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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葛德

  葛德起身接受例行的羞辱。他的仆人替他扑粉、穿衣,让他准备好进入这个辉煌荣耀的世界。他像每天早上那样告诉自己,仆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几乎一丝不挂;即使有人注意到,对贵为摄政王的葛德来说,他们对他的看法也无足轻重。然而在脑海深处,他仍然想象着自己走远之后众人窃笑的样子。还有他的私人护卫。那些人几乎到哪里都跟着他,但从来不和他说话,也从来不向他要求东西或是对他的笑话做出反应。然而这不代表对他没有意见。他当然不可能降贵迂尊地问他们,但要他怎么不去想呢?

  庆功宴从黎明开始。早在道森、葛德或埃斯特正式到场之前,举办庆功宴的凉亭就挂上了白丝绸,而杂耍演员、竞技士和一桌桌的甜点也纷纷进场,为了黎明时分的儿童庆功宴做准备。整个早上都是游戏和竞赛,赢家将得到裹着凯廉家代表色布料、刻上道森‧凯廉名字的奖品。葛德计画在中午第一餐时加入。道森和凯廉夫人也会到场。运气好的话,乔瑞和他新婚的妻子莎碧荷也会去。

  葛德穿过皇城宽阔的城墙,仆人和奴隶纷纷走避,他心里突然纳闷起乔瑞是什么感觉。他虽然参与过结婚典礼,却不能想象自己婚后的情景,每天早上醒来见到的不是一群几乎陌生的人,而是一个女人。一个特定的女人。在别人面前赤裸着身子,而那人不用依循礼节别过眼。光是这念头便足以让他胸口发疼了,虽然只是隐隐作痛。

  他该如何得知女人要的是他,还是他拥有的头衔?他读过许多描写性爱的书,足以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书里甚至有图画,那件事本身不成问题。但他心里的恐惧却比早上仆人造成的不安糟糕一千倍,他怕那女人—那个还未成形,只是个概念的女人—之所以容忍他,是因为他是摄政王。其他人假装对他漠不关心,她则假装爱他或渴望他。他无法忍受这种念头。

  他可以下令处决国王、摧毁王国,但他时常感觉到寂寞。寂寞,还有嫉妒。嫉妒他朋友拥有他不能拥有的事物。埃斯特是唯一了解他的人,但葛德不能和小孩谈那种事,何况那是他应该保护、培育为国王的男孩。不,不可能。

  「葛德大人。」神巫如山崩般的声音带了点共鸣。

  「早。」葛德说。「我只是......我没在做什么重要的事。一切都顺利吧?」

  「我和我的同伴听到一些消息令我感到不安,葛德殿下。」

  「叫我摄政王。」

  「摄政王阁下。我担心可能会发生动荡。有些喜欢欺骗女神、却惧怕祂力量的人,即使感觉到祂的存在仍不知悔改。」神巫把声音压低为耳语。「你要小心。这世界看似光明无邪,其中却有危险。」

  冰冷的恐惧让他肩头一紧。他弯身靠向祭司。

  「我们该怎么做?」葛德问道。

  神巫勾起嘴角。

  「跟我来。」他说。「带上你的护卫。」

  他们来到一间旧舞会厅,曾经使用这里的人都已作古,室内光线很差,地板被磨损成碎木片和砖头,一排排长椅像戏院一样排在三面墙边,最后一层高得几乎碰到拱顶,而蜘蛛女神的祭司们沿着最上面那层站立。至少有二十人。他们身上一律佩着刀剑,手中拿着十字弓,葛德听见他的私人护卫倒抽口气。神巫示意他止步,自己走向第一道长椅中央,然后才叫他上前。私人护卫不显眼地靠在墙边,但葛德可以看见他们的目光在房中游移。

  神巫指向左端的男人。

  「就是你,朋友。请你上前。」

  护卫没动弹。

  「没关系。」葛德说。「照他说的做。」

  男人走到房间中央,在昏暗中,很像准备要演说的演员。葛德之前从未想过护卫也是人,而这个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左侧下颚和还有淡色的疤痕。葛德纳闷他叫什么名字。

