子,这时劳洛对她笑了。
「妳想爬进龙脚印里吗?」
「好像不应该。」
在前往喀尔斯之前,她最不担心的就是旅途上的事,像是强盗、海盗、疾病、山猫,这些她都知道,也比大多人明白其危险性。她从小时候就开始练习评估风险。在一千哩的航程里,一百艘船大约会损失多少?夏天或冬天的状况又是如何?沿着海岸和越过远洋去远希拉密斯有什么差异?商队被杀或失踪的频率高低?实际的表格全记在她脑中,此外还有建立表格的工具。她评估起机率比赌徒还拿手,因此旅程没什么好怕。
提交报告的过程比较严重。她知道分行运作得不错,但不够好,也不及其他分行,况且在奥丽华港的临时分行绝对会影响母公司更重要的策略。她怕的不是风险,而是无法判断风险。未知比危险更糟。
而在离开奥丽华港的后漫长数周,让她夜不成寐的事情中,最糟的是她该怎么待久一点,久到能赢得母公司的青睐?她来到此地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安插进日常事务,免得他们要她回去。
后来席丝琳才发现自己的担忧根本不成问题。她只是奥丽华港分行名义上的负责人,在喀尔斯像珍禽异兽,而科姆‧米狄恩当然乐意让她待在不用为公司抛头露面的地方。说也奇怪,她不讨厌这样,甚至觉得科姆‧米狄恩愿意和她玩这个游戏。愿意看她能不能说服他,感动他。而过程中他会在她的路上设下重重障碍。
他的儿子就是一例。
他们经过巨大的玉雕像时,龙之墓在面前展开。凿入大地的墓穴每一层都比街道还宽,弯曲蜿蜒的外形有如河道刻画出线条,然而太过精美,不可能是河流留下的痕迹。岩石延伸超过一哩,深十层,每层都建了坟墓。
遗体即使曾经存在,也在多个世纪前就消失了,但龙玉的祭坛依然看得到爪印。大多爪印的前方有三只巨趾,后方一只,不过有些前方只有两只,有些前二后二。最深的墓穴里,一只庞大的龙脚印陷入地面,凹陷的高度几乎深及席丝琳胸口,侧边矿石化的线条显示雨水曾经流入脚印中,像池塘一样聚集又干涸。这时脚印里空无一物。
「想去的话就去吧。」劳洛‧米狄恩说。「没关系。大家都会爬进去。」
席丝琳扬起微笑,稍微左右张望便爬进脚印里躺下,往上伸出胳膊。她的脚和手指几乎无法同时碰到脚印的边缘。她想象龙飘过上方的天空,遮蔽了阳光,从前曾经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从前龙族飞在这片天空中,就在峭壁的上方。这念头令她喘不过气。
她站起身时,注意到劳洛咧嘴笑着。
「有什么好笑?」她伸手让他帮忙她爬出来。他的手很有力气。之后两人开始走回去。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这些事物一直都在,所以不觉得感动。我反而喜欢观察人们第一次看到脚印的反应。这对他们有某种意义,但我从来没那种感觉。」
「这一切......」她说着指向空荡荡的墓穴和作古的脚印。「这一切远从开始之前就存在了。人类几乎刚出现,就开始清理、忽略,之后再清理这些墓穴。这样也不能感动你吗?」
「或许应该感动我。」劳洛说着耸耸肩。「不过我没感觉。这只是龙之墓罢了。对于未识得它的人而言这里令人惊叹,不过对我而言大海、天空或峭壁更壮观,而且这些地方和龙之墓一样,我天天都在看。」
「嗯。」席丝琳说。
「怎么了?」
「我和马可士‧威斯特共事。」她说。「我想,认识他的感觉和你说的有点像。」
母公司给了席丝琳两大惊奇。第一,她之前要求那位名叫培林‧克拉克的查账员保留她在奥丽华港的地位,而培林就住在母公司位于城中的非正式根据地。第二,他很高兴看到她。
他们穿过青铜大门,劳洛唤着坐在长椅上的一个苍白男人。是培林‧克拉克。他朝他们挥手,顿了一下,然后招手要两人过去。走近时,劳洛想牵起席丝琳的手,最后屈就于搂着她的肩。
「小弟。」培林‧克拉克说。培林娶了劳洛的姊姊,所以这么叫他没错,但席丝琳不太能想象这两人属于同一个家庭。「你们俩在做什么?」
「我带席丝琳去龙之墓。」劳洛说。「她从来没看过。」
「行长,妳还喜欢吗?」
「很喜欢,谢谢。」席丝琳说。她感到身边的劳洛有点不安,她和培林客套的轻松态度令他错愕,而年长的男人眼中带了一丝促狭。如果劳洛想和她刻意表现亲密,那么她和培林就会做出成人的样子,让这年轻小子不知所措。既然身为阻碍,就注定不得安稳。
「不知道我能不能借用行长几分钟。有事得和她讨论。银行的事。」
「没问题。」劳洛的声音有点冷淡。他将手臂从席丝琳肩上拿开,朝她一鞠躬。「谢谢妳,有妳的陪伴很愉快。」
「不,我才该谢谢你,劳洛。」她说。
