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克莱拉
士兵带来了摄政王的敕令。克莱拉虽然没料中,但也不意外,而且多少松了口气。道森被抓之后的日子正常得荒谬。她在没有道森的房里踱步、和奴仆说话,或是穿过花园。道森为葛德领军出征那段时间,她也在这些例行事务中度过每一天,只不过此时她丈夫身陷牢狱。她原本预期极为可怕的后果,因此刚刚收到命令时,几乎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站在宅邸前的院子里,看着他们将东西搬走。她怀孕生下孩子的那张床、日光中庭的紫罗兰、衣裙华服。道森的猎犬低鸣呜咽,困惑地看着细皮带。执行命令的队长仁慈地给克莱拉一点时间,让她留着一只钱包和一袋收拾好的东西,而命令里没有这一项。即使队长把她扛上肩头扔到街上,依然算奉葛德‧帕里亚柯的命令行事。但他没那么做,她心怀感激。
「他们不能这样。」乔瑞的声音如琴弦紧绷。他因愤慨而紧张。
「亲爱的,他们当然可以。」克莱拉说。「你不会以为他们会让我们过之前那样的日子吧?我们的地位不复从前了。」
「可是妳没做错任何事。」
其实有。她心想。我爱上了你父亲,所以我背负着叛国罪。但她没说出口,只是牵住小儿子的手,拉着他离开。
宅邸的奴仆都站在街上,手里拿着个人的所有物,宛如天灾的幸存者。克莱拉最后一次以女主人的身分走向他们。安贾许的脖子上依然拴着链子,睁大的双眼中带着惊恐。克莱拉举起双手开始说话。
「我想你们都明白,宅邸的需求缩减了。」她咬紧牙关强忍眼中的泪水。
她告诉自己:扬起下巴来。微笑。对了,就是这样。
「各位家中的奴隶,我解除你们的契约。希望你们得到自由之身以后,能像受束缚时一样衣食无缺。各位受雇的仆役,我可以提供推荐函,只怕我的推荐效力不大。」
后面传来啜泣声。是某个在厨房帮佣的女孩。克莱拉心想。
「别怕。」克莱拉说。「你们会在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新位置。这事并不愉快,甚至很痛苦,不过这并不是结束。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是结束。非常感谢你们在这里做的一切,有这么棒的人替我工作,我深深引以为傲,你们会是我心中美好的回忆。」
她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巡过一遍,向众人一一道别,尤其奴仆们一直要拥抱她,发誓永远对她忠心。这举动很贴心,她希望其中有些是由衷之言,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会需要这些盟友。以她目前的处境,即使屈屈第三男仆的客套,他也没立场拒绝。
乔瑞将她的背袋背上肩头,挽起她的手臂,两人一同穿过街道。她在一个街角摊子停下来,向一个缺条腿的特拉古老人买了糖渍紫罗兰。糖融化时,花瓣贴在她舌头软化。她带乔瑞朝银桥走去,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宅邸在大裂谷的另一侧,而老天保佑莎碧荷,那女孩先走一步,准备迎接他们的事宜。
「我想这应该表示你父亲不久就会被传唤。」她说。「恐怕不会轻易了结。」
「母亲,您别担心。」他说。「我不会让父亲受辱。他不用独自面对指控。」
她停下脚步。乔瑞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
「你要让他受辱。」她说。「你要和他断绝关系,否认你们之间的牵连。懂吗?你要背弃他,而且让全世界看到。」
「不行,母亲。」
她伸手制止他讲下去。
「这不是酒吧里的争论。孝顺是美德,但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同了。你还有责任,对我和对莎碧荷的责任。」
乔瑞流下泪来,而且是在街上公然落泪。好吧。她心想,如果他们非得引人侧目,这天或许是个好日子。一辆货车辘辘驶过他们,她将手搁在他手臂上。
「你父亲知道你对他敬爱有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但他也了解你有家室了。他不会因为你要保护自己的人生而恨你—更别说那是他帮你得到的人生。我们拥有的不多,别再失去仅有的了。」
「应该有人站在父亲身边。」
克莱拉淡淡笑了,再一次感觉心碎。她的儿子像狗一样忠诚。她心想,我们把他教得很好。