  「你阴谋伤害葛德勋爵吗?」神巫问。

  「没有。」护卫声音尖锐。

  神巫点点头。「请后退,朋友。在他旁边那个,上前来。」

  祭司把护卫一一叫上前询问同个问题,最后他拍拍葛德的肩膀,咧嘴而笑。

  「这些人都可以信任。」神巫说。「把他们带在身边,我会尽量待在附近。在我们确认对你的威胁到什么程度之前,你必须小心谨慎。」

  「我确定不会有问题的。」葛德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不确定。

  「当然。」神巫说。「不过危险发生的时候,你的真理使者会保护你。」

  这话没有什么安慰人的效果。之后葛德依照计画参加了庆功宴,但受威胁的感觉愈来愈强烈。埃斯特也在,他和王室成员坐在主桌,目光飘向决斗场,贵族男孩正在场上用练习剑对打。他的年纪处于他还未成为的男人和从来没有完全融入的男孩之间,葛德坐在埃斯特身旁,指向玩耍的男孩。

  「你该去玩。」他说。「那是为了向凯廉致意。」

  「只是玩游戏而已。」埃斯特装出不满的样子。

  「我不认为。」葛德说。「那些男孩有朝一日将成为你带领的男人,还是现在开始认识他们比较明智。我是说......」

  神巫坐在他背后点点头。很安全。够安全了。埃斯特舔舔嘴唇,瞥了那些男孩一眼,有个年长的男孩正在表演花招给较小的男孩们看,练习剑一扭,横过手腕,再伸手过肩接住。

  「你说得对。」埃斯特点头说。「谢谢你,葛德。」

  「不过,埃斯特,小......小心点。」

  「我会的。」男孩说。

  葛德在椅子上往后靠,双手焦虑地搁在桌布上。

  余兴节目以一贯的速度进行,仆人端出十来盘不同的食物,歌手即兴唱出歌颂道森‧凯廉的歌曲,但这些葛德全都不喜欢。凯廉独自出现时—不幸地,克莱拉‧凯廉和莎碧荷都不舒服,而乔瑞得照顾她们的状况—他让自己稍稍放松,然而神巫质问护卫的片段仍像不速之客一样在脑中徘徊不去。要他放下不安,就像要他用意念让自己飞起来一样,完全不可能。

  庆功宴在餐会后继续进行,在中午和主要宴席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填满了运动和运气的竞赛,感觉就像观看一场小型的比武锦标赛。出席的贵族们坐在包厢中交换流言蜚语,那些人宛如一群孔雀,因为彼此的利益而神气活现,而凯廉淡淡掩饰的轻蔑呼应着葛德的想法。

  一开始进行的是马上长枪比武,紧接着上场的是格斗,然后是一系列的决斗表演,比任何真实的打斗更令人大开眼戒。凯廉充当裁判,颁奖时展现了他为人所知的机智。参与格斗的密宁‧拉特爵士获颁倒地最灵巧奖;特尼根勋爵和他外甥欧斯特的马上长枪比武宣布平手,以避免家族不合更加恶化。这句俏皮话很尖锐,引起的笑声甚至带点残酷,但葛德感到平静了些。不论神巫在担心什么,都没有发生。

  主要宴席在日落前一小时于皇城最大间的宴会厅举行。油灯和水晶打造的枝状吊灯让室内弥漫着几乎不会造成阴影的柔和光线,以及铁匠锻造炉的热度。主桌安置在呈十字型的宴会厅中央,桌下有个每半小时就会转动一次的大转盘,道森、埃斯特和神巫坐在葛德身边,他的私人护卫蹲跪在后方待命;特尼根勋爵和他儿子坐在神巫的右边,一脸愉快亲切的样子;肯诺‧达斯可林和他女儿莎娜坐在凯廉右手边,离葛德更远了。那个女子不断和他四目相交,但他不知该朝她微笑还是别开眼。炎热的夏季,宫中流行轻薄的布料,而莎娜‧达斯可林身上那件贴身丝裙让他既希望她坐近点,又希望她根本没出现。

