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道森
坎宁坡彷佛欢迎传说中的英雄般向道森和他的部下敞开大门。城中朴素的乌黑与金黄被庆祝的鲜艳服装盖了过去,五人高的三角旗从皇城的窗户垂下,桥上还布置着天然或人造的花朵。队伍来到大街时被仪队围绕,儿童歌颂着英雄与战争的老歌,道森和过去伟大将军的名字并列。他们高呼他为伟人与爱国者。多么讽刺!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他目前担不起他们的称颂。
时机未到。
他的大军在城墙外的营地里等待。自古以来,任何武装军队都不准进入坎宁坡,而自从发生竞技士的暴动后,古老的传统更加坚固了。道森下令攻击并没有好处,他之所以被称颂是因为受葛德‧帕里亚柯和他的邪教祭司利用,太快和那人反目成仇注定失败。道森扬起下巴微笑、挥手,接受白花和红花的花圈,同时提醒自己的作为还未赢得这一切,只是提前兑现了他不久后的成就。
在他后面,勒诚王尽可能维持尊严地往前走,脖子和手腕上系着银造的链子,细得像装饰品,但终究是链子。
来到皇城后摄政王已在谒见大厅等待,埃斯特王子坐在那男人身边,壮得像公牛的祭司站在王座后方。帕里亚柯头戴摄政王的小金冠,虽然天气炎热,仍身披自己的招牌皮斗篷。那名祭司打扮得和他的同伴差不多,穿着灰褐色的袍子,一眼望去宛如和乌鸦低语的麻雀。
他们周围的群众很安静,但并非悄然无声。道森听得见有人喃喃低语和抱怨,不过声音不大,因此他说话时,欢呼者还能清楚听见他说的内容。
「摄政王阁下。」他说。「在下奉命降服艾斯特洛邦,在此报告任务完成。」
完成二字一出,群众高声欢呼。道森忍住微笑,同时注意着帕里亚柯的表情。谁也不知道他拒绝了摄政王的命令。在道森回报艾斯特洛邦的贵族受到保护后,至今尚未收到答复,帕里亚柯可能会将他贬为叛徒,但群众恭维的喊声像钟声响彻城中。感觉不太可能。几乎不可能。
结果摄政王露出微笑。帕里亚柯带着灿烂的笑容四处张望,彷佛欢呼声是朝着他而来,然后他起身示意大家安静,但吵杂的喧嚣声不断,只稍稍减弱。
「凯廉元帅。您再次证明自己是裂土王座的宝贵支持者。我在此本着职责与荣幸授与您新头衔、新领地。从今以后,您将是欧斯特林丘男爵兼卡尔特菲男爵道森‧凯廉。」
道森胸口突然一紧。欢呼声再度响起。尽管他已预料到两国间不会有和平谈判,不会有条约,已然结束的那场战争并不是两个文明国家之间的冲突,而是赤裸裸的征服。但帕里亚柯把一座和坎宁坡同样伟大的城市像战利品般赐给道森,无疑是让他成了安提亚第二有权有势的人,只在摄政王之下。
道森敬礼,脑子却甩不去赏赐背后的意义。他想象着卡尔特菲的财富涌入他手中和家里,还有他几个儿子的财产。与他相较之下,巴尼恩勋爵也像乞丐贫穷。
而他要做的只是接受葛德的统治,和他祭司的统治,所需付出的代价只有他的荣誉。道森从脖子上拿下一圈花圈搁到前方地上,像要献给帕里亚柯。
我将配得上这一切。他心想。但即使他用吶喊的也不会有人听见。
结束正式谒见后,道森为了完成他的职责还多折腾了几个小时,移交战俘花了不少时间。他必须让狱卒明白,移交战俘—尤其是勒诚王—只是为了监禁,而他们仍在道森个人的保护下。接着他下令军队解散,让他的属下回到他们的家和家人相聚,结束他元帅的职务。
道森尽力避免和帕里亚柯与他的祭司待在同一间房间,但按礼节至少得喝上一杯酒。私下谒见处位于决斗场附近的一座小花园,埃斯特王子郑重接待他之后便和其他几个贵族男孩玩耍去了,留下帕里亚柯和神巫坐在涂漆的黄檀桌旁,仆人匆忙端上凉酒和水果。道森朝摄政王鞠了躬入座,但他的目光注意的是私人护卫。共有十人。这十人无时无刻保护着帕里亚柯,要击倒他们并非易事,但不代表办不到......
