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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葛德

  皇城忙碌得像蚂蚁窝。仆役、工人和商人加快脚步,大着嗓门在安提亚的圣地忙进忙出,感觉他们随时可能开始放声高歌或陷入混战。不只是皇城,葛德出现宴席或舞会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宫廷上下蕴藏着一股强烈到无法控制的能量。整个坎宁坡都一样。艾斯特洛邦的勒诚王即将向凯廉元帅投降,这场开打不过半季的战争将由裂土之国得到最终的胜利,而他们准备大肆庆祝。

  这一切都让葛德紧张万分。他当然预期得胜,每天都接获更多的信差和报告,得到前后连贯的消息—凯廉和军队持续朝卡尔特菲而去。敌军士气大败,正在撤退。蜘蛛女神的祭司似乎提供了非常实质的帮助。安提亚军士气激昂,三名对方的指挥官已经私下投降,成为俘虏。由道森‧凯廉的报告中隐约感觉到他和祭司不合,不过看来没造成任何影响。那家伙有时的确麻烦,所以大概不是什么问题。

  不,令葛德烦恼的是偶尔瞥见鲜艳的服饰,以及被仆人剪碎准备抛掷的鲜艳纸张。他明白大家势必要准备战争结束后的庆祝活动,整座城有如某种花朵绷紧的花苞,只等着绽放的时机到来。然而,假定还没发生的胜利感觉并不吉利。除了遮遮掩掩的鲜艳衣着和缝制一半的华丽服饰,更让他困扰的是必须冷静讨论艾斯特洛邦被击垮之后该如何处置。

  「勒诚王曾经求和。」埃默‧法斯卡朗说着将两手在他的大肚子上交握。「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共识,瑟拉夫桥永远会由我们统治。这是最起码的条件。」

  「还有赔偿。」格斯皮‧艾林托说。「我们几乎错过了整个收成季节,让我们的女人小孩挨饿并不公平。还有,我们失去了一些好男人,必须给与孤儿寡妇抚恤。」

  这样的讨论显然在巨熊俱乐部延续了一些时日,目前则移到葛德的私人会客室,两者间的差异不过是将同样的对话搬到了更重要的场合。会客室墙上挂着远希拉密斯的丝绸、绣毯和朴特的细致金炼,地板上南陆人织的地毯来自黎昂尼亚内陆的一个小国,至于众人围坐的那张桌子是用一大块勃尔嘉的玄武岩雕刻而成,象征十三人种的桌角支撑着与桌面同宽的典雅桌冠。这里的家具宛如具有政治意涵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产自赫尔斯卡的麝香味熏香,让葛德想起丰盛的食物和熟透的水果。

  葛德的私人护卫站在房间角落,他们佩着武器,面无表情;神巫则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桌旁,就在葛德看得见的位置。祭司表面上看起来在冥想,但半闭的双眼却在眼皮下闪闪发光。

  安提亚最有权势、地位的人大多在战场上,因此这并不算正式的会议,只是儿子、祖父和书记的聚会。这些人坐在椅子上打完这场战争,愉快地祝贺彼此表现杰出,在场者唯独格斯皮‧艾林托和乔瑞‧凯廉上过战场。艾林托手臂上的箭伤还在复原中,乔瑞则刚带着他父亲的报告回来。军队已到达卡尔特菲,最后的围城即将开始。

  「在下斗胆一问。」乔瑞缓缓说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是说,如果想让艾斯特洛邦在这一代虚弱不振并非难事。但我们要的是这样吗?」

  「他们总得受到惩罚。」埃默‧法斯卡朗说。「我的表亲因他们的阴谋丧命,就死在坎宁坡的街道上!」

  「我就是这个意思。」乔瑞说。「我们是想惩罚他们,然后让一切回到以前那样吗?还是想掌管艾斯特洛邦?他们希望两国统一,我们希望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艾林托说。