  桌子缓缓转动时,达斯可林说道:「摄政王阁下,有些人我希望您见一见。我回来得太晚,没能帮上忙,但我在北岸的会谈非常有趣。这些日子以来,全世界的好奇心都在您身上了。」

  「我不懂。」葛德说。「我是说,选择战争的不是我,而是勒诚的作为。至于我们能轻易赢得这场战争,则全是道森和神巫的功劳。」

  「神巫大人?」达斯可林说着瞥了道森一眼,勋爵的表情严峻冰冷。葛德发现自己在无意间口出侮辱,心中闪过一阵懊恼。

  「只是心灵的指引与慰藉。」这些话有如连珠炮般脱口而出。「胜利属于凯廉。」

  他有股冲动想抱怨处决命令未能执行,但他压抑着,这件事可以留待之后再说,他必须为此召开更大的会议。到时候,达斯可林和凯廉显然会有很多时间讨论如何确保安提亚永久的和平,不再受敌人侵扰。

  「我看到你把你的银行家带来了。」凯廉说。葛德一时不解,接着才明白这话是对达斯可林说的。「你居然让他参与为我办的庆功宴,真意外。」

  「是吗?」达斯可林答道。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温暖,但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感觉好像又看到下午的决斗,只不过语言和隐含的意义取代了刀剑。「我还以为你们友善地道别了。他显然觉得在欧斯特林丘的时光还算愉快。」

  「我没砍断他的双手。」道森说。

  「因为他没骗你。」达斯可林说。

  神巫平静神秘的微笑和貌似困倦的眼睛对两人的对话毫无反应,葛德纳闷听到话中的真相与欺骗是什么感觉,是让对话更明白还是更晦涩。

  「现在谈的是什么人?」葛德问。

  「培林‧克拉克。」达斯可林说。「他是米狄恩银行科姆‧米狄恩的女婿。有权有势,但并不是贵族血统使然。」

  「老朋友,他们会把这话刻在你坟上。」道森说。「他的朋友有权有势,但并不是贵族血统使然。」

  「凯廉,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吗?」达斯可林问道。

  葛德朝埃斯特和神巫瞥了一眼,男孩似乎被两人之间的敌意吓到了,但祭司无动于衷。道森面红耳赤,却只是抿着嘴摇摇头说:「没有。我今晚有点焦虑,和你无关。请见谅。」

  「至少我们不用让正式决斗打断你的庆功宴。」

  「不。」道森说。「不能被这种事打断。」

  「或许我可以见见这位银行家?」葛德努力找机会岔开话题。「他是哪位?」

  达斯可林指向一个身穿绿丝绒的苍白男人,他坐在穿着勃尔嘉正式骑士装束的胖男人和纤瘦的女人中间,那女人的金发淡得接近白色,是锡内人,但又不太像。达斯可林跟着他的目光看去。

  「她是席丝琳‧贝尔莎库。他们在奥丽华港分行的行长。」他说。「她不久前才加入银行,显然拥有不受拘束的才干。」

  「他们为什么来这里?」葛德察觉这话给人的感觉又急忙补充道:「我是说,当然欢迎他们,不过他们在安提亚有什么事吗?」

  「他们是来见您的。」达斯可林说。「另外还有隆赫斯公爵夫人,怀特史东公爵与伍德福特公爵。我认为您应该考虑—」

  但他们后方传来的叫喊盖过了他希望葛德考虑的事。葛德转头望向宴会厅的南翼末端,身披熟皮甲的男人成群走进来。他们拔出剑,一名宫廷守卫上前质问却被砍倒,剎那间尖叫四起。