她坐到培林身旁的长椅上,看着科姆‧米狄恩的儿子穿过庭院,同时注意到克拉克微微挪开身子,以确保两人没接触。
「我可以问妳个问题吗?」他说。
「好。」
「妳在这里想赢得什么?」
席丝琳目光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但他的表情像往常一样空白愉快。席丝琳从未见过像他这样深藏不露的人。顶多一样厉害,无人能出其右。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她试着端出之前面对科姆‧米狄恩时那种半开玩笑的态度。
「不对。」培林的声音里没有轻松的感觉。「妳只说妳想要什么,我问的是妳为什么想要。妳的野心是什么?」
「不好意思。」她说。「我不懂你的问题。我想要管理我的银行。」
「没错,但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银行。」她说。
培林深吸口气在长椅上挪挪位置,然后斜对着她。上方的树在他脸庞投下阴影,有那么一个片刻,这男人让她想起儿童画的森林鬼魂。
「妳想变富有吗?」他问。
「应该吧。」她说。
「那么管理妳的银行就不是妳要的解答。妳想要权力吗?」
「我想要属于我的权力。」她说。「我要我赢得的事物。」
「即使妳是靠着伪造和诈欺赢得的也没关系?」
「我没伤害任何人。」席丝琳说着抱起胳膊。「我做的是正当生意。我履行合约。不合法只是因为我太年轻了。」
「也没那么年轻。」培林有点自顾自地说。他在膝上敲敲手指,皱眉续道:「科姆把劳洛推给妳,是为了想知道妳是不是在找丈夫,这妳知道吗?」
「他大可直接问我。我不是在找丈夫。我不想要别人替我经营银行,否则我跟碧卡‧乌斯特哈尔结婚不就成了。」
培林哈哈大笑。
「想象起来真不得了。好吧,今晚有件事希望妳参与。」他说。「不是宴会,只是晚餐而已。不过对方是重要人士。」
「这样啊。」她说。「你为什么要我出席?」
街上传来马的嘶鸣和车夫的叫喊,微风把阴影吹过男人脸上,她等着培林斟酌怎么回答。
「我还记得自己在妳这个年纪的模样。」他一字字认真说道。「我还记得想寻找某件事物,却不知道要找什么的感觉。我没见过像妳这样擅长金钱和金钱力量的人,但妳缺乏经验,这不是批评,只是陈述事实。今晚有一场谈判,我希望妳在场,看看这场游戏是怎么玩的。」
席丝琳在脑中反复思索这件事。她的心跳加快了一些,双颊飞红,这或许是她大老远跑来要争取的机会。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说。
「当然可以。」
「你这么做的背后原因是什么?」
他点点头。几乎一分钟就这么过去了。
「妳还年轻,还在把自己塑造成未来那个女人,还在寻找未来生命的模样。要找到妳要的,有时需要帮助。我虚长妳几岁,手中也有点权势,而我认为妳有可能是我往后愿意欠一份人情的人。」
席丝琳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漾起微笑。有种胜利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在实行利他主义。」她说。
「噢,行长啊。」培林‧克拉克笑了。「我们这儿没那回事。」
晚餐在日落前不久开始。预备的木板餐桌不比工人用的高级,上头摆满了大浅盘,里面盛装着以大蒜酱调味的贝类、面食和乳酪,还有酒和刚出炉的面包。科姆‧米狄恩坐在桌子一端,原本肿大的脚踝和膝盖复原得很好,看起来几乎正常了。席丝琳和劳洛坐在培林‧克拉克和他妻子嘉娜的对面,嘉娜比劳洛更像他们的父亲。而桌子的另一端坐着一位安提亚贵族,咖啡色的肌肤黝黑。沃特迈屈男爵暨北港总督肯诺‧达斯可林是摄政王派到北岸的特使,他咧嘴笑着,双手扒开面包。
「揣想我的感觉。」达斯可林说。「他们派我坐船来,迫切地请求崔希恩王在战争中相助,但到这里时却发现我们已经赢了。这么说吧,这样不会让我看起来比较聪明。」
科姆‧米狄恩咯咯笑出声音,点点头。
「我完全了解。」他说。「之前我在争取依拉萨外海岛屿上一座产糖庄园的许可权,经过一年半的谈判,当时我正要把最后的合约送给当地议会,那该死的庄园却烧得一乾二净,最后只能得到内海一座盐煤矿。所幸当时我还没付钱。」
「我还记得那件事。」席丝琳说。
「妳知道?」科姆说。
肯诺‧达斯可林的目光转向她,席丝琳意识到她让自己踩上了薄冰,如果让大使知道她从前住在瓦奈分行,可能会串起前因后果。如果有人查证了她的年龄,投注的风险可能很大。
