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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席丝琳

  如果席丝琳在找裁缝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出席死刑,或许会有不同的选择。瓦奈城的大牢开放示众,民众可以看见、嘲弄等着见治安官的人,但城主的审判是私下进行,死囚如果有家人处理后事、承担费用,之后会送去埋葬,如果举目无亲,则会丢在城外的山丘上。

  奥丽华港恰恰相反。等待审判的过程私下进行,一旦宣布判决或付完执法费用之后,任何路过的人都看得到他们受的惩罚。至于为即将行刑的死刑犯举行仪式,宫中权贵都得出席,这件事光用想的就很荒谬,而她十分有限的衣物中没有适合这类场合的衣服。

  最后她选了颜色较深的那件。浅色那件的剪裁比较简单朴素,即使询问了培林‧克拉克的意见,她仍不确定那天庆典的时间长短。她在脸上画了点油彩衬托双眼,颜色用得不多,以免室内太热让她看起来像融化一样。接着她从火灾后新添的珠宝里挑了两小件,她试过各种组合,最后决定戴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不戴手环。她不想让人觉得她要抢走贵族的光采。简单、低调、正式就好。

  在她几乎打算重新考虑礼服的时候,才想到她并不在乎宫廷人士的看法。对他们而言,她是个混血的外国人,而且是商人。即使她衣着首饰搭配完美,需要银行家的人顶多表面对她和善,其他人则对她视而不见。

  不对,她之所以担心,是因为葛德会出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是小孩了,也不是桑德能轻易打动的戏迷。如果承认,那么他们之间的确发生过什么;但如果不承认,则什么事也没发生。奢望他会拨时间给她、对她有兴趣或能为她分神实在愚蠢,但他提过设立银行分行的事,因此想在他面前好好打扮或许不全是痴心妄想。

  于是走去集合之前,她戴上手环。不是为葛德、培林‧克拉克或任何人,只是想戴而已。

  夏天对坎宁坡的侵袭减弱了,头上的天空蓝而不艳,即使隔天就下起史密夫说的雨也不令人意外。她和一行人一起待在平民的等待处,沃特迈屈男爵和妻女正在宅邸中某处准备,在男爵一家人出门前,谁也不能离开前院。幸好厨子拿出一盘饼干和干酪让客人在动身前享用。

  培林‧克拉克穿着简朴的长外衣,系着窄皮带。她看到他之后,对自己的选择比较自在了。他微笑着鞠躬,她一边回礼,一边伸手拿饼干。

  「至少会很有趣。」他说。「不是每段旅程都能从凯旋者的庆祝会开始,待到他被处决。」

  「我们对那个人有什么了解吗?」她嘴里满是饼干奶油和盐的滋味,面粉的比例控制得刚刚好。不论主人如何怠慢,达斯可林的厨子都毫不吝啬地弥补,结果令人满意。

  「我见过他几次。他让帕里亚柯坐上摄政王之位有功,从我见到他以来,他就一直深陷宫廷阴谋中。那个人是个古板的思想家,对我们或做我们这行的没用处。」培林说。

  「那我就别哀悼太久。」她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不知道。」培林说。「听听大家是怎么描述暴动。如果凯廉有党羽,这正是观察他们难过的时候。」

  「没问题。」她说。「我还以为会有更多惩处。凯廉家不是唯一涉入叛乱的家族。」

  「对,的确不是,不过那些人以凯廉家为首。有些家族已经求和,而凯廉被抓了,因此得到极端的处置。」

  门开了,一名下级男仆探身进来。

  「大人和夫人走出去了。」他说。「快来吧,否则会落在后面。」

  「我还以为是我们在等他们。」席丝琳说。

  「贵族之血流动的规律不同。最好保持耐心颔首鞠躬。」

  「然后在离开前撒泡尿。」席丝琳不悦地说。

  「对。」培林微笑地说。「当然。」

  肯诺‧达斯可林和他家人坐在一打轿夫扛的轿子,席丝琳和培林坐上马车,跟在得体的距离后。他们靠近皇城的时候,她才逐渐明白围观群众有多壮观,每条街巷都挤满权贵,底下的仆人叫喊争斗,像码头来的渔人兜售网中渔获一样争先恐后。席丝琳他们的马车没直接驶向高塔,而是在约莫还有四分之一哩的地方就在一旁停下来。

  「感谢。」培林‧克拉克回头向车夫说,丢了枚铜币给他。席丝琳滑下马车,靠在他身边。

  「剩下的路要用走的?」她说。

  「以我们的地位,这样才恰当。」他说着伸出手臂搀扶她。

  大厅的雄伟壮观,不论站在哪里,不论面前的人多高,置于尾端的高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葛德坐在一张丝绒椅子上,而埃斯特坐在他身边。席丝琳涌起一股向他们挥手的冲动。看到他们在一起让一切都蒙上在演戏的感觉。不过当然不是如此。葛德不只在扮演摄政王,那是他实际的身分,但或许和扮演其实是同一回事。