  「我不明白。」葛德说。通常他不会承认这种事,但对方是乔瑞,因此他不以为意。

  「拿瑟拉夫桥来说好了。」乔瑞说。「夺下瑟拉夫桥能帮我们赢得之后的战争,或者让对手心生畏惧,而减少未来引发战争的机率。但他们一开始没有打算开战。艾斯特洛邦的行动是利用我们宫中的人,我们无法借着要求赔偿阻止那种事再度发生。」

  众人沉默了片刻。

  「人质呢?」葛德说。「我们可以挟持人质,要求他们把子嗣送来安提亚。如果有任何密谋的迹象,手边就有人可以控制。」

  「我在想更长远的办法。」乔瑞说。「勒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儿子放弃继承王位的权力,女儿嫁给埃斯特王子,那我们的国王就会成为艾斯特洛邦王位的继承人。」

  「这件事的确源自统一。」埃默‧法斯卡朗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统一无可避免,最好由我们设下条件。他们当然会希望有立即的处置,毕竟等待埃斯特成年、勒诚死去实在太久了。」

  「你们让我有事可以好好思考了。」葛德急忙地说。他隐约察觉到这场的对话会如何发展下去。「不过不好意思,我有事失陪一下。」

  葛德起身离开时,谢摄政王和请慢走的声音齐声传来。护卫随他穿过坐在王座上的人及其侍卫专用的狭窄通道,即使神巫也必须由一般的门离开,在别处和他会合。

  这正是摄政王享有的无数特权之中,葛德原本认为自己会很享受的事,但实际经历后却觉得郁闷。身为安提亚帝国最有权势的人,意味着无时无刻都很忙碌、受到形式和礼节束缚,而且肩负世界的重担。他再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骑马穿过街道,而且永远、永远无法独处。他牺牲了在古老藏经阁里游荡的自由,换来专属于他和护卫使用的这条窄小通道,而这样的交换似乎没有之前预料的那么吸引人。

  私人通道最后变宽,连接到王室的住处。高大的窗户可以俯望大裂谷和后方延伸的土地,也让拱状的天花板和高处一片明亮,空气中隐约有股燃烧柴火的味道。从前西密昂王住在这里,王后在其中一间内嵌木板的卧房里辞世,就连埃斯特都是在葛德经过的某条烛火通明的走道里学会走路。这里是王子长大的地方。男孩成为葛德的被监护人时,原来预期他将离开这些墙垣许多年,没想到转眼间又回来了。这里曾伴埃斯特成长,未来也仍是埃斯特的家,而不是葛德的。

  根据经验,他离开的会议需要一点时间兜圈子,才会真正—但不算正式—结束。神巫会待在那里,即使其他人知道葛德的左右手没有离开,因此谨言慎行,也不知道祭司能由真相和谎言交杂的言谈中得知不少事实。而他极度渴望几分钟完全独处,渴望得关节都疼了。

  他听见埃斯特在背诵文章的声音,接着是教师的声音。埃斯特的教师是位年长的锡内人,一副老态龙钟、随时会倒下的模样。葛德跟着他们的声音来到书房,在门边的阴影中逗留了片刻。

  埃斯特坐在一张小桌旁,仰头望向教师的讲台。老锡内人露出鼓励的微笑,埃斯特又背了一次文章。「未经实践,资讯绝对无法凝聚为知识。少了缄默,知识便无法成长为智慧。因此实践与缄默,为与不为,是正确之道的精髓。」

  「玛拉斯‧托卡。」葛德说。「我不晓得你在学军事哲学。」

  他走进房间时,迎接他的是教师的冷淡微笑。

  「摄政王阁下也知道这篇的内容吗?」

  「我读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曾提过他,之后特别找出该作者的作品在冬天翻译,不过我没用缄默,我觉得静止比较接近原意。」