  「葛德殿下!」神巫高喊。葛德不记得自己曾站起来,但他被高壮的祭司狠狠推了一把,跪倒在地,心中大惑不解。他转身试图站立,却看到令人困惑的景象—神巫左臂有个深色扩散的印子,脸部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另一侧,道森‧凯廉手持着染血的匕首站着。有个女人在尖叫,但葛德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道森似乎震惊地退了一步,放开他的匕首,而葛德的私人护卫涌向他。

  「跟我来!」道森跳到主桌上大喊。「他在那里!跟我来!」

  「不,等等。」葛德说。「住手。事情不对劲。」

  神巫抓住葛德,四根粗壮的手指几乎完全盖住肩膀和手肘之间的手臂。

  「葛德大人,我们得走了。现在就得走。来吧。」

  有东西爬过葛德皮肤上,那是一只染着祭司鲜血的黑色小蜘蛛,细小的脚在爬行时留下一道红印子。葛德尖叫一声,抽回手,但神巫已经朝东边前进,把他像小孩一样拽在身后。此时庆功宴的来宾都离座了,混乱的人群涌上前又退开,他身后传来桌子被砸毁、玻璃杯粉碎还有钢铁相击的声音。

  他们跑到另一端的门边,神巫像动物一样发出痛苦的咆哮着挤出门外。那只或其他只小蜘蛛咬了葛德手肘内侧的肉。他惨叫一声,拍向蜘蛛。神巫把手松开。

  「快来,葛德殿下!快过来!」祭司喊着。葛德正要跟上时脑中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彷佛冰水涌过他的心。

  「埃斯特!」他叫道。「埃斯特呢?」

  「葛德殿下,过来!」

  「我得......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葛德回头跑向那场染血的庆功宴。暴力蔓延了。他左边的墙上溅了一大片圆弧状的血迹,右边有三个卫兵包围了两个刺客,但同时间又有两个敌人高举染血的剑,冲向他们。葛德跃过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看不出那人是死是活,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主桌—埃斯特躲在桌下。葛德好几个月没拚命狂奔了,回到主桌时几乎喘不过气,他把蹲在桌下的埃斯特拉出来,像不到一分钟前神巫硬扯着他一样拉住王子的手臂。

  「怎么回事?」埃斯特喊着。

  「你不会有事的。」葛德向他保证,彷佛坚定的口吻能让事实成真。「但你不能留在这里。你得跟我来。」

  他站起身时,东边的通道已经被封锁了,十来个刺客让剩下的私人护卫寡不敌众。在那群人之中,道森‧凯廉以左手笨拙地持剑砍杀,正当葛德看得目瞪口呆,凯廉瞥见他的身影。

  「那里!他在主桌。」

  葛德转身向北边冲去。宴会厅的人少了大半,男男女女都尖叫着逃进皇城。葛德的心跳快得好像一下还没跳完就开始跳另一下,他真怕会因为心脏突然痉挛而倒地不起。一个穿着仆人装束的老人发现了摄政王和王子,在恐怖的片刻中葛德在那人脸上看见一丝恐惧,接着是坚决的表情。仆人捞起一个汤勺,把它当作钉锤一样挥舞。

  「为了埃斯特和安提亚!」老人尖叫着冲向追赶他们的剑士。葛德没停下来看他倒下。

  宴会厅外的走廊彷佛牲畜忙着奔逃的屠宰场,人们朝四面八方逃窜,却丝毫不知道自己逃向何处。而葛德和他们一样毫无头绪,神巫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这时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摄政王。」说话的是那个苍白的女人。那个银行家。她的礼服袖口被扯裂了,雪白的肌肤上染了不是血的某种深色东西。「你到底在干嘛?你们遭到袭击,你得逃离这里。」

  「我不知道该往哪去。」他说。「到处都可能有他们的人。我不知道哪里安全。」

  女人注视着他,他似乎在她眼中瞥见鲜明的疯狂。她咧嘴而笑,露出淡色牙龈上一排完美贝齿。

  「我知道。」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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