  神巫站在一旁垂着头像在倾听。席丝琳异想天开地觉得大厅里的对话无论多细微,他都听在耳里。

  「看到左边远处那个一身灰的女人吗?」培林的声音细柔,混入上百人低声的交谈中。席丝琳伸长脖子。她看到肯诺‧达斯可林和他的家人,但没人穿着灰衣,女儿尤其像盛装打扮。她挪挪位置看到培林说的女人。她刚步入中年,脸孔没有任何棱角,身上穿的斗篷颜色有如灰烬。女人两侧站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体格较高壮的那个蓄着一脸海员的胡子,较瘦小的青年留的胡子比较流行。

  「那是凯廉的夫人和儿子。」她说。

  「噢,所以妳见过他们。」

  「没有。」她说完开始注意那三人周围的人。名誉扫地的家族直直盯着前方,表情空洞、绝望、恐惧,附近的人则装作视若无睹。三人几乎像幽灵一样,谁也没看到他们。

  不对,并不是这样。葛德看到他们了。席丝琳的身子往前倾。葛德正注视着他们,他的表情中没有愤怒或怨恨。真有趣。他在地底的黑暗中曾说要报复所有羞辱过他的人,她相信他会说到做到,但此时他却显得很焦虑。

  鼓声宣告着囚犯到达,距离葛德和埃斯特不远处开了一扇小门,走进门那男人有一头向后梳的灰发,身穿平民的棉布衣,上衣和腿上染着尘土和脏污。他光着骯脏的一双脚,姿态却比葛德更庄严,让她替葛德感到不好意思。

  道森‧凯廉,这个从前的爱国者、现在的叛国者被带到大厅中央跪下,拔剑的守卫站在他背后两侧。埃斯特紧张地瞥着他。

  席丝琳咬着嘴唇。她在这场面中看出了什么?葛德脸上的神情和每个动作都充满不情愿。他清清喉咙,群众安静了下来。

  「凯廉家的......儿子请求发言。因此接下来交由凯廉家的乔瑞‧凯廉发言。」

  人群在小儿子走上前的同时交头接耳。葛德差点被那个男人杀害,他却对他的家人施惠。她猜不出摄政王打算要求什么回报。凯廉夫人闭着双眼,脸色几乎和衣服一样灰白。她的大儿子扶着她的手。

  「帕里亚柯摄政王,王子殿下。」乔瑞‧凯廉的声音很好听,宏亮而没有压迫感。「在下有些话要说。请了解,在下非常敬爱家父,也尊敬他过去效力王室的诚心。」

  众人的低喃让她明白怀有同样感受的人不多,但男人扬起下巴,坚持地说下去。

  「然而家父最近的行动......」话没说完,凯廉家的小儿子哽咽了。「最近的行动是叛国之举。在下在此代表整个家族与道森‧凯廉断绝关系。在下将摒弃他的名字,并重申对王室的忠诚。」

  乔瑞‧凯廉单膝跪下,垂下头。朝群众瞥去,不难看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被儿子断绝关系的父亲身上,但席丝琳对葛德更感兴趣。他没在看年轻人,他看的是祭司,而两人的眼中带着忧虑。她无法分辨细微的动作,但葛德如释重负的模样显而易见。在她身边的培林轻轻发出啧的一声,看来他也注意到同样的事。

  「乔瑞‧凯廉刚刚允许摄政王处死他父亲了吗?」席丝琳喃喃问。

  「不晓得。」培林说。他很擅长说话时不动声色。「但肯定有人允许。瞧瞧他变得多坚定。」

  的确没错。葛德的姿态大为不同,忧虑和犹豫一扫而空,一幅随时可能咧嘴而笑的样子。

  「我想说点话。」道森‧凯廉说。

  「我没准你说。」葛德说。

  「我不用你的鸟同意,你这生嫩的懦夫。我为你赢得了战争。」道森说着正想站起来,守卫连忙上前将他拉回地上。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道森或葛德身上,但席丝琳转头注视那家人。凯廉夫人紧闭双眼,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大儿子睁大了眼,鼻翼扩张。看起来不像期待一家之主处死的家族。

  「是我扶持你往上爬。」道森喊道。「你却背叛了吾王、吾友西密昂立足的一切—」

  「我没准你发言。」葛德喊着。席丝琳这时看着他了。他沉下脸,宽慰的感觉消失了。「你给我安静!」

  「不然呢?要杀了我吗?你不过是个丑角。我知道你是怎么出卖王位的。帕里亚柯,我选择挺身而出,而且很清楚当众人团结举戈起义的时候,你根本来不及把我们杀光。安提亚的男子汉会—」

  一切发生得太快。刽子手原本已经手持生锈的钝剑待命。但葛德没理会他们。他一脸愤慨,走向凯廉双手被炼起跪下的地方。葛德走过他身边,从守卫腰间拔起剑,像小孩子砍树一样动作笨拙地狠狠挥下。剑砍到凯廉脸上,削去他脸颊的一大块肉。凯廉踉跄后退,没站稳倒了下去。

