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道森
位在辽阔平原上的卡尔特菲座落在狭长农地之间,那景象有如一场奇异的梦境,以红石砖堆砌的尖塔及楼房耸立,城墙足足有四人高。在祥和的昔日,这里曾出过几位最伟大的信差鸟培育家,传说卡尔特菲的鸟儿是以龙的秘密进行训练,而据道森所知或许是真的。他年轻时来过这里,还记得苍白的街道、香辣的胡椒,以及他们用来调味咖啡的巧克力。他曾在艾斯特洛邦宫廷的三角形院子打赢一场决斗,之后醉倒在另一个人的房里,醒来时西密昂王在他身边。
道森的大军到达艾斯特洛邦王都的那天,便着手焚毁城墙外的一切建筑—农舍、仓库、马厩、鞣皮工坊、染坊,并且将烟雾消散后依然伫立的建筑夷为平地,唯一的例外是城东的公墓。他对坟墓带着敬意,安提亚和死者没有恩怨。之后,工程师着手建造攻城的投石机和石弩,预备将石头洒在宏伟的红色城墙和紧闭的大门上。他们分组行动,连续七天日以继夜地侵害城墙上端。黎明与日落时分,他会派人到营地清运当天的粪便、垃圾,再利用抛石器将这些东西投入城中。不久后,他的属下开始投入其他的废物—死猫、染血的绷带,还有长了蛆的烂肉。但大门仍不打开,敌军也没有出现。道森也没预期他们会出现。围城第九天,一个斥候发现埋藏排水管的位置,那是将城中废物排入隐藏沟渠的排水管。道森的工程师将之摧毁。
石头用完后,便换成泡过焦油点燃的木头,整整三天卡尔特菲都笼罩在从天而降的火焰雨中。城里两度冒出黑烟,但终究被守军挡下了。第十天,道森注意到有希望赢得胜利的第一个迹象—鸟被放走了。庞大的鸟群在塔边盘旋,困惑地想找路回家,日落后牠们朝北飞去。道森考虑派猎人追捕,将鸽子和秃鼻鸦的尸体投过城墙,但后来打消主意。这场围城,最后只有鸟儿和死者能逃过一劫。
西密昂从前对卡尔特菲十分钟爱,他认为那里的宫廷带着一丝异国风情,既熟悉又陌生。这里的人民说话时带着微微的口音,长母音的念法让当地的原血人比坎宁坡的贾苏鲁人或提辛内人更像外国人。城里的王宫坐落在宽广的露天广场前,一千个女孩曾在那儿为他和西密昂翩然起舞。
他派士兵在北边找到一座采石场,在得到石块后再度对城墙展开攻势。某天晚上,几个敌军士兵冒险溜出城外,在夜色的掩避下烧掉石弩。他们被抓到之前毁了两座,道森用第三座把他们送了回去,而且没先取他们的命。
而那三个祭司每天早上都会来见他。
道森光着脚坐在皮革折椅上,他的侍从正在替他拔壁虱,明亮潮湿的夏日早晨让他想起在湖里游泳的情景。祭司生于沙漠,似乎讨厌这样的天气。
「大人,只要您准许,我们可以为您赢得这场战争。」
「但我不准。」道森的回答和之前一样。「安提亚够强大,不用你们的帮助就能攻破卡尔特菲,我的盘算就是如此。」
「听我说,大人—」
「我们讲完了。退下吧。」道森重复着一样的句子。
这三个僧侣舌灿莲花。如果让他们争辩,他可能会像在瑟拉夫桥、攻打两座要塞时屈服。道森看着他们离开,暗自微笑。
营地在消耗着补给的同时,也转向大自然寻找食物来源。这里没有树木,燃烧未经干燥的新柴让空气变得白茫一片,除了自安提亚运来物资外,突击队也不断向南边的沼泽推进,杀死牛只、摧毁农场。这是场持久战,一开始进行得太快,结尾延宕。按道森保守估计,在大地上留下的疤痕需要一代才能复原。
围城第二十天,他一个手下因为在南方沼泽染上的热病死了。道森没安排祭司,而是由自己主持葬礼。之后他下令肢解已故的士兵,将遗体投进城里。
第二十一天,南方城市升起一面要求谈判的旗帜,三名未武装的骑士骑马出城。道森带着法隆‧布鲁特和戴西‧巴尼恩同行。他刻意撇下三名祭司。
他们在疲惫的军队和饱受摧残的城市之间搁了一张桌子,双方坐在桌前。艾斯特洛邦的人依然挺立,但他们的马匹削瘦,自己的脸颊也尖了。道森的侍从准备了一块火腿、一篮夏季的苹果、一轮干酪,还有一桶啤酒。道森注意到他的敌人看着这些食物,但他没请他们享用。
入座时,三名骑士中最年长的那位说道:「阁下是凯廉勋爵吧,您名声远播。」
「很抱歉我还不知道阁下尊姓大名。」道森说着坐下。
「在下伊雯福托散侯爵,麦辛‧霍尔。」
道森点点头。地面不平,霍尔散侯爵靠上桌子时,桌子微微摇晃。
「我们有资源,承受得住你们围城。」这位伊雯福托散侯爵说。