「希望回程路上没有太艰辛。」葛德说。「听说你留下法隆‧布鲁特,任命他为艾斯特洛邦总督了?」
「是的,摄政王阁下。」
「这家伙过去几年的命运有很大的改变。」葛德喋喋不休地说。「你知道我在出征瓦奈时遇过他?」
道森拿起酒杯啜饮。酒棒极了。西密昂很在乎酒的好坏,这下子让帕里亚柯捡到好处。
「我想我应该有听说,大人。」道森说。
「噢,他缺席即将来临的庆功宴真是不幸。我还记得你为我办的庆功宴,就是瓦奈之后那场。我一直希望能报答你的恩情,那一定会很精采,我想应该会被人传颂整个世代吧。」
道森允许自己微微一笑。
「希望如此。」他说。
「听说您在卡尔特菲之战没有依靠神巫的祭司帮助,真是遗憾。不过攻下桥的时候他们很有用处,不是吗?」
「我不认为在卡尔特菲需要他们的帮忙。」道森说。「而我相信如果胜利专属于安提亚更能提振士气。」
「欸,别傻了。」葛德说着挥挥手。「谁都知道他们站在我们这边。我的意思是,祭司不是因为曾和艾斯特洛邦结仇才去摧毁敌人的信心。」
「应该是吧。」道森努力克制朝祭司瞪去的冲动。「但为了维持形式,还是这样比较好。」
「等一切结束之后,我希望和你谈谈如何转移艾斯特洛邦权力的事。我读了些历史,但没找到理想的模式,不过两国曾经同在至高王统治之下是有些帮助。」葛德叹了口气。「真希望我的命令早一天交到你手上。那么一来一切会简单得多。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打仗,死亡在所难免,现在他们投降,事情就难办了。」
「不能屠杀那些人。」道森说。
「但我们不能就这么留着他们。」葛德说。「只赢一半没意义。如果不把敌人彻底毁灭,难道要等他们恢复力量再战一场吗?如果想要和平—真正的和平—我认为就该征服,不是吗?」
「我们需要的是伸张正义,而不是气量狭小的复仇。」这话比他预料的尖刻。「大人,恕我出言不逊。」
「噢,不,没关系。有话直说。你是这座城中少数我信任的人。」
道森在座位上靠向前。
「大人,我们是贵族。」道森谨慎地用字遣词。「我们在这世上的责任是维护、延续秩序。有许多艾斯特洛邦的贵族流着安提亚的血液,即使撇开这件事不谈,我们也和他们有一段共同的历史。他们对我们做的事必须有个交待,而且是在双方处于平等下的交待。」
「噢,我完全同意。」葛德忙不迭地点头,显然一点也没听懂。祭司双眼半闭,但似乎一样仔细倾听他说话。道森心中涌起一丝怒意。
「这世界有一套秩序。」道森说。「我的属下忠于我,我忠于王室,而王室忠于世界的制度。我们因为生来优秀而成为贵族,低下的人忤逆了我,我会将他处死;出身高贵的人冒犯了我,就上决斗场。如果我为了养猪人洒下高贵之血,即使那名贵族来自异乡,而养猪人是我自己的奴仆,也罪大恶极。」
「让我想想。当然,我们或多或少平等。」葛德说。「我们是贵族,他们也是贵族。我们做出这些事,是因为他们企图对埃斯特不利,而他拥有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血统。所以这是为他做的。」
不对,这是为你的异族宗教狂热者做的。道森心想。
「应该是吧。」他说完,祭司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声音,像男孩子瞥见稀奇动物时的反应。
「大人,您似乎有烦恼。」祭司说着把身体挪向前,目光盯着道森。「有什么让您困扰吗?」
你不过是个牧羊人,你没权质问我。
「没什么。」道森说。祭司笑了。
再次见到克莱拉,好像把灼伤的手放进冷水中。除了她,从男仆到乔瑞,所有人都一脸微笑、喜悦地向他道贺。道森感觉自己彷佛做着房子失火的梦,然而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火焰。克莱拉看了他一眼,便像安抚孩子的母亲一样搂住他。
他们整晚躺在她的床上。有时她坐着,他的头枕在她腿上,有时她躺下两人一起共枕。克莱拉告诉他在这场短暂、重大的战争期间错过的家中琐事,还有在愚蠢俗丽、无知欢呼的世界中的流行—女人居然在晒黑的脸上画上油彩。有个女仆结婚离开了;一座蓄水池漏水,得把水放掉才能修理;莎碧荷慢慢融入家中,不过伊丽西亚对她态度刻薄;还有欧斯特林丘领地传来消息,新狗舍的进度理想,入冬之前可以完工。
床上的气味、窗边雀鸟的鸣声,加上她熟悉的碰触,他感觉自己数星期来第一次放松了些。
「肯诺‧达斯可林不久就会回来了。」她说。
「他到哪去了?」
「北岸。」克莱拉说。「他去寻求抵御艾斯特洛邦的盟友,正要回来时却传来胜利的捷报。
我想没人预料到会这么快结束。」
「不对。」道森说。「其实还没结束。」
「欸,收获季的收成当然会少一点。」克莱拉说。「不过明年......」
道森握起她的手躺下去,看着天花板。
「亲爱的,明年会是另一番气象。」他说。
克莱拉皱眉坐起身。他的指尖在她手臂划过一条弧线。
「有什么我该知道的吗?」她问。
「没有。只不过,或许你和乔瑞还有莎碧荷最好回领地一阵子。我们有两个领地得照顾,那小子得知道该怎么管理那个地方,而妳是示范的最佳人选。」