  「我觉得好无聊。」埃斯特说。

  「有些的确枯燥。」葛德说。书房很小,但被太阳照暖了。「不过有些非常有趣。你读过心灵练习的部分了吗?」

  「像术士的把戏吗?」埃斯特听起来开朗了一点。

  「不是,比较像思考的练习。他在谈缄默或静止的时候,指的不只是不动作。而是带着特别的技术含义。」

  「那您做过那些练习吗,摄政王阁下?」教师问。

  「没有,其实没有。不过我读了不少,而且觉得非常有趣,甚至很有智慧。」葛德说着靠向埃斯特,脸上带着遗憾的微笑。「那类的事我比较擅长读,而非实践。我能看看你们的译本吗?」

  教师从讲台上探出身子递来一本书,葛德小心接下。以皮革与线装订的书本很旧,布面的内页比一般的厚,拿在手上感觉实在而且具有分量。葛德虔诚地翻动书页。

  「太美妙了。」他说。「你在哪里找到的?」

  「得自于我的一位老师,当时我的年纪与埃斯特王子差不多。」教师微笑着说。「从那之后,我一直把书带在身边。摄政王阁下,听说您的藏书颇丰,是吗?」

  「欸,没那么厉害。从前我读书的时间比较多,翻译的时间也是。我之前在翻译一篇论文,内容是以出生日期追溯依拉萨的王族,里面提到提辛内人一年有两次求偶季。确切的内容有点模糊,不过论证很精采。」

  埃斯特叹口气,两手手肘靠到桌上,但老教师的双眼亮了起来。

  「听起来很有意思,大人。您记得作者的名字吗?」

  「是理论论文,而且距今仅约三百年前,所以虽然有原作者,但......」

  「对,没什么用。那年头没什么用处。」教师附和着。

  葛德翻着书页,手指下页面的颜色比肤色还淡。这本书描写战役地图的段落和葛德的那本不一样,多了至少三张图,还有一张比较表格,经过后世抄写加上不少东西。他的指尖滑过古老的墨迹。

  「我可以跟你借这本书吗?」葛德问。「我想和我的那本比对。」

  教师的表情僵住了,双手像小蜘蛛的脚尖一样缩成一团。

  「没问题,大人。」他说。「这是在下的荣幸。」

  「谢谢你。」葛德说。「我会还给你的。我只是想写进我的书里,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教师说。

  葛德走出书房时听见埃斯特问道:「所以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吗?」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期望。

  葛德摊开书页阅读,手指划过文字,心中燃起微微的兴奋。他没看过这个译本,原文似乎比他翻译的内容更完整。

  战争的目的是和平。资历尚浅的将军率领军队投入战役是为了赢得胜利,因此他的本质会迫使他重回战场。深谋远虑的将军率领军队投入战役是为了确保胜利,因此世界的本质会迫使他重回战场。睿智的将军率领军队投入战役是为了重塑世界,因此能创造不需要他的和平。

  这和葛德手上的抄本完全不同。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那本并没有「深谋远虑的将军」这段文字。托卡很少用深谋远虑这个词语,就算用也通常是拿来形容神职人员。葛德纳闷后来的翻译者是否删去了一段祭司战士的讨论。

  「噢。」神巫说。「又在倾听空洞的声音了吗,葛德殿下?」

  大祭司坐在大厅有坐垫的长椅上,两手搁在膝上。

  「我喜欢书。」葛德说。

  「有些很漂亮,但它们就像玩具一样,毫无意义。」

  「这个嘛。」葛德说着把书阖上,放到一旁。「我们只好持不同的意见了。」

  「目前是如此。」神巫承认。

  葛德坐到窗边,午后太阳的热力压迫着他的手背。

  「有什么发现吗?」

  后来的讨论几乎不出葛德所料。宫中人士确信胜利近了,而这得归功于葛德和他的盟友兼从前的赞助人道森‧凯廉,至于在该如何处置他们征服的邻国这件事上,众人意见分歧,不过只是绅士之间的异议。当然有些特出的意见,像是有人鼓吹应该等沃特迈屈男爵从北岸回来,还有人认为一旦拿到求和书,就该立刻开始安排埃斯特和艾斯特洛邦公主黎丝贝的婚事。葛德将战事延长,有可能会摧毁敌方的农地、磨坊和船坞,或者该考虑加以保存,待未来的联合王国使用。