「的确应该。」她说。「但他不希望那样。我是他的妻子,身为儿子的你应当站在他身边,只不过他会为了保护我们而分心。他知道你爱他,也知道你在心中景仰他,看到你因他而受苦只会让他更煎熬。所以你要和他断绝关系,很可能要改掉你的姓。该怎么做能让你像道森对我一样对莎碧荷好,就这么做。」
「可是—」
「就这么做。」她说。「明白吗?」
「是的,母亲。」他说。
「很好。」她说。
史基斯丁宁勋爵在城中的宅邸极为朴素,不像实际居住的地方,倒向对传统的致意。他是海军,夏季都待在海上而不是宫中,而冬天则在自己的领地或参与国王的狩猎。克莱拉将少少几件东西暂放在几乎不比她更衣室大的一间斗室里,化好妆、拉直衣裙,然后立刻回到街上。她没有时间了,失去家园的震惊迫使她行动。
柯廷‧伊桑德林的宅邸看起来稍稍落魄了点,或许是因为那里和艾宾波男爵葛德‧帕里亚柯的宅邸共用一个前院。埃斯特登基时,帕里亚柯才会回到这里,然而此时宅邸仍尊严地维持着。和摄政王的宅邸比起来,任何住所都会相形失色。伊桑德林真是时运不济。
门奴传达后,柯廷‧伊桑德林立刻带她进入会客室。她正要从烟斗匣里取出烟斗,却发觉她把烟草都留在家里,而既然她已经前来向他要求那么多,似乎不该再向他讨烟草。
「听说您的宅邸充公了。」他说。「真遗憾。」
「我不觉得能留下宅子,欧斯特林丘的领地当然也没了,而道森实际成为卡尔特菲男爵的日子没长到我会因为失去那头衔难过。不过我会想念领地的。冬天那里很美。」
「我记得。」男人说着面露微笑。「您一向好客。甚至对您丈夫的敌人也一样。」
「噢,尤其是我丈夫的敌人。」克莱拉说。「对朋友友善算什么难事?」
伊桑德林听完笑了笑。很好。他或许愿意听她说。之后他们又闲聊了几分钟,那天不算太热,会客室里很舒服。会变热的,不过时间未到。
「说实话,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听亲切的话、让人安慰。」她说。「不过这两种事您都很擅长。」
「我能帮什么忙吗?」他问。
「大家都知道您和我丈夫是敌人。」
「但愿没那么糟。或许算竞争对手吧。」
「不,的确是敌人。但身为某个人的对手带有真诚的意味,因此让你帮得上忙。我无以回报,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我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说话。不是正式发言,而是在巨熊俱乐部和私下的场合。我为此感激涕零。」
「两个女儿?我还以为妳只有一个女儿。」
「伊丽西亚和莎碧荷。」克莱拉说。
「噢。」伊桑德林说。他的短发现在没那么糟。这发型维持了一阵子,所以也看习惯了。
「凯廉夫人,妳一向对我很友善。」伊桑德林说。「即使妳丈夫希望我送命时也一样。我现在的影响力有限,不过我会用仅有的力量帮助妳。」
「谢谢。」克莱拉说。
开口之后,其他的就简单了,即使不简单,最后仍能达成。而如果她能求助于柯廷‧伊桑德林,恳求她的表亲伊琳‧密尔也就不难了,还有她展示刺绣的女人,以及艾明夫人召开的读诗会......于是她就这么穿过城市,拜见一个个宫中人士,度过她的一天。
她对这类非正式的会面并不陌生,但她一向处于另一个角色—以糕点表达她的同情,给与不带保证的支持。这些形式很熟悉。唯一的差异是她扮演的角色,还有她投下的赌注。
幸好伊丽西亚已经不再用凯廉这个姓。她安稳地处于安涅林家的核心,仍然在宫中现身,地位也很稳固。维卡里恩没那么安全,不过至少好过最糟的状况,目前已经离开坎宁坡避风头。他从来没上过战场,一心忠于王国信仰的神祇和神职。他必须和道森断绝关系,只要断绝关系就不会有事。
最危险的是巴利亚斯和乔瑞。她必须专注于这份工作,拜访所有她认识的人、可能客套欢迎她的人,还有她从前交往过的人。她利用了过去的恩惠和没必要的善意,尝试了没试过的手段,有时如她所愿地成功,有时尴尬地失败。她或许永远不知道某次拜访是否有用,但只要她孩子安全,哪次成功并不重要。
在晚餐时间当不速之客太不礼貌,于是她停下行动,找了一间卖隔日面包配香肠、黑芥末和啤酒的面包店。她又伸手拿烟斗,然后低声咒骂着放下。她得想办法拨钱买一点烟草和食物,还有考虑史基斯丁宁的款待结束后能栖身的地方。常人不会永久收留叛国贼的妻子。如果巴利亚斯成为舰队司令或乔瑞有了战功,她或许能得到可敬人士的母亲这个新身分,但她眼前只能想象自己是道森之妻,注定身败名裂。
小摊子的木桌有裂痕,椅子摇摇欲坠,坐在那里的几分钟,她允许自己收起微笑。她感到茫然,从未想过会落入如此空虚的处境。她的婚姻、家庭、宫里的小阴谋,还有道森,他落伍地深爱责任,而且对他实践时的矛盾视若无睹。她离开扶养自己长大的家之后,她的生活就等于这一切。那个生活并不是她建立的,而是她适应了那样的生活。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小心挖起、放在水里的一株花草。其实没有受伤,但苍白的根完全裸露,如果找不到土壤就活不了。克莱拉很明白这点,就像她知道太阳会升起、秋天会降临一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道森‧凯廉不在。这男人爱她胜过了解她,这点在她生命中恒久不变。她还记得她初次吻了他的那一夜,他把恐惧隐藏在绅士的表现底下,她则以矜持带过,直到她确定两人不会有任何行动,只是坐在花园里渴望彼此到天荒地老,她才主动吻了他。当时他年轻英俊,是西密昂王子最好的朋友,而她是他父亲为他选的女孩。他们还来不及拒绝,婚事就安排好了。
她纳闷着自己之前是否做过某些事左右了他的命运。她希望是这样。如果眼下的灾难都是她的错,至少代表有些事是她所能控制。但这只是痴心妄想。无论怎样的晚宴或引开注意的谈话,都不可能让道森臣服葛德‧帕里亚柯的祭司。让石头像鸟一样飞还比较容易。
这是必然的结果,即使曾有挽回的机会如今也太迟了。她叹口气,吃了点香肠。软骨和牛至叶放得有点多,此外并不难下咽,黑芥末更遮掩了不少缺点。她配着啤酒吃完简单的一餐,默默流泪,然后重新挂上微笑回到这世界。她心碎了,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复原,但用不着放弃挣扎。
快天黑时她才回到史基斯丁宁家的房子,背和脚都在发疼,裙襬因为和狗与马匹走在同一条街上而骯脏不堪。动物粪便的气味似乎是她必须开始熟悉的生活一部分,但她承受的不只如此。这不算什么。
她走进房子的时候,听见巴利亚斯愤慨地大声说话,乔瑞也义愤填膺。她抿着嘴,随争吵的声音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餐厅。餐厅以廉价牛油蜡烛照明,布置给不住在那里的家庭使用。
「他是我妻子的父亲。」乔瑞说。
「而我是你哥。」巴利亚斯吼道。他的脸红得发紫。「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不再重要了?再来你就要去讨好皇城里那个龟儿子,问他能不能给你房间住、给你剩肉吃。」
莎碧荷站在另一端的门口,手里紧抓着蕾丝手帕,指节都泛白了。克莱拉由她的表情明白巴利亚斯已经造成多少伤害。
「老天啊。」克莱拉像驯熊人一样鼓起自信走进餐厅。「我还以为你们又变回小孩,被人抢走心爱的玩具。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在史基斯丁宁家里借住。」巴利亚斯的矛头转向她。「我不同意。他收回我在舰队里的职位。我为他效力多年,一有麻烦,就像只臭鱼一样把我丢下船。」
「有些状况—」
「我是这个家的长子。我得为我们的名声担起责任。」巴利亚斯说。「而我不会让这种事损及我的尊严。」
克莱拉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但她看到乔瑞睁大了眼,巴利亚斯通红的脸上露出忧心,而莎碧荷嘴边泛起淡淡的微笑。克莱拉和她的长子四目相交,心想:他曾经是未来的欧斯特林丘男爵。如今光明的未来无缘无故消逝,并且事前没有任何警告。悲伤会让人失去理智,做出平常不会做的事。
她张口欲言,又顿了一下重新开始。
「我的丈夫现在还活着。」她语调温和,字正腔圆。「你是我的儿子,乔瑞也是我儿子,莎碧荷则是我媳妇。史基斯丁宁勋爵是你的家人,而我们最好别让他觉得当我们的家人是沉重的负担。」
巴利亚斯皱起眉、别开眼。这只熊目前被驯服了。
「乔瑞要和父亲断绝关系。」巴利亚斯的声音充满焦躁。
「我知道。」克莱拉叹口气坐到桌旁。「你也要。」
那一晚,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宅邸里维持着不自在的和平。巴利亚斯像呱呱落地那天绷着脸发脾气;乔瑞的沉思比较不明显,而且比较考虑他周围的人。克莱拉坐在陌生的窗边,窗外是别人的花园,手中编着蕾丝—先前的缝纫也因摄政王的判决没了。就寝之前,莎碧荷来找克莱拉,手里拿着小皮袋装的烟草。克莱拉吻了女孩的脸颊,两人都没说话。克莱拉觉得有些夜晚太脆弱,不能冒险加入言语。
隔天早上消息传来,葛德‧帕里亚柯即将宣布他对叛国者道森‧凯廉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