她板起脸孔。
「还会发生什么事。」她说。「怎么了?你有什么打算?」
「亲爱的,别问我。」道森说。「我想告诉妳,但目前我最好一个人守着秘密。」
「道森—」
「我没打赢这场战争。帕里亚柯虽然心狠手辣,但这场战争也不是他发起的。帝国的核心出现腐败,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誉。虽然有风险却别无选择。」
克莱拉注视着他,彷佛看了一个小时,她的目光来回移动,端详着他的表情。
「你打算对付帕里亚柯的祭司。」她说。
「这是为了荣誉与职责。」道森说。「别试着改变我的决定。」
她站起身,双手在身前交迭。
「我和乔瑞离开会引人注目。」她说。「战争英雄的妻子在这时机出城很奇怪。如果我留下该做什么准备?会有暴力冲突吗?」
「会。」
克莱拉呼了口气,阖上眼。这是从两人认识时就有的习惯。他还记得那时克莱拉刚成年,也会像这样垂下睫毛呼气,但并不是叹息。或许先前那些时候都是为了此刻的预演。他从床上爬起来,握住她的手。
「亲爱的,我没有选择。我看出有人正对我们王国虎视眈眈,如果不加以阻止,这里将不再是安提亚。或许还留着同样的形式,甚至由同样的人组成,但王国却被某种堕落的东西取而代之。我得尽一切努力维护国家的安全。」
「好吧。」克莱拉说。「那就去吧。而我会保护这个家。」
他柔柔在她额上一吻,接着是唇。她将他压回床上,在片刻的时光中,他们一同遗忘了外面的世界。
上次道森走进坎宁坡下方的废墟,以及比午夜漆黑的废弃拱道和走廊时,猎人文生‧柯依还在他身边。这次他独自前往,道森感到自己很怀念年轻人的陪伴。他很安静,忠心又刚猛。道森不懂克莱拉为什么突然对他产生反感,或许回欧斯特林丘过冬时,有机会修补两人之间的嫌隙。
老鼠在提灯照亮的前方一闪而过,尖爪扬起古老的尘埃。这里曾是城市的一部分,这些石头见过日光,识得小贩的兜售声,而道森闪避的碎石曾是为庆祝许久前就被遗忘的胜利而立起的高大石柱。随着深入废墟深处,被倒塌物占据的道路愈来愈窒碍难行。但他仍确定自己认得路。
远方的第一丝光芒让他心中同时充满希望与恐惧。之所以燃起希望,是因为他找到了他要去的集会处,而恐惧也是同个原因。
四人坐在一块倒下的花岗岩石板旁,除了艾伦‧克林爵士之外,还有艾斯汀‧瑟席利安、欧德‧玛斯特林和米库斯‧萧特。一个骑士,一个散侯爵,两个伯爵隐身黑暗中,他纳闷那三人是否一开始就参与了克林的阴谋,或许玛斯有其他道森不曾发现的盟友。他坐到一块石头上,端详着背叛西密昂、投向艾斯特洛邦的这些男人。一年前,他们还水火不容,但这时命运却让他们团结起来。
「很高兴看到你能找来这么多看法相近的朋友。」道森说。
「大人,这东西也有帮助。」克林说着将处决令推过木板。「宫中有些人仍和国界另一侧的家族很亲近。」
道森拾起那张纸收入随身的袋子里。
「我们该做什么?」萧特的声音尖锐紧绷。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艾斯汀福特的巴尼恩公爵步入光线中,道森起身致意。巴尼恩的表情平静沉着,淡茶色的头发盖在一双黑眼上。「凯廉,我接到了你的信。我和我儿子谈过,被迫做出同样的结论:安提亚已经被异国的巫师挟持。」
「看来你儿子把桥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道森说。
「对。」巴尼恩勋爵说。「我支持你。不过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如果消息泄露,我们所有人都会送命。」
「你能找来多少人?」道森问。
「在关键事件能完全信任的有二十人,下手之后,一百人。」
萧特保证带七人,瑟席利安和玛斯特林各带十人,接着算入宅邸的资源后还有七十人。
「我可以在最初的攻击提供十二人。」克林说。「包括我自己。前提是我们要有共识,必须杀死帕里亚柯。」
道森环顾废墟,点点头。
「三天后,帕里亚柯将为我举办一场庆功宴。」道森说。「庆祝征服艾斯特洛邦。我不确定,但我怀疑他打算在那时处死勒诚王。大家可以在我的宅邸集合,如果他们换上我家的制服,并以我的礼兵自称就能在宴会中进入大厅,然后将帕里亚柯就地正法。」
「我不想引发内战。」玛斯特林说。
「不会引发内战。」道森说。「事成之后,我们都会向埃斯特王子投降。我们是为了王室才做出此举,不容任何人质疑。」
「那全靠一个男孩来判断。」萧特说。「如果王子决定惩处,我们全会被打入牢里。」
「如果你不打算冒险,那就来错地方了。」道森说。「即使我们在过程中捐躯,相较于夺回王位也不过是极其微小的代价。杀死叛国贼,支持王子。没有别的方法。」
「我同意。」巴尼恩说着拍了一下石头。「但杀死帕里亚柯只是毁了持剑的手。还有另一个问题。」
「当然了。」道森说。「还有祭司。得把他们抓起来杀了,并且烧毁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