「不对。」道森说。「我们来的比你们预期的早,兵力比你们料想的多。你们被乘隙攻击了。即使有足够的食物、饮水能在城墙后躲上一年,也不会改变结局。」
男人噘嘴,耸耸肩。
「要结束围城的条件是什么?」
「你被授权投降吗?」
「没有。」散侯爵说。「只有国王有这权力。」
「那或许我该和国王谈。」
法隆‧布鲁特在他身后笑出声,道森感到一阵厌恶。他应该带别人来。
「我得到勒诚王授权,带回你传达的任何讯息。」
道森点点头。
「他必须开启卡尔特菲的大门,将自己和所有涉入阴谋对付埃斯特王子的人交到我手上。我们只会打劫十二小时,绝不更多。之后艾斯特洛邦所有的土地和领土都将在我保护之下,直到你们的国王和帕里亚柯摄政王达成最后的协议。」
「那或许我该和摄政王亲自谈谈。」散侯爵说。
「过程不会愉快的。」道森说。
「我会转告勒诚王。」散侯爵说。「明天早上再会面一次?」
「如果我们仍在谈判中的话。」
「我们不会试图进攻或逃脱。」散侯爵说。
「那就静待贵国国王回复。」道森说完朝布鲁特和巴尼恩点点头。两人取来食物,放在桌上。「这些食物象征我们的敬意。没有下毒。」
他微笑着骑马回营,一切就要结束了。
「大人。」
道森在他的帆布床上翻身,努力清醒过来。除了侍从的蜡烛之外,帐篷仍是一片昏暗。道森在床上坐起身,摇摇头。
「发生什么事?」他问道。「着火了吗?那些混蛋来了吗?怎么了?」
「有信差,大人。摄政王派来的。」
道森站了起来。夜晚微凉,但不冷,他披上斗篷走出营账,外头的炊火几乎烧尽了,周围的夜晚一片漆黑,天上一弯月亮和零星的星斗没比蜡烛光亮。道森接过信,检查了蜡封和缝线后才扯开缝线。信上的内容加了密。
「在这里等着。」道森朝信差说完,又对侍从说:「带更多灯火给我。快。」
道森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内容解码,每解出一个字就愈加沉重。信里说得很清楚,摄政王经过深思熟虑后,认为艾斯特洛邦对安提亚的罪行重大,威胁了王国的安危与王权。因此摄政王葛德‧帕里亚柯以安提亚王子埃斯特之名,要求得到对艾斯特洛邦的统治权。元帅将必须集合艾斯特洛邦所有具有贵族血统的男女老幼,占领并没收其土地与领地,并以最人道、最不痛苦的方式将这些人处死。
道森面无血色地坐在黑暗中,又把信重读了一次。艾斯特洛邦所有具贵族血统的男女老幼。帕里亚柯的血指印按在最后,印鉴盖在封蜡上。这是命令,而下令的是他发誓效忠的摄政王。尽管摄政王是葛德‧帕里亚柯,尽管命令残忍无情,但有条件的荣誉不算荣誉,在同意时效忠,不同意便撤回的忠心不算忠心。道森坐在漆黑的帐篷内,烛焰是他唯一的光源。他喉咙哽咽,双手颤抖着抚过纸页。
基于荣誉,他非做不可。他别无选择。
此刻,他彷佛看到帕里亚柯望着他的宝贝邪教徒,而那祭司点了点头。这一幕彷佛梦境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摄政王阁下:
在此禀报佳讯。今日下午,在下已接受艾斯特洛邦及效忠艾斯特洛邦属地的投降。勒诚王已受到我方严密监管,而所有效忠勒诚王者亦同。
依投降条件及传统,勒诚王及其下所有贵族与艾斯特洛邦王室已纳入在下保护,并在达成协议后接到阁下最新指示。在下手足无措。在下确信基于吾等对安提亚帝国的尊重与崇敬,将尊重以阁下及埃斯特王子之名做出的保证。
道森拿出一把小银刀从大拇指上刺出一滴血,压上干燥的纸页。他亲自把信缝起,烧融封蜡,印上自己的蜡印。夜晚的一分一秒从他身边流逝,直到他在最初的鸟鸣中走出帐篷,东方不见曙光,除了嘹亮喜悦的鸟鸣之外,没有黎明的迹象。他将信塞进信差手中。
「把这带回去。只能交给摄政王本人,绝不能交给其他人,明白吗?即使他的祭司发誓会立刻交给他,你也要亲自交到摄政王手中,明白吗?」
「是,元帅。」男孩说完便离开了。
道森在那里站了片刻,听着踩在泥巴与草地上的蹄声愈来愈轻柔,接着是到达永恒结实的龙玉的遥远跶跶声。还有时间。他可以派精神饱满的骑士把男孩追回来。道森起始了这件事,仍然能反悔。他闭上双眼深呼吸,体内盈满冰凉的空气后又消逝。他等待心中产生一点疑虑,但什么也没有。
道森找到侍从时,那人正在打盹。道森把他摇醒。