  他们谈了几个小时,直到太阳西下,坎宁坡逐渐笼罩在红晕之中,接着是灰暗的薄暮和完全的黑暗。月亮没有升起,星辰在高远的夏季夜空中闪烁,最后葛德听得头昏脑胀,向祭司道歉、爬上床,由他不认识的男人替他褪去衣衫,在他身上扑粉,躺进薄薄的凉毯下。昏沉之际,他想起自己忘了教师的书而感觉懊恼。睡前要是能读一下就好了。他现在几乎没时间阅读......

  晴朗而寒冷的清晨降临。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子,看着阳光从窗户流泻进来,在经历了例行的屈辱后走进王室专用的餐厅。神巫已经在那里了,埃斯特也在。两人正在谈论某件事,神巫脸上带着微笑,埃斯特则是哈哈大笑。葛德坐下来,一名年轻仆人端给他一块烤鸭和炖梨子,一小块甜黑面包,还有掺了蜂蜜的咖啡,杯底的咖啡如泥泞浓厚。

  「我错过了什么好玩的事吗?」葛德问道。

  「神巫大人正在模仿宫廷人士的表情。」埃斯特说。

  「结果很不错吗?」

  「才怪。」埃斯特喝倒彩。「太糟了。」

  「我不会假装。」他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神明保佑。」葛德说着撕下一点鸭肉丢进嘴里。鸭肉咸咸的,风味浓郁。一天能像这样开始再完美不过了。

  「我在思考和艾斯特洛邦谈和的条件,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祭司和男孩都安静下来,将注意力转向他。葛德啜饮咖啡,有点沉溺于吊人胃口的片刻。

  「我认为接受进贡和赔偿,却让他们继续握有王国的统治权并不明智。尤其在打败他们之后,艾斯特洛邦的宫廷不太可能友善地对待我们。」

  「而且你必须在你征服的城市中建造神殿献给女神。」神巫说。

  「对,没错。」葛德嘴里附和,其实已经忘了必须做这件事,不过他当然同意。「因此我认为我们得朝两国统一的方向前进。」

  「我明白了。」埃斯特面无表情地说道。

  葛德摇摇头,挥舞着面包边。

  「不不不,结婚行不通。娶一个女人,不代表能拉拢整个艾斯特洛邦。我们一开始就是因为这样才落到这个田地,不是吗?血统混杂之后,艾斯特洛邦的宫廷中有人伪称自己拥有裂土王座的继承权。如果几代以前我们不曾借着联姻换起和平,就不会有表面上合法的继承人。这方法当时行不通,现在也行不通。」

  「那该怎么办?」埃斯特问。

  「占领他们的土地和城市,艾斯特洛邦回归安提亚帝国的一部分,就像从前归于至高王之下一样。宫中不少人都该得到奖赏,由忠心的安提亚人掌管那个地方,要担心的事就少多了。其实这件事不难,真不知道从前为什么没发现。」

  「那目前的统治阶级呢?」神巫问。

  「这个嘛,不能信任这些人,不是吗?我们揭穿了他们、羞辱了他们,还夺走了他们的地位和土地。」葛德说。「他们必定会尽可能地贬抑我们,更别说其中还藏着企图杀害埃斯特的阴谋者。输掉一场战争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

  「我明白了。」神巫说。

  葛德吃了半颗梨子。他把果肉吸入嘴里,抵着上颚压出汁液,沉浸于甜蜜的滋味中。

  「不对。」他含着食物说。「但愿我想得出别的办法。真的。但为了保护埃斯特的安全,我不认为我们能让敌人保有力量。如果他们无法成为朋友和盟国,就等于替自己做出了选择。他们只有一死,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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