「听伊曼纽行长提过。」她回答得毫不迟疑。「是瓦奈分行做的好事,不是吗?」
科姆‧米狄恩若有所思地抿抿嘴。
「听妳这么一提,应该是吧。」他说。于是一波危机过去了。
「你们这位新摄政王啊。」培林‧克拉克说。「葛德‧帕里亚柯。我不太常听到这个名字。看到不熟悉的名字真令人意外。」
「希望你想到的人选不是我。」达斯可林说。「没错,帕里亚柯的父亲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子爵,不过他儿子不太一样。他阻止了竞技士的攻击,揭发了费尔丁‧玛斯的阴谋,就连这场战争很可能一开始也在他的秘密计画之中。」
「他是什么样的人?」嘉娜露骨地朝席丝琳眨眨眼又说:「听说他还未婚。」
他们配合地哈哈笑了。
「他是个强势的人。」达斯可林说。「从前极少参与宫廷活动,与贵族间的交集不多。我们的摄政王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计画。」
「野心勃勃吗?」科姆撬开一只贝壳,拔出里面的贝肉。
「一定是。」肯诺说。「大家一开始都低估了他。现在比较不会了。他非正式的赞助人是道森‧凯廉,我想凯廉应该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有他这样的敌人很糟。」培林说。
「这话是新任摄政王的同义词啊。」达斯可林说,「谁把那瓶酒递给我好吗?我的酒好像喝完了。」
科姆‧米狄恩装出惊恐的样子说:「哎呀,这怎么行。」
晚餐继续进行,直到天黑。谈话触及艺术、政治和旅行的糗事,大家随性地交换着笑话和故事。酒是上好的酒,让席丝琳有点飘飘然,感觉温暖愉快,放松超过神智清明的程度。达斯可林离开前和男人一一握手,像兄弟拥抱了科姆‧米狄恩,甚至吻了席丝琳的唇,感觉也有点微醺了。
在他离开后,几名仆人进来收拾桌子,搬了张凳子给科姆搁他的病腿。经过一个晚上他的腿明显恶化,但这时才表现出困扰的样子。其他人坐下来,席丝琳跟着入座。
「如何?」科姆的声音清醒而干脆。「我们知道些什么?」
「摄政王无法预料。」嘉娜说。「而达斯可林不喜欢他。」
「但达斯可林畏惧他。」培林‧克拉克说。
「是这样吗?」劳洛说。「在我看,他似乎对那人赞誉有佳。」
「不对。」席丝琳说。「的确畏惧他。还有别的,但我想不透。战争的事令他不安,可是他们其实节节胜利。为什么会这样?」
这种感觉真诡异。她的童年是在另一张桌边度过,与伊曼纽行长、卡姆、贝瑟的谈话和这一晚相差无几。分析、辩论、探讨、研究。她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谈话,却莫名觉得自在。
「他或许觉得艾斯特洛邦的事不会就此罢休,也可能认为宫中的权力平衡会因此变动。」嘉娜说。「我开玩笑提起摄政王结婚的事,你们有发现他看起来多紧张吗?」
「妳认为安提亚可能和艾斯特洛邦有场政治婚姻吗?」科姆说。「促使两国统一?」
「我认为他有想到,但不希望这种情况成真。」嘉娜说。「达斯可林有女儿吗?」
「有。」培林说。「年纪刚好。」
「那就对了。」嘉娜一副事情没得争论的样子。
「我看未必。」科姆说。「这样还不够。我们对帕里亚柯了解多少?」
「微乎其微。」培林说。「他是个学者,刚开始虔诚信教。」
「虔诚的信徒吗?或许是个问题。崔希恩王应该派一群人去。」科姆说。「刺探安提亚宫廷的动向。这场战争进行得这么顺利,最好能确认这个帕里亚柯是否食髓知味。如果艾斯特洛邦不是最后一个,不少推算会因而改变。」
「我会和陛下谈谈。」培林‧克拉克说。「我很确定他有类似的想法。不是派遣正式的大使,只是十来个宫里要员,几个有权有势的商贾。」
「你是说你自己。」劳洛说。他听起来有点暴躁。
「没错。」培林‧克拉克说。「我在安提亚有其他的人脉,应该登门拜访那些人看看我们能查出什么。」
席丝琳发觉自己虽然点头附和,事实上却心不在焉。挥发的酒精令她混乱,不过只造成一点影响。她记得培林‧克拉克说,妳缺乏经验,这不是批评,只是陈述事实。一副那是事实就不算批评的口吻。在她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说:这时刻不该莽撞,这时刻该展现更大的能耐。她办得到。席丝琳清清喉咙,像女学生希望得到注意一样举起手。科姆‧米狄恩点点头。
「大人,您同意的话,」她说道,「这群人去坎宁坡的时候,我想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