「听我说。」道森说。「快醒来,你这小混蛋。我要你拿着谈判的旗帜去城里。找人替你扛旗子,以免有人兴奋之下发箭误杀了你。告诉散侯爵我需要立刻和他谈。状况有变,他和我的时间非常有限。办得到吗?」
「可......可以,元帅。」
「那就别干瞪着我,快去!」
太阳升起时,道森和伊雯福托散侯爵麦辛‧霍尔一同在中间谈判区的小桌前坐下,等早晨过了一半,散侯爵颤抖流着泪骑马回城,那封加密的信就塞在他腰带里。道森整天坐在谈判桌旁,那椅子就像马鞍一样不舒服,但难受的感觉不同。他的背痛复发、又饿又渴,而且极度疲惫,但他仍待在原处,因为谈判还未正式结束。
当太阳开始西斜,朝地平线划出漫长疲倦的圆弧,远处传来了一个声响。是宏亮单调的哀悼鼓声。接着,卡尔特菲的城门伴随嘎吱声滑开了,走出城门的士兵举着倒挂的勒诚王旗帜和代表投降的黄旗。道森听见背后响起的欢呼声愈来愈响亮,就像拍岸的浪涛一样袭卷过来,但他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勒诚王是个长了一口烂牙的矮小男人,但他威严地让道森接受他投降,将自己纳入保护,而道森发誓尽可能地保护他。除了时间点有差异,他写给帕里亚柯的一切都成真了。
时间点上的差异,便是对王位上那人效忠和对王位本身效忠的差异。
他将掠夺的命令传达给法隆‧布鲁特。十二个小时内,安提亚士兵将在卡尔特菲城中大肆作乱,抢夺金银珠宝、香料与丝绸,而卡尔特菲将尝到战败的代价。不过其中有两人例外,如果道森想确保隐私,便不能让另一人参与掠夺。
艾伦‧克林比道森记忆中更苍白了。他在南征途中罹患一场热病,还没完全复原,据术士说,他可能永远无法康复了。他坐在地上,表情疏离阴郁。道森端详着从前的敌人,尝到一种苦涩的趣味。这世界还真会撮合古怪的盟友。
「柯廷‧伊桑德林和我妻子碰面。」道森说。「他很嫉妒你。他希望自己有机会上战场,重振荣耀和名声。」
「他一向愚蠢。」克林说。「虽然诚恳,不过......」
「但你的确有机会重拾荣耀。」道森低声说。
「我不是来重振名誉的,也不是为了玛斯做的事。在瓦奈的时候,我曾经捉弄过葛德‧帕里亚柯,现在他打算害死我,而且不会让我死个痛快。」
「恐怕的确如此。」道森说着递给克林一杯掺了蜂蜜的水。
「我对他而言,还比不上一本书。我的生命甚至不值一本书。」
「你在宫里还有多少朋友?」
「还有一些,不过已经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了。所有人都知道怨恨会让帕里亚柯变得无情,我的余生都会困在他复仇的念头下。」他说完啜饮了水。
「克林爵士。」道森说。「我需要你的帮忙。你的王国需要你帮忙。」
克林咯咯笑着摇头。
「这次要做什么?为了帝国的荣耀要在我脖子上绑着熊饵,光溜溜爬上山吗?」
道森弯身向前。他突然非常担心那三个祭司就在附近,会听到他说的话。
「忠于一个人和忠于国家不同。」道森说。「我一度以为帕里亚柯不过是个适合的工具。」
「元帅大人,你那么想就错了。」克林虽然这么说,但他的目光比之前锐利。他在道森的话中嗅到了烟硝味。这人不笨。
「不,我没错。我只错在以为他是我的工具,其实他属于从世界的屁眼里揪出来的那些祭司。那些僧侣很邪恶,我怀疑他们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强大。葛德对祭司言听计从,让他们决定安提亚的未来,这件事会一直持续到埃斯特成年。他这个人丧尽天良,而我们愚蠢地将王权交到他手上,只要王国在他手中,安提亚便要受苦了。至于你呢,我亲爱的老朋友,注定不得好死。」
克林又喝了点水,这时他的目光直直盯着道森。他把水杯放下,舔舔嘴唇。
「我觉得你有事要说。」克林说。「但我太累太病,你还是直说吧,行吗?」
「没问题。我要给你一个摆脱帕里亚柯的怒火、重振名誉的机会。此外,我更呼吁你保卫安提亚及裂土王座。我们被人从内部背叛,而且坐视事情发生,现在得拨乱反正。安提亚需要别的摄政王,不是葛德‧帕里亚柯。」
「我要怎么办到?」克林虽这么问,但道森看得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要帮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