  葛德站在倒下的男人身旁,扬剑又砍下,他和守卫身上都溅满了垂死男人的鲜血。

  「我准你发言,你才能发言!」葛德尖叫道。这一幕意外有种悲哀的喜感,席丝琳差点笑出来,毕竟再也没有人能让道森‧凯廉开口说话了。

  葛德站在那儿环视众人,彷佛第一次注意到他们,而且丝毫不看在眼里。道森‧凯廉在他脚边抽搐了一下,接着又一下,那双赤脚在地上踢动,然后不再动弹。

  「结束了。」葛德说。「你们可以走了。」

  他迅速走出去,离开时忘了放开手里血淋淋的剑。

  「我想那男人快吐了吧。」培林‧克拉克说。

  「我想我们该离开了。」席丝琳说。

  宫廷人士和他们一起离开。男人瞪着双眼,女人抿紧双唇,他们前来见证死刑,而且的确看到了,但执行的方式却错误、使人震惊。如果道森‧凯廉是被三把生锈的钝剑刺死不会有人不安,然而葛德却勃然大怒、亲自行刑,于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她敢用一个月的薪水打赌,天黑时酒吧和街头巷尾的谣言会把事情说得像一场戏一样夸张。正义凛然的国王拿起了刽子手的剑。

  那天的天气完全看不出曾经发生那样的暴力事件。鸟儿仍在鸣唱,微风带着花香、烟味和雨的气息。她和培林走过铺石路,经过一片绽放的仲夏花朵时,她瞥见那个灰衣女人的身影。是凯廉夫人。她直觉地抓起培林的手,拉着他和她一起穿过人群。

  她追到女人身旁,说道:「凯廉夫人。」

  「什么事?」

  「我叫席丝琳‧贝尔莎库。我是米狄恩银行奥丽华港分行的发言人,谨代表银行和我个人向妳致哀。妳今天一定很不好受。」

  凯廉夫人扬起头笑了。她的容貌比席丝琳想象的年轻,若不是处境交迫,她应该很美。

  「妳真好心。」她说。「似乎很少人那么想了。」

  席丝琳把手搁在女人手臂上,凯廉夫人的手盖上了她的手指。瞬息间,人潮又将她们分开。

  「那是在做什么?」培林问。

  「她的儿子对帕里亚柯极为重要,因此处刑时才会特别容许他发言。」席丝琳说。「或许有用、或许没用,反正对我们没有损失。」

  「噢,我想那是—」

  「席丝琳!」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话。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她和皇城之间的人潮向两旁分开,无论贵族或仆人,所有人都从铺石路上退开,踏进花床、草地或泥巴里。葛德‧帕里亚柯两颊飞红地跑向他们,袖子和脸上还沾有溅上的血迹。她等着他跑向自己,宫廷人士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彷佛一群鹰隼望着兔子,而培林‧克拉克的眉头都挑到额头上了。这是个问题,但她无法解决。

  「天啊。」她迎向前。「摄政王。您太多礼了。」

  他站到她面前,胸膛像鼓风炉一样起伏。

  「很抱歉。」他说。「不该让妳看到那一幕。我应该......我原来打算邀请妳。还有培林。事情结束后,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用餐谈话。我有一本在瓦奈得到的诗集,希望妳......」

  培林‧克拉克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她不觉得这时候请他帮忙是很过分的举动,但她也很清楚他不会帮忙。

  「大人,感谢您邀请我们。」她说。「但我现在才发现,您身上沾满了死人的血。」

  「噢。」葛德说着低头看看自己。「真的。真不好意思。不过可以的话,请妳稍等几分钟就好。」

  「大人,还会有更适合的日子。」席丝琳说。

  在这个心跳停止的瞬间,她以为他会吻她,但他只朝她深深一鞠躬。然而帝国之首不该对一介银行家这么慎重;诧异和愤怒的表情像池里的涟漪一样从葛德身边扩散开来,但当他走回皇城时,席丝琳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她转身离开,发现肯诺‧达斯可林的女儿看她的眼神彷佛要将她置于死地,于是朝她一鞠躬,然后挽起培林‧克拉克的手臂。

  人潮再次聚集,贵族刮下高级皮靴上的泥巴,窃笑、大笑和震惊的挑眉此起彼落。席丝琳低声骂着一连串脏话,直到他们抵达马车那里。她既困窘又惊恐,而她发觉恐惧比其他的感觉更强烈。尤其是对葛德‧帕里亚柯的恐惧。

  车夫驱车驶进拥挤的街道,但这条路上谁也快不了,他们可能得花几小时才能回到住处。席丝琳真希望有办法开道,别只是堵在这里。

  「好啦。」培林‧克拉克说。「刚刚那些事代表什么意义吗?」

  「代表我们该离开坎宁坡了。